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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9期|王建中:耕織記(節(jié)選)
來源:《草原》2021年第9期 | 王建中  2021年09月23日08:01

浸 種

春天是從一抹草色開始的,早晨起來,溪水明亮而豐滿。種子已經(jīng)浸好了,似乎也發(fā)出了星星點點的嫩芽。看看天候,年輕人就跑去問老人,占卜一下年成的豐歉,順勢也討一點種田的經(jīng)驗。老者就會從種子說開來……從這一天開始,一年的農(nóng)事也就來臨了。春驚二月,一聲牛哞,一村煙樹,幾行雁跡,田疇上有裊裊的煙縷。太陽升高了,種子下到田里。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這樣的日子里,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從事著同樣的勞動。陽光很好,種子就會爭著發(fā)芽,那時溪水也漲滿了,布谷催耕,田疇上到處是明亮的水洼子。耕牛歇下時,村里的老者出現(xiàn)在田埂上,策杖而行,稚子也隨在其后,一老一少躑躅而行,田園的春天就這樣繁茂起來。一場雨后,種子就瘋長開來。阡陌上,屋舍后,草籬前,萬木爭榮,“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贝骞玫睦w腳踏入草地時,花信春蕾,桃花、棠棣、薔薇競放,萬物花開,十里花香,千里春光。種子拱破泥土?xí)r,時間的莖葉上吐出了郁郁詩行。

春風(fēng)拂過臉龐時,春光也襲上了茅屋,青鳩急切地呼喚著雨水的洗滌,耕牛犁田時長長的哞聲喚醒了沉睡的村落,雞一聲狗一聲,鄉(xiāng)村的早晨次第展開。田里的人們都忙碌起來,老人扶著手杖再次出現(xiàn)在田頭,年輕人都爭先恐后地和老人討著種田的經(jīng)驗,一時老人還有些應(yīng)接不暇。等到太陽升得很高時,田野上似乎蒸騰著裊裊的煙縷,仿佛能聽得見種子發(fā)芽時所發(fā)出的熱烈的轟響,陽光在草木上行走時留下了青青的徑脈。休憩的人群圍著老人,年景豐歉、物候田產(chǎn)、深耕細(xì)作,這些都成了爭相談?wù)摰脑掝}。正逢花朝節(jié),花兒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惹惱了性急的村姑,她們把紅紅綠綠的彩條系滿了枝頭,懸春也就完成了。名義上是打扮花兒草兒,其實打扮的是她們的心情。穿過田埂上彎曲的小路,那些放紙鳶的孩童,也鬧鬧攘攘擠到她們中間了。著彩的紙鳶飄過薄煙淡霧的枝頭時,與那些花花綠綠的彩條,一同將田圃上的春天點燃了。春天像一掛爆竹,陽光噼噼啪啪的聲響一路攆過來。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耕牛歇在塘邊的田埂上,正悠閑地吃著草,牧童則用柳條將一池白云攪亂了。幾個浣紗的少婦從田埂上走過時,古老的歌謠響起,整個大地清亮而多彩。此時,草木疏朗,一頭小青驢馱著一頂斗笠遠(yuǎn)去了,田園的盡頭一棵高大的皂角樹,如同一個放大的毛筆字。遙望三十里明亮的鄉(xiāng)間,雨季正沿著田疇上每一條青草茂盛的野徑如期來臨……

耙 耨

梅雨時節(jié)落雨,便是梅雨天了。黃鸝叫雨時,田野上草木蔥蘢,細(xì)雨斜風(fēng)中,溪水漲平了塘堰。煙籠十里,云影壓了下來,亂雨在

牛的脊背上斑駁起一片水霧。蓑衣束雨,耙板上的田翁蜷縮在低低的草帽下。濕濕的田雞的低叫,引來陣陣蛙鳴。板橋矮矮,村道上空無一人。雨已落了幾天,村莊顯得泥濘不堪,炊煙是在黃昏時分升起的,很快就被亂雨打散了。田翁歇下時,習(xí)慣性地將煙斗銜在嘴上,才發(fā)現(xiàn)水煙濕濕的,田埂上簇?fù)碇?xì)雨中新生的茅草,一堤春草,滿園嫩色。 牛脫下耙板時,長長地哞了一聲,先是狗吠了起來,緊接著是長長短短的雞鳴。暮色中,風(fēng)漸漸歇了,雨卻淅淅瀝瀝起來。草低鶯飛,水天一色。村姑往往會在這時,邀幾個同伴去桑林采桑,桑葚剛好熟透,搖一臂,滿一地。耙地的哞聲悠悠淡淡,阡陌上時有同伴匆匆來去,筐滿簣盈,總是小心翼翼穿過塘埂。有時也有少婦模樣的蠶婦急急遠(yuǎn)去,沒有時間梳妝,一頭烏絲會瀉落至腰際,隨便用一截絲線攏了,裙裾飄飄,田塬一片寂靜。也有孩童散散漫漫在田疇上捉蟲、撲蝶。村子長長短短的聲音籠了一襲煙雨,一片霧靄也總是散散聚聚,有時便會積聚在一片柳溪上,畫眉也在細(xì)雨中深深淺淺地鳴唱,鼓一地蛙鳴。草塘堰青,壟水渠澄,黃昏涂秧,細(xì)雨搖紅,鄉(xiāng)村便在蒙蒙水霧中,漸漸洇上了文人雅士的山水畫卷,江南不就是半角白墻,幾重瓦檐,一束桃花,兩三春鴨,一蓑煙雨嗎?

春風(fēng)欲上時,和煦的陽光暖暖照了過來,一畦歸攏,百畝收耕,整理好耖把時,耕牛也歇好了。平疇沃野,耕牛蓄了一個冬天的力氣就要爆發(fā)了,跨過一片水塘?xí)r,牛蹄濺落的泥水,將一畦塘色激活了。此刻,田野上蝶舞花影,剛剛從南方歸來的燕子,正忙著銜泥筑巢,野蜂也逐著漸漸濃郁的草香聚攏過來,黃鸝低回在煙柳蔥蘢的長堤上,村里的狗莫名其妙地忽然散開,驚得一地鼴鼠四散奔逃。田里的農(nóng)人甚至沒有工夫去擦一把落下來的汗,四野回聲,眾妙畢集,各舒靈趣,是誰在演奏這大自然的交響?是誰又在指揮這春天的絕唱?耖時少閑人,耙間無歇刻,農(nóng)人們?nèi)ズ人畷r,順便會觀觀天象。草偎花岸,清明天色,好風(fēng)好雨,好兒好女,便不多想,忙碌自是忙碌,過了耖閑之時,仿佛一個儀式結(jié)束了,而又一個儀式也開始了。往事如煙,一個個儀式如同飄散的煙縷,而日子卻是一個接著一個,并不曾結(jié)束。蠶婦也并不清閑,谷雨打頭時,蠶子也抬頭,桑葉正奮力展開濃綠的葉子,采桑的忙碌并沒有掩住期春的腳步,總是有一些蠶女蠶婦踏著田埂找尋過來。一地白水,半塘白云。蠶月里的耕牛很乏,會和農(nóng)人一同睡蠶,這時塘里的浮萍就會是他們最好的歇處,魚兒被他們驚擾了,一池塘水也便紛紛攘攘起來。

碌 碡

碌碡系在耕牛上時,天還未亮,扶牛而過,牛似乎猶疑著,一時還辨不清路徑??磿r,壟上的青草茂盛開來,草塍上的路便瘦了。隱隱約約的,田疇的盡頭,許多人家亮起了燈火,桔槔汲水的聲音起起伏伏,在高高低低的巷陌中傳遞得很遠(yuǎn)。轉(zhuǎn)過一片水塘?xí)r,家犬也隨了過來,短短的田埂上,人、牛、犬、燈火、星光,在早晨清亮的風(fēng)中緩緩展開。最先響起來的是風(fēng)戽,汲水深深淺淺的聲響中,籬上的柵門大多啟開了。耕牛聚群,很快便會在草灘上散開,這是一年中最困乏的日子,多數(shù)農(nóng)家會在晨風(fēng)中牧養(yǎng) 牛。一些陳年的草藥也會在這時拿出來,添加在草料中。碌碡深耕時,塘面上還有水泡破碎,待到一塘泥水漸漸平闊時,田雞們紛紛跳離塘田的隱身處,四處都是田雞,蛙鼓齊鳴,卻不聒噪。農(nóng)人們整理好塘田后,村子里的雞才醒了,一啼百應(yīng),四面回聲中,農(nóng)人會美美地吸上一口水煙,裊裊煙縷散去,煙火明滅,耙地也就快結(jié)束了。這時,曙色大地,手上星光,農(nóng)人的早晨就這樣開始了。

布 秧

時當(dāng)芒種,晝長夜短,連耕牛也歇不過來。青草洶涌起來,田疇茂盛,桑煙里,隱約可見采桑的村姑,挽了籃兒遠(yuǎn)去。聽到歌謠時,方知蠶事正酣。種包里的種子發(fā)芽了,農(nóng)人紛紛布秧,田塘一片喧嘩。稚兒在田埂上跑來跑去,不知從哪里飄來一只紙鳶,稚兒歡呼著雀躍著,穿塘越埂,消失在桑林里不見了。一川晴陽,幾叢煙樹,半舍草香,田園上正醞釀著一場重大的豐收,用不了多久,田塘里的種子就會拱破塘水,萬木蔥蘢的夏天已端倪初現(xiàn)。沿著田埂明亮的塘水,一只鷓鴣正剪翅而去,羽影草色,一天好風(fēng)。夕陽正好,黃昏薄如繭絲,只一聲牛哞,柳笛便被喚醒了。踏破青山,青牛不過幾個回合,一塘夕光收盡,暮色襲上時,布秧的人們還磨蹭在田里,蛙鼓田靜,向晚時節(jié)的月亮漸漸顯出輪廓。半腿青泥,兩手秧漬,僅一袋煙工夫,夕陽落山,霞表天際,炊煙在青夜里沒有顏色,只青牛長長短短的哞聲,將一村寧靜踏入暮色。秧苗在入田的一瞬間,星光在水波上一晃,將一塘月色搖碎了。一村燈火,滿地新月。

初 秧

香春素舍,千樹萬樹一夜就白了。百鳥投林,雁字排空,柳煙籠不住一堤春曉,蒲柳人家,堆出于岸,一河溪雪,終還是掩不住這洶涌的春光,關(guān)不住的春色,迫不及待地撞破籬柵,遍地青草,滿街柳色,洶涌到庭堂里來。春光催人惱,春聲禁不住,田塘、壟上、畦下,處處啼鳴,牛哞、羊呦,鬧成一片。一早起來,老翁攜稚而行,鳩杖策壟,緣田埂一路下來。幾夜透雨,春溪漲破了,田塘里青秧茁壯,擠得田埂都瘦了,濃露為晶,閃閃爍爍的,陽光也變得熙熙攘攘起來。闕里人家,條條阡陌上,蠶婦采桑歸來時,祥云朵朵。桑路春暢,鳥語花香。羅裙韶華年,青籮漲蠶鳴。匆匆步履,將一池春水踏破了。稚兒不知耕作苦,笑問田翁婦何急?夕光收盡春光時,田塬上秧床漸空,倦鳥歸林,一塘陽光也淡了下去,晚霞落埂,歸人荷鋤去時,暮色纏繞的村莊燈火綽綽。身后只一片青青苗塘,村落上空,一抹祥云攏來,柵上的村姑已收下最后一縷秧布。早春時節(jié),春風(fēng)向晚,遠(yuǎn)處的林際上縈繞著白煙。溪水旁,浣紗的蠶婦洗凈最后一籮蠶種,將一溪清水留在了身后。剪籮而歸,更像是春夜的早行,曲曲折折的阡陌上,大大小小的田塘里,秧苗正拔節(jié),莖葉中細(xì)碎的灌漿聲慢慢喧鬧起來,春深了。

淤 蔭

田埂上的樹看上去并不鮮潤,連樹下的草色似乎也不那么濕潤,天確實有些熱。炙草的灼熱中,有一絲焦草的氣息,陽光在草上濃烈的轟響連蟬也躲向樹叢。葉片上的莖脈,紋路交錯,已顯出了缺水的模樣。遠(yuǎn)處老榆樹上的榆錢已經(jīng)干枯,正一片一片地落下來。暮春時節(jié),田野上雖然不乏綠色,但干旱的影子還是能被很清晰地捕捉到,一些勤勉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蓄水了,剛漫過水的田園,禾苗活泛過來,一片青青之色。旁邊的水牛似乎剛剛從田里拔出腳來,地上一圈一圈的水漬在干裂的田土洇染開來,異常清晰。很多人家正在引渠溉田,滿村的小孩子都在做著一種游戲,騎著竹馬跑來跑去。大人們正在田里揮汗如雨,古銅色的肩膀上跳動著耀眼的陽光,與遠(yuǎn)近河渠里的水波形成了一種呼應(yīng)。什么時候一聲雞鳴,村子里的狗也跟著吠了起來,雞鳴狗吠中,渠水汩汩地落到了田里。向晚時分,塘田上飄散著苦艾的清香,這是農(nóng)人們將陳年的艾蒿點燃了。他們在為春天祛魅的時候,也把田疇上的水牛一同沐浴了。淤蔭的日子,日子在水戽的嗶嗶聲中,慢慢變得飽滿而殷實起來……

拔 秧

和煦的陽光濃烈起來,河渠里的水引向大田,歸流的水聲汩汩作響,秧苗早已分好,清水洗過后,很快便下到了田里。晌午時分,牧童提著瓦罐向田間送茶來了,蠶婦則忙里偷閑,將簞食也送到了田間。平日里,很少拋頭露面的少婦,也大大方方地走到了男人們面前。秧苗開始在人們的手中傳來遞去。鳥鳴聲中,田埂上異常寧靜,幽靜的塘面被許多雙腳踏得凌亂不堪,插過秧苗的地方則整整齊齊,秧馬正閑在一邊,秧架上的泥水尚未除盡,一星一點的秧苗雜蕪還很鮮潤。塘面鏡子一般,整個村莊倒映在其間。村里的幾個老翁從壟上走過時,欣慰地笑了。筑巢的燕子偶爾會貼著水面滑行,乘勢銜走塘面上漂浮的草葉。晚霞消失的時候,田里還有人在勞作,噼噼啪啪的水聲在向晚的風(fēng)中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薄暮中,一些咝咝剝剝的嫩蕾正在抽芽,有一點和天空較勁的意味?;▋哼€是深藏不露的樣子,似乎是在等待著春風(fēng)的呼喚,千呼萬喚,召喚過幾回后,才肯拋頭露面。用不了多久,便是上巳節(jié)了。修楔是流傳了很久的風(fēng)俗,就該去遠(yuǎn)郊的河邊了,蘭草浸溪,一家老小便該沐浴了。村里人正在傳王羲之當(dāng)年的蘭亭雅集,人人羨慕的樣子。等到桃花汛期,秧苗已碧綠一片,拔秧的高下也就見出分曉了。

插 秧

節(jié)令正當(dāng)芒種,是農(nóng)家插秧的忙期。不一會插下的秧苗分出整整齊齊的行列,佇立遠(yuǎn)望,只見一片茂盛的景象。聽到歌聲響起,大家齊心合力干活。聽到鼓聲前,田里已插滿了秧苗,秧鼓鳴春,是很久的風(fēng)俗了。將一地的秧苗拾掇凈了,男人也沒看女人,冷不丁就拋來一縷秧苗,女人仿佛身后長了眼睛,款款接了,長子拔秧仲子插,一家人全在田里。田翁戴斗笠,著蓑衣,雨水從頭上一直滑落到肩胛,頭發(fā)被雨淋濕了。小女兒走得款款的,來喚田翁吃早茶。田翁熱情地邀請耕農(nóng)們到家中,耕農(nóng)禮貌地婉謝了。晨雨如油,搶了一個早上,已接近尾聲了。雨似乎沒有停的樣子,大家都歇下來,誰也沒顧上說話,便風(fēng)卷殘云般將一瓦罐飯囫圇吞棗倒進(jìn)肚里。秧苗終還是有一些沒有入田。下落到田里的秧苗根也未扎牢,還需加固,以防鵝和鴨子忽然闖進(jìn)來。雨使樹叢下的花更紅了,像一簇火,田疇上桃紅柳綠,春滿枝頭,花兒像是歲月中的第一道布景。往年總有些人兒,從遠(yuǎn)處聚集到這里,依山傍水居住上些日子,飲酒、喝茶、談?wù)?,甚至作畫傾酒、賦詩唱和。屋舍安安靜靜,整整齊齊,桃花洶涌之時,總有人三三兩兩地聚攏,以詩接續(xù),全然不顧村人的驚愕。有時,也會有人偶爾走下田埂,甚至下到塘田,興之所至,插上幾秧,也總是惹來鄰田人們的奚落,然后蹭一褲管爛泥、兩手污水地上岸。插秧的日子也是看花的日子,結(jié)伴成群的姑娘們會將田園裝扮成一幅畫。畫里畫外,浸染了春風(fēng)春色,竟然不敵她們的春光春意,難怪農(nóng)人們看著她們有時連秧都忘了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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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草原》2021年第9期

【王建中,準(zhǔn)格爾旗人。著有長中短篇小說《山河謠》《往米年》《第三十七計》等。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并入選年度小說選。曾獲《草原》文學(xué)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