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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麗絲·萊辛:寫書是一種艱辛的苦力
來源:《野草》 | 杰西卡·曼  2021年10月09日08:04
關鍵詞:多麗絲·萊辛

2007年初,英國作家、記者杰西卡·曼對多麗絲·萊辛進行了采訪,當時萊辛還沒有獲諾貝爾獎。該訪談原刊登于2007年2月號的英國《文學評論》雜志。

多麗絲·萊辛素以不喜接受采訪而出名。到達位于西漢普斯特得的萊辛家中時,我的心情頗為忐忑不安,出乎我的意料,萊辛熱情地迎接了我。萊辛的家舒適宜人,房間里鋪著華麗的波斯地毯,墻上掛著色彩濃郁的二十世紀油畫,還有非洲雕刻、卡片、花兒和堆積得搖搖欲墜的各種書籍。萊辛博學多識,閱讀范圍廣泛,口才雄辯。萊辛已是一位87歲的老人(采訪當年),但仍言辭犀利,極具反叛精神。冷戰(zhàn)時期,萊辛曾是一名共產(chǎn)黨人;在1950年代的倫敦,萊辛因其作品而被冠以“憤怒青年”稱號。萊辛作為女權主義者,卻鄙視女權主義者的言論;作為現(xiàn)實主義者,卻仍相信心電感應;作為理性主義者,卻對靈魂轉世半信半疑;作為一位叛逆?zhèn)鹘y(tǒng)的作家,卻接受了無數(shù)的獎章與榮譽。其傳世名作《金色筆記》堪稱婦女解放運動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萊辛的新作《克萊夫特》于2007年1月出版?!犊巳R夫特》是一部標新立異的創(chuàng)世神話,描述的是人類先祖走出遠古的洪荒后所發(fā)生的故事。

曼:您將女人稱為“克萊夫特人”、男人稱為“斯奎爾特人”?!翱巳R夫特人”“斯奎爾特人”系譯者音譯,cleft的英文原意為“裂縫”,squirt的英文原意為“噴流”。英國《觀察家報》刊登評論文章,認為萊辛用這兩個詞為小說中的男女命名,分別喻指了兩性的生殖器。一些讀者會反對這樣的詞匯。我想知道,在您的筆下,為什么只有男人才有好奇心、有活力,女人卻是如此的消極、被動?

萊辛:兩年前,曾廣泛流行著這樣一種觀點:女人才是原始人類的祖先。這種奇怪的觀點深深吸引了我,我在思索:男人是如何出現(xiàn)的?男人出現(xiàn)以后世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這里面基本沒有進化論的成分,突然之間,男性嬰兒出生了,人們開始充滿好奇,到處孕育著勃勃生機。而幾個世紀以來,女性一直在巖石邊悠閑地生活,她們沒有產(chǎn)生好奇心的理由。

曼:您的這種說法會激起女權主義者的憤怒。

萊辛:我認為女權主義對我沒什么用處?!督鹕P記》一出版便成了婦女研究的一部分,這使得男人厭惡這本書,這對我并沒什么好處。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曾有這樣一幅漫畫:一位知識女性,因厭倦了家務,對著一個啤酒桶默默哭泣。我差點就變成漫畫中的這位婦女。所以,我覺得《金色筆記》是一種全新的經(jīng)歷:你可以將從未有人表述過的東西寫進去——比如:生活與性、母性與情感等。那個時候還是傳統(tǒng)盛行的年代,人們覺得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不要說出來?!督鹕P記》的出版可以說解放了人們的思想,至今我還記得。一年之后,拉金說出了“性交開始”這樣的言論。

我不是個固守傳統(tǒng)的人。六十年代是我母親那一代人的時代,她可是個極重傳統(tǒng)的人。

(萊辛出生于波斯[現(xiàn)稱伊朗],六歲時,全家遷居非洲羅德西亞[現(xiàn)稱津巴布韋]。因父親生病,生活困苦,母親對生活產(chǎn)生不滿。十四歲時,萊辛輟學做了保姆,不久開始在南非的雜志上發(fā)表短篇小說。十九歲時,萊辛結了婚,生下兩個孩子。離異后,萊辛嫁給了帶有猶太血統(tǒng)的德國共產(chǎn)主義者戈特弗里德,這次婚姻最終以離異而告終。1949年,萊辛將兩個年長的孩子留給他們的父親,自己帶著小兒子和她第一部小說的手稿來到倫敦。一年后,萊辛帶到英國的手稿《野草在歌唱》出版,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我父母是大英帝國的忠實擁護者,是骨子里滲透著傳統(tǒng)的英國人。我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我所接受的全部教育就是閱讀英國文學,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覺得上大學害了許多作家,尤其是那些學過英語的作家。他們的才能受到了抑制,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損失。我剛到倫敦時,整個社會充滿了求知欲,人們就一切事物進行爭辯。每個人都在講政治,每個人都在看書,并且看了各種各樣的書,我記得激烈的辯論總是隨時發(fā)生。我所寫的就是那個時代人們談論的大眾話題,女權主義便是其中之一。如果你是個共產(chǎn)黨人,你就會不自覺地討論婦女在社會中的角色。這是個一直都在被談論的話題,你不妨設想一下當時的辯論是何等地激烈。就連給戈特弗里德倒一杯茶,我都會問:為什么不是他給我倒茶呢?

曼:《金色筆記》出版后,這種爭論在我讀來還是變革性的。

萊辛:問題是,現(xiàn)實中女人在談論男人,實際上她們一直在談論男人。我這一輩子總是親耳聽到女人在談論男人、男人在談論女人。在一個農(nóng)場里,男人說,女人是多么糟糕,說她們?nèi)绾螣o法承擔生活的重擔,而女人呢,其實也一直在談論男人。只不過當我把這種談論落實到紙上之后,人們卻認為是驚世駭俗的。

曼:我知道您還寫過幾個劇本。

萊辛:其實劇本創(chuàng)作是我的最愛,但我不是一個好劇作家,我用詞太多了。好的劇作家總是能為當?shù)貏F開啟幕布,比如哈羅德·品特。

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您開始寫科幻小說。您自己認為這類作品與現(xiàn)實密切相關,并不是一種全新的文學類型,仍屬于故事領域。但在我看來,其中的一些故事是發(fā)人深省的警告。

萊辛:全球變暖、星球未來這類的話題一直是我關注并思索的題材。當今世界所發(fā)生的一切令人不寒而栗,但并非新生事物。科學家們一直在談論人類對世界的影響,不過,對政治家來說這些可能還是新話題。

曼:在對您的作品進行學術研究時,部分學者抱怨您從現(xiàn)實主義作品轉向科幻作品來得“太迅速、令人難以預料”。

萊辛:我一向喜歡科幻小說。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年輕人都看科幻小說。我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看。

曼:您有沒有留意過人機交互的網(wǎng)上世界?

萊辛:我不會用計算機。從理論上說我應該用,但那種蹲在那兒的機器總是出些小毛病。我曾用過一臺,當時我朋友的辦公室里淘汰了一臺計算機。我對他說:給我用吧。以前,我曾以打字謀生,現(xiàn)在我有自己的打字員,全靠他能把我書寫潦草的稿子整理出來。

曼:您是不是又在計劃寫下一本書?

萊辛:是的,剛開始寫。但我跟自己說,好了,現(xiàn)在是最后一本了。

曼:您以前也說過這話嗎?

萊辛:不,以前從未說過。不過,我覺得活著本身就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寫書也是,一種艱辛的苦力——我如此自愿地寫書,簡直是太荒唐了。我確實已經(jīng)開始寫一本新書,想寫寫我的父母。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不幸的是他們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毀了。戰(zhàn)爭完全毀了他們的生活,在我父親身上尤為明顯,在我母親身上稍好一些。如果沒有一戰(zhàn)的災難,我的父母會是什么樣子,我很想寫一寫。戰(zhàn)爭壓在我的心頭,像是一場噩夢一樣,因此寫這本書給我?guī)砹撕艽蟮臉啡?。我的想法是:如果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我的父母會是什么樣子?

曼:您是通過寫作體驗自己的想法,還是表達自己的想法?

萊辛:當你寫作的時候,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是超乎自己想象的。

曼:您下筆的時候就知道結尾嗎?

萊辛:哦,這可不一定。我寫上本書的時候,本來已經(jīng)構思好了緊湊的故事情節(jié),沒想到的是,其中的一個人物自己蹦出來了。這可是我以前從未遇到過的。他把整個故事情節(jié)都破壞了,突然之間,他控制著整本書。我該怎么辦?整個故事都走樣了,然后我就想故事本來應該是這樣發(fā)展的,這才找回了原來的故事結構。

曼:您有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有時必須舍棄一些已經(jīng)構思好的東西?

萊辛:哦,是的,經(jīng)常有。謝天謝地,我總能將它們撕成碎片,不受它們的影響。

曼:您平常寫日記嗎?

萊辛:是的。誰想要,我就留給誰吧。

曼:您的兩本自傳才寫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早期。

萊辛:這個有點難度。六十年代,我像大地母親一樣為人所熟知。我的屋子里總是擠滿了十四到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他們現(xiàn)在已人近中年,有些已是知名人士。所以那本書我不可能接著寫下去了。我寫了《最甜的夢》,在那本書里有六十年代的風情。我把一些真實的人物剔除出去了。(從那時起所發(fā)表的自傳性作品,不論是紀實體還是小說體,都沒有涉及到萊辛的個人生活。有些作品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展現(xiàn)了有關萊辛的一切,其實并沒有涉及這方面的信息。)

曼:曾有人未經(jīng)授權寫過一本您的傳記。

萊辛:哦,那個人確實不好對付。那位女士想當然地以為,我很樂意由她來寫我的傳記,她已經(jīng)跟出版商簽了合同。她腦子里從來就沒有想過我會不同意。沒辦法,我就跟她說,等著吧,我會跟我的朋友說不要配合。接下來,她就走訪了很多地方,找到了很多人,有的我只見過一次,有的我從來就沒見過,這些人向她提供了我的各種信息。這本書里的東西極不準確,她也根本不關心這個。

曼:網(wǎng)上還有一個您的個人網(wǎng)站。

萊辛:是由我早期的一個書迷管理的,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這個網(wǎng)站做得很棒,有些過獎之處。我一般不看,我知道那會令自己陷入無休止的爭議之中。有很多東西,我已經(jīng)改變了自己的看法,現(xiàn)在仍在變。事實上,我覺得自己從未對任何東西保持一貫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