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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馮至:笑談虎尾記猶新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馮至  2021年09月10日16:59

一九七四年六月,我有一次訪魯迅故居,看見魯迅當年的工作室“老虎尾巴”——一切都保持原來的樣子,靠近書桌的壁上掛著藤野先生的照片,對面壁上是集《離騷》句的對聯:“望蜷磁而勿迫,恐鶼鳩之先鳴?!被叵肫鹞以谝痪哦臧葜]魯迅先生時的情景,恍如昨日,但是這中間過了將及半個世紀,祖國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時我寫成一首絕句:

四十八年前舊事,笑談虎尾記猶新。大田轉眼迷陽盡,勁草眷華競吐芬。

這里的“迷陽”(即荊棘)、“勁草”、“春華”,都是魯迅晚年詩中用過的詞匯。魯迅用“迷陽聊飾大田荒”形容當時中國人民在國民黨反動派殘酷統(tǒng)治下顛沛流離,田野荊棘叢生的荒涼景象,但是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使他深信中國的革命一定會勝利,他在毛主席領導的中國共產黨身上,“寄托著人類和中國的將來”,為此他寫出“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fā)春華”充滿信心的詩句。而今大地上,荊棘不斷被茭除,代替的是反潮流、頂逆風的勁草與欣欣向榮的春華競吐芬芳。魯迅若是能看到今天的新中國,該會多么感到欣慰呵!我那首詩就是表達這種心情于萬一。

二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大學讀書,從一般的課堂里,并沒有得到多少東西,作為精神的食糧、靈魂的藥餌,則是魯迅與封建復古派和帝國主義洋奴們戰(zhàn)斗的小說和雜文。魯迅的文章,在《語絲》、《莽原》等刊物上幾乎每星期都有新的發(fā)表,我們爭購、傳誦、討論,有時也和外地的朋友通信談讀后的感想??墒俏覀兌歼€年輕,閱歷浮淺,對魯迅深刻的思想和寫作時的心情,體會是很不夠的。此外,則是魯迅每周一次的講課,與其他枯燥沉悶的課堂形成對照,這里沸騰著青春的熱情和蓬勃的朝氣。這本是中國文學系的課程,而坐在課堂里聽講的,不只是中國文學系的學生,別系的學生、校外的青年也不少,甚至還有從外地特地來的。那門課名義上是“中國小說史”,實際講的是對歷史的觀察,對社會的批判,對文藝理論的探索。有人聽了一年課以后,第二年仍繼續(xù)去聽,一點也不覺得重復。

一九二四年暑假后,我第二次聽魯迅的課時,魯迅一開始就向聽眾交代:“《中國小說史略》已印制成書,你們可去看那本書,用不著我在這里重復了?!蓖瑫r,他把他翻譯的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抽印的活頁發(fā)給我們,作為輔助的教材。但他也并不完全按著《苦悶的象征》的內容講,主要是發(fā)揮他自己對許多問題的看法和意見。我們聽他的講,和讀他的文章一樣,在引人入勝、娓娓動聽的語言中蘊蓄著精辟的見解,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近幾年,我們批判孔丘,開展儒法斗爭歷史的研究,我不禁想起魯迅在課堂上講過的關于秦始皇和曹操的評價。他說,“許多史書對人物的評價是靠不住的。歷代王朝,統(tǒng)治時間長的,評論者都是本朝的人,對他們本朝皇帝多半是歌功頌德;統(tǒng)治時間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貶為‘暴君’,因為評論者是另一個朝代的人了。秦始皇在歷史上有貢獻,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虧?!闭劦讲懿贂r,他說,“曹操被《三國志演義》糟踏得不成樣子。且不說他在政治改革方面有不少的建樹,就是他的為人,也不是小說和戲曲中歪曲的那樣。象禰衡那類狂妄的小丑,我若是曹操,早就把他殺掉了。”

我對于魯迅先生的敬重,隨著他與北洋軍閥和為其效勞的“正人君子”們的斗爭的深入,與日俱增。我想去拜訪他,但由于自己感到渺小,怕干擾他的工作,幾次都欲行又止。只是把

與幾個朋友合辦的文藝刊物按期送給他,有時郵寄,有時在聽講后面交,面交時也不曾說出自己的名姓。直到一九二六年四月,魯迅發(fā)表了《野草>最后的一篇《一覺》,對我們的刊物給以很大的鼓勵,我十分激動地讀了這篇散文,才增強了我訪問的決心。

那時,北京籠罩在極其混沌、黑暗、恐怖的氣氛中。北洋軍閥段祺瑞在三月十八日大肆屠殺青年學生,又下令通緝所謂“暴徒首領”,隨后謠諑紛紜,流傳通緝人數竟達五十名之多,其中也有魯迅。在四月底,魯迅曾在法國醫(yī)院避難?,F在從《魯迅日記》中知道,在四月三十日夜里他曾回家一次,五月一日的晚間又去醫(yī)院。也正是五月一日的下午,我和一個共辦刊物的朋友訪問了魯迅先生,那時我們并不知道魯迅在外避難,而只是這一天在家里。我們走到魯迅先生門前,女仆把門打開,看見我們的面孔生疏,有些猶疑不定,她不說在家,也不說不在家,經過我們懇求,才進去通報。但魯迅先生對我們熱情接待,絲毫沒有流露出在避難中暫時回家的神情,他跟我們談到我們的刊物,談到俄羅斯的小說,并問我們共同辦刊物的幾個朋友的情況,占去了他多半個下午的時間。他的談話親切而隨便,后來我們再次訪問時,青年人在敬重的前輩面前常有的拘束之感很快便消逝了。我們提問題,他都給以中肯的、明確的回答。我們也曾問到壁上那個西裝的日本人的照片是什么人(那時他還沒有寫出收在《朝華夕拾》里的《藤野先生》),他便把他和這位日本醫(yī)學教授的關系講給我們聽,懷著深厚的感情。他的談話風趣橫生,并不講述什么“大道理”,但我們從他那里回來,每次都感到有了寶貴的收獲,聽到了在任何一個別的地方所聽不到的話。

一九二六年暑假,魯迅已決定去廈門,我不在北京,我的幾個朋友去看他,他取出一本德文譯的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叫他們轉送給我。我不記得在什么地方讀到過,魯迅在日本留學編譯《域外小說集》時,也曾有過翻譯《當代英雄》的計劃。他自己沒有譯出,希望有年輕的人能譯出。萊蒙托夫的這部小說,后來有兩三種中文譯本,但是我卻辜負了魯迅先生的盛意,并沒有翻譯,只是把這本魯迅先生的贈書一直珍藏到現在。

一九二七年以后,隨著中國革命形勢的深入發(fā)展,魯迅的思想起了巨大的變化,從革命民主主義者轉變?yōu)楣伯a主義者。現在他的著作在新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中發(fā)射出更為燦爛的光輝。

在我們祖國,山河再造,思想更新,個人的往事變得十分遙遠,越遠越微小,小得微不足道,惟有青年時期跟魯迅先生的一些接觸,以及從他那里得到的啟示和教益,并沒有隨著時間的過去而消逝,反而倍感親切。

一九七六年七月九日

(原載1978年1月上海文藝出版社《魯迅回憶錄》第一輯,后收入《馮至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