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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10期|王松:誰是誰的樹
來源:《草原》2021年第10期 | 王松  2021年10月26日08:31

我對樹有一種特殊的興趣。說興趣,還不準確,是感情。

1978年3月4日,我是挑著行李去大學報到的。用來挑行李的不是扁擔,是一根楊樹棍兒。這棵楊樹長在我們集體戶的坡下,正沖著我的宿舍。楊樹本來不太出杈兒,都是理直氣壯地一門心思往上長,又高又直。但這棵楊樹特別,長著長著,在樹底下又憋出一根杈兒。這根杈兒很快也長得又粗又直,像伸出的一只胳膊。于是,我就把它砍了。

當時砍它,是想為鐵锨做一個把兒。

我的這把鐵锨,后來一直用來挖河,異常鋒利,我經(jīng)常在井臺上磨它,挖河泥就如同切豆腐,能發(fā)出令人膽寒的唰唰聲。關(guān)于這把鐵锨,還曾有過一個很血腥的故事,因為與樹無關(guān),這里就不說了??傊?,這把锨跟了我?guī)啄?,锨把兒上已?jīng)浸滿了我手上打泡時流的血。有時摸著它,就像摸自己的皮膚,能感覺到它的溫熱。到考上大學時,臨走,實在舍不得丟下,就把它從锨頭兒上卸下來,當了扁擔。來大學報到,用它一頭挑著一個破舊的手提箱,里面裝著從農(nóng)村帶回的日常用品和幾本書,另一頭挑著鋪蓋卷兒,就這樣來了。

我讀的是數(shù)學系。那時就心有旁騖,一邊學著《數(shù)學分析》和《高等代數(shù)》,腦子里還總想別的事。我們數(shù)學系的旁邊是生物系的實驗室,我發(fā)現(xiàn),有個年輕的女老師,眼睛很大,每次見了我總笑一下。我是個知青,自然已不青澀,況且見她挺漂亮,漂亮女人誰都想搭訕,于是她笑,我也就笑。這樣笑來笑去,就開始說話了。當然是我主動。這時她才告訴我,她之所以笑,就是笑我那天來報到時,用一根樹棍兒挑行李的樣子。

她說,當時生物系的新生報到處,就在數(shù)學系旁邊。

我很老成地對她說,是啊,沒辦法,知青就這德行。

既然說到這根楊樹棍兒,也就說到楊樹。于是,我就借題發(fā)揮向她請教,樹這種植物,對人類究竟有什么作用。這顯然是個沒話找話的話題,因為當時,我們國家正是百廢待舉、百業(yè)待興的時候,還顧不上綠化這種事。換句話說,那時這座城市的綠化挺好,植樹似乎也不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我這樣問她,只是出于迎合,因為這是她的專業(yè),正好問到她手里,她的感覺一定很好。果然,她立刻就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起來。她說,樹有很多讓人想不到的作用,這可以從幾個方面來說,首先,它能調(diào)節(jié)氣候,保持生態(tài)平衡,通過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吐出氧氣,使空氣清潔新鮮,一畝林樹一天可以吸收67公斤二氧化碳,釋放49公斤氧氣,這是什么概念?也就是說,足夠65個人正常呼吸。她說著嫣然一笑,你是學數(shù)學的,可以算一下,咱們國家只要種上一千多萬畝林樹,就夠全國人民呼吸了。

當然,她這樣說,是按當時的中國人口數(shù)量計算的。

我一聽也笑了,說,咱們國家的國土面積,精確地說,總共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這其中還有冰川雪山呢,還有江河湖海呢,況且還包括農(nóng)用耕地,咱就甭干別的了,光種樹吧。她很認真地說,平均每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種一平方公里的林樹,綠化面積約千分之一,這算多嗎?即使把你說的這些都除掉,幾百平方公里土地種一平方公里林樹,應(yīng)該也不算多,世界上森林覆蓋率最高的國家,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呢。

她說這話時,眼睛睜得更大了。

她接著又說,這還只是第一個方面,第二個方面的作用就更大了,一畝樹林在一個夏季可以向外蒸發(fā)42噸水,一年的蒸發(fā)量就是300到500噸,不光這些,樹還可以防風固沙,涵養(yǎng)水土,吸收各種粉塵,一畝樹林,一年就能吸收各種粉塵20到60噸……

盡管她在給我講這些時,看得出來,她的感覺很好,當然,她這時的身份是生物系老師,而我只是數(shù)學系的學生,雖然我是個知青,不同于現(xiàn)在出校門進校門的大一學生,但老師就是老師,學生就是學生,這個輩分的性質(zhì)無法改變,所以她給我講,而不是我給她講,也就天經(jīng)地義??蛇@時,她臉上忽然凝了一下,表情就有些變了,雖還在笑,但這笑可以這樣形容,就像我們洗臉時打了香皂,而這香皂沫兒沒洗干凈,然后干在臉上,有些皺巴,用天津話說也就是有些“把”。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表情,也就是我,如果換別人,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然后,因為打上課鈴了,我的這次“請教”也就匆匆結(jié)束了。

事后,讓我覺出不太對勁的倒不是她臉上的這個“把”,而是她說的話。我是個愛后捯磨的人,回頭一尋思,才突然意識到,她本來說的是,樹木對人類的作用可以從幾個方面來說,可后來卻只說了兩個方面。如果她從一開始就認為只有兩個方面,那么說兩個就是了,又為什么說“幾個”呢?從“幾個”縮減到“兩個”,一定有什么原因。我又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她也許認為,我這樣請教她,是在明知故問,我一個從農(nóng)村回來的知青,這么簡單的常識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懷疑,我是在成心拿她找樂兒。但是天地良心,我當時這樣問只是出于迎合,況且她說的這些如此專業(yè),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于是一天下午,我又來實驗室這邊。果然,又“遇”到了她。我這次索性開門見山,很誠懇地對她說,我雖然去過農(nóng)村,但是對樹,在植物學的層面確實了解不多,或者干脆說就是不懂。然后又說,她那天講的讓我很受益,但好像沒說完,是不是還有別的內(nèi)容。

大概是我的真誠,她的臉上不再“把”了。

她這才說,如果你真不知道,就再告訴你,除了那天說的,當然還有,樹林也可以降噪,也就是減少噪音污染,一個40米寬的林帶,能減弱噪音10到15個分貝。另外還有一方面,她說,樹的分泌物也能殺菌,一個月,還可以吸收有毒氣體4公斤左右。

我說,要這么說,這根楊樹的枝干,我當初真不該砍了。

她一笑說,再給你糾正一下,枝干這個說法不對,枝是枝,干是干,在本質(zhì)上是有區(qū)別的,用好懂的話說,“干”是長在土里的,而“枝”,是在干上生出來的。

接著,她又說,我那天看過了,你這根樹棍兒不是枝,應(yīng)該是干。

我由衷佩服地說,對,如果這樣說,就是干。

她看看我,忽然問,你這根樹棍兒,能給我用一下嗎?見我一愣,就又笑了,別擔心,用完了還還你,當然,她沉了一下又說,如果不還了,也許你會更高興。

她這話說得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這真給我出了個難題。這根楊樹棍兒,現(xiàn)在她叫“樹干”,我用它當扁擔,就是因為舍不得才帶在身邊。

我猶豫了一下問,你用它……干什么?

她一笑說,看來你真舍不得,那算了。

我咬咬牙說,好吧,給你吧。

我當初砍這根楊樹棍兒時,還發(fā)生了一件事。

前面已經(jīng)說過,這棵楊樹是長在我們集體戶的坡下,正沖著我宿舍的窗戶。我插隊的這地方,大多是楊樹和柳樹,此外也有榆樹和槐樹。楊樹多,是因為樹干直,杈也少,一般都能成材。柳樹多則另有原因,我后面會說到。我門前的這棵楊樹當時已經(jīng)三丈多高,胸徑將近兩尺,用當?shù)氐脑捳f有“一摟多粗”,這樣大的樹在村里還很少見。當時,我發(fā)現(xiàn)它的根底下又憋出一棵杈兒,而且粗細正合適,就把它砍下來做了鐵锨把兒。可沒想到當天晚上,生產(chǎn)隊長就來找我。這隊長姓馬,因為兩只眼長在兩邊,離得很遠,還斜耷拉著,看著像一雙馬眼,村里人就都叫他馬大眼。那天晚上馬大眼來集體戶找我,是踹門進來的,哐的一聲。我正躺在炕上看書,嚇了一跳。他氣呼呼地問,坡兒下的那棵楊樹,是你砍的?

我說是,不過我砍的不是樹,是根底下的杈兒。

他一蹦沖我吼起來,杈兒也不行!誰讓你砍的?

事后我才知道,雖然這棵楊樹是生產(chǎn)隊的,但跟馬大眼還有另一層關(guān)系。他的小兒子從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整天賴賴嘰嘰的,于是有人出主意,在村里認一棵結(jié)實的大樹當干爹,身體就能結(jié)實了。當時村里的楊樹最好,而楊樹里,我門前的這棵又最結(jié)實,于是馬大眼就讓他的小兒子認這棵楊樹當了干爹,據(jù)說“認親”那天,他小兒子還給這棵樹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我這才明白了,難怪馬大眼跟我急,敢情我把他小兒子的“干爹”給砍了。

但既然已經(jīng)砍了,也就只能砍了,不可能讓這根杈兒再長上。

我發(fā)現(xiàn),這根鐵锨把兒確實有些特別。它每到春夏就會發(fā)潮,好像里面總有水分。后來,那個生物系的女老師才告訴我,她之所以向我要這根楊樹棍兒,是因為,從我來報到那天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根樹棍兒仍是綠的,這說明,它的植物細胞組織還沒完全壞死。

可是,我想,這怎么可能呢?

她又告訴我,她正在研究一種方法,讓已經(jīng)停止細胞繁殖的植物再重新復蘇,她向我要這根樹棍兒,就是想拿去做這個實驗。這讓我大感意外。自從知道了這件事,我就一直在等待她實驗的結(jié)果。但遺憾的是,后來就再也沒見過她,據(jù)說是調(diào)到南方去了。不過,我推斷,她的這個實驗應(yīng)該成功了。假如沒成功,她在臨走前,一定會把這根樹棍兒還我。她曾說過,如果不還你,也許你會更高興。我這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了。

這以后,我就總在想,也許我的這根鐵锨把兒栽在她的培養(yǎng)基里,已經(jīng)又長成一株茁壯的樹苗。倘真是這樣,我又想,應(yīng)該讓馬大眼知道,他小兒子的“干爹”現(xiàn)在挺好。

農(nóng)村人對樹有一種特殊的喜愛,只要是農(nóng)舍,房前屋后都有樹。我印象最深的,是下來插隊,第一次坐著牲口大車去村里,車上拉著我的行李。當時是秋天,地里的玉米和高粱都已放倒了,平原的田野一望無際。遠遠看去,地平線上有一片濃密的綠蔭。坐在轅子上的馬大眼用鞭子一指說,那兒,看見那片林子了么。

我“哦”了一聲。

他豪氣地說,那就是咱村兒。

離村子還有幾里地,道邊就已經(jīng)都是楊樹、榆樹和槐樹。但柳樹很少,柳樹在這里有特殊的意義。到了村口,有一片很大的水塘。塘邊也是一片茂密的林子。這片林子的茂密程度,在今天幾乎難以想象,其間還有一叢一叢的叫紫穗槐的低矮灌木。

那時還是“人民公社”,按當時的行政體制,一個鄉(xiāng)是一個公社,每個村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大隊下面再分若干個小隊。我插隊的這個村有兩個生產(chǎn)小隊,我們知青就被插在一隊。當時村民不叫村民,叫社員,也就是“人民公社社員”的意思,每天到生產(chǎn)隊里統(tǒng)一分派農(nóng)活,掙的是“工分”。一個正式勞動力,早晨記兩個工分,上午和下午各記5個工分,到年底,隊里根據(jù)這一年的收入和支出,計算出每一工分的分值,再用分值乘以每個社員一年所掙的工分,然后減去他這一年在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剩下的才是可以分得的現(xiàn)金。但那時村里很窮,每工分的分值,只有5分錢,也就是說,一個壯勞力就算一天掙12個工分,也只有6毛錢,到年底能分到一兩百元就已經(jīng)很好了。但就是這一兩百元,也不一定都能拿到手,因為生產(chǎn)隊里根本就沒有這么多現(xiàn)金。于是,也就只能以物充抵。當時村里的硬通貨,也就是樹。樹在農(nóng)村是最常用到的,成材的樹可以破成木料,也可以蓋房做梁,做檁,就是不成材的樹也能搭柴火棚或蓋豬圈。所以每到秋后,生產(chǎn)隊“分紅”的前夕,也就是砍樹的季節(jié)。用當時的話說,先砍小莊稼,后砍大莊稼。所謂小莊稼是田里的高粱玉米,大莊稼也就是村里的各種樹。把樹砍了拉到生產(chǎn)隊的馬號門口,這里有個井臺,井臺的周圍是一片空地,村里有重大的事都會在這里商量。村干部按每棵樹的胸徑和成材程度評估好價格,明碼標價貼在樹上,再讓各家來認購。認購的社員,可以用自己本該在隊里領(lǐng)取的現(xiàn)金沖抵買樹的錢。不過當時砍的大都是楊樹,榆樹和槐樹也有,唯柳樹,很少。我發(fā)現(xiàn),即使還算成材的柳樹,價格也比別的樹低,但還是沒人愿意要。

后來,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柳樹,一般都是長在特殊的地方。

其實細想,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樹是遠遠早于人類出現(xiàn)的。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樹,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地球和地球上的我們。況且我們的祖先當年就生活在樹上,樹,曾是人類的家園。人與樹,也就注定形成了一種具有生命意味的關(guān)系。

我插隊時,正是全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高潮時期。當時上面派下“普及大寨縣工作隊”,進駐各村開展工作。這種工作隊的隊員大都是從市里各機關(guān)抽調(diào)的,所以哪兒的人都有。來我們村的工作隊是三個人,一個隊長兩個隊員。其中一個隊員姓佀,40多歲。他這個姓很少見,起初我以為大家叫他老佀,是“老四”的意思。后來才知道,他并不行四,跟“四”也沒關(guān)系,只是這個“佀”發(fā)“四”的音。這老佀是貴州人,挺愛說話,一熟了不光愛說,也愛聊。晚上沒事時,就來我們集體戶喝酒,一邊喝著一邊天南地北地神侃,用天津話說就是“白話”,“話”在這里發(fā)“huo”的音。有一次,他喝著酒又聊起他家鄉(xiāng)的事,說,在他們貴州有一個叫“岜沙”的地方,很神秘,人死之后,靈魂會附在一棵樹上。在那個寨子的外面有很多樹,每棵樹都有一個死去的魂靈。當時我們聽得頭皮發(fā)奓,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不過老佀說,這地方他沒去過,也沒法兒去,這是個苗寨,在山頂上,一般人上不去。

當時說者無心,我卻聽得有意,這以后就記在心里了。

2018年春天,我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還真去了這個叫“岜沙”的苗寨。它在貴州東南的從江縣,這時已修了通往山頂?shù)穆?,車可以開上去。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岜沙的“岜”字雖然不難寫,但很生僻,一般人別說認識,恐怕都沒見過。在《新華字典》里,這個字的讀音是“bā”,但當?shù)厝苏f“biā”。我懷疑,也許這才是這個字在古時的正字發(fā)音。

我來到這個岜沙也才真正知道,當年老佀說的,這里的人死后,魂靈會與樹合為一體是怎么回事。在岜沙人的文化里,樹是一種圖騰。這是因為,樹對岜沙人有特殊意義。按他們的習俗,人的一生會有三棵樹,一是“生命樹”,二是“消災樹”,三是“常青樹”。當然,這是翻譯成普通話的說法,如果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說是無法聽懂的。所謂生命樹,含義有些悲劇意味。岜沙人一出生,父母就會為他種下一棵樹。從此,這棵樹也就會陪伴著他一起長大。人的壽命一般七八十年,如果長壽,可以上百。那么好了,這棵樹苗陪伴著他生長幾十甚至上百年之后,可以想象,就已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到他離世時,就用這棵樹為他做棺木,然后埋葬。換句話說,從他一落生,父母就已為他把百年之后的棺木準備好了。

其實細想,在這種悲劇意味中滲透出的是不是岜沙人對生命的一種達觀呢?當年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如果把這句話反過來理解,也就是說,一個人甭管怎樣都得死,你重于泰山也好,輕于鴻毛也好,無論輕重都逃不過死這回事。岜沙人正是這樣看待生命的。從生命一開始,他們就把這件事看成是一個線段而不是射線,有起點,也有終點。這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我們每個人之所以能快樂且無憂無慮地活著,是因為,我們雖然明知“人固有一死”這個常識,但在潛意識中,還是本能地認為生命是沒有終點的,可以一天一天地一直這樣活下去,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向死而生。那些張口閉口經(jīng)常說不怕死,似乎死不死都無所謂,甚至“求速死”的人,其實是最可疑的。如果真遇到什么意外,對這個人說,大家馬上都要死了,也許最先尿褲子的就是他。一個孩子出生時,我們對他最美好的祝福,是長命百歲。這個所謂的“百歲”用“長命”來形容,也就不是只限于一百了,其實是永遠的意思。所以也才有一種叫“長命鎖”的東西,把命鎖住,鎖到很長,長到永遠,永遠到?jīng)]有盡頭。這就是我們普通人對生命的企盼。而岜沙人不是。當一個嬰兒降生時,他們就已為他種下這樣一棵和他一樣有始有終的樹。

這種對生命的態(tài)度,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達到了哲學的境界。

岜沙人的第二棵樹是消災樹,這很好理解,顧名思義就能明白。關(guān)鍵是第三棵樹,也就是當年老佀說的,與靈魂合一的樹。它是在這個人離世后,在埋葬他的地方種的一棵樹。注意,這棵樹就要永遠陪伴他了。此時,樹已是他靈魂的載體,也就已經(jīng)人樹合一了。

當年的那個晚上,我們和老佀一起喝“地瓜燒”時,他之所以說起這個岜沙,是因為在那天的白天剛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讓我們集體戶的人情緒都很壞。

當時正是冬天。在中國北方,冬天本來是農(nóng)閑季節(jié),用當?shù)卦捳f叫“囚冬兒”。但那時不是,越到農(nóng)閑反而更忙。由于田里已經(jīng)沒事可干,也就正好可以一心一意“學大寨”。農(nóng)業(yè)學大寨主要有兩個內(nèi)容,一是修“臺田”,二是挖溝。這兩個內(nèi)容其實是一個??梢韵胂?,一塊農(nóng)田如果在它的四周挖了溝,這塊田也就相對凸起來,這就叫“臺田”。究竟是從哪兒傳來的經(jīng)驗,今天已不得而知。事實證明,它不僅不適合在平原地區(qū)推廣,還把好好兒的農(nóng)田都破壞了。本來是成片的莊稼地,非要用溝切得七零八落,這一下農(nóng)用機械也就無法開進去了。當時我們公社農(nóng)機站的農(nóng)機手們開著破拖拉機來村里作業(yè),一邊干活兒一邊罵大街。盡管他們是用當?shù)胤窖粤R的,我聽不太懂,但也能猜出來,肯定是極難聽的話。

在那個白天,出事也就出在這挖溝上。

那個上午,我們知青和村里的壯勞力又一起去田里挖溝。那塊地很遠,離村里大約十幾里路。挖溝挖到將近中午時,我們知青就都堅持不住了。倒不是累,也不是餓,是渴。這種渴的滋味比餓和累更難受,讓人覺得從里到外幾乎被榨成了一塊咸菜。按說當時是冬天,應(yīng)該不會像夏天那樣出汗,就算出也出不了太多,所以不會渴成這樣。當?shù)厝艘泊_實如此,他們早已習慣了這種重體力農(nóng)活兒,出汗也出,但并不夸張。我們知青就不行了。當時我們還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又在城里長大,哪干過這么重的體力活兒。挖溝不像別的,不光是挖,還要把挖出的土用大筐抬到別處去,所以當時把挖溝也叫“抬方”。這也就可想而知,我們每個人一邊干活兒出的汗,已經(jīng)不能用“揮汗如雨”來形容,毫不夸張地說,簡直就像從水里撈出來的。當時是三九天,正冷的時候,越出汗還越不敢脫衣服,如果一感冒就更麻煩了。我里面穿一件絨衣,外面是制服棉襖,但出的汗,已經(jīng)把這絨衣和棉襖從里到外都溻透了。一個冬天過來,毫不夸張地說,這件棉襖立在地上能站住,看上去泛著一層白花花的汗堿兒。也正因如此,我們一邊干著活兒就得大量喝水,而且還要不停地喝。

當時我們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每次去挖溝,出門之前都要互相提醒,一定要帶足水。可那天土方量大,干活兒緊張,出的汗實在太多了,每人帶的一罐子水早就喝完了。如果派個人回村去挑水,十幾里路又根本不可能。這時,我們已經(jīng)有了要虛脫的感覺。這種虛脫的感覺一般人很難想象,反而會更大量地出汗,就像水管里的水,越是快要流完的時候反而更沖。我們集體戶一個叫劉志的知青啞著嗓子罵了一句,他媽的,我已經(jīng)要死了!

他這一罵,我們幾個人的感覺也立刻都崩潰了。

如果在以往,我們真渴急了也喝過道溝子里的水,有時明明看見水里已經(jīng)有了“跟頭蟲兒”,也只管閉起眼來喝,水再臟也總比渴死強??蛇@時是冬天,道溝子已經(jīng)干了,根本找不到水。這時,我們已經(jīng)又轉(zhuǎn)到一塊更遠的農(nóng)田。由于天寒地凍,當時挖溝要先把最上面一層兩尺多厚的凍土用鋼釬像鑿冰一樣地鑿開。但就在這時,劉志用我的鐵锨無意中在一個土崗子上戳,發(fā)現(xiàn)這地方竟然沒凍實,很容易就戳開了。也就在這時,我們突發(fā)奇想,如果這樣戳下去,會不會挖出水?這一帶是大洼地區(qū),地下水位很淺,有的地方不到一米,也有的地方挖一尺多就能見水。雖是鹽堿地,地下水又苦又澀,但好歹是水,不是別的。于是劉志就用我的這把鐵锨開始猛戳。這樣戳了一會兒,漸漸地就戳出一個長形的條坑。馬大眼見我們不干活兒,在這里用鐵锨戳著玩兒,就扔下扁擔走過來。但他過來一看,好像立刻明白了,于是也不說話,抱起兩個胳膊就站在旁邊看著。這時,劉志已經(jīng)越干越起勁,戳出的土有些發(fā)黑,也開始濕潤。再戳,就終于見水了。挖出的水先是泥湯子,沉淀了一下,漸漸就清澈了。我們都已迫不及待,索性用鐵锨當容器,從這坑里舀了水就喝起來。這水不僅苦,好像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我們這時已顧不上這些,每人喝了幾大鐵锨,直到把坑里的水喝完了,等滲出來,又接著喝。當?shù)厝硕疾徽f話,就這么站在旁邊看著我們。后來馬大眼說了一聲,都干活兒去吧。他們就轉(zhuǎn)身走了。

接下來就出事了。

在這個上午,我們喝完了這坑里的水,身上有勁了,就繼續(xù)干活兒??删驮谶@時,我聽見當?shù)厝嗽谂赃呥吀芍顑哼呑h論。他們的聲音不大,但也不小,似乎在猜測是什么人,有說可能是這家的,也有說可能是那家的。后來,我聽著聽著突然明白了,這一明白,也就全明白了。我們剛才挖的這坑里,是埋著一個人!大概由于當初埋得淺,埋的時候身上還裹著席,再加上身體的皮肉骨頭腐爛,所以這塊地方的土才沒凍實。我回頭朝剛才的那個坑又看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細長的形狀果然像一個人形。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幾乎要吐出來。我惡心還不僅是因為喝了這個埋人坑里的臟水,也因為憤怒。我們喝這水時,馬大眼就在旁邊,他明明知道這是個墳坑,卻不告訴我們,就這么看著我們一口一口地喝這坑里的臟水。這時,劉志顯然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突然扔下扁擔,蹲在地上就哇哇地吐起來。

在我插隊的這地方有個風俗,其實還不僅這里,在中國北方的平原地區(qū)都這樣,凡是埋人的地方,一般都會種上幾棵樹。埋人的地方也不一樣,一是有主兒的墳,也叫墳圈,二是不管什么人,都可以隨便埋,也就是所謂的“亂葬崗子”。但不管是有主兒的墳圈還是沒主兒的亂葬崗子,種樹也是有道理的,一來可以作為標志,莊稼地里一望無際,有一棵或幾棵樹,老遠就看見了,二來有主兒的墳圈,種上幾棵樹也為圖個風水。我插隊的這地方還有個特別之處,在墳上種樹,一般只種柳樹。我想,這大概有幾方面原因,一是柳樹皮實,好活。這里在遠古時期是退海地,土壤含鹽堿,柳樹對這種土質(zhì)很適應(yīng),而且不僅耐旱,也耐寒,知春早,知秋晚。另外,它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生命力和繁殖力都極強,春天到處飄飛的柳絮,其實就是它的種子,飄到哪里一落地,就可以生根發(fā)芽,這在有希冀多子多孫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人看來,如果把它種在墳上,當然再吉利不過。大概就因為這些,當?shù)厝瞬哦荚趬炆戏N柳樹。

直到這時,我也才明白了,為什么生產(chǎn)隊每年秋后分紅時,砍下的柳樹沒人愿意要。這種樹長在墳上可以,但畢竟是陰宅的東西,弄回家來就不吉利了。

在那個上午,劉志用我的鐵锨挖這坑時,我們還并不懂這些,也就沒注意,在我們挖坑取水這地方,旁邊就有幾棵歪脖子柳樹。后來我才知道,當?shù)厝嗽趬炆戏N柳樹也有講究,一般是在新墳上種,也就是說,一個人去世,把他埋葬的同時,就在他的墳上種一棵柳樹。所以多年的老墳,如果后代仍人丁興旺,這家的墳圈遠遠看去也就已經(jīng)蔚然成林。但還有一說,在埋了這個人的同時種下這棵樹,也要看這樹是否成活。如果來年的春天發(fā)芽了,也就說明,這墳里的人已經(jīng)“得著了”。這個上午,劉志挖坑取水時,馬大眼就是看到旁邊的那幾棵歪脖子柳樹,才立刻斷定,這是個墳地。而既然是墳地,也就應(yīng)該是亂葬崗子,因為如果是有主兒的墳圈,他們心里有數(shù),“楊家墳”“馬家墳”“侯家墳”都在哪兒是村里盡人皆知的。且墳圈一般都有棺木,這種裹上席刨個坑就埋的,顯然不是有主兒的墳。

在這個晚上,劉志直到回來還在不停地吐。到后來已吐不出任何東西了,只有綠水。這時老佀拎著一包花生來找我們喝酒。他聽說了白天的事,也搖頭嘆息,喃喃地說,你們這些孩子啊,可真是遭了罪了。這樣說完,大概突然意識到,這話跟他工作隊員的身份不相符,趕緊又把話岔開了。于是,就說起他的家鄉(xiāng)貴州,那個叫岜沙的地方。

我當時聽了,心里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我插隊的這個地方,離貴州將近三千公里,而且據(jù)老佀說,這個叫岜沙的苗寨是在一個很偏僻的山頂上,這些年幾乎與外界隔絕,更不要說和我插隊的這地方有什么聯(lián)系。但是,這種在人去世之后的“人樹合一”的習俗,卻是驚人的一致。這就讓我懷疑,這件事,會不會是真的?也就是說,當人死后,倘在他的墳上種一棵樹,他的靈魂就真的會與這棵樹合為一體,或者說,這棵樹成為他靈魂新的載體?如果真是這樣,這會不會是人類的一種新的生命形式?也許這棵已經(jīng)附了人的靈魂的樹,我們可以把它稱為“人樹”,或者“樹人”?更有甚者,他們會不會也有思想,有感情,而且彼此之間可以對話,或者用它們自己的方式相互溝通交流,只不過這種溝通交流還是一種我們至今無法了解的信息傳遞方式,就如同在幾百年前,人類根本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叫電磁波的東西存在一樣。當然,這件事也可以反著想,或者說用反證法,如果不是這樣,我插隊的這個地方與這個叫岜沙的地方相距如此遙遠,且兩邊的人從古至今不可能有過任何交流,更不要說文化的融合,這個“人樹合一”的風俗以及這個風俗所滲透出的對生命的理解,又怎么會如此的如出一轍呢?

這次的臟水,我也沒白喝。從這以后,也就明白了柳樹在這個地方以及對當?shù)厝说奶厥庖馕?。但此時,我并沒意識到,這件事到后來,對我還有更大的意義。

1970年以后插隊的知青,一般稱為“后知青”。無論哪里,后知青的集體戶房子一般都是蓋在村外。這有兩個原因,一是集體戶的房子當然是后蓋的,村里不可能再有地方,只能蓋到村外去。二是把知青的房子蓋到村外也清靜,省得這些人到了晚上又喝酒又唱歌地鬧騰。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們這里距震中只有幾十公里,受災也很嚴重。屋里不能住了,就在門前的土坡下面搭起臨建棚。這種臨建棚是用秫秸稈兒夾的,再抹一層泥,正值冬天,也就很冷。我當時盤了一個磚灶。但有灶,就算沒有煤也得有木柴。一般的柴禾不行,不禁燒??纱謇镆夷静駧缀鹾驼颐阂粯与y。也就在這時,我起了“飛智”。我發(fā)現(xiàn),離我們集體戶不遠的莊稼地里有幾棵老柳樹。這幾棵老樹早已死了,只是還沒糟朽。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不是一片老墳?

這一想,就朝這幾棵老柳樹走過去。果然是一片荒墳,大大小小有十幾個墳包。顯然,這片荒墳的墳主兒早已沒了后人,有的墳包已經(jīng)塌陷,露出里面的棺木。我靈機一動,拽出一塊棺材板扛回來。這片荒墳當年的主人家境應(yīng)該很殷實,棺材板是上好的柏木。柏木有個最大的特點,油性大,沾火就著,而且很耐燒。但因為是多年的棺木,燒起來也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過我連死人坑里的水都喝過,這點氣味也就無所謂了。從這以后,我的這個磚灶也就有燒的了。每次燒完,就再去那幾棵老柳樹的底下扛幾塊棺材板回來。

就這樣,那年,我度過了一個溫暖的冬天。

曾有人說,人的記憶,是由生存本能和本能的欲望決定的。我覺得這說法很有道理。也就從那個冬天,關(guān)于樹,尤其是柳樹的這些事,我就牢牢記在心里了。后來,我又經(jīng)歷了兩件事,這兩件事都與柳樹有關(guān)。第一件事讓我沒齒不忘,第二件,更讓我沒齒不忘。

先說第一件事。1977年冬天,我參加了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考試,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當然,這個意義,我在當時還并沒完全意識到。讓我沒想到的是,我這次去高考,竟然把馬大眼給惹了。馬大眼把我這次去參加高考,定性為一種值得警惕的“新動向”,甚至還在村里專門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在會上說,王松——這里要說明一下,我自從來這個地方插隊,村里的男女老少,對我的稱呼一直是“小王”,就連剛冒話兒的小孩子也這樣叫,像這樣直呼其名,還極為罕見,顯然馬大眼是有意的,他要以這種方式來表明這個事件的嚴重程度和他對我的態(tài)度——馬大眼說,王松,不知從哪兒聽到的謠傳,沒跟村里打任何招呼,也沒經(jīng)過批準,就擅自跑到外面去考大學兒——這里還要再解釋一下,“考大學兒”是當?shù)氐姆窖?,“學”,在這里發(fā)“xiáo”的音,而且要走小轍兒——馬大眼說,王松擅自跑出去考大學兒, 這很可能是別有用心的人在暗中搞鬼。

馬大眼的這個說法在今天看來顯然讓人哭笑不得,甚至難以置信。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些都確有其事。那次會后,我找到馬大眼,耐心地給他講,這次全國性的恢復高考,對我們國家和民族的重大意義,又對他說,如果他不相信,可以聽一聽收音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節(jié)目一直在反復廣播這件事。但馬大眼毫不理會,他說,他只聽公社的,公社沒給村里下過任何正式通知。于是,我這次考試之后,就開始了對我嚴厲的懲罰。

當時全村的勞動力都已到三十里外的一個地方去出河工。這是一個清淤工程。我還清楚記得,這條河叫“北京排污河”,至于北京的排污河怎么會流經(jīng)我插隊的這個地方,今天已不得而知。總之,它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排污,兩岸已經(jīng)坍塌淤積,這一期的河工就是要疏浚這條河道。當時唐山大地震剛過去半年,還經(jīng)常有余震,出河工的人不能去附近的村里好房子住,就在河邊的工地上搭起“地窩子”。這種所謂的地窩子,是一種比臨建棚還要簡陋的棚子。我一去就明白了,給我安排的這個地窩子是搭在墳地里,因為就在跟前,有幾棵柳樹,而正常情況下,在這樣空曠的河邊是不會有這樣幾棵孤零零的柳樹的。果然,我很快就聽說了,這里就是墳地,而且我的這個地窩子竟然就搭在一座墳上。也就是說,他們把這墳包的土攤開,自然就高出地面一塊,然后墊上草,鋪了席,就是地鋪。而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這還是一座新墳。據(jù)說墳主人就是在這次地震中砸死的。我這才明白了,難怪在我地窩子的門前就有一棵柳樹。這棵柳樹應(yīng)該是去年剛栽的,看得出來,干上長出的還都是新枝。

顯然,它是屬于這個墳里埋著的人。

我一下又想起老佀曾說過的那個叫岜沙的地方。我想,如果這墳里的人真的已把靈魂附在這棵樹上,那么這棵樹也就已不是一棵普通的樹了。這時,我看著這棵不動聲色的柳樹,開始在心里嘀咕,它會不會正在跟我說什么,只是我無法聽到?

我現(xiàn)在想起來,不得不佩服馬大眼的想象力,他竟然能想出這樣的創(chuàng)意來懲罰我??梢韵胂笠幌?,我晚上躺在這個地窩子的地鋪上睡覺時,在我的身下,離我?guī)壮叩牡胤竭€躺著一個人,這種感覺今天想起來還覺得頭皮發(fā)麻。其實再想,也挺可樂。

當然,睡在這樣的地鋪上會浮想聯(lián)翩。但我這時已別無選擇。我如果拒絕住這個地窩子,就只能睡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這根本不可能。那些日子,我每晚躺在這個地鋪上,雖然白天很累,夜里卻無法入睡,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想,我身子下面躺著的究竟是一個什么人呢?男人,還是女人?多大年紀?干什么的?但我當時還是很明智,始終沒去打聽關(guān)于這個人的任何事。因為我知道,一旦打聽清楚了,我就真的沒法兒再在這個地鋪上睡了。

幸好后來,我白天已累得筋疲力盡,到了晚上也就該怎么睡怎么睡了。

出事是在幾天以后。直到今天,我仍然想不明白,后來發(fā)生的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天夜里,大概是后半夜,我被尿憋醒了。但醒來之后才意識到,好像還不是尿,是聽到了什么聲音。這聲音忽遠忽近,時大時小,似乎是一個人在嘆氣。聲音大的時候有些沙啞,像個老人,但小的時候又嚶嚶的,似乎是一個女人在哭泣。我渾身一激靈,又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陣,這聲音就消失了。這一夜,我沒再睡。天一亮就爬起來,鉆出地窩子,繞著這棚子轉(zhuǎn)了幾圈,并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可疑的蹤跡。但第二天夜里,大約比前一晚早一點,這聲音又出現(xiàn)了。我因為心里有事,這一晚沒睡踏實,所以這個聲音一出來我立刻就清醒了。這時我想,會不會是門前的這棵柳樹真的在跟我說話?如果是,它又要跟我說什么呢?

就這樣一連幾天,每到夜里,這個聲音都會出現(xiàn)。到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了,本想干脆厚起臉皮,抱著鋪蓋去別的地窩子里睡。但最后咬咬牙,還是忍住了。

我索性橫下心想,我倒要看一看,這聲音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天再想,應(yīng)該只有兩種可能。首先要排除一種可能,這絕不是幻覺,這個聲音真實存在。那么第一種可能,我想,門前的這棵柳樹就在我地窩子的跟前,會不會是夜里刮風,樹枝刮在外面的席子上發(fā)出的聲音?但是那幾天的夜里,我注意過了,外面并沒刮風,就算樹欲靜而風不止,也不會發(fā)出這種奇怪的聲音。倘這樣,那就還有一種可能,這個聲音,真是躺在我身子下面的這個人發(fā)出的。當然,這絕不是鬼神之類的事。我也從不信鬼神。但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無窮無盡我們?nèi)祟惒涣私?,或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也許有一天,科學家會突然宣布,在這個世界上,在門捷列夫的化學元素周期表的118個化學元素之外,還存在著多得數(shù)不清的化學元素,或者,除去今天人類發(fā)現(xiàn)的電磁波,還有什么更神奇的聯(lián)系方式,這都有可能。所以我想,這聲音,會不會是附了這個人的靈魂的這棵樹發(fā)出的呢?

關(guān)于這件事,我至今也沒想透。

對我的懲罰還并沒有到此為止。當時的水利工程分為三級,一是村里的,二是公社的,三是縣里的。這次清淤,是縣里的一級工程。既然是縣里的工程,吃飯也就以公社為單位。每個公社自己設(shè)伙房,到吃飯的時候,各村派人統(tǒng)一去打飯。我是后來的,一到工地,這個打飯的差事自然就落到我的頭上。從我們村的駐地到伙房并不太遠,大約有幾百米,但沒路,連小道兒也沒有,得踏著莊稼地過去。不過我事先觀察了,這一段路線沒有柳樹,也就是說,應(yīng)該不會有墳。就這樣走了幾天,我漸漸地就踩出一條小道兒。

出事是在一天晚上。在這個晚上,工地要放露天電影。當時放電影是一件很大的事,工地上的人聽說這事會興奮一天。我還記得,那個晚上要放的電影是《春苗》,講的是一個農(nóng)村赤腳醫(yī)生如何為“貧下中農(nóng)”治病的故事。由于大家都急著想去看電影,傍晚一收工,就催我快去伙房打飯??h里的水利工程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伙食好,隔一天可以吃到一次饅頭。我每次去打飯,都是背著一個大兜子,再端個洗臉盆,兜子里裝窩頭或饅頭,洗臉盆盛菜。那個晚上從伙房打了飯出來,因為急著往回走,就抄了一條近路。

也就是這條近路,讓我遇上了麻煩。

這以前,我從來沒走過這條路,當時又黑,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正走著,突然覺得腳下好像有個窟窿,右腳一下就陷進去。這個窟窿還挺深,這一陷就到了大腿。我心里還有些奇怪,莊稼地里怎么會有這么深的洞?正想著,一抬頭,我的頭發(fā)一下就奓起來。在黑暗中,我看到了幾棵柳樹。這一下就明白了,這是個墳地。這個洞不用問,肯定是個墳窟窿。我這時才感覺到,陷進去的這只腳似乎踩在了什么東西上,扎里扎沙的。我渾身一陣發(fā)麻,趕緊往外拔腳。但陷進去容易,再想拔出來,一下就卡住了。我又拼命拔了幾下,但手里還端著菜盆,這可是全村勞力的晚飯,不能灑。就這樣又使了半天勁,才好容易把腳拔出來,鞋卻掉在這墳洞里了。我這時已顧不上這些了,就這樣光著一只腳,一瘸一拐地回來了。

這個晚上,我沒去看電影。

更讓我發(fā)愁的是,沒了這只鞋,第二天怎么干活兒。

也就在這件事的幾天以后,又發(fā)生了一件事。

那天,下了一場大雪。那時的冬天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大雪,能下一尺多厚。這時,我已從一個同學那里借了一雙膠鞋。當初在學校時,我和這位同學同班,而且是極好的朋友,但下來插隊時沒分在一個村。這次,他也參加了高考,考試之后也來出河工。他后來考上了天津農(nóng)學院,讀的是牧醫(yī)系,畢業(yè)沒幾年就移居日本了。我曾寫過一部題為《雙驢記》的中篇小說,原型就是他。關(guān)于我和他,還有一段故事,因為與樹無關(guān),這里就不說了。

這場雪下得很大。到下午,縣里的工程指揮部就下來通知,由于雪大,岸坡濕滑,有的村已經(jīng)出了事故,所以停工半天,等雪停了再干。但我們村這時正準備在岸邊挖一個水窩子。挖這水窩子,是準備建一個水閘。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既然是一條排污河,水是不能用于農(nóng)田灌溉的,當時建這水閘又有什么意義呢?總之,馬大眼認為,雪再大也不妨礙挖這個水窩子,于是決定,我們村不停工,還繼續(xù)干。于是這個下午,我們來到岸邊,就開始挖這水窩子。所謂水窩子,其實就是一個大坑,只是因為要建水閘,這個坑就必須足夠大,也足夠深。就在大家砸開凍土,往下挖時,有人的鋼鎬似乎刨到空的地方,發(fā)出咚咚的聲音。

立刻有人說了一句,是個墳!

接著又有人說,是個閨娘墳!

我聽了心里一動。他們說的“閨娘墳”是當?shù)胤窖裕傅氖沁€沒出嫁的女孩兒的墳,如果用普通話說,也就是姑娘墳。我立刻明白了,他們當?shù)厝酥赃@樣判斷,是因為按這里的風俗,沒出嫁的女孩兒如果故去,是不能埋進娘家的墳圈的,但又沒有婆家,所以只能孤零零地埋在野外一個不礙事的地方。這附近又沒有樹,顯然不是誰家的墳圈,所以,也就只能是一座“閨娘墳”。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當時一聽有人說,這是個閨娘墳,所有的人立刻都興奮起來,紛紛說刨出來,刨出來!事實上因為要挖這個水窩子,也必須得把這口棺木刨出來。于是大家又奮力挖了一陣,果然,一口棺木就露出來。

這竟然是一口大紅棺木,雖然年代已經(jīng)久遠,但仍能看出,當年的紅色很鮮艷。它的形狀就像一條船,兩側(cè)起鼓,前后出梢,底盤也很大。最讓人吃驚的是,這口棺木的蓋和底都有一尺多厚。顯然,這棺木的主人不是普通家庭。這時,已經(jīng)有人在用鋼鎬嘎吱嘎吱地撬棺材蓋。這棺木的椽釘竟然絲毫沒生銹,顯然不是一般的鐵或銅,應(yīng)該是一種特殊金屬。

棺材蓋終于被一點一點地撬開了。四個壯勞力,抬這個棺蓋竟然都很費力。

大家把棺蓋移到旁邊,伸頭一看,都愣住了。

這棺材里躺的果然是一個女孩兒,如果不是面色死白,看上去竟然就像在熟睡。她綰著發(fā)髻,看身上的裝束,應(yīng)該是晚清或更早時期的人。這時,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圍在這口棺木的周圍靜靜地看著。就在這時,這女孩兒臉上的顏色開始變了,漸漸發(fā)暗。接著,身上的衣服也有了變化,像灰一樣塌下去,瞬間變成了粉末。再然后,她臉上的皮膚也一點一點塌陷下去。就這樣,這女孩兒在我們所有人的面前,變成了一具白骨。

這個下午,一直到收工,所有的人都沒再提這事。

我當時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這座墳的跟前沒有柳樹,還不是由于年代久遠枯死了,不是,沒有任何痕跡,這就說明,當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這個女孩兒的家人在埋葬她時,根本就沒種樹。但這一來就有了一個問題,沒有樹,這女孩兒的靈魂沒有歸宿,又到何處去了呢?

這個清淤工程一直到那年春節(jié)前才總算竣工了。年后,我就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關(guān)于這個“閨娘墳”的事,我后來也請教過生物系的這個女老師。其實此前,我也曾給別人講過,但聽的人都不信,認為我是胡扯,或在農(nóng)村插隊時,被人欺負,腦子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但我跟這個女老師說起這事時,她聽得很認真。仔細聽完了,才告訴我,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很正常。她說,根據(jù)我的描述,當時挖出的這口棺木材質(zhì)很好,木料也很厚,而且還沒糟朽,這樣推斷,棺木里應(yīng)該是一個很好的密閉環(huán)境,所以里面的物質(zhì)才不會發(fā)生變化。而一旦這棺木被打開了,人的皮肉組織和毛發(fā),也包括她身上的衣物,一接觸空氣立刻就被氧化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現(xiàn)象。她說,在考古挖掘時,經(jīng)常會遇到這種情況,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很多保護措施,但一直還是考古界研究的一個課題。

她這樣說完,又沖我莞爾一笑。

2015年初,我要下去掛職。經(jīng)過反復考慮,我最后還是選擇了當年插隊的這個縣。

既然是掛職,平時也就在縣城工作。但我這次下來的目的不是在縣城,而是想去當初插隊的那個村莊。那年夏天,我終于又來到這里。這時,當年的公社已改成鎮(zhèn)。離村莊還有幾里路時,我特意從車上下來,想走著進村,再感受一下,看能回憶起多少當年的事。

通往村里的土道已修成柏油路。但我一邊走著,開始有些懷疑,如果不是鎮(zhèn)里的人很肯定地告訴我,前面就是我當年插隊的村莊,我簡直無法相信。道邊的莊稼地還是當年的莊稼地,只是已蓋起很多蔬菜大棚。田壟上,也覆蓋了塑料地膜。我在鎮(zhèn)里已經(jīng)聽了介紹,現(xiàn)在這個村,已不像我當年插隊時那樣貧困了,更不用每到秋后靠砍樹渡過難關(guān)。不過通往村里的路上,也確實一棵樹都沒有了,倒也豁亮,朝遠處望去,一目了然。

我想,也許是當年每到秋天砍來砍去,已把所有的樹都砍光了。可再想,又有些疑惑,就算砍光了,為什么不再種呢?或者種了,再后來又都砍了?

來到村里,我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跟我插隊時確實已無法相比了。當年的土坯屋全沒了,連“穿鞋戴帽”的房子也沒了。所謂“穿鞋戴帽”,是指磚基瓦頂,中間的墻山還是土坯。這也是中國北方農(nóng)民的智慧,磚基,能防止雨水侵蝕墻腳,掛瓦,則不必每年再用草泥抹頂,而土坯的墻山可以大大降低蓋房的成本。當年,如果誰家能蓋幾間這種“穿鞋戴帽”的房子,就說明生活已經(jīng)很富裕,日子過得相當牛了??涩F(xiàn)在,全村已是清一色的紅磚大瓦房,看上去一家比一家氣派。在村邊,還有幾戶人家已經(jīng)蓋起三層小樓。這種小樓在江南很常見,但在北方,尤其這一帶,如果在當年簡直無法想象。我們集體戶本來在村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條很寬的街。街道兩邊,很多家的門口都停放著農(nóng)用車,還有的停著轎車。

但是,我在村里走了一陣,漸漸就有了一種感覺,這個村莊似乎精赤條條的,身上不要說蔽體的衣服,連遮羞布也沒了,村里的一切都暴露在外面,一覽無余。

顯然,這毛病還是出在樹上。

當年,這個村莊雖然都是土屋,可看著還挺順眼,就是因為有樹。那時的村莊似乎是建在一片樹林里,土屋被濃密的綠蔭掩映,像一幅畫?,F(xiàn)在的紅磚大瓦房當然比當年低矮的土屋氣派,但是,我懷念那些綠樹,它們不光與我年輕時的記憶相關(guān),而且它們讓我想起某種生命的東西。自然以其神奇的邏輯和力量影響著人類的生存,但是我們對其又了解多少呢?

我注意尋找了一下,當年那棵高大的楊樹,也就是我曾砍了它的一根枝干做鐵锨把兒,為此還讓馬大眼跟我蹦著腳兒急了一次的那棵楊樹,現(xiàn)在早已不見了。這時,鎮(zhèn)里和我一起來的人一介紹,我才知道,敢情這個出來接待我們的馬主任,就是當年馬大眼的小兒子。他這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看上去挺壯實。他笑著對我說,也是命大,小時候曾得過一場大病,當時家里人都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可沒想到,不光闖過來了,后來還越長越結(jié)實。

從村里出來,北面有一條河。我走上大堤,朝遠處望去?,F(xiàn)在的農(nóng)田已經(jīng)又被切成一塊一塊的了。當然,與當年的“臺田”是兩回事??吹贸鰜恚械娜思曳N了棉花,也有的種了煙葉、芝麻或花生,大都是經(jīng)濟作物,大田作物基本沒有了。但是,田里的柳樹卻多起來,朝遠處望去,星星點點的到處都是,有一棵的,也有幾棵的。我沒問,但心里明白,這顯然都是墳圈,村里的誰家有親人故去,就埋在自己的地頭了。

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在不遠的地里有一棵楊樹。這棵楊樹很直,也很高,看去非常顯眼。馬主任見我一直盯著那邊,就笑笑說,那是我爹的墳。

我立刻明白了,馬大眼埋在那里。

我下了大堤,朝這棵楊樹走過來。

馬主任說,我爹臨死時囑咐,他的墳上,要楊樹。

我來到這棵楊樹的跟前。它緊貼著馬大眼的墳包。這時,一陣風吹來,這楊樹的枝葉開始搖動起來,不是沙沙的,似乎是嗯嗯的。我想起來,這是馬大眼當年說話的習慣。他無論說什么,總要先嗯嗯幾聲。我仰起頭,看著這棵楊樹,心想,它想跟我說什么呢……

【王松,祖籍北京,天津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代表作有中篇小說《紅汞》《雙驢記》等,長篇小說《尋愛記》《爺?shù)臉s譽》《煙火》《暖夏》等。有長篇小說單行本和個人作品集等數(shù)十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