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璐琪:面對傷痛,首先要做的是正視
來源: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12288;| 江玉婷  2021年09月17日06:57

《十四歲很美》王璐琪著/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21年1月版/30.00元

作家王璐琪已經(jīng)有9個月沒動筆了。她陷入困惑,“很多事情想不明白”。這些沒想明白的問題像石頭一樣攔在路中間,她無法向前,只能待在原地。石塊來自王璐琪的新作《十四歲很美》,書中主角姜佳過完14歲生日后遭到性侵,她的生活被徹底改變。與此同時,《十四歲很美》出版后,王璐琪的生活也在經(jīng)歷動蕩。

可以避免的悲劇

王璐琪出現(xiàn)在咖啡館,她很瘦,一米七三的身高,像一根旗桿一樣飄過來。坐下后,她提出了一個近乎怯懦的要求:想拍幾張書頁——上面是黑水筆畫的橫線,頁腳還有折痕。這些痕跡讓她確認,這本書被仔細地讀過了。“很卑微,是吧?”她問。這個問句看起來,更像一句自語。她不確定有多少人真正讀完它,此前已經(jīng)寄出許多本,但少有回復,愿意在朋友圈展示的更少。

《十四歲很美》里,王璐琪寫了一個場景,遭到性侵后的姜佳和小文一起去水族館,兩人小心翼翼,一個想傾訴,一個想撫慰,怕傷害彼此,最后都避而不談。此時,她完全能夠理解這種心情,即便自己只是寫了一個故事,但這個故事幾乎成了那件“不可說”的事本身。

初稿寫好后,她輾轉(zhuǎn)聯(lián)系了幾家出版社。有的石沉大海,稿子發(fā)過去再無回復。有的決然拒絕,一位女編輯指責她,為什么要寫這種題材,自己絕對不會給女兒看這種書?!半y道孩子要生活在真空里嗎?”她疑惑。后來,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接下了這本小說。

真正進入出版流程后,編輯團隊慎重對待每一處文字。出版社邀請到了第98屆紐約ADC年度設計大獎、法蘭克福全球插畫獎獲得者張璇操刀,為《十四歲很美》繪制插畫。設計封面時,張璇從原文中獲得靈感。她說:“作者用萬花筒隱喻成人世界的多面性和多邊性,我想到可以用姜佳行走在萬花筒碎片中的畫面,來表達孩子暴露在破碎的成人世界的迷茫和無助?!?/p>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佳”的解釋是“美;好”,可以和一切美好的事物相連。姜佳,一個在祝福下降生的嬰兒,在14歲遭遇了一場始料未及的災難。書里,姜佳說:“畢竟,我跌進了無盡的懸崖,這座懸崖就在我平時放學的路上,一不留神就踩空了。”14歲,一定是美好的嗎?王璐琪回憶了自己的14歲。那一屆初三,有個學姐重讀了一年,成績只提高了幾分。母親罵了幾句,女兒自殺了?!翱赡荛L大以后,大家碰見更嚴重的問題,然后就忘記了(青春期的困境),真的是忘了?!睍梃b王朔的《看上去很美》——這是一本講保育院的小說。3~7歲,一個看起來很美的年齡,剝開以后里面是殘忍和傷痕。

2021年1月,《十四歲很美》出版。編輯像往常一樣走圖書宣發(fā)流程。過了一陣,編輯告訴王璐琪,情況不樂觀。“性侵”兩個字打進去,系統(tǒng)顯示出來是“ ”。一些評論家、教育專家為《十四歲很美》寫書評,相繼在各個媒體發(fā)布。

一些電話打進王璐琪手機,大多出于關切的目的,聊著聊著都會走向同一個主題:為什么要寫這個題材?踏入這個鮮有人涉足的領域,意味著不確定性,而不確定性往往伴隨著風險。聽到這,王璐琪把嘴邊的話吞了下去。她沒法對關切自己的友人說,這個看起來大膽的舉動,不是因為頭腦發(fā)熱,而是“蓄謀已久”。

王璐琪13歲在雜志上發(fā)表第一篇短篇作品,大一出版第一本書,寫了17年。打從一開始,她就定下了“三部曲”:第一部寫校園暴力,第二部關注未成年人性侵,第三部講兒童拐賣——拐賣案告破后,被解救的孩子和養(yǎng)父母產(chǎn)生了感情……“題材一部比一部敏感,導致拖拖拉拉了好多年。”她講到,這部小說一共7萬字,從動筆到寫完只花了10天,每天大概睡4個小時。動筆之前,她準備了兩三年。有時,她攥著抹布擦椅背,心里卻在想人物性格。王璐琪泡在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看了許多案件的庭審視頻。在豆瓣、知乎、貼吧上搜索,能彈出大篇大篇的相關文章,評論區(qū)聚集著擁有相似經(jīng)歷的“姜佳們”,大家撕開傷口的一角、彼此舔舐、撫慰,被情緒壓倒,又重新振作。這些故事激勵著王璐琪,她更加堅定寫下去的念頭,因為許多悲劇原本可以避免。

無數(shù)的遠方,都與我有關

《十四歲很美》的故事開場發(fā)生在客廳,電視機播放動物紀錄片,一只豺狼吃下一只落單的巖羊幼崽。看到這個畫面,姜佳覺得自己就是那只羊。她不是留守兒童,自小生活在城市,母親是坐辦公室的小職員,父親是園林設計師,每天趴在桌前畫圖紙。張肅軍是父親的直系領導,他們總在家喝酒,從傍晚5點喝到凌晨第一班地鐵轟隆開過仍然意猶未盡。母親認為與領導搞好關系,事業(yè)就成了一半,于是她負責上菜。沒人想到,張肅軍會成為罪犯。這時姜佳想通了,豺狼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它生活在附近的草原上。她沒有提防,“以為它和自己一樣,都是吃草的”。

王璐琪寫了一個寓言故事,城市成了一座弱肉強食的鋼鐵叢林。14歲生日那天,母親出差,父親被安排加班至深夜,張肅軍帶姜佳參加《超級大腦》電視節(jié)目的選拔。那天下起了大雨,兩人沒帶傘,張肅軍提議去家里拿傘,他家在電視臺附近的居民樓。當——當——當,窗外12點的鐘聲敲響。王璐琪繼續(xù)寫鐘聲:零點報時取消過,因為附近居民嫌吵投訴。后來又恢復了,卻也沒人再投訴——居民習慣了噪音,鐘聲淹沒在城市的聲浪中,無人察覺。就像無人察覺的鐘聲,一個14歲女孩的呼喊聲也被淹沒。這一章的結尾是:“比如此刻我的耳鳴,猶如刀劃玻璃般在腦子里尖叫,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包括自己的哭聲?!?/p>

三天后,母親發(fā)現(xiàn)了姜佳身上的傷痕,她扇了丈夫一巴掌,扇了姜佳一巴掌,又開始扇自己,打完人開始砸東西。母親變得極具攻擊性,父親離家出走,家庭分崩離析?!皬埫C軍是他們家的座上賓,這一點是最致命的。她沒法想象傷害是自己帶來的,這是對她母親身份的終極挑戰(zhàn)?!蓖蹊寸骼^續(xù)說:“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一個幾經(jīng)崩潰的中年人往往會走向兩個極端:應激和逃避。母親是前者,她對整個世界不滿,包括自己。而父親是后者,一味逃避。”

不久前,王璐琪參加了一場會議。會議的一個議題是,研討“性侵”是否要歸入兒童文學中的“禁忌文學”。“禁忌”意味著不可被書寫,不可被看見。王璐琪提出了反對意見。這是一件會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事兒,如果把它歸為禁忌話題,就會讓它越來越邊緣化。受害者不但會“失聲”,還會從此“消失”。

有人建議王璐琪,把案件寫成一個童話,就像在藥上包了一層糖衣。她沒有選擇這種處理方式,而是鄭重地對待,用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呈現(xiàn)?!爱斠粋€孩子經(jīng)受了這些傷害,我們再去用童言童語包裹一個虛假的糖衣,這太殘忍了?!睆哪撤N程度上來說,“弱化”就是“掩蓋”,意味著沒有尊重另一個人的傷痛?!笆紫任覀兊每匆妭?,我們得承認,是的,你遭受了這個傷害?!蓖蹊寸髡J為,承認和接納是第一步,然后再對癥下藥,最后一步才是療愈。

在工作中,心理咨詢師徐君楓常常見到像姜佳一樣的女孩:出現(xiàn)創(chuàng)傷反應,依賴藥物,變得敏感和脆弱,如同驚弓之鳥。一位受害者甚至不敢和人同乘電梯,無論去幾層,都要爬樓梯上去。從這個角度來說,《十四歲很美》是真實的,也是一個需要被清楚看見的經(jīng)驗。天津作協(xié)文學院簽約評論家陳曦從《十四歲很美》中看到的是“刺痛感”。這種刺痛感尖銳地提醒著人們,不要視而不見,更不要默不作聲,無數(shù)的孩子,無數(shù)的遠方,都與我有關,與我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