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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10期|東珠:昆蟲八寶宴
來源:《草原》2021年第10期 | 東珠  2021年10月28日08:31

眼下是2020年9月12日,昆蟲們已一連餓了三整天。

連餓三天,又長久不見,難免出現(xiàn)不和諧。臺風過后,在僅剩下的一桌五米長、半米寬的八寶宴上,一只大黃蜂與一只食蚜蠅首先打起來了!這都是昆蟲的擬態(tài)惹的禍。擬態(tài)是術(shù)語,用通俗語言翻譯一下就是“亂穿衣”“達人模仿秀”“山寨”。胡蜂科、蜜蜂科、食蚜蠅科這三科的昆蟲,自古就在爭奪同一件外衣:它們迷戀黑黃相間的緊身衣,迷戀黑黃相間的條紋狀肚套。這種執(zhí)著,東北大地上常見的一種草本植物中華苦荬菜可以解釋清楚:它們的管狀花正是黑黃相間的小炮仗捻的樣子。有一次,我看到幾只食蚜蠅落在上面哄吃,居然可以化入其中、難分彼此。大小、輕重、色調(diào)再合適不過。當時特別驚喜:原來你們是一對??!

中華苦荬菜是典型的根蘗型草本,對昆蟲其實并不是很依賴,種子只不過是生育備胎罷了。因此,它的花朵,用手撫上去輕柔得就像小黃鴨或小白鵝腹部的羽毛,似有似無。東北大地上常見的就是黃、白兩種花色。食蚜蠅它就鐘情黃色花。那白色花讓它冷落得真是潔白無瑕啊。

而且,中華苦荬菜那小太陽似的花朵,在太陽面前,保持著相當謹慎、謙虛的作息:它幾乎成了太陽是否賞臉的天氣預報。陰天下雨,它的花朵會提前關(guān)閉。如果連下一個月,它也會連閉一個月。任何一種再普通的植物,悄悄過起小日子,都有著自己固定的老相好和內(nèi)心敬畏的老神仙、總指揮。這幾乎全都仰仗昆蟲的多樣性來傳宗接代了。昆蟲傳粉的優(yōu)勢一直長盛不衰:靠風傳粉、靠水傳粉的風媒傳粉植物、水媒傳粉植物,種類到目前一直沒怎么增加。因此可以揣測出胡蜂科、蜜蜂科、食蚜蠅科這三科的昆蟲,它們的祖先是把情感和身家性命寄托在開黃花的菊科植物上而發(fā)家致富的。只不過,到今天,胡蜂科、食蚜蠅科的好聲名,還全都指望著蜜蜂科。

即便沒有臺風,中華苦荬菜的花朵這時也早就力不從心了。最后一批 冰激凌狀的頭狀花序正在成為標本。它要等到來年的春天,接替葶藶金黃的花期。黃蜂隸屬于胡蜂科。八寶宴上,它與食蚜蠅開戰(zhàn),這是今天遇見的特別殘忍的一件事。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膚色雷同、種類不同的昆蟲血拼。黃蜂的個頭太大了,簡直像沒有王法,專擊頭顱。因為爭奪餐盤,它發(fā)狠要把食蚜蠅弄死。它簡單粗暴、又穩(wěn)又準又狠,先是一把抱起食蚜蠅把它轉(zhuǎn)暈,再用嘴巴直接去戳對方的頭,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粗魯。沒幾下,食蚜蠅就不行了。它的奮力反抗更像投懷送抱。我本能地抓起相機,馬上又覺得這樣太殘忍??墒?,等我以最短的三秒鐘把自己的心理斗爭折騰完上陣搭救時,已經(jīng)太晚了,被黃蜂狠狠摔到水泥臺上的食蚜蠅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粉嫩的花盤上,饑餓的昆蟲們依舊匆匆擇食,有時迫于家風家教、軍事的不對等,偶爾禮讓一個花碗,表面稱兄道弟。又想起一個閨蜜的問題:誰是昆蟲的醫(yī)生?多年前,她還問過我:給牛看病的人叫獸醫(yī),給花看病的人用專業(yè)術(shù)語怎么稱呼?這些我都答不上來。一旦咬文嚼字,才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語言的死胡同。昆蟲,這些像紙片、石子、米糠、花布條、餅干渣、頭發(fā)絲、小竹枝一樣的小生命,當它們戰(zhàn)勝臺風、睜眼便迎來糧倉極度緊缺時,該怎么走出食物的末日時光?也就是十分鐘前,我高高興興來到這里,剛一駐足,就聽到巨大的暴躁的帶著血音兒的嗡嗡聲。已經(jīng)聽出情況不妙,因為昆蟲們用餐時,如果心情足夠舒暢,多是沒有多少聲響的。它們多是在更換餐盤或起身飛向下一朵花時才發(fā)出預警性的嗡嗡聲。我循聲定位找了好半天,最后才在離花盤半尺高的地方捕捉到了一團亂哄哄的雞油樣飛影。只覺得很奇怪:顏色怎么這么黃?個頭怎么這么大?根本認不出是誰,速度實在太快了,它們整個飛動起來,就是一個黃色球體在飛轉(zhuǎn)。

由于這不和諧的一幕幾乎超脫到只打擾到了我:它幾乎全部在空中完成。因此,扔下那具尸體,抹掉臺風背景,回憶它們抱在一起騰空起飛時的鏡頭,又像極了沒有柄的橘子味的棒棒糖,讓甜味極力拯救著帶有蜂毒的苦難。

臺風海神僅在長春停留了一個下午。但這是百年不遇的一個下午。在它到來之前兩天、之后一天共計三天時間里,氣溫驟降,雨點到處亂撞,樹葉騰空像麻雀,學校不得不宣布停課。我特意以我的方式迎接臺風海神:就在它到來的那個下午,扔掉雨傘,一個人步行90分鐘回家。雖然有幾次連人帶衣服差點被臺風擰成拖布,但渾身熱乎乎的,越走越勇敢,很快掌握了方法:心定則風定。當然,不建議大家這樣體驗臺風。我的初衷是:人與其他生命之間,需要嘗試著在同等困境中扔掉一些過于舒適的人類文明保護傘裸奔一次,才更能相互敬畏。一如我半夜脫掉棉襖、裸露后背蹲在村路上感受積雪下只有指肚大的葶藶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寒凍。那一夜,北斗七星高懸,口中呼出的哈氣像潔白的紗一樣不愿離去。一旦專注呼吸、調(diào)教呼吸、領(lǐng)悟呼吸,七星便會隨著心境眨動,與根根睫毛對接。來自北山上星際的濕意與來自身邊玉米地葉尖的濕意仿佛等距,天地人的概念在向我獨門獨授,人在這時醒來何等重要!

還有,一個人如果足夠細心去傾聽民間和整理民俗,就會發(fā)現(xiàn)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角色互換一直在進行著,并像蜂毒一樣讓人一時難以招架。過去的一年里,我記得山里的一頭牛因病提前被宰殺而拼盡全力客串到主人身上,通過各種提示告訴我一個珍貴信息,因為我當時正在研究英文cow的來歷及其與東北的一種開花植物的淵源。記得一只被宰殺的公雞客串到一個更年輕的女人身上,要親手用鐮刀剁了宰殺者。而整個過程早已被記錄在某個人的日記里。記得一個人因吃了一只養(yǎng)殖的雁亞科禽類之后的異常反應。當然有人會辯駁,出現(xiàn)這種事情皆因當事人身體不好。然而,恰恰身體欠佳之時,顯現(xiàn)出了人的脆弱屬性和各物種之間短半徑因果結(jié)算的迅疾,也恰恰是這時懂得了緊貼黑土地求生的人們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和各種自然信仰的起源之因。

獨自臺風中步行,會明白后背光滑如紐扣的甲殼類昆蟲的好處,也能體會到鞘翅目、半翅目昆蟲的靈活兩樣。更覺得落湯雞實在是科學嚴謹?shù)拿耖g比喻,沒有什么比臺風中的翅膀更難堪的了。

這是陽光決定的,昆蟲的八寶宴就安排在2020年的9月12日這一天。

只有陽光能把處于黑暗之中的昆蟲像拔火罐一樣拔出來!這是白露過后的第六天了,悄悄掀開八寶宴的桌子一角,百余只異色瓢蟲的集體出動瞬間讓交通癱瘓了。這群黃豆豆瓣大的光之子,因臺風到來,在地下足足憋悶了三整天,此刻,正嘰里咕嚕地從兩棵榆樹的根部出發(fā),沿著樹干向上噴灑,直奔樹梢。撞車的樣子跟人類一樣,一旦追尾剮碰,氣性大者會專門踹上一腳油門再使勁撞一下,直到打上一架才罷休。異色瓢蟲是一個統(tǒng)稱,它們的變異性極大,就連生物學家也沒有辦法。就像紫堇屬的植物一樣,葉子變化至少達十幾種。它們前胸背板上的圖案幾乎沒有重樣的。這等隨意散漫的遺傳,使得基因到處丟失,野心卻越來越強大。英國將它引進,它靠著每年擴張100公里的速度,幾乎把當?shù)氐耐林跋x全都替換了?,F(xiàn)在想想,我也有好多年沒有看到標準的七星瓢蟲了。閉上眼睛回憶一下,滿腦子幾乎都是這雜七雜八的雜色家伙。背上標準的七個星的瓢蟲,正漸行漸遠。通體橘色的異色瓢蟲稍好辨認:其頭頂上的圖案,正觀是M,反觀是W,這就是重要標識。這多符合英國生活??!

異色瓢蟲的最大特點是喜歡在樹根下或石頭縫里聚集性群居。今天,它們其實很難抵達八寶宴。因為沒有一朵花會像野生毛百合的花冠內(nèi)部那樣布局:與它生有一樣的斑點、一個色調(diào)。它們對偽裝格外重視,將之看作兵家秘鑰、生存利器。仔細觀察,這兩棵榆樹的主干上,也生滿了很多橘色的斑點、條紋。工藝講究,均勻分布,色調(diào)統(tǒng)一,不像是榆樹自發(fā)張貼。這是我不想驗證的:交通事故已經(jīng)變味轉(zhuǎn)向了,一只異色瓢蟲正在啃另一只的臀部,出手就像大黃蜂抓起食蚜蠅。這再一次讓我措手不及。以前有一個昆蟲專家說過,它們除了會把卵喂養(yǎng)幼蟲之外,成蟲的異色瓢蟲之間向來也有同類相食的情況。這一次,好在兩只都足夠彪悍,幾個回合下來,受攻擊的那只掉頭猛掐,一頓神拱,終于保住了自己的臀部。

那么,避免登上大雅之堂的它們,還能吃什么呢?今天真是幸也不幸,糟糕的答案隨時奉送,每一個樹杈都在醞釀吃貨直播:轉(zhuǎn)眼就見一只橘色的異色瓢蟲正在生吞一只蠓科的昆蟲。我甚至捕捉到了它空中擒拿的一瞬間。我從沒有想到瓢蟲那短哈哈的六肢可以這樣靈活精準。獵物實在太小,實在看不清。只是一直盯著它:它大吃了好半天,章法嫻熟,沒有表情。這是我有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不借助任何儀器看到它嘴里的肉。它打開了昆蟲飲食的又一奇異景象:回到八寶宴上,原來,一只黃紋細腰蜂那一對橙色的觸角,居然還可以像扁擔一樣端平,觸角的末端居然還可以像黃瓜的須蔓一樣向內(nèi)卷起半個圈。它是多么自律、多么珍惜每一個花碗,它的觸角過于長,生怕自己吃得忘情了弄臟了別的花碗。不遠處,數(shù)只尾巴上帶著長刺毛的寄蠅,個個清透可人,生存技巧培育著赴宴素養(yǎng),根本看不出它們都是通過自小寄生在別的昆蟲那里而全部變成后媽養(yǎng)大的孩子。一只椿象,則悄悄堅守在幾乎是僅剩下的未開放的一小盤八寶花盤上,悄悄吃那剛剛解封的蜜意。

沒有餓著的,就是小灰蝶了。到哪里也不能缺少小灰蝶。這個小玩意兒,任何時候,它總能給饑餓者難看的吃相救場!它像是上天的限額派送,只有一兩只。它色彩多變,跟人實在太熟絡(luò)了,往往苜?;ㄩ_的時候,胃口極小的它,會慷慨地扔下美食,頂著毒日頭,專門立在你眼前給你表演搓翅膀玩。它會反復揉搓很多遍,直到你看清動力原理。有時可以大膽地做一個試驗:試著跟它說話,然而你會發(fā)現(xiàn),它仿佛能聽懂你的語言。在夏天,在開花的一大片苜蓿地里,這種試驗我已經(jīng)做過多次了。眼前,這個討人歡心的小魔術(shù)師,翅膀立起來是灰色,猛然間打開,居然像炭一樣黑!無論在什么地方,純黑色、沒有任何波紋的小灰蝶并不多見。它特別喜歡熱乎乎的水泥臺面,飛起來忽閃忽閃的又跟小閃電一樣迷人。讓人很難相信,它是怎么抵擋住那么大的臺風而活到今天。今天的它特別調(diào)皮,獨自玩起行為藝術(shù),飛落到一截與自己體色相同的枯枝上,再也不離開,就像枯木逢春開了一朵小花,秀色可餐。

其實,只有在昆蟲的用餐時間,我們才有機會近距離欣賞它們。幾乎是唯一的機會。無論昆蟲進城還是留守山林,但凡喜歡立在花盤上的,它們的日用主食,都偏愛傘房花序的植物。次之是傘形花序、聚傘花序。以上三者,稱謂上僅一字之差,但建筑學上的實用性和差異性,昆蟲早就研究透了。傘房、傘形、聚傘,這三種花序的主語都是傘。但是,只有傘房是平頂,而傘形是圓頂、聚傘是幾個分散的圓頂。景天科的八寶就是傘房狀花序。在中藥文化十分發(fā)達的中國,它全草藥用,有清熱解毒、消瘀散腫的功效。這都與昆蟲無關(guān)。狼毒花有毒,冰清絹蝶照樣在上面吃飯。菊科的琥珀千里光有毒,它卻是朱砂蛾的專寵。面對葉片緊湊、極具支撐力的植物八寶,昆蟲們喜歡的是它的花碗的實用性、耐用性、固定性、不輕易褪色。我們跟蹤昆蟲,當它把絲針一樣細長的口器呈90度角插進八寶的花碗時,我們會看到,八寶的粉色花碗碗底雖然很深,但由于花瓣的開放尺度足夠大,很能保證陽光對其進行全面消毒、產(chǎn)生陽光的甜味。

我到現(xiàn)在也弄不明白,這些飛行的昆蟲為什么對濕漉漉的花朵、對大霧那么計較。無論何時,絕不將就。因為我可以確定,它們是喝雨水的,而且一定要喝那沒有花朵打擾的葉子上儲存的雨水,水質(zhì)也要像鉆石一樣明亮。我們?nèi)祟愑貌?,喜歡酒水、飲料、稀粥全部端上桌。昆蟲不是這樣的。它們吃是吃、喝是喝。白露之前,我曾親眼見到一只黃鉤蛺蝶在用完八寶宴以后,繞道飛出很遠,到一堆前夜割下的苣荬菜的葉子上喝水。洗澡水也要另算。就是剛剛,一只熊蜂突然扔下花朵一個箭速飛射出去,我知道要有大事發(fā)生,跑步追。它落在了一片樹葉上,原來它要清理自己。很有儀式感,像要當升旗手。眨眼間,那已經(jīng)是一個人的樣子了!它先清理雙手,再清理它的雙腳,還要全面擼肚子。擼肚子時就像一個女人擼貓或一個愛喝酒的東北男人擼串子。更絕妙的是它還要掏掏翅膀根,掏完了,最后再擼擼翅膀尖。我見它一直是很干凈的,可它很執(zhí)拗,一直認為自己是臟的。前前后后非常迅速,耗時正好20秒。然后它馬上飛回到花朵上,感覺就像一個工作十分敬業(yè)的園藝工人匆匆上了趟洗手間。

當然,也有用吐沫清理自己的。這種方式真讓人哭笑不得。不過,首次感受時還是相當感動的:多年前,吉林省通化的玉皇山上,一群野貓可能想獲得我這個外來客的食物吧,見到我,由最年長的那只貓示范,用前爪蘸著唾液在我面前洗臉,然后一家老小共計13只列隊恭候,那陣勢儼然大典。這次實在意外:先前榆樹上打起來的一只啃了另一只的臀部的一對異色瓢蟲,這時其中的一只懊悔層生。可能在反思自己太過分了、太生猛了、太重口味了吧,就一直立在原地,體力恢復了以后,又是洗手又是洗臉,鼓搗了很長時間。感覺還在罵罵咧咧。既然它如此嫌棄、厭惡同類的體味,又如何咽得下同類的整個身體呢?我也給它計時了,剛好也是20秒。這些隨時隨地都可能發(fā)生的昆蟲的秘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聽起來多像神話啊。

以人那好色的眼光看,在這地皮上、膝蓋下的色彩越來越潦草的9月中旬,黃鉤蛺蝶醒目的身影實在是延緩了季節(jié)的衰老。它們立在花盤上,韻律忽閃,等距列陣,像是給花盤安上新的花朵。它們的用餐時間特別長,吃相特別優(yōu)雅。它們有一個特點,當親眼看見自己的花碗被別的昆蟲占領(lǐng)過以后,就絕對不再吃了,會悄悄換地方,非常大氣。這次臺風到來之前,也就是白露之前,它們大約從早上10點開始用餐,一直吃到下午的15點,一天就這一頓飯。前提相當嚴苛:明澈的太陽必須當頭照,陰天哪怕半晴半陰都是不可以的。臺風過后,首次開宴,它們把用餐時間延后了近一個小時。像一切的蝶類一樣,無論多么饑餓難耐,一定要等待陽光。每年,只有等到八寶宴成為主廚時,黃鉤蛺蝶才是最放松的,一次性出行的數(shù)量也是最多的。放松到可以將翅膀平鋪在花盤上,悄悄卷起它們那淡綠色的虹吸式口器。我有幸見到那精彩的一幕,它們的口器可以像一盤蚊香一樣向內(nèi)卷起,每次它要反復卷起三次以上。我觀察了很長時間,才知道那是在對口器維修保養(yǎng),它最在意的就是身上的這個部件。

黃鉤蛺蝶可以說是蝴蝶中的數(shù)學家,它的翅膀就是珍藏版的數(shù)學課本。翅膀以多邊形著稱。當它把平鋪的翅膀從花盤上收攏立起時,我們會看到一個醒目的白色的數(shù)學符號:√(對號),或者:字母V。這就是它的名字的來歷之一。之二之三呢?一定藏掖著某段難以言說的往事,一如勾股定理與中國與畢達哥拉斯之間的關(guān)系,一如畢達哥拉斯的數(shù)學教學像極了中國的某一位高僧的教學。而這兩個人并未生活在同一時代。數(shù)學之殤也是民族之痛,一如蝴蝶的英文單詞以中國的赫哲族、鄂倫春族、達斡爾族為搖籃,一路繚繞北歐文明到達波羅的海沿岸,才得以最終讓這個單詞成形,讓單詞里的蝴蝶從此有了飛起來的意象。念著這個英文單詞,一些人為了它背后的那段歷史,幾乎顛生覆死。因為蝴蝶至今在東北的鄉(xiāng)下,在一些百姓的土語中,還叫“胡狄”。但凡迷戀蝴蝶的人,因果十分明了,必然迷戀花朵。談到蝴蝶,我想很多人都很難做到不動情!

在東北,黃鉤蛺蝶幾乎滿足了我對蝴蝶境界的高配奢望:收起翅膀,立起來,就是枯葉蝶的樣子。希望再也不要發(fā)生這樣的事:也因為它把翅膀進化成這個樣子,以前有人曾拿它的翅膀模仿落葉松的樹皮來制作藝術(shù)畫。

這些年來,除了八寶宴上,我曾在葡萄架下見過它,那時它正把口器扎進掉到地上的幾粒葡萄上,它是我目前見過的最愛喝果汁的蝴蝶。它總是獨自喝。也在正午干熱的白沙地上見過它,像它喝果汁時一樣,它喜歡步行一粒粒數(shù)沙子。還在開花的稠李樹上見過它,但它只是停留,對花朵并不太感興趣,也很不般配。前不久在籬笆上的丁香葉片上見到它時,恰逢陰天,它正在與捆綁籬笆的一窩拳頭大的花布條對視,整個下午都沒有動,那布條與它的翅膀幾乎一個色調(diào)。它一旦離開花朵,就顯得特別孤獨。感觀上,它與翅膀同是豹紋的燦福蛺蝶、老豹蛺蝶很像,但后兩者遇人時逃逸的速度卻比之快出很多。后兩者非常警覺,幾乎不相信人。而黃鉤蛺蝶這高科技的翅膀,讓它有了遺世獨立的底氣,以數(shù)示人的正信和在人來人往中孤獨穿行的無畏。遺憾的是:我從沒有見過黃鉤蛺蝶的婚飛時光、蜜月時光,因此我總懷疑它們沒有妻子或丈夫。

已是四十分鐘過去了,漫長的花盤上,好像什么都沒有少。那只餓瘋了、惡魔一樣的大黃蜂,情緒終于穩(wěn)定下來了。先前它氣得發(fā)抖,它有著傲人的霸氣,多么清貧的季節(jié)也能吃出霸王餐的氣場。它一戰(zhàn)成名,吸引著我的眼珠。我發(fā)現(xiàn),它到哪里,哪里肯定有昆蟲馬上騰地讓座,嘩然而空,獨獨剩下它。它一點也不在乎。它讓那個可憐的小東西一大早挨了頓胖揍。到現(xiàn)在,那個可憐的小東西還躺在水泥臺上。除了我,沒有一只昆蟲前去吊唁。特別有人情味的螞蟻也沒有到來。它像是睡著了側(cè)身躺著。就在我剛要離開的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它突然動了一下。這真讓人好奇,它好像活過來了!我再次上前,確信那不是風吹的假象。這是多么好的事情!這樣我就真的不太愧疚了。因它,我一直在自責:假如我出手快一點怎么樣?

這次真的沒有錯,它真的活過來了。它足足用了漫長的四十分鐘蘇醒。它引導我跟蹤它的新生。

這只食蚜蠅的后背,在翅膀根處,圖案是一座黑色的小涼亭,配上尾部三道山水相間的黑色海岸線,簡直就像海景房。而今天這只大黃蜂的后背,也背著一座與其同等大小、同等樣式的黑色小涼亭。這一次,我抓起了相機,我拍到了一只食蚜蠅收拾破碎的自尊心、抖動翅膀艱難蘇醒的一刻,也拍到了它再次沉穩(wěn)如有抱負的少年般的起飛之姿。它學會了尋找自己的領(lǐng)地和精神獨立,不再盲目去冒犯。同時,民間提示我,它也在代替人體驗著、宣傳著胡蜂科的胡蜂毒的特殊療效。此處省略200字藥理說明書。說說民間吧!在東北,假如森林里有人被胡蜂蜇過,一頓痛苦的哀號過后,往往心里是很高興的,逢人便夸耀:此生可以免除大病的光顧了。更讓我舒心的是:剛才那只脾氣火辣、一大早就動粗的黃蜂,它居然在更幼小、只有粳米粒大小的嬰兒食蚜蠅那里顯現(xiàn)出了長者的溫情。它像是領(lǐng)著鄰居家被爭斗嚇壞的小孩,耐心地示范著,還時不時回頭看看……

【東珠,吉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青年文學》《美文》《作家》《中國作家》等。曾獲2013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第四屆和第五屆吉林文學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第十二屆長白山文藝獎、第六屆紅巖文學獎。出版散文集《知是花魂》?!?/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