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學中的“輕盈”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綠逸讀書會  2021年10月25日08:38

綠逸讀書會成立于2020年春,由北京外國語大學擔綱意大利當代文學課程的魏怡副教授負責指導,高如老師協(xié)助修改文稿,參與者是意大利語專業(yè)的研究生和本科生。本讀書會旨在利用語言優(yōu)勢,在中國推介、研究意大利現(xiàn)當代文學家及其作品,以便有更多讀者在閱讀中了解意大利的歷史傳統(tǒng)和當今生活。

伊塔洛·卡爾維諾是意大利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20世紀世界文壇的大師,與博爾赫斯同享“作家們的作家”的美稱。他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包括小說、論文、隨筆、文學評論、影評等在內(nèi)的眾多作品,而且被普遍認為是20世紀意大利最富想象力的作家?!缎虑晡膶W備忘錄》(又稱《美國講稿》)創(chuàng)作于1985年,是卡爾維諾為赴美講學準備的系列講稿,包括輕盈、迅捷、確切、可視性和繁復等五個章節(jié),代表著文學應該具備的重要特征。卡爾維諾的這部遺作,如同以五個主題命名的“書架”,上面陳列著作家最為鐘愛的書籍。在講稿的創(chuàng)作當中,作家針對每個主題進行了天馬行空式的闡述,讀來妙趣橫生而又不無難度。作品以“輕盈”開篇,表明這是文學的第一要素。參加本次讀書會的同學正是針對該章節(jié)中引用的作家作品展開思考,分別從思想的輕盈、虛構(gòu)的輕盈、概念的輕盈、意象的輕盈以及將文學作為尋求輕盈和直面重負的方式等方面,對“輕盈”這一概念在文學實踐中的應用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周子涵:蝸牛痕與玻璃碎——動蕩風暴中的輕盈反擊

意大利詩人蒙塔萊的詩集《暴風雨及其他》中出現(xiàn)的那些輕盈渺小的意象:蝸牛的痕跡、碎玻璃閃光的碎屑,還有粉餅與小鏡子,都是日常生活中看似無足輕重的事物,卻能抵御滔滔風暴,并且顯現(xiàn)出非凡的光亮。詩人將詩篇置于世界末日的框架當中,用黑暗與災難的反襯,突出那些細微的閃閃發(fā)光的痕跡。它們就像詩人那些以零碎而微弱形式存在的思想,脆弱卻并不偶然。在他看來,人類的價值就來自于道德所具有的微小卻頑強的光芒。它們存在于苦難時堅守的信仰與頑強的希望,個人的驕傲與謙卑以及對代表自身尊嚴的小小光亮的捍衛(wèi)當中。正是這種“輕盈”,才使得人類在災難的重壓下得以喘息,自身的光芒也不至于熄滅。這正是意象之輕盈和用文學之輕抵御生活之重的酣暢體現(xiàn)。

@金惠瑩:米蘭·昆德拉的“逃離”——在輕重躍遷中尋找存在

面對現(xiàn)實的沉疴,米蘭·昆德拉認為:人類復雜的生存境遇要求小說以簡練為手法,減輕結(jié)構(gòu)重量,直達事物核心。如果反抗沉重是輕盈的內(nèi)在邏輯,那么“逃離”便是其外在表征,也是一份試圖重塑存在方式的趨于未知的賭注。昆德拉筆下的“逃離”充滿現(xiàn)實的意味:在行為上,它包含著深思熟慮的輕;在價值上,它是一種退無可退的重;在思想上,它又是從主人公將自我毀滅視作證明自我存在的孤注一擲,到在異質(zhì)文化對記憶的割裂中重構(gòu)身份認同的掙扎,最終走向作者對現(xiàn)代性的反詰。如此的描述,使人類最殘酷的生存困境一覽無余。輕與重譜寫了存在的兩種真實形態(tài),“逃離”又在兩者之間構(gòu)建起虛無的紐帶。通過在不同境遇間的躍遷,人類得以窺見存在之可能。

@張羽揚:盧克萊修的《物性論》——以“輕盈”消解“沉重”

卡爾維諾稱盧克萊修的《物性論》是“關(guān)于詩歌的第一部偉大著作”。作品中,盧克萊修并未著重詮釋世界運作的原理,而側(cè)重描繪遼闊世界中的微小粒子,并試圖勾勒虛空而細微的世界。在他的筆下,肉眼無法觀察到的粒子以輕盈的方式游移于穩(wěn)固的物質(zhì)世界與虛空世界之間:黑暗的房間里,一束照射進屋的微光,會凸顯在空中翩翩起舞的塵粒的腳步;細密而肉眼難以觀察到的蛛網(wǎng),會在我們步入?yún)擦謺r,輕輕裹住我們前行的身軀??柧S諾指出,盧克萊修一直在嘗試減輕物質(zhì)世界的沉重質(zhì)量,他對事物的認識方式,也擴及到了對可見世界諸方面的理解:人的存在應是自由的。對盧克萊修而言,超然物外、怡然自得的伊壁鳩魯式人生是至高無上的,而輕盈的文學與詩歌,則能夠打破宗教禁欲主義的藩籬,讓人們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認識世界,進而消解世俗生活的重量。

@張馨元:奧維德的《變形記》——詩人筆尖的輕舞

卡爾維諾在作品中征引了奧維德《變形記》中的柏修斯與美杜莎之戰(zhàn)。他將世界的沉重化為美杜莎令人石化的目光,柏修斯憑借鏡中反射的形象擊敗女妖則是英雄承擔現(xiàn)實的方式:“輕盈”于此,是脫身于現(xiàn)實桎梏的捷徑。再者,奧維德的輕盈還在其寫作筆法上得以體現(xiàn)。譬如,阿波羅對達芙涅的追求可謂是一次狩獵和強奪,但詩人卻有意弱化這一帶有強暴意味的追逐,更多借助于清風、流水、枝葉等輕盈的意象,著墨于對少女形象的工筆細描,并以豐滿的想象力加以點染。原本靜止、凝滯的畫面,在他的筆下舞動起來,故事的悲劇性色彩也因蓄滿輕盈之美的筆觸得以稀釋。想象力、創(chuàng)造性、巧妙的語言,使詩人筆下的各人物能夠輕盈且連貫地完成轉(zhuǎn)變。在他細膩并富有彈性的筆觸下,一切都變得輕盈而有序。

@周夢雪:卡瓦爾坎蒂與但丁的語言對比——意象的輕盈

在卡爾維諾看來,世世代代的文學都存在著兩種相互對立的傾向:一種將語言變?yōu)闆]有重量的東西,像云彩般漂??;另一種則賦予語言重量和厚度,使之具體化。卡瓦爾坎蒂和但丁正是分別代表了這兩種文學傾向??ㄍ郀柨驳俚脑娋漭p盈、細微、永呈動態(tài)。在一首十四行詩中,為體現(xiàn)情人之美,詩人并沒有一板一眼地刻畫情人的眉眼與妙俏身姿,而是在列舉了眾多美麗的事物(彪悍騎士、靜謐黎明、婉轉(zhuǎn)鳥語、紛飛白雪)后,突然筆鋒一轉(zhuǎn),稱世間萬物都不及情人之美,以此輕盈地勾勒出情人的嬌俏身姿。與他相比,詩人但丁更加看重賦予事物具體的形態(tài),哪怕是最為抽象的腦力活動,也要賦予其準確的形態(tài)。比如在《神曲》當中,但丁構(gòu)建了一個等級森嚴、有序可循的世界。即使客體本身重量輕微,他也會精準地說明其分量之輕。

@譚鈺薇:不存在的堂吉訶德——以文學之輕載生活之重

卡爾維諾以“堂吉訶德舉矛戰(zhàn)風車巨人”一幕作為形象之輕的例證。《堂吉訶德》這部作品的輕盈顯然不止于形象之輕,而更在于其近乎癡狂的想象以及理想浪漫主義的內(nèi)核。塞萬提斯以滑稽的筆觸書寫偉大的信仰精神,諷刺僵化的騎士教條,其筆下的堂吉訶德對騎士文學走火入魔后自命為模范騎士,就算碰得頭破血流也依舊滿腔熱忱地走南闖北。這就是一種舉重若輕。塞萬提斯一生潦倒,幾度因無妄之災入獄,很難否認小說的啼笑皆非中其實也藏著作者的一份執(zhí)著??柧S諾也以同樣的輕盈在《不存在的騎士》中寫下阿季盧爾福的故事,讓文學之輕跨越世紀,從理想之贊再到存在之辯,承載起生活之重。無論是那套破爛的拼湊盔甲,還是完美的銀白盔甲,都體現(xiàn)出文學如何借助輕盈之術(shù)消解生活的沉重。我們很難在現(xiàn)實中找到文學騎士的蹤影,但生活的答案也許恰存在于生活之外。

@李李冰清:《格列佛游記》——靈魂之“輕盈”與科學之“沉重”

科學無疑是18世紀最重要的思潮:牛頓力學問世不久,啟蒙群星層出疊現(xiàn),人類樂觀空前未有。在中世紀教會統(tǒng)治下沉睡千年的古典文化重現(xiàn)世間,卻缺少了輕盈、審慎與克制。從它灰暗的陰影中,我們依稀能預感到20世紀的沉重夢魘。斯威夫特作為時代的先覺者,旁觀彼時的科學潮流,最早對啟蒙籌劃提出了質(zhì)疑。書中“飛島”憑借磁力懸浮空中,住民卻終日沉湎覃思,對其他一切漠不關(guān)心,行事怪誕,淪為只顧仰頭觀察星際的科學怪人,丟失了自然人應有的靈魂人格。盧梭有言:“科學愈臻完美,道德愈發(fā)腐敗?!眴⒚杀臼亲屛覀兠馐苊つ恐?,但過度理性反而異化和壓抑了人類本身。飛島上的專家和政客們癡迷于抽象科學,罔顧人世生活,以“沉重”的科學將自身鐐銬,失去了生活與靈魂的“輕盈”。

@劉芳芮:伏爾泰的想象力——從沉重現(xiàn)實到失重太空的輕盈一躍

借助想象力,伏爾泰為沉重的現(xiàn)實披上一件科幻的外衣,又借助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節(jié)去映射現(xiàn)實的荒誕。作者輕盈一躍跳出現(xiàn)實,進入浩瀚無垠的太空,跟隨天狼星巨人尋求解脫。同時,現(xiàn)實也從未被遺忘。在新的宇宙中,作者借米克羅梅加斯之口傾訴著現(xiàn)實的沉重。相比于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想象力的加入使得故事更加輕盈,也更有利于讀者的理解。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科學賦予了巨人星際旅行的可能,也為想象力的輕盈加上可靠的限制,使故事既能在星空翱翔,又不忘腳踏實地,從而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手法,虛構(gòu)為故事加上點睛之筆,賦予故事更輕盈的骨骼,也為情節(jié)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使它最終擺脫現(xiàn)實的枷鎖。這樣,既不過分沉重,也不欠缺思想內(nèi)涵,從而彰顯文學的魅力。

@李曉婉:以輕盈的月光,聊慰永恒的沉重

卡爾維諾對萊奧帕爾迪的評價是:“他的奇跡在于使語言變得輕如月光”。在萊奧帕爾迪的詩歌中,月亮的存在并不張揚耀眼,而是“靜謐”而“皎潔”,以一種懸浮、飄忽的姿態(tài)烘托詩歌的底色。月光如繚繞的云霧籠罩著漆黑的夜色,也撫慰著詩人難以排解的愁緒。常年疾病纏身不斷消磨詩人的意志,落后保守的家鄉(xiāng)與家庭又如囚室般禁錮詩人的自由,黑壓壓的現(xiàn)實更使詩人內(nèi)心始終彌漫著濃稠的悲傷與憂郁,甚至試圖以自殺來終結(jié)痛苦。因此,他希望從像月光般輕盈的對青春歲月回憶中汲取勇氣,渴望月光帶他脫離病痛,獲得自由。然而,月光并不能改變?nèi)缫股銤庵氐默F(xiàn)實,夜晚的主宰仍將是永恒無盡的黑暗。詩人寫道:“往事的回憶固然令人悲傷,而痛苦卻地久天長!”

@潘晨:無法消解的沉重與帶來希望的輕盈

《鐵桶騎士》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一戰(zhàn)后奧地利的寒冬。堂吉訶德尚有瘦馬洛西南特滿足他對于英雄的想象,而生活在20世紀的主人公卻只能以空煤桶為坐騎。御“桶”飛行的虛構(gòu)故事具有魔幻般的色彩,飛行的輕盈也化解了流浪的疲憊。騎士懸浮于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上,讀者也仿佛得到片刻喘息??柧S諾以鐵桶騎士的旅途承接薩滿教的靈魂飛翔,串聯(lián)早期民間傳說里女巫的魔力,反映了文學如何面對生活的重負。然而,現(xiàn)代文明給“秘索思”留下的空間愈發(fā)狹窄,人類滿懷期望試圖離開沉重現(xiàn)實,但所及之處并不能滿足自己的想象。盡管如此,卡爾維諾或許仍懷有善意與期待。當他筆下的人物馬可瓦爾多走出蝸居多年的地下室時,被消費社會和生活重負折磨的心靈,仍會被城市的微風觸動。這大概就是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實世界追尋輕盈的模樣。

(本文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21年10月25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