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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致敬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 布滿地雷的地面 千百棵樹開滿鮮花
來源:北京青年報 | 梅生   2021年09月18日08:17

《橄欖樹下的情人》

《櫻桃的滋味》

日前,“電影大師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回顧展”亮相上海藝術電影聯(lián)盟。阿巴斯2000年之前執(zhí)導,且都經(jīng)過數(shù)字修復的22部短片或長作,集中面見中國觀眾,規(guī)??芍^罕有。不過這也只是他創(chuàng)作的冰山一角,不足以引領觀眾抵達其自成一體的豐盈天地。

阿巴斯作為備受黑澤明、讓-呂克·戈達爾、馬丁·斯科塞斯等電影大師推崇的電影大師,創(chuàng)作涉獵除去電影,還有詩歌、攝影、繪畫與設計,均頗有建樹。他的藝術表達不僅勾連波斯文化敬畏自然與生命的傳統(tǒng),更以孩童般的純凈目光,打量伊朗以及意大利、日本、非洲等國家與地區(qū)的現(xiàn)實土壤,揭示人類“生生長流”的證據(jù)。

談及藝術,阿巴斯曾說,“詩歌和電影、繪畫和文學,它們教會我很多東西,并將我引向新的方向,其中包含了美”。某種程度上,他的藝術作品,尤其那些使用精心設計的形式裝載簡單至極內(nèi)容的詩意電影,也幫助無法“生活在別處”的普通觀眾,重新審視自身與日常世俗生活的關系,洞悉被灰塵蒙蔽的真相。這些真相由連綿的疼痛寫就,但是片刻的歡愉也會交替出現(xiàn),正如他的一首短詩,“布滿地雷的地面/千百棵樹/開滿鮮花”(本文提及詩句均出自《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詩集》)。

1

[信封上一張郵票

畫著一個大笑的小孩

那封信

來自一個憤怒的女人]

孩子是阿巴斯早期創(chuàng)作版圖里的絕對主角??墒沁@類電影,并非傳統(tǒng)概念上的兒童片。紀錄片《小學新生》《家庭作業(yè)》、劇情片《體驗》《結(jié)婚禮服》、概念短片《課間休息》《有序與無序》等,鏡頭對準的雖說多是孩子,但孩子只是他用于探討兒童教育、公共秩序、階級差異等社會議題的“由頭”。不過,展現(xiàn)兒童與成人之間的矛盾時,他的立場非常明確,堅決地站在兒童這邊。

他不少電影里的孩子,既天真爛漫又固執(zhí)獨立,與滿面愁容的大人形成鮮明對照。他們無法理解成人制定并遵守的社會規(guī)則,只會聽從本心,用自由質(zhì)樸的觀念指導行動的腳步,去做他們認為必須完成的正確事情。常被大人教育的他們變相告誡大人,應該學會從或明或暗的規(guī)則中掙脫出來,以簡單直接的方式與他人及世界相處。

早在1970年的處女作短片《面包與小巷》里,阿巴斯便用一則寓言告訴觀眾,孩子難以依靠成人的幫助,化解人生路途上的危險,只能自己想辦法應對。小男孩手拿面包、腳踢石塊回家時,被小巷深處沖他吠叫的狗擋住了去路,他嘗試跟在戴著助聽器的老人身后躲過一劫,但老人很快進了家門,狗依舊盤踞在前方。男孩急中生智,撕下一小塊面包讓狗享用。狗瞬間與他成為朋友,搖著尾巴護送他回到家中,并在他家門口蹲下,等待下一個兒童。

此后,兒童在求助成人無望或者被成人刁難的情況下,以或頑皮或執(zhí)拗的方式獨自上路,成為阿巴斯多部電影的主題。

1974年的《旅客》,熱愛足球不愛學習的小城男孩卡齊姆,是父母頭疼、老師討厭的“壞小孩”。為了看一場在德黑蘭舉辦的伊朗國家足球隊的比賽,他偷竊父母的錢財之外,還與好朋友合演雙簧戲碼,用一臺功能已然損壞的相機,借拍紀念照的名義,騙取不少比他們年幼的小學生的零用錢,同時賣掉了自己視若珍寶的足球和微型球框。一番折騰,他湊齊了路費與門票錢,半夜瞞著父母坐上了開往首都的巴士。

1987年的《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伊朗偏遠山區(qū)柯蓋爾的小學生艾哈邁德準備寫家庭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把同桌穆罕德的作業(yè)本帶回了家,想起課堂上老師就穆罕德的作業(yè)問題發(fā)出的嚴厲警告,如果穆罕德再因?qū)懽鳂I(yè)犯錯誤,就會被學校開除。他雖然不知道穆罕德的家庭地址,仍然決定要把作業(yè)本還給穆罕德,并向母親說明了事情的嚴重性。但母親認為他在編造外出玩耍的借口,不但沒有答應,還給他安排了各種雜活,打亂他寫作業(yè)的節(jié)奏。母親讓他去買面包,他靈機一動,拿上穆罕德的作業(yè)本溜出了家門。

不過與《面包與小巷》里男孩輕松地化險為夷相比,這兩部影片中的小主人公沒那么幸運。他們在困境面前吃了不少苦頭??R姆沒能通過售票窗口買到球賽門票,花高價從黃牛手中拿到入場券。比賽進行時,疲憊不堪的他正與一群底層勞工一道,躺在球場附近的草坪上酣睡。艾哈邁德在他與穆罕德的村莊之間兩次往返,問了許多路人,終究沒能找到穆罕德。大風肆虐的冬夜,他忍受著寒冷、饑餓與困意,完成了兩份家庭作業(yè)。

人生路上充滿坎坷,付出不一定就會有回報。阿巴斯似乎在用影像,提醒憑借一條門縫張望社會的孩童,注意外面有個殘酷的世界。然而與此同時,他也向小朋友指出,心懷善意、心無雜質(zhì)地活著的必要?!逗翁幨俏遗笥训募摇防镆灿心泻⒂龉返囊荒?,但情節(jié)走向與《面包與小巷》截然有別。帶著艾哈邁德尋找穆罕德的空巢老人,雖然沒能讓艾哈邁德如愿以償,卻帶領他從狗的身邊走過,并送了他一朵無名小花。而次日老師檢查作業(yè)時,遲到的艾哈邁德及時給穆罕德遞上作業(yè)本?;袒蟛话驳哪潞钡绿舆^了老師的懲罰,也看到了那朵夾在作業(yè)本里的小花。

由是,阿巴斯雖然自稱無法進入羅伯特·布列松營造的光影世界(他說看過的電影只有50部,特別喜歡的僅有費德里科·費里尼的《大路》與《甜蜜的生活》),但需要承認的是,他的小主人公與布列松鏡頭下的成人,屬于同一類人。《死囚越獄》中的弗朗西斯、《鄉(xiāng)村牧師日記》中的年輕牧師,都在難覓希望的迂回道路上,做著并不渴求他人認同的孤膽騎士。

2

[當我回到出生地

一棵棵桑樹

正被相識的人

砍掉]

阿巴斯中后期影片考察的對象,分為兩個層面:一是人類社會里的成年男女,他們逐漸取代兒童,成為他作品的主角;二是自然景觀下的動物、植物與看似無生命的物件。

《生生長流》《隨風而逝》《十段生命的律動》里尚有兒童的身影,兒童也依舊在用他們的方式,娓娓道來讓成人羞愧的樸素真理,但《特寫》《橄欖樹下的情人》《櫻桃的滋味》《合法副本》《如沐愛河》等,說的卻是世界各地的成年人的困惑。這些困惑帶有普遍性,既有緊密關聯(lián)社會現(xiàn)實的物質(zhì)與情感問題,也涉及生與死的意義。

每個成年人曾經(jīng)都是兒童,可悲在于絕大多數(shù)成人,早已不具備用簡單的方式、樂觀的態(tài)度解決麻煩的單線思維,熟練掌握的技能往往只有無事生非與小事化大。《橄欖樹下的情人》中的女子,雖然像男人愛她般愛他,但囿于家族信仰與社會習俗的約束,一直沒有回應男人的求婚?!稒烟业淖涛丁分心腥说纳矸菖c自殺的原因,阿巴斯盡管沒做交代,但他一心求死,仍然看得觀眾心有戚戚,禁不住結(jié)合自身的經(jīng)歷,猜測他遭遇了怎樣的難關。

或許正因成人與兒童屬于涇渭分明的兩類物種,阿巴斯后來的電影,結(jié)局常是開放式的,不像早中期的影片,有著明確的指向?!堕蠙鞓湎碌那槿恕分心菍σ磺耙缓蟠┻^茂密橄欖叢林的男女,可能成了夫妻,也可能就此別過?!稒烟业淖涛丁分械哪腥耸欠褡叱隽撕诎?,也有兩種甚至多種答案。

《伍》《24幀》等影片,則讓地球上的各種物體,避開人類的視線,在天地間自生自滅。《伍》里的第一段影像,呈現(xiàn)三個巖石上的海鷗蛋,被起伏不定的海浪吞噬的過程。海浪在阿巴斯2017年的遺作《24幀》里,也把一根樹枝,沖斷成為一長一短的兩截。

本質(zhì)上,上述兩個層面屬于同一緯度。人類與社會、自然本應和諧共處,但成年人的貪婪,總在破壞社會機制的運轉(zhuǎn)、自然生態(tài)的循環(huán)。《24幀》里被汽車的緊急剎車聲嚇跑的群鳥、隨著電鋸聲倒地的參天大樹,與《何處是我朋友的家》里被奔赴城市生活的親朋拋棄的老人、體現(xiàn)波斯文化傳承卻漸漸無人問津的手工木門,《生生長流》里被城市工程師嫌棄的鄉(xiāng)村風景、高處才有的手機信號等,一起說出伊朗民眾乃至人類整體,當下的生存圖景。

阿巴斯創(chuàng)作主旨的改變,一方面與他后來離開效力多年的伊朗青少年教育發(fā)展協(xié)會(該協(xié)會合作的首位電影導演是阿巴斯,制作的首部電影是《面包與小巷》,推出過《小鞋子》《白氣球》等眾多兒童片佳作)有關,也是1979年爆發(fā)的伊朗革命以及緊隨其后的多年混戰(zhàn),改造社會結(jié)構(gòu)、影響藝術家表達的必然結(jié)果。

但與創(chuàng)作較為激進、直面現(xiàn)實之痛的其他伊朗藝術家——比如《電影萬歲》《純真時刻》的導演莫森·瑪克瑪爾巴夫、《一次別離》《推銷員》的導演阿斯哈·法哈蒂等相比,阿巴斯又顯得十分溫和。他從沒正面渲染過戰(zhàn)亂與苦難,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鄉(xiāng)村,借助尚且未被人類毀壞的山丘、麥田、樹林、道路等風景,抒發(fā)對于國土的熱愛。

3

[風

朝著

它想去的方向

把鳥兒吹往

它不想去的方向]

創(chuàng)作手段上,阿巴斯擅長將紀錄片的紀實與劇情片的虛構(gòu)共冶一爐,為的是從尋?,F(xiàn)實中,萃取出閃光的真實。他認為:“真正的紀錄片并不存在,因為現(xiàn)實不足以成為建構(gòu)一部電影的基礎。拍電影總是包含某種再創(chuàng)造的元素。每個故事都含有某種程度的編造,因為它會帶上拍攝者的印記。它反映了一種視角?!?/p>

《伍》中海鷗蛋被大海吞進腹中的經(jīng)過,并不屬于上天眷顧的如實記錄,而是阿巴斯與同事對著無數(shù)枚鵝蛋拍了八個小時,又花四個月將有效素材剪輯成十幾分鐘成片的結(jié)果。

他的“鄉(xiāng)村三部曲”,形成了虛實結(jié)合的套層結(jié)構(gòu)。1992年的《生生長流》,作為阿巴斯化身的導演,在1990年的伊朗西北部大地震過后,帶著兒子前往重災區(qū)之一的柯蓋爾,希冀找到《何處是我朋友的家》里扮演艾哈邁德與穆罕德的兩位小演員。他們在沿途看見的不止地震的殺傷力,還有劫后余生的人們重建家園的信念。忙著架天線收看世界杯的村民,失去50余位親人仍然按照既定計劃完婚的一對男女,都讓父子倆,尤其是父親感慨又感動。

兩人是否找到兩位小演員變得不再重要,廢墟中已有勃勃生機。就像秋冬季節(jié)遷徙的鳥兒,雖然飛離北方屬于不得已,但它們剛在南方落腳,便會勤奮筑巢安家。

1994年的《橄欖樹下的情人》,可以視作《生生長流》的“幕后紀錄片”。男女主角從《生生長流》的片場走出,新婚夫妻的關系便宣告結(jié)束。他在戲里按照導演的要求對她“發(fā)號施令”,戲外卻無人將他指導,只能“低聲下氣”一遍遍央求她勇敢接受他的愛意。而為劇組搬運鮮花道具的兩名男孩,盡管沒有表明身份,但觀眾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正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中的那對朋友。

阿巴斯1990年取材自社會新聞的《特寫》,愈發(fā)讓人真假難辨。失業(yè)工人薩布齊恩是導演莫森·瑪克瑪爾巴夫的忠實觀眾,他認為莫森的電影具有人道主義情懷,照亮了他那貧困不堪的生活。他冒充莫森并在取得一家富人的信任之后,儼然真的成了一名導演,忘我地投入進與這家人排練新電影項目的工作。同時,他也用假身份,獲得這家人的金錢資助。幾天后,薩布齊恩的真正身份被一名周刊記者曝光,他被送上法庭。

《特寫》拍攝薩布齊恩的受審過程之外,阿巴斯還找來這家富人、記者等當事人,與薩布齊恩一起“復現(xiàn)”了事情的經(jīng)過,并讓莫森介入其中。薩布齊恩得到富人全家的原諒,走出法庭大門,看到站在門外等候他的莫森時,激動地抱住偶像失聲痛哭。緊接著,莫森用摩托車載著薩布齊恩前往富人家,并在路上幫他付錢,買了一盆粉紅色的菊花。

有趣的是,莫森1996年執(zhí)導的《純真時刻》,也在當事人的參與下,再現(xiàn)了某個充滿悲劇色彩的歷史情境。當事人記憶深處象征對抗的手槍與匕首,最后被扮演他們的演員,換成了具備和解意味的面包與小花。

回到《特寫》。結(jié)尾薩布齊恩和莫森在路上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屬于阿巴斯的有意而為,為的是避免煽情,給聽不明白的觀眾留出深入思考這個意味深長的故事的空間。

至于帶給觀眾的啟示是什么,阿巴斯并沒言明,而是將其藏在跟著摩托車拍攝薩布齊恩和莫森的汽車的車鏡之中。作為曾在《生生長流》《橄欖樹下的情人》《十段生命的律動》等多部阿巴斯電影中出場的重要道具,車鏡除了提供另一種觀察靜止與流動的風景,或者說日常生活的角度,啟發(fā)觀眾從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真諦,也讓記錄與虛構(gòu)、電影與生活、導演與觀眾、表面與真相,構(gòu)成鏡像關系。

這是《特寫》以及阿巴斯的諸多電影,遠比新聞報道或者現(xiàn)實人生真實動人的根本原因。他以攝影機為筆,改寫了電影的敘事法則,循著我們習以為常甚至已然麻木的語境,遇見書寫渴望與夢想的全新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