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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1年第9期|柏川:私語空間(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1年第9期 | 柏川  2021年09月24日08:16

柏川,原名王百靈,女,生于70年代,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第六、七屆全委會委員,晉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海外文摘》《北京文學》《山西文學》《黃河》《山西作家》《小說林》《廣西文學》《散文選刊》《莽原》《長江文藝》《延河》等國內(nèi)大型文學期刊,著有散文集《土塄上的孩子》?,F(xiàn)居山西高平。

私語空間

文/柏川

1.一邊哭,一邊前行

遺憾的是,我出門沒有帶手機。我沒有及時拍下那位老人和她的哭聲,還有從她的哭聲里升起來的紅彤彤的朝陽。

我努力地想用文字去還原當時的情形,但我發(fā)現(xiàn)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不可描摹性,無論我調(diào)用怎樣的詞語都無法恰如其分地記錄下那一腔哭聲從我背后傳來時,以及老人蹬著一三輪車垃圾廢物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帶給我的那種心靈的震蕩?;秀遍g,我以為我置身在鄉(xiāng)間村野,或一片長滿荒草的墳地,聽見那些鄉(xiāng)下女子,扯著嗓門向埋在地下的人大聲哭訴自己的委屈和不幸。

大哭而訴是村里女人最擅長的表達悲傷的方式。她們受了委屈,無處申訴,或遇到難事,無法解決,就選擇哭訴。通常她們不跟身邊的人訴說,或身邊人也沒有人聽她們訴說,她們就選擇獨自一人跑到野外,或蹲在路邊,或扒著墳頭,扯開嗓門大哭??抟膊皇菍こ5目?,而是邊哭邊說。說也不是尋常的說,是哭唱式的訴說。她們在田壟上或荒地里席地而坐,頭裹一塊三角頭巾。一只手拽住三角頭巾的兩角,半捂在臉上,對著空無一人的荒山,旁若無人地哭。哭著訴,訴著哭,哭訴不分,伴有高低起伏的韻律。也有人不會訴,只會哭爹哭娘。有的大張著嘴,干哭沒淚。這樣,不管不顧地大哭一通,然后,扯下頭巾擦干眼淚,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走回家去,該做飯做飯,該下地下地,繼續(xù)過自己以為過不下去的生活。

此刻,這種消失了很多年的曾伴隨我長大的哭聲突然在這個遠離鄉(xiāng)村的城市響起,且是在這樣一個寂靜的黎明。無論幸運的還是不幸的昨夜剛剛過去,萬物都還沒有醒來,新的一天正在滿懷生機的五月誕生。我迎著東方日漸泛紅的曙光,舒展開自己的身心。我確信,我此時的心情,和夏日曦光一樣暖紅而柔軟,充滿了無所欲求的寧靜。我走在樹影里,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讓我想到草葉上搖曳的露珠,和漫過土地的清澈的溪水。我?guī)缀醭恋搅四撤N遠離塵世的空谷之中,伴著蒼茫的日出之光,生命的云霞慢慢浮動升起。

正當我沉醉在這種無我無他的狀態(tài)之中時,那腔哭聲,突然從背后傳來。爸爸呀……我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哭訴聲,像從一個遙遠的夢里響起,我頓然驚覺,回頭尋望,那哭聲正是從那位老人干癟的嘴唇里發(fā)出來的。她兩條黑瘦的胳膊緊緊握著三輪車的把手,兩條腿騎在三輪車上,黑色寬大的褲管隨風飄動,使得她看起來很瘦。三輪上裝著三大捆廢報紙和廢塑料。她一邊扯著嗓子哭,一邊用力蹬著三輪車的腳踏板,扭曲的面貌看上去讓人心疼。三輪車帶著晨風從我身邊擦過去。我近距離聽到她那略帶嘶啞的哭腔,看見她清瘦蒼老的容顏,平靜的心瞬時動蕩起來。

我不得不承認,我并不喜歡這種干號似的哭訴,也并不想要知道這位老媽媽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樣的悲情。甚至她蹬著三輪車快速經(jīng)過我的身體時,我來不及向她表示悲憫和安慰。而讓我無法揮去的是,她那扯天扯地的哭訴和她奮力蹬動三輪車的腳踏板,“咔嚓咔嚓”離去的背影。

我想,這是一位拾荒的老人,至少有七十多歲了吧。拾荒的日子給予她的委屈、苦難和不幸,壓在那一捆捆廢舊的報紙和塑料瓶里。我不敢去猜測她的生活,我害怕去想象那些睡在大街上或墻角橋洞里的夜晚,我也無法去推測她的丈夫和子女是以怎樣冰冷的面孔將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推向了一個拾荒者的命途。我只是被此刻她的悲壯所感染。是的,當時我的感受,就是這位老人將她悲壯的哭聲宣泄給了整個世界。在這個無比寂靜的黎明,她敞開老邁嘶啞的嗓音,對著天地大哭而訴。天地萬物都是她的聽者,它們以靜默無語的姿態(tài)傾聽著她。她那悠長悲怨的哭聲,如同一首帶著淚水的晨歌,突然昂揚起來。她不是一個隱忍者。我也不希望她是一個隱忍者。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要有大哭而訴的權利。而不是蹲在黑暗的夜里,獨自吞咽苦澀的眼淚。

然而,她和所有的哭訴者如此不同。她不像那些鄉(xiāng)下女子放下手頭的勞動,跑到?jīng)]有人的野外哭訴。她選擇在黎明城市的大街上,蹬著她的收撿垃圾與廢物的三輪車,一邊迎著晨風開始她一天的生活,一邊大聲向著天地釋放著自己的哭聲??蘼曁弁?,而她卻像一位英雄,像一團燃燒的野火,她這樣恣意地燃燒著自己,又像一朵野生的苦菊,在這個空無一物的黎明,以大聲哭訴的方式猛烈地綻放。

我知道,在這一切的發(fā)生中,我是一個多余的觀察者。我無法走進那哭聲的內(nèi)部,去觸摸那位老人堅硬的生命之核。我只能在她旁若無人的哭聲中,感受到一種淺痛。這種淺痛,是因為我從她的背影里看見了我的父親。

記得母親去世后,父親總是一個人坐在梨園的木板房門口,大聲地喊叫那些落在梨樹上的麻雀。他的聲音很大,仿佛要把滿腔的悶氣都喊出來。回頭看見我時,他就笑了,說,你看看,今年的果子掛得滿樹都是,喜人哪!好像他不是大聲呵斥那些麻雀,而是在贊頌那些梨果。然后,他起身一邊唱著那些聽不懂的老曲子,一邊走到梨園深處開始勞動。那些老曲子從他那滄桑的喉嚨里發(fā)出來,像是哭聲??墒?,那時候我并不懂得父親的悲傷和堅強。直到我經(jīng)歷過同樣的生活。我知道,這世間有一種人,在哭泣中仍然昂揚著自己頭顱。他絕不匍匐著跪求生活的恩賜,而是迎著生活的晨曦,一邊哭,一邊默默前行。

朝陽,在她的哭聲里升起來。她的哭聲像無處不在的飄揚在人世間的宣言,讓剝蝕了她生活的光陰輕輕戰(zhàn)栗。

2.似我非我

一位漫畫大師給我畫了一張簡筆畫。我拿給一個朋友看,她說,猛一看不像,細看有幾分神似。我想,無論如何,這應該是畫家眼里的我吧。

我們一生要遇到很多人,他們將會記住我們的,不僅僅是我們的容貌,還有我們的精神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無形的氣息。這位漫畫大師眼中的我,一定是寂靜的安然的沉默和謙卑的,同時也是獨立的叛逆的和充滿詩意的。這幅畫傳達給我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我?

八年前,一位姓柴的老師在王莽嶺給我畫過一幅簡筆頭像。畫完之后,他舉起來讓我看,我看著畫中人那略顯古典美的頭飾,茫然若失的眼神,我頓然恍惚了。是我嗎?我怎么會是這樣一副模樣?后來,突然有一天,我完全相信了那幅簡筆畫里的人就是我,我在與她日復一日的對視中,漸漸發(fā)現(xiàn),我和她已經(jīng)無法分離。那種不可分離的感覺不是來自畫像的相似程度,而是來自某種精神的默認。她是進入我靈魂的線條,還原著那個看不見的我的存在。她甚至經(jīng)常讓我想起那個特定時刻的我,在山野之上孤身聆聽著時間與山風的行走。那側(cè)身聆聽的樣子,成為一種獨特的姿態(tài)緊緊貼在了歲月的泥土之上,并成為我之為我的另一種表達。

今日,這位漫畫大師潛心畫出了另一個我的形象??v然我第一眼看著她的時候,仍舊忍不住問了一句,是我嗎?但之后,我隨即確認了她。她當然是我,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我,是一個畫家筆下的我,心中的我,是另一個視角下的我。她或許和我每天在鏡子里看到的那個自己是迥異的。但她似乎正在以另外一種神情在異度空間與我相望。太陽,那太陽密集的光束正在穿透一切。形已不在。我與她在精神的射頻里相認。我們成為同一個人,成為他者與自我共同完成的一幅肖像。這幅肖像將會永久地留在這里,或那里,比我們自己留在這里的時間,或許還要長久一些。

其實,我們從來沒有擁有過一個恒常不變的自己。我們不斷地被改變。在別人的眼里和自我的眼里,我們常常是完全不同的人,縱然是我們?nèi)杖彰鎸Φ淖约?,也在年復一年的四季輪回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仡^望見曾經(jīng)的自己,我們會有一種不能確認的錯愕感。一切被時間摧毀,一切又在時間里重塑。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我們自己生活的主角,在瞬息萬變中走過一生,留下無數(shù)正面和側(cè)面的影子,笑著的,或哭著的,談笑風生的,或沉默不語的,都似乎只與我們自己有關。我們在不斷學著接受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中年的、老年的,那一夜之間改變了的形容,是我非我,似幻如真。

每一天過去,都像一個消失的夢境,每一個昨晚的降臨,都像重新遇見了黑暗。

我們不斷在生命流亡的路途上,反復確認自己。在迷失的荒漠上不斷找回自己。當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出現(xiàn)在時間的長堤之上,我們會驚慌于自己的改變,驚慌于無法回頭的一切。我們在半信半疑中,反復辨認,那個人和自己的關系,反復辨認自己和周遭一切的關系,反復辨認完全變了模樣的生活。

不得不讓自己沉默下來,眼睛已無法適應這種一夜之間的突變。需要反復地聆聽,那來自生命深處的聲音,是不是自己的原聲,是不是愛的原聲,是不是生活的原聲。那變了調(diào)的命運交響曲,有時候變得紛雜凌亂。于是,我們只需在夜晚張開耳朵,聆聽月光,或來自某處的弦動。文字,或畫,都是線條組成的音符。我們的視力無法辨認時,就側(cè)耳聆聽那些線條發(fā)出的音響。那些音響在夜晚是清晰的、明凈的,如同畫幅里天光的深邃與無窮。

我在聆聽那幅畫像,聆聽來自另一個我的精神之音,寂靜、渺茫、無極!

……

(試讀結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9期)

我常常這樣面對時光之鏡(創(chuàng)作談)

柏 川

寫作是一個中毒越來越深的過程。我確信,我在飲毒而生。我與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著距離,與現(xiàn)實之我始終保持著距離。這種距離與其說是一種自我保護,不如說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與生活與自我互相凝望彼此確認的一種姿態(tài),它讓我擁有了一個屬于自我的隱秘時空。在這個隱秘的私語空間,我聆聽自己穿過歲月的腳步聲。我不斷在幻滅的期待中拋下自我,又在不斷消失的自我中留住時光之火。

我常常不知道,我所寫下的來自何處。像是無意識對虛幻夢境的一種訴說,又或是記憶順著一條密道逼近荒蕪之我的一種回溯。

我常常這樣面對一面令人恐懼的時光之鏡,并在鏡子里實證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的異變。我習慣在一幅畫里,回望另一個形而上的空無之我,她遙遠、蒼茫,無極。我習慣在夢中跋涉,與自己的靈魂結伴而行。我習慣這樣坐在深不可測的時間里,用指尖敲擊鍵盤。那聲音,如同琴鍵發(fā)出的顫音,令無數(shù)個草木之我為之陶醉。夢里夢外,燈光下,或暮夜里,我不停地敲擊,那被隱藏在萬物之中的詞語,如落葉泥土,如青禾冷露,如斜陽月影,在我長滿記憶的指尖躍動。我看著它們在一方寂靜的屏幕上閃爍,像火焰,像星光,像穿越過痛苦與灰暗之海的波浪,一波接著一波,它們涌向一處。它們代替我急促或舒緩的呼吸。它們是破碎而又復合的我,是周而復始或模糊或清晰的我,是無聲無息又烈烈如火的我。在不斷被毀滅又不斷被重塑的語言秘境中,獲得一種自我救贖的可能。

我的私語空間日漸變得遼遠。私語,正在我裸露的日記本上流淌成河,穿越在虛幻的空谷,搖蕩原始的回音,撞擊著陡峭的精神巖壁,然后,我順著私語的暗道滑進深淵,又躍出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