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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草白:無有之間——由馬遠的《水圖》所想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 | 草 白  2021年09月28日08:28

1

沒人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又去往何方。它們經常性地出現(xiàn),在春天的夜里,在沒有記憶的夢境中。在那些歡樂或暴怒的時刻。第一次看馬遠的《水圖》,我看到的只是一些線條,煙波浩渺般的線條,像水一樣的線條,它來自水,又遠遠地脫離水。它是紙上的水,是水的抽象物,卻那么機敏、跳脫、生機勃勃。

作為天然的流逝物,水與時光、年華以及無為之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p>

——對靈魂而言,死就是變成水。印度教徒死后葬于恒河。水是欲望的旅程,也是萬物的歸宿。

繪畫史上,水被視為難以描繪之物。國畫畫水,多以空白示之,有時也著以淡墨,或以粗疏的幾筆線條勾勒水紋浪花,或以小舟行船喻示水之存在。當遇上水中倒影,更是很少描繪,以其容易破壞山木樹石的形態(tài)而作罷。

馬遠是將水視為繪畫之主體,以線條直接勾勒水之性情、形象的第一人。水不僅是形象,還是命運,是“一種不斷地改變著存在實體的根本的命運”。馬遠不是畫水,而是以水之本性來表現(xiàn)自身。水的細枝末節(jié)和細微變化,它的流淌感,它的迷離與恍惚,它的萬千變化,盡在這十二幅紙頁上。

十二幅《水圖》是水的眾生相,現(xiàn)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除一圖殘缺無具名外,其余圖名如下:洞庭風細、層波疊浪、寒塘清淺、長江萬頃、黃河逆流、秋水回波、云生滄海、湖光瀲滟、云舒浪卷、曉日烘山、細浪漂漂。

馬遠以勾染之法,寫水的迂回、壯闊,寫水的漣漪和瀲滟,寫水的沉思和運動,寫水的成百上千個破碎的瞬間。不僅有舒緩清淡之水、柔婉細密之水、浮光躍金之水,更有洶涌奔騰、激烈咆哮之水。還有黃河、長江和洞庭之水。不僅有水,還有遠山旭日、云遮霧鎖、春風細細。水本無形,難以具象,《水圖》干脆拋棄物形之束縛,致力于描摹線條的夢幻之旅。在畫面中,它們心無旁騖,不斷出發(fā),充滿探求的熱情和渴念。它們的形體是從自身的流動中產生,動蕩不安,變幻莫測。仔細看,那些不斷生成的水紋,或簡潔多折,或渾厚穩(wěn)健,仿佛它們唯一的目的就是消失。馬遠捕捉的是萬物在消逝之前的幻影,但所有線條的走向都是運動,衰落或消失表現(xiàn)的無不是運動的另一種方式,更為極端的方式。

《水圖》是水的長卷,命運的旅程。由十二幅畫合裱為一卷。宋代畫家夏圭也有《山水十二景圖》存世。天之大數(shù),不過十二,故《水圖》十二幅為法天之作,寓為全部的水,天下之水。念及馬遠所寄居的南宋王朝,宋室南渡,故國山水淪為異邦城闕,《水圖》讓人想起“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也如水。

問題之關鍵在于,包容一切實體的水如何成為被描述的“物質”,成為可以具形、具象的水之“肉體”,既描述它的表面特性,也描述它的無限和深度,正如巴什拉在《水與夢》一書中所言,“(水)它有軀體、靈魂和聲音”。馬遠的意義在于他描繪了獨立的水之形象,不是水的普通形象,而是特殊形象的總和,而成為后世后代描繪水之形象的典范。

六百年之后,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畫出《神奈川沖浪里》,驚濤駭浪之中,三只無篷船風雨飄搖,危如累卵,是不是預示著浮世繪的享樂終是一場短暫的春夢,而災難和死亡才是生命的必然?日本當代攝影師杉本博司拍下系列照片《海景》,從英吉利海峽到北冰洋,從挪威海到黑海,好像世上所有的海域都被囊括其中了。畫面以地平線為中心和分割線,構圖和色調都是極簡,素凈之中卻蘊含著萬千變化。杉本博司以空間來表現(xiàn)時間的永恒感,讓人想起羅斯科對色域的表達,他們的作品都給人強烈的“沉郁感”。

無論是三角大浪,還是極簡主義的海景造型,它們的淵源都在南宋,在水的理想國里;那是渡過永恒的時間之海后,所能留下的水的“軀體、靈魂與聲音”。

2

每次去博物館古代文物展廳,最喜看古陶瓷器皿上的紋路走向,或生澀古拙,或簡潔抽象,或氤氳夢幻,好似它們是器物本身所帶的天然紋理。所有紋理中,水紋最具動蕩氣息。遠在新石器時代,人類便在彩陶上繪制水的流向,唐人和宋人也在他們的瓷碗和梅瓶上畫風和海水,而明清瓷器上的海濤紋和漩渦紋更是屢見不鮮。從這些水的抽象圖案中,似乎可以想見當年的祖先站在古老的河岸邊徘徊不定的模樣。

在國畫山水中,山林草木、亭臺樓閣、蟲魚鳥獸等皆有定形,唯水性不一、變化莫測。作為“空白”而存在的水之形象,某種意義上也是空寂和疏淡的代名詞。馬遠的水卻絕非空寂和疏淡的代名詞?!端畧D》的不同處在于它以含蓄寫激越,寫洶涌的波濤、飛濺的浪花,寫水的欲望和憤怒。事實上,沒有比對漩渦和波濤的描述更接近水的本性——《水圖》因此被譽為水的精神圖譜。馬遠以勾染法攝取水的骨相與氣韻,好像那些柔弱、無依的水也是有骨頭的,它變化萬千,絕不滿足于某種符號化的表現(xiàn)。

馬遠細細描摹水之性情——它的漣漪、瀲滟、洶涌和咆哮,那些枝蔓一樣生長和交會的線條卻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水圖》的法度來自動中之靜,是極致的動與強烈的靜之結合。這靜和安寧的獲得不是因為無可追求、無所事事,它獲自心靈對自然的應對,尤其是當自然一改往日的溫柔繾綣,呈現(xiàn)憤怒和狂暴的面相。線的起伏與曲折,線的激蕩與跳躍,由近及遠,向縱深處推移、邁進,終將歸于沉寂。

在波濤的暴怒中,我們認出靈魂深處的自己,就像凡·高從漩渦般扭動的星空中領會動蕩不安的命運。

《黃河逆流》里,馬遠將水賦予新的感官和性情。這樣的水是自然界的雷霆萬鈞、飛沙走石、山崩地裂,它們存在于一個抽象的時空里,沒有預告和鋪墊,沒有束縛和限制,給人帶來慌亂、驚詫、戰(zhàn)栗,甚至莫名的恐懼。

這恰是《水圖》讓人感動至深的原因。

巴什拉在《被元素激活的畫家》一書中寫道,有很多畫家缺乏對水之奧妙應有的敏感,把水面畫得堅硬,如波德萊爾所說“讓鴨子在石頭里嬉水”,究其原因在于畫家對物質所存在的世界缺乏切實的體驗。

法國畫家及詩人亨利·米修在一首題為《魔法的國度》的詩里也寫到了水:

我見到了水,它不肯流淌

那可是我們熟悉的水,是我們的水,可就是不流淌

即使水瓶摔得粉碎,水也不會落下四濺。

在詩人米修筆下,水成了一種不會流淌的液體,即使如此,它仍然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性恰恰來自于詩人的情感體驗:存在本身的荒誕感。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身即山川而取之”,在所有的形象中,由己身情感及體驗所浸潤的形象才是完整的存在。如果說別的畫家在作畫過程中僅僅是借用“水”,那么馬遠是在為“水”立傳。

水的形象自相矛盾,水的意義撲朔迷離,水的性情變幻莫測。作為水的肖像畫——《水圖》并不展開對遼闊水域的鋪陳,它勾畫的是水的細部動態(tài),是水的流動、碰撞、洶涌、咆哮所形成的局部風暴,既勁拔銳利,又輕盈迂回、細致入微,好像是俯身視察,親眼所見。

3

少年時,終日在溪邊、河灘頭漫走,天上云卷云舒,耳邊溪水潺潺,碧綠的苜蓿地,麥浪翻涌,山川草木呈現(xiàn)一片蒼潤之美。道旁渠里細細的水流,淺褐色的水流,呈現(xiàn)粼粼的閃爍的波紋,還有載浮載沉的水草,石間壁上油綠的蒼苔,小魚、蝦米自在地遨游其間,頓時有種清新、曠逸之感。

成年后看《洞庭風細》里的水、《秋水回波》里的水,漫漶的記憶忽然變得清晰,似乎被接通了。馬遠的水,也是我在少年時所見的水。那些水的紋路和皺褶,讓我想起早年家中廚房間里的磨砂玻璃,也想起那段黯淡無光的歲月。我不明白家人為何不在窗戶上鑲嵌一塊敞亮、透明的玻璃,而偏偏選擇那種透光性很差的東西。外面的光線不能通過它進到室內,里面的人也不能借此張望窗外的世界。好像它的存在不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通透和純粹,而是為了人為地設置障礙,保存某些毫無必要的秘密。但我肯定被它繁復、曲折的紋路吸引過,仔細地打量過它“朦朧”的模樣。它當然是美的,似乎還帶著一層盈綠或湛藍的光。翻看馬遠《水圖》的那一刻,我眼前再次出現(xiàn)那道光亮,就像少年的山水、時光、千秋月、萬仞山統(tǒng)統(tǒng)回來了,被一一拉至眼前,在回望的燈光里,在昏暗的夢境中,一切都回來了。

忽然憶及孩童的游戲“打水漂”來,忘不了那些水紋,一圈圈跌宕開去,越來越淡,同心圓似的擴大并最終消失?!按蛩北鹊氖峭咂蚴c擊水面的次數(shù),但好看的還是波紋,微步觳紋生,水紋生出更多的水紋,水生出更多的水。那無限輕盈的紋理從溪岸的這邊散逸至另一邊,從湖的這頭擴散至另一頭。沒有什么事物比水紋更容易消失的了。當它忽然隱匿時,人心也處于片刻失神中,好似經歷夢魘。直到下一枚瓦片再次加入到這力與美的角逐中,再次水花飛濺,水紋四起,一片波光瀲滟。對于這樣的游戲我總是一玩再玩,怎么也玩不夠。瓦片或石片在慣性用盡后,“咚”地一聲沉于水底,好似所有的燦爛與光華都一起沉入生命的底部,悵然若失。

好看的還有雨后水面,逢瓢潑大雨或細雨迷蒙,雨點輕濺或擊打在或闊大或狹窄的水面上,絲綢一樣的水面上,點與線交融,聲與形混雜,無有之間,頓現(xiàn)與消散同在。這水面波紋、天地光影、聚散離合,與《水圖》如出一轍。經不斷刪改、最終保留下來的記憶中的水域畫面卻與水圖形成某種對應關系,就像搖擺不定的樹與它在自然中的影子之間的關系。

最難忘的是臺風天里的溪床,一夜之間,往昔清冽、澄澈之河水不見了,代之以渾濁、翻滾的黃泥水,一路咆哮,摧枯拉朽般裹挾著兩岸的泥沙雜物,沖破重重障隔,一瀉千里。人扶樹站于溪岸河邊,看那洶涌之水,看浪花浮蕊,看旋轉、騰挪的渦流,感覺己身馬上就要被帶入一個不可知的世界。那種驚恐以及由驚恐所催生的驚心動魄,至今仍回蕩不息。

所有的記憶大概都是用來重新想像的,特別是對恐懼的想像。水給人的感覺并不總是溫情美好,世間還有摧毀一切的洪水、毀人船只的風浪。記憶遺留下的情緒或感覺,讓往事的碎片紛涌,靜觀的一切重新變得活躍。馬遠的《水圖》當然不是對水的實際形象之描摹。事實上,所有的藝術都是時間和想像的產物?!拔覀兊挠洃浿杏幸恍┪⒖s膠片,它們只有接受了想像力的強烈光線才能被閱讀。”某種意義上,《水圖》是被記憶和想像之光所照亮的水,也是南宋北望時的山河夢尋。

水面上波紋的跳動、戰(zhàn)栗、傳導與轉化,讓我想起心電圖上的波段起伏,后者表現(xiàn)的是人體心室與心房里電的運動軌跡;熱敏紙上不斷重復出現(xiàn)的間期、波群、P波和T波,就是滄海中的波峰與浪谷。水波與人心的涌動如出一轍。

面對這樣的水圖,人的聽覺會變得異常敏銳。水面的顫抖傳達出倏忽即逝的印象,但真正的印象從來不會消失,它們存儲在記憶深處,直到被某個畫面激活,直到一道亮光將過去的一切召回。

4

《黃河逆流》被視為馬遠精神上的還鄉(xiāng)之作。馬遠的祖籍為河中(現(xiàn)山西永濟縣),但他本人出生于南宋紹興年間。出生于繪畫世家的馬遠,其本人的生平事跡早已無從稽考,家族譜系則散見于各畫史典籍,馬氏一族從曾祖馬賁開始,先后有五代人在皇家畫院供職,靖康之變后,全家也隨宋室遷居杭州。

對于當時不再屬于南宋版圖的黃河,馬遠大概只是遠聞,卻未親見。在安置、布局《水圖》畫幅之時,馬遠特意將“黃河逆流”與“長江萬頃”放于一處,一開闊平坦、一濁浪滔天,一舒緩寧靜、一洶涌湍急,一舒展、一狂暴,兩相對應,給人的感覺頗為奇異??梢韵胍?,繪《黃河逆流》時的馬遠,行筆迅捷,流動如生,宛如置于浪峰刀尖,生死成敗只在須臾間。

家中族人對故國山川的談論當在馬遠的童年記憶里頻繁閃現(xiàn),故土的層巒疊嶂,故國的云舒浪卷、萬壑爭流,故國山川里的嘈嘈低語,當于眼前筆下重現(xiàn)時,卻呈輸瀉跳蹙之勢,咆哮之聲四起。

一個朝代盡管“宴歌弦管,騰騰如沸”,當火滅燈熄之時,卻什么也帶不走。從此,家國之思、黍離之悲,旅人羈客的惆悵在南遷詞人及畫家那里,千百倍地擴充、蔓延開來。

“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

“天涯海角悲涼地,記得當年全盛時?!?/p>

“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p>

諸如此類感時傷懷的書寫,在任何朝代更迭之際都蔚然成風。與詞人們的記人、詠史、游歷之作相對的是,畫家們則以山水、人物、花鳥、蟲獸為描摹對象,表達故土難離的傷悲以及雪泥鴻爪的生命嘆息。

馬遠的獨特在于他的“格物”和“致知”,這在繪制《水圖》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些水,不再是淡墨疏影式的清淺水流,不再是“扁舟一葉漂不定,茫茫云水去無蹤”。馬遠對水之姿態(tài)的描摹達到了驚人的細密程度。他運用了山水畫中很少使用的透視法——近大遠小。所有物象都是悉心觀察的產物。他不作任何判斷,除了明察秋毫、深思熟慮的觀察和想像,他沒有別的想像和表達,以至水波的走向、浪花的形狀以及水勢的起伏變化都被表現(xiàn)得纖毫畢現(xiàn)、一清二楚。

但《水圖》不是《天工開物》,它不是對水文地質的勘探和記錄,它是精妙的藝術品。作為藝術品的《水圖》在物境之上,創(chuàng)設了心境,由物體及心靈,實現(xiàn)了物的境界與生命的境界之融合。他描摹的是水,變幻多端、橫無際涯的水,他以水波描寫水,以波紋的深淺、緩急,波形的平緩或陡峭,來窺測水之堂奧。但水的堂奧又不全在物態(tài)的描摹之中。自然界中的水且以固態(tài)、液態(tài)、氣態(tài)的形式相互轉化,《水圖》也對林林總總的水之物像進行了多角度的展示或暗示,它既與空間相關,更關乎時間。除了精心描摹的水之近景外,還有杳渺、闊大的遠景,在波濤和水紋消失的地方,它們出現(xiàn)了。那是極動之后的極靜。在《水圖》中,實有和空蒙都讓人迷戀。這種接通無限時空的空白,不僅有形,有隱約的光、變幻的云煙,還有空間的幻覺和深度。

十二幅《水圖》是馬遠的十二次還鄉(xiāng)之旅。粼粼水紋和滔天巨浪,宛如關山重隔,無盡的遠方之外還有遠方,而終至抵達的澄明之境,是太虛中的樂音,不絕如縷,時空浩渺無止境。

5

看侯孝賢作品《刺客聶隱娘》時,腦海里不斷閃跳出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里的畫面。那個載歌行樂的場面,人物的狂歡與落寞,伴隨著畫面與音樂聲,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或許是那些房間里精妙的陳設布局,也有可能與其中壓抑、恍惚的氣氛有關。之后,當無意中看見馬遠的《華燈侍宴圖》,當年看《刺客聶隱娘》的感覺又回來了。

電影里,隨著橫向移動的搖鏡,清晨的水面、荷花、飛鳥、樹林,逐漸映于眼前。它緩慢位移著,仿佛有一只手,將這自然的卷軸,一點點打開。那緩慢呈現(xiàn)的過程,沒有導演意志的強加,完全是不經意間被捕捉到。

《華燈侍宴圖》也給人這種觀感。畫面采用俯瞰的視角。觀看者似站在一面高處的坡地上,聽晚風吹過樹梢,看室內宴飲之場景——那絲竹管弦之聲,席上勸酒聲,透過樹林與夜色,一點點滲將出來。時間流逝,人影穿梭,語笑喧嘩逐漸變得稀薄、模糊,不可辨認。同時,室內宴飲的場景也模糊不堪。觀者的目光似乎被近景的梅枝、中景的松樹,以及遠景的山色和夜空所吸引。而這一切,又漸漸隱于蒼茫夜色之中。相比家國動蕩,興衰沉浮,自然里的一切才是亙古不變的。

與《水圖》不同的是,馬遠在《華燈侍宴圖》中并沒有采用透視法。他縮小前景,放大中景,使得縮小的前景似被人為地推至遠處,給人一種莫名的“隔”的感覺。而那宴飲發(fā)生之地,也非高堂華屋、雕梁畫棟,不過是遠山之中一座孤零零的殿宇,無限時空中的短暫寄身之地。斯情斯景不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不再是“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而是“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馬遠以超然的眼光看到一場宴飲背后的荒涼與空無,看到浮華背后的真相,看到曇花一夢,遍地虛空。那是中國文化的精神底色,而馬遠不過是以繪畫的形式將此呈現(xiàn)出來,那是中國繪畫的自覺,也是其“現(xiàn)代性”的體現(xiàn)。

《華燈侍宴圖》將人物的活動置于山水自然中,但人物與自然的關系并非全然和諧。畫面暗沉,缺乏光亮。寂靜山林里,裂帛之聲乍響,宛如驚雷。但畫中之人置若罔聞,毫無所察?!度A燈侍宴圖》的觀看者并不在畫中,他與眼前的畫是“隔”的,這個“隔”并非“隔閡”或“隔絕”。而是,這個觀看者提前看到了畫中之人所無法看到的一切,他看到了塵世的奧義、命運的玄機以及繁華背后的蕭索。

作畫者,同時也是預言家?!度A燈侍宴圖》里隱藏著預言者的不安,這種強烈的不安與惶然改變了畫面的布局,改變了觀看的方式。

藝術里沒有沒落,沒有失敗,可以平淡,可以荒蕪,可以輕逸夢幻,可以衰朽落魄,甚至可以心如死灰,但它永遠生氣勃勃。由《水圖》至《華燈侍宴圖》,不過是心象與心境的轉換。世上之存在,從來不是單純的有或無,而在無有的轉化中,才能賦予精妙,才能造就生機勃發(f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