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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改罷自沉吟
來源:文匯報 | 劉摩訶  2021年09月22日07:07

日間讀詩,又讀到王績的《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痹娛浅跆泼w詩風親切,超出于六朝綺麗習氣之外,又是成熟的五律,具有文學史的意義。但從前便覺得尾聯意思拘泥,承接乏力,不能開拓意境,導致全詩韻味有些淡,這次再讀,還是這個感覺。明人陸時雍在《唐詩鏡》中許之為“樸茂”,其實樸則有之,茂便未必了。忽然間靈機一動,如果拆成兩首五絕,詩味是否更濃些?一首是: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四句皆“我”,遠望、徘徊、四顧、長歌,不安之貌,可謂濃摯。另一首則全然無我,只是深靜之景: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我調換了頷聯、頸聯的次序,是覺得牧人已返,獵馬皆歸,然后樹樹秋色,山山落暉,空寞寂寥之感,盡在風景之中,不必再直白抒情。這樣的《野望》二首并置,一濃一淡,一動一靜,有我無我,互相映發(fā),其效果是否好于原詩情-景-情的簡單轉換?

如此抖了抖機靈,便收獲了一整天的欣然之喜外加自鳴得意,王無功先生地下有知,定然渾身顫抖。以我小抖,致彼大抖,思之又是一樂。其實王老先生未必會生氣。他另有一首五絕《秋夜喜遇王處士》: “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辈皇桥c我改的《野望》其二同一意境嗎?而且四句兩兩對仗的寫法也相同。所以老先生興許還會因此浮一大白。

我這樣改詩,并非什么創(chuàng)舉,自古選詩家,常常一邊選一邊改,這是古典文學研究者的常識。最著名的改詩之例,當屬明代李攀龍選唐詩,將李白的“床前看月光”改為“明月光”,將“舉頭望山月”改為“望明月”,從此中國人三歲解吟的,竟是改作。再舉個極端的例子,清人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卷一選了一首劉基的《薤露歌》:

人生無百歲,百歲復如何?

古來英雄士,俱已歸山阿。

且評曰: “悲咽。”乍看詩不錯,評得也不錯。但這不是劉基詩的原貌。原貌如何呢?林家驪先生整理的《劉伯溫集》卷十七有此詩:

蜀琴且勿彈,齊竽且莫吹。

四筵并寂聽,聽我薤露詩。

昨日七尺軀,今日為死尸。

親戚空滿堂,魂氣安所之?

金玉素所愛,棄捐篋笥中。

佩服素所愛,凄涼掛悲風。

妻妾素所愛,灑淚空房櫳。

賓客素所愛,分散各西東。

仇者自相快,親者自相悲。

有耳不復聞,有目不復窺。

譬彼燭上火,一滅無光輝。

譬彼空中云,散去絕余姿。

人生無百歲,百歲復如何。

誰能將兩手,挽彼東逝波。

古來英雄士,俱已歸山阿。

有酒且盡歡,聽我薤露歌。

竟是從32句中選出4句拼貼而成的。句子還是劉基的句子,詩就不敢說是劉伯溫的詩了。沈德潛膽氣真夠壯的?其實也不是。始作俑者,大概還是李攀龍。李氏《古今詩刪》卷三二中,劉基的《薤露歌》就已經只剩這四句。清初朱彝尊編的《明詩綜》卷三選此詩,一仍李氏刪改之本。再到沈德潛,就不知道他是抄李還是襲朱了。

我這里改王績之詩,只是為了好玩,可沒有“創(chuàng)作”唐詩選的野心。不過我有時也會為了別的目的刪改古詩,比如教課。講陸機,舉一首他的《門有車馬客行》:

門有車馬客,駕言發(fā)故鄉(xiāng)。

投袂赴門途,攬衣不及裳。

拊膺攜客泣,惻愴論存亡。

親友多零落,城闕或丘荒。

慷慨惟平生,俯仰獨悲傷。

比較一下曹植所作《門有萬里客》:

門有萬里客,問君何鄉(xiāng)人。

褰裳起從之,果得心所親。

挽裳對我泣,太息前自陳。

本是朔方士,今為吳越民。

行行將復行,去去適西秦。

詩風相去不遠,都是建安慷慨之作。學生正在疑惑,老師不是剛講古人批評陸機“用意排偶” “下筆蕪雜”嗎?這才將原作端出:

門有車馬客,駕言發(fā)故鄉(xiāng)。

念君久不歸,濡跡涉江湘。

投袂赴門途,攬衣不及裳。

拊膺攜客泣,掩淚敘溫涼。

借問邦族間,惻愴論存亡。

親友多零落,舊齒皆凋喪。

市朝互遷易,城闕或丘荒。

墳壟日月多,松柏郁芒芒。

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長。

慷慨惟平生,俯仰獨悲傷。

于是何謂建安,何謂太康,曹植如何變?yōu)殛憴C,大家便一目了然。

我也改過張協的《雜詩》其九。原作是:

結宇窮岡曲,耦耕幽藪陰。

荒庭寂以閑,幽岫峭且深。

凄風起東谷,有渰興南岑。

雖無箕畢期,膚寸自成霖。

澤雉登壟雊,寒猿擁條吟。

溪壑無人跡,荒楚郁蕭森。

投耒循岸垂,時聞樵采音。

重基可擬志,回淵可比心。

養(yǎng)真尚我為,道勝貴陸沈。

游思竹素園,寄辭翰墨林。

這是典型的西晉詩風格,典雅駢儷,微傷繁冗。同時, “澤雉”以下六句,寫景華凈明麗,自然生動,又是典型的張協自家特色。鐘嶸《詩品》稱贊他“文體華凈”, “巧構形似之言”,一點不錯。這種寫景的手法,以及結尾說理的方式,都為謝靈運所繼承。后面講謝靈運山水詩的來歷就容易多了。然后我也改了改:

結廬在山隈,躬耕蘭澤陰。

荒庭寂以閑,幽岫峭且深。

凄風起東谷,停云靄成霖。

澤雉登壟雊,寒猿擁條吟。

溪壑無人跡,荒楚郁蕭森。

投耒循岸垂,時聞樵采音。

脈脈望春山,懷古一片心。

有些典麗之字改成平易之字,有些為了追求典雅效果而用典的、對偶句子也或刪或改,同樣出之以平易。 “澤雉”六句保留,一字不易。末尾說理的六句統統刪掉,模仿陶淵明的“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代之以“脈脈望春山,懷古一片心”,便有余韻裊裊,一往而深。問同學像不像孟浩然、韋應物,大家都點頭(當然,同學們也許是出于好意,照顧我的面子,也可能是懾于我的淫威,顧念著自己可憐的績點,這才點的頭)。唐人精熟《文選》,道理何在,唐詩與六朝詩的關系,繼承處、改易處,唐人又是如何融陶謝于一手的,似乎這樣瞎改一通以后,更容易直觀地傳達給大家。一番瞎改,娛樂自己,有益(有害?)教學,似乎也不壞。

不過輕改前人詩作總是不夠體面的,不論目的是選詩、教學還是娛樂。這里面多少包含著一點爭勝的心理,要勝過前人,自己創(chuàng)作才是正道。改詩不是不能顯示高明,但最好當面改了,被改的還服氣。就像鄭谷給齊己改了一個字,令齊己拜倒那樣。否則欺負逝者不能起而反駁,自說自話,自高自大,未免勝之不武。所以我要向王無功、陸士衡、張景陽諸老表示懺悔。

而選詩改詩,在我看來尤其不可。改好改壞是一回事,尊重歷史,尊重古人本來面目是另一回事。強人就我,欲以一己之審美整古詩之容,終究有點過了。

莊子講過一個小故事,有一位中央之帝渾沌,曾經熱情款待過南海之帝儵與北海之帝忽,為了答謝主人,儵與忽決定為渾沌鑿開七竅。二位爺雷厲風行,袖一挽,斧鑿一揚, “日鑿一竅”,七天之后,渾沌死了。真我不復存,可不是跟死了一般么。儵爺與忽爺,是不是讓我們倍感親切?他們行動的號角,并不只在選詩的時候才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