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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芳草》2021年第5期|黃樸:雕像(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1年第5期 | 黃樸  2021年09月15日08:31

黃樸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西北大學作家班高研班學員,入選“陜西省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人才百人計劃”。在《當代》《中國作家》《江南》《青年文學》等雜志發(fā)表大量作品,有作品被轉(zhuǎn)載或收入年選。著有小說集《新生》《丫丫的城》,隨筆集《向著幸福前進》等。曾獲陜西省作協(xié)年度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第五屆柳青文學獎、路遙青年文學獎等獎項?,F(xiàn)任陜西省人大常委會報刊社總編。

雕像(節(jié)選)

黃 樸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題記 里爾克 《嚴重時刻》

一 影子

巍峨的牌樓守在落日的余暉里,碑刻上殘缺的字已很難辨認它們的音容,倒是卷在立柱上的紅飄帶顯得精神抖擻,時不時發(fā)出陣陣尖叫。那被命名為北京大街、上海大街、長安大街的所謂街道,曾在諷刺與嘲笑里歡度了幾個春秋。

吐著紅亮亮長舌的老黑攜著聲,我們?nèi)缌骼说娘L穿梭在空蕩蕩的黃村。房屋將它們的靜默喑啞地矗立著,瓦縫間的蒿草撲棱棱地,似有藏匿的物不安分地動。麻雀、知了、老鴰、喜鵲,常與我們廝混的鳥獸一個個丟了影蹤。它們?nèi)ツ牧??我逮著就問。風不語,只是比先前更慵懶了,冷冷地,平地掀起一股煙塵。狗也慎言,偶爾吠幾聲,給靜寂平添了蒼白的重。

核桃樹怨嗔地搖晃著寂寞的果實。柿子迸濺的汁液染污了綠蓬蓬的草。蘋果樹聽聞聲響動了動僵硬的手腳,一大群面容憔悴的果子紛紛逃離。嗡——披著金甲的蟲子趁亂將叫聲塞滿了天空。

那生在地畔的樹記得好多事呢。有人脖頸勒了繩將自己疲憊的身體懸在樹枝上。一年總有幾個人,或男人,或女人。他和常年在村里行走的風勸過,但沒人聽他們的。勞動說樹是他家的。水庫說樹蔭遮了他家地。兩家就隔三岔五地,年復(fù)一年地戰(zhàn)。水庫把糾纏到他地里的根刨出了土。幾十天豪雨的挑釁,核桃樹肥碩的身子砸爛了勞動的地。提著斧頭的勞動豪壯地劈開水庫家皸裂的大門。水庫看著手里的鍘刀氣急敗壞地發(fā)出一陣陣嚎叫。

那死了幾年后的樹復(fù)活了,半邊樹身結(jié)滿了核桃。打核桃的勞動從樹上跌下來,瘦長的竹篙寂寥地蹲在枝杈上。這樹是我的,癱在地上的勞動望了最后一眼滿天搖晃的核桃說。灼亮的閃電在核桃樹上搖曳著鬼魅的線條,火喊了一天一夜。噼噼啪啪地,那一大片將要收割的麥子生出奇異的香味。出監(jiān)后的水庫抱著熏死的牛犢奔走在煙霧澎湃的大地。焚過麥子地后的大火從容地襲擾了它身邊的墓園。人們被怪誕的氣味牽引著,最終發(fā)現(xiàn)水庫燒焦的身體緊貼著炸裂的墓碑,吸納了他精髓的墓碑不時生出奇異的暗香。當黑暗統(tǒng)治大地,月牙浮上半空之時,有人看到勞動和水庫在墓園里向一個白須拖地的老者竭力聲辯。

那白胡子我認得。他常在夜晚現(xiàn)身。在夢中現(xiàn)身。在傳說里現(xiàn)身。他要是不死的話,有一百多歲了,爸爸說,你爺簡直就是我們黃村的神,他雕的鳥會唱歌,他雕的狗會看門,他雕的母雞會下蛋。見我不信,爸爸說,你爺太頑固太保守了,死活不教我真?zhèn)鳌R娢疫€是不信,爸爸憤憤地說,他到死也沒把那些秘術(shù)傳給我。

人都不信,偏他信了。

德寶門前的草長得比人旺。我年年割,它年年長,我割得快,它長得快,它要和我比賽呢。風走過,灰塵沸騰,那一條清亮的河只剩了一綹混濁的水線。德水家磨坊的門哐當哐當?shù)亟兄瑤字昕菟赖柠溍缥以趬?。皮帶仍忠誠地套著粉碎機的轉(zhuǎn)輪,我摸了摸,它就像一節(jié)節(jié)樹皮綻開了。德水哦,我拍了拍磨面機的漏斗,一陣機器的轟鳴恍然而至。

黃村的大地上奔走著奇形怪狀的身影。雞呀豬呀牛呀羊呀。打麥機吐出一粒粒金黃的麥穗。豆莢蹦出一顆顆黑的黃的綠色的豆子。土豆撐破泥土露出肥碩的肚皮。

老黑沖那狂奔的影子撕咬著,長吠著,人影和雜亂的聲響消失后,我捶了捶腦殼,看到黃村又墜入了昏天黑地的靜寂。

二 電來了

老黑站在床邊看我,它的眼里蕩漾著蠟燭的微光。

上來吧,我拍打著床沿說。

老黑把鼻子伸進被窩聞了聞,又拿目光讀墻上那幾張被煙熏得漆黑的獎狀。

上來啊,我拍著我左邊那只像木棒一樣干瘦的腿說。

不嘛。它哼著,舌頭舔了舔了我的腳,目光盯著那一條忽閃忽閃的燈影。

老黑,我大吼著,它確認是我生氣了,方慢悠悠地爬上床。

你也老了,我扯了扯它的耳朵。它爪子撓著我的背,忽而就起了鼾聲。

電死了樣早就不讓燈亮了。虧得那一支燒殘的蠟燭還在。瘦弱的燭光飄搖著,有一點點亮光就好。更多的時候,我不需要光亮。我腦子里有光,我眼里也有光。黑夜和白天于我沒啥分別。

那是何時呢,記不清了,好像就發(fā)生在前幾天。黃村那時還沒通電,更不知道還有一個叫作電的東西。夜里都點著煤油燈。有時候砍了油松,劈成一節(jié)節(jié)的,一拃長,手指般粗細,點著也很亮呢,浮動的香味讓人喝了酒似的醉醺醺的。電抵達黃村那一天,我們像是過年,整個村子亮堂堂的,每一家亮閃閃的,每個人的臉上亮著一盞白亮亮的太陽。

爸說,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看見電。

爺說,從有我們黃村起,就點煤油燈點松樹枝,誰曉得還有電這個東西。

娃們跳著叫著,似乎迎來了一個新世界。我們都不會睡覺了。我們睡不著啊,手拉著燈繩,好神奇啊,電似乎就握在我們手上呢。一松,亮了。一拉,黑了。好神。似乎我們能掌控白天黑夜。但電到底是個啥東西呢,我們誰也說不清。只覺得這太神了。像是個魔法呢。

柱子終于跳出來。

他覺得那么細弱的電線,怎么能藏得下這么厲害這么威武的電呢。你這么厲害的,總不能一直躲在逼仄的電線里不出來啊。腿伸不直胳膊也不展活身子佝僂著太難受了。你出來讓大家伙看看啊。大家說不定像敬英雄一樣敬你呢。

但電沒有應(yīng)。

柱子偏要當這個好漢。他粗暴地撕開電線的花衣裳,看見一縷縷細如頭發(fā)的銅絲。好漢你能躲在銅絲里么?他不信,我們也不信啊。柱子就抓了銅絲。他要把躲在塑料皮和銅絲里的電揪出來。他一定要揪出來啊。結(jié)果呢。電不肯出來。他卻被電打倒了。他成了我們黃村第一個被電擊倒的人。這也成了他喋喋不休的光輝的歷史。他因而成了我們黃村第一個敢和電做斗爭的人。

麻酥酥的,可舒服了,從頭頂麻到了腳,可舒服了。柱子到處給人說他的快感。被問得發(fā)潑了,柱子粗魯?shù)卣f,就像搞女人,就是那個最后要放掉的感覺。人們羨慕是羨慕,但誰也不敢去嘗試被電放掉的感覺。但柱子似乎有了癮。他逞能呢,經(jīng)常拿手指頭逗弄電絲。放了,放了,他如醉如癡地呻吟著。

必須用一根電線,他說,這是電的路,只要有一根電線,你可以把電帶到任何地方。他把自己弄得太像一個科學家了。他從家里拉出一根電線,將電線的一頭扎進水里。不一會兒,魚就瞪著憤怒的眼在水面翻著白肚子。他嘎嘣嘎嘣吃著昏死的魚。他不怕刺么,我們疑惑著,這么年幼的魚,他咋能就下得了嘴。但柱子極端蔑視我們的疑惑。他發(fā)現(xiàn)電給他帶來了意料不到的好處。他電給豬娃喂奶的豬媽媽,電下了蛋還在窩里撒嬌的來杭雞,電老是不尊敬他的老黑。在山上安了電網(wǎng),他經(jīng)常去收被電死的野豬野兔果子貍。柱子其實最愛電的還是人。他說身上通了電,那刺激那快感比搞女人還要美妙幾百倍呢。但終有一次他把通了電的電線插進了肛門。柱子最后亢奮得瘋狂得不像了人。他成仙了。我們黃村人說起柱子,嘴里隱隱還有佩服的味道。

電降臨黃村多年之后,德林家第一個買了電視機。德寶家第一個買了收錄機。德成家第一個用上了電風扇。許多人靠著電開創(chuàng)了我們黃村歷史上一個個第一。至于手機的使用,還要等二十年后。等家家都有了這些離不開電的電器后,村子已經(jīng)無人住了,人都瘋了似的往出逃,似乎黃村成了一個吃人的魔城。

走了好,都走了,電也走了,只要還有我一個人在,黃村就活著,地球上就永遠有黃村這樣讓人丟不掉的地方。

……

(未完,節(jié)選自2021年第5期《芳草》)

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創(chuàng)作談)

黃 樸

世界金燦燦的,落日拼力將余燼投射到群雕之上,銀杏的葉片嘩嘩飄落,空中游蕩著金黃的身影,老人的刻刀似乎將天空鑿出一個金黃的洞,忠實如奴的犬站起身,疑慮的目光望著一個個面目迥異的雕像。有它熟識的,有的它就很陌生。黃葉在微軟的風中發(fā)出幽微的嘆息,它的心緒似被牽動了,一聲響亮的吶喊回旋在喑啞的村落。時光凝滯,它聲巨如雷的咆哮并沒引得熱烈的關(guān)注與回應(yīng),時間沉入廢墟,夕陽撤走了最后的余暉,世界被沉重的黑暗和靜寂統(tǒng)治了。黑夜覆蓋了世界,看不到天地的界限,時間幾經(jīng)循環(huán),似又回到原初的局面。村莊艱難地喘息著,它像一個被家人放棄治療的患者,偶爾聽到它凄悲的呻吟。有時它覺得自己像一頭被役使多年的牲畜,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被主人突然售出或宰殺。村莊的命運有時候如同一棵樹、一個人、一頭牲畜,它們根本無法掌控自己最終的走向。天空獻出了光亮,銀杏樹葉在空中翻卷著如濤的金黃,那個手執(zhí)刻刀的藝人呢,那個終日和狗說話,和樹木說話,和雕像說話的藝人呢?

世界靜默如謎,萬物被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那個木雕藝人穿行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穿行在死者與生者之間,穿行在我與我們之間,他試圖用自己的創(chuàng)造去復(fù)活一個日漸陷落的村莊。

那些矗立在田間地頭的雕像宛若一個個尋找家園的守望者。是的,一個個關(guān)于人的雕像,似乎在訴說著一個個生命的沉浮與遭際。那與自然相逢的,是草木的榮枯,鳥獸的奔突,群山的生長,大地的行走乃至萬物的律動,其后隱藏著村莊對其命運的嘆惋與搏擊。一個個隱沒在群山褶皺里日漸湮滅的村落,那不再升騰的煙火,荒蕪的路徑,蒙塵的牌樓,傾塌的廟宇,無人光顧的小店,被木頭雕刻的群像試圖復(fù)活歷史的記憶,祈望凝固群山的回響。

許是擋車的螳臂,許是撼樹的蚍蜉,那個雕像者并不計較世人的目光,他只是一刀一刀地雕刻自己體認的世界。死去的萬物在他的刻刀下復(fù)活,他讓一群雕像守望著一步步失守的村莊,他將自己的血液澆灌給那些雕像,他企圖給他的創(chuàng)造注入生的活力。末了,他將自己變成活的雕像,永遠與他創(chuàng)造的生命站在了一起。雕像者以這種悲愴的方式完成了對村莊的祭奠與拯救。也許,其也是祈望著某種意義上的振興與新生。

這也許是一個大夢,顯得怪誕而魔幻,但它頑固地扎根在我的腦海。當我在曾經(jīng)人煙沸騰而今寥落的村莊看到面目各異的群像時,懷疑自己遭逢了一個被歲月塵封而今又突然開啟的魔幻的世界,我似乎看到了人類的前生與未來,一種莫大的恐慌與震撼瞬間俘虜了身心。

當我企圖以雕塑家的方式完成我對世界的體認與重構(gòu)時,內(nèi)心其實游蕩著莫大的矛盾惶恐與忐忑。村莊的陷落乃歷史進程中的必然,人紛紛被裹挾著向城市奔涌,城市如虹吸,一切,被它掃蕩吞噬,無一得幸。村莊向城鎮(zhèn)乃至城市的變遷,是村莊走入現(xiàn)代文明的必由之路。歷史的車輪轟然而至,那被碾壓的,豈止是物的悲歡,更多的是心靈的熬煎與零落。是的,那注定是孤獨的英雄,徘徊在迷宮里的守望者,他以鄉(xiāng)村雕像的姿態(tài),完成了自我的救贖。

我也許寫的就是傻瓜的詩篇,也許我就是那個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傻瓜或雕像者。當小說的種子從生活的土壤里掙扎而出時,它具有了獨立成為生命的可能,我時時傾聽它生長的聲音,看它奔跑的光影,暗夜里它對我傾吐纏綿的心事,嘈雜的市聲里它踽踽獨行。

寫作這種古老而又詩意的生活方式,值得人耗費時間與精力去趕赴這曠日持久的約定——或者素樸、或者豐贍、或如迷宮如小徑交叉的花園、或如浮游在海水里的冰山,如奔走在群山之巔的精靈。虛構(gòu)能創(chuàng)造一個富有意味的世界,而在故事和世界之上,則蘊含著智慧、洞見、思想、意蘊及不可言說的悲欣交集與怦然心動。世界呈現(xiàn)了繁復(fù)極端的樣貌,而我,若能在虛構(gòu)里找到一種適合它的敘事與腔調(diào),則幸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