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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劉建東:稀少的聽眾(節(jié)選)
《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 劉建東  2021年11月11日08:09

她端坐在桌前,低頭看著放在桌面上的手機。手機已經(jīng)調到了錄音狀態(tài),純白色的,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她對自己說,好吧,那就開始吧。

這樣平淡的上午,很有儀式感。內(nèi)心涌蕩著神圣的暖流。她的聲音像溪澗的水在屋子里流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青絲飄逸的樣子,看到了一間擠滿了學生青春笑臉的教室,看到了從寬大的窗戶照進來的和煦陽光,她漸漸地看清了每一名學生的面龐。她的心里默默地念著他們的名字,“黃建國、梁頌、鄭言西……”

時光如灰塵般,在她的記憶中慢慢降落。她看到了一只滿是皺紋的手,那只手拿起一本斯威布著的《希臘的神話和傳說》,“天和地被創(chuàng)造了,大海漲落于兩岸之間。魚在水里頭嬉游。飛鳥在空中歌唱。大地上擁擠著動物。但還沒有靈魂可以支配周圍世界的生物。這時有一個先覺者普羅米修斯,降落在大地上?!边@是希臘神話傳說中《普羅米修斯》的第一句話,對著手機的聽筒,她讀了出來。只有聲音能讓她忘記年齡,忽略遺忘和蒼老對她生命的覆蓋。那聲音不像是從她的嘴里發(fā)出來的,更像是出自她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當她朗讀的時候,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毛孔張開著,如同正在喝水的花朵。

每天上午8 時30 分,她都會把臥室的門關上,窗戶關嚴,以保證屋內(nèi)的安寧,像以前的每一堂課之前一樣,她對著鏡子,整理一下頭發(fā)和衣服,然后坐在桌前,開始朗讀和錄入。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下午,一覺醒來,她就斜靠在沙發(fā)上,把手機放在旁邊的床沿上,認真地傾聽著自己的聲音。“他持著這火種降到地上,即刻第一堆叢林的火柱就升到天上。宙斯,這發(fā)雷霆者,當他看見火焰從人類中間升起,且火光射得很廣很遠,這使他的靈魂感到刺痛?!蹦锹曇綦m然越聽越感到陌生,可她還是被那聲音所感動,每一次都熱淚盈眶。這朗讀之聲,似乎從來沒有離她很遠。

作為教師的歲月已然成為回憶。她在課堂上一邊來回走動,一邊朗讀課文,一邊觀察著學生們的表情,她能聽到她的聲音在四十多平方米的教室里回蕩著,像是涼爽的夏季里回旋在山谷的風。她迫切地想讓他們再聽到她的朗讀。

電話那頭是他的學生董仙生,三十五年前,他是那屆高中四班的班長,是她最信任的學生,直到現(xiàn)在也是。他的頭發(fā)也開始花白了?!跋缮??!彼恼Z氣仍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簡老師!”時隔數(shù)十年,董仙生對老師也還是畢恭畢敬。

“還記得我的聲音嗎?”

“聲音?”他的腦子里閃過片刻的茫然,他上周才去看過她,“什么聲音?”

令她滿意的是,董仙生的人生軌跡,與她希望的一樣,學習優(yōu)異,事業(yè)有成。她為此而驕傲。她把董仙生出版的書放在書柜最顯眼的地方,以便自己能夠每天都能看得到。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她就會對丈夫說:“他是我的驕傲。”丈夫姓江,和她一樣是老師,教物理。

透過通向陽臺的門窗,只能看到丈夫的脊背。一到夏天,潮蟲便開始出現(xiàn)在陽臺上,它們還不斷窺視著陰涼的空氣,三三兩兩緩慢地向臥室進發(fā)。丈夫開始在陽臺上忙碌,用石灰堵住瓷磚的縫隙。丈夫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遍。董仙生,董仙生。這三個字越來越讓人討厭了。就像是……潮蟲?!?/p>

“你怎么能把他比喻成潮蟲?”她憤憤不平地說。丈夫平庸而失敗的一生是積壓在她生活時針上的一塊石頭,讓她感覺到時間的難熬。

聽到她的聲調變了,丈夫便退縮了。他直起腰,放下偏鏟,連手上的石灰都沒洗,拿起他的帽子,匆忙從家里逃離了。

“我的聲音。”她抬高了聲量,“我讀課文的聲音。”

“啊,讓我想想?!倍缮鷩肃榈?。他納悶,退休多年的簡老師為什么突然想起她自己的聲音。

她說:“你不用去想了。我剛剛學會了在喜馬拉雅上朗讀作品。你打開喜馬拉雅,搜一下我的名字,南飛的孔雀。我讀的是威斯布著的《希臘神話和傳說》,你聽一聽,關注上我,評論一下,點個贊?!?/p>

她的聲音歡快、急切。董仙生愣了一下,隨后說:“好的,簡老師,放心吧。我會的?!?/p>

放下手機,回味一下剛才通話的詳情,她沒有從董仙生的口氣中聽到興奮。她以為他會和她一樣感到欣喜。她莫名地有些緊張,猶如初次登上講臺。她索性站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走著。她瞥見陽臺上的花,除了朗讀,還有其他的事等著她做,但她并沒有打開陽臺的門。那盆茉莉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開花了,綠油油、薄薄的葉子瘋長著。

時間過得太慢,一個小時仿佛一天,她再次給董仙生打電話,“你聽了嗎?”

董仙生支吾道:“沒有……我,我一直在開會……”她失望的聲音像是墻上那塊頑固的蚊子尸跡,“好吧。好的?!?/p>

又過去了一個小時……

董仙生打來了電話。她興奮地接了電話,“你聽了嗎?”

董仙生說:“聽了。簡老師。我很感動。像是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回到了我熟悉的課堂,看到年輕時候的您?!?/p>

“你真的是這種感覺?”

“是真的。千真萬確。”董仙生語氣堅決。

她如釋重負,急迫地說:“那其他人呢?”

董仙生疑惑不解,“什么其他人?”

“你們班那些同學,他們,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她口氣中滿含著期待。

董仙生明白了老師的意思,急忙說:“我會給他們說,讓他們也聽您的朗讀。就像朗讀我們熟悉的生活?!?/p>

“你不要忘記,一定要告訴他們……”她叮囑董仙生,這個她最依賴的學生,他從來都是那么穩(wěn)妥,她相信不會令自己失望。

丈夫在八點半之前會準時出門,這是兩人的約定,那之后,是她錄音的時間,那個時候,小區(qū)里沒有孩子們的喧鬧。丈夫斜著眼睛看她,“錄那些有什么用,你讀了一輩子,我都煩了,你還讀不夠?!?/p>

“我又不是讀給你的?!彼f。人越老,她覺得丈夫的一些行為越不能忍受。

“你該出去走走?!彼鋈r警告妻子。

“現(xiàn)在他們又向著新的冒險的旅途出發(fā)。接連四十天,一陣西北風阻撓著他們的航行,直到祭獻和祈禱了所有的十二神祇之后,才又加速前進……”

錄了半個小時,她感覺到了疲憊,便閉上酸疼的眼睛,想著她聲音的聽眾,想著那些曾經(jīng)年輕的面孔入神的表情。他們在她的腦子里一一閃現(xiàn),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她都無法抵抗時間的無情,真的老了,她的記憶力越發(fā)的差了,那些面孔有的稍縱即逝,有的干脆是模糊的。除了耳朵,她覺得哪兒都有問題,哪兒都像生了銹似的,總是聽到身體的某個部位有摩擦的聲音。她站起來,在箱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個紅漆的木匣子。因為藏在箱子的最深處,匣子的顏色很鮮亮,她莊重地把木匣子打開,里面憋得太久的東西便急促地跳出來幾張。那是一張張10 寸的畢業(yè)照,從她1980 年師專畢業(yè)當高中老師,到退休,一共帶了十九個畢業(yè)班,就有十九張畢業(yè)照。每次收到畢業(yè)照,她都立即把它封存在這個匣子里。照片像是昨天剛剛照的,表面的光能映出她的面龐,散發(fā)著樟木的香氣。她想,那些特別在意的東西,即便是時光久遠,也仍然能歷久彌新。她找到1985 屆畢業(yè)班的照片。戴上花鏡,仔細地辨認著上面的每一個人。

董仙生走進來時,她還在端詳著那張照片。那張照片已經(jīng)在她手里兩天了。它的重量好像發(fā)生了變化,由輕飄飄的一張紙,變得越來越重。此時,她聽到了敲門聲,便放下照片去開門,“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兩天了。”她對滿臉疑惑的董仙生說,“你不會馬上就走吧?!?/p>

董仙生羞愧地說:“請您原諒,太忙了,我不能常來看您。今天,我的時間都留給了您?!?/p>

照片擺在桌子的正中央。董仙生一眼就看到了。照片的兩邊,一副老花鏡,一個放大鏡,臺燈還開著,白色的熒光燈使陳年照片表面泛著青色的光。她并沒有先說到照片,而是問他:“你在聽嗎?”

董仙生說:“是的,您播的所有的我都聽了?!?/p>

“那其他人呢?你們班那些人呢?”

他有些猝不及防,“其他人,應該也都聽了?”簡老師的目光里仍然溫暖如春,卻讓他心虛。

她說:“你說話吞吞吐吐,你不能保證。”

他想辯解一下,“我告訴了所有的人。他們肯定都在聽?!?/p>

“真的是所有人?”

董仙生的臉頰在冒汗,顯出了慌亂,像是學生在躲閃老師的提問。

她沒再追問,反而安慰他:“有幾個人,他們給我發(fā)了微信和短信,他們真的在聽。什么事,交給你,是最放心的?!?/p>

董仙生如釋重負,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老師,您怎么突然想朗讀了?”

她略微愣了一下,“那天早晨,我從家里出去,路過43 中,聽到臨街的教室里傳出朗朗的讀書聲,是一個女孩子,聲音清爽干凈。我平時不從那里經(jīng)過。那一刻,我突然被吸引住了,站在那里,直到她把那篇課文讀完?!?/p>

“讀的哪篇課文?”董仙生問。

“孔雀東南飛?!彼难凵衩噪x,思想顯然回到了那天教室外的傾聽。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上高中時,我背得滾瓜爛熟?!倍缮院赖卣f,他又搖搖頭,“可惜,我現(xiàn)在只記得這兩句了?!?/p>

停頓了一會兒,“也許有的人還能背下來?!?/p>

董仙生笑出了聲,“不可能的。我覺得每過一天,我就會忘掉一個字,更別說整個句子了。”

“你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不怪你。但我堅信,會有人仍然記得它,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p>

董仙生沒有反駁老師,“所以您想重新拿起書,開始朗讀?”

她沒有直接回答學生的提問,就像當年在課堂上,她喜歡用一種暗示的方式,啟發(fā)他們,讓他們自己去領悟,而董仙生是那個領悟能力非常好的學生。她拿起了照片,“你還有這張照片嗎?”

他接過來,照片新得讓他無法相信,還以為時光倒流,那上面的人仿佛從來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從來就沒有老過。他看到了上面的自己,意氣風發(fā),目空四海,“肯定有的。但已經(jīng)有好多年不見了,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您這張怎么像是剛剛照的?”他說。

“這張照片,你認真看過嗎?”她問,她觀察著學生的表情。

“早就忘記了?!?/p>

“你看看,有什么問題?”她盯著董仙生。

他又認真地看看,搖搖頭,“沒啥問題呀。就是一張普通的畢業(yè)照啊。”

“你能認出照片中的每一個人嗎?”她扶了扶花鏡,額頭上的皺紋緊鎖著。

“不能,”董仙生看了半天也認不全,“我只能認出一少半?!?/p>

她向陽臺看了一眼,那盆茉莉花的葉子看上去有些蔫,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我認出的人更少。只有幾個人。但是有一個人,我卻始終沒有找到。不管時間過去了多久,我相信,我還是能從幾十個人當中,把她找出來。對她,我記憶深刻?!?/p>

“誰???”董仙生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宋曉兮。”她說完,像是被蟲子咬了一樣,露出痛苦的表情。

董仙生吸了口氣,涼颼颼的,心被激了一下,臉竟紅了,“簡老師……”他錯愕地看著老師。

她把頭低下了,“我知道你不想提到她,我也不想捅那個瘡疤??墒悄阒绬?,自從那天我聽到了從教室里傳出的朗讀聲。我就想到了她。”

董仙生呆呆地坐著,他在努力想著什么,也在努力克服著什么。

“這上面沒有她,照片上沒有她??隙]有,我認不出別人,但我一眼就能認出她的樣子,她自然卷曲的頭發(fā),翹得高高的下巴,挑釁的目光。你知道為什么她沒有照畢業(yè)照嗎?”她的聲音有些憂郁。

自從她說出那個名字后,董仙生就處在恍惚的狀態(tài)之下,像是喝醉了酒。

“仙生?!彼嵝训?。

“不知道。”他的聲音很小,小到幾乎聽不到,而老師的聲音,嗡嗡的,大而嘈雜。

后來,他越來越不在狀態(tài),精神明顯不集中,此時,江老師從外面回來,董仙生匆匆和老人打了聲招呼,便逃走了。

丈夫說:“仙生這只潮蟲是不是被你踩了一腳?!?/p>

她氣鼓鼓地說:“你這個尖酸刻薄的老頭,一輩子都改不了。”

我不喜歡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

在我的印象里,她天生的卷發(fā)是她引以為豪的資本,眼睛像貓一樣。每天上課時都拿出一個鏡子照過來照過去。如果她還有什么可取之處,那就是朗讀。那是她身上唯一的優(yōu)點。

也許你并不這樣認為,對我來說,卻是真的。她就是在課堂上讀那篇《孔雀東南飛》時,讓我驚詫了。她的朗讀不僅僅是抑揚頓挫,韻律上的美,而是真帶著情感去讀,真正用心去讀。等她讀完,我的眼睛濕潤了。我教了無數(shù)的學生,只有她的朗讀讓我記憶深刻。她天生應該靠嗓子去吃飯。后來我一直想從朗讀這一點去鼓勵她,可她并不領情。我給了她機會,我甚至把班上唯一一個參加市里朗誦比賽的名額給了她,她卻沒去。她驕傲,我都不知道她驕傲的動力是什么。她固執(zhí)、冷漠,抽煙、逃課。這一切我都能夠忍受,我還是希望能夠靠我的努力拯救她。最后,讓我們徹底決裂,矛盾無法彌合的是那個原因,你知道的。那年秋天一開學,我看到了她和你在一起,你們之間雖然并沒有親密的動作,但是一個眼神我就能看得出來,她的目光一直長在你身上,你們戀愛了。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因為你是班長,你是那個班的靈魂,你是要讀大學,有個好的工作,要擁有美好前程的。這樣的事怎么能發(fā)生在你身上。

我制止了你。我知道,任何說辭對她都沒有用。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你當時的神情,但我無法忘記自己的憤怒。你答應了,你答應了和她斷絕一切來往。從一開始你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是一個對自己的前程負責的學生,在我眼里,只有這樣的學生才配擁有美好的未來。我很慶幸,在你就要滑向生命中的黑暗旅程時,我及時地制止住了你,讓你懸崖勒馬。說實話,我當時并沒有去考慮宋曉兮的感受。我完全否定了她,排斥了她。我以為,對你、對她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記得那天晚上,大家都在上自習,她卻走進了我的辦公室,站在我面前,眼里沒有淚水,只有仇恨。她盯著我,眼睛里有一股邪惡的火氣。我沒有退縮,大義凜然地說:“你想干什么?”我們用目光對峙了足足有兩分鐘。然后她怒沖沖地質問我:“我們相愛,和你有關系嗎?”

我反駁她:“當然有關系。你可以不要你的前程,不考慮你自己的未來。但是董仙生不行。我不能眼看著你把她拉下水,讓他失去上進心,淪落成和你一樣的人?!?/p>

“我是什么樣的人?你說?!彼穆曇粲旨庥指摺?/p>

“你是什么樣的人,你自己難道不知道?”我譏諷她。

“不知道?!?/p>

在我心里,一直有一個詞是和她重疊在一起的,我忍了忍,沒有說出口。

她卻不死心,“你阻止不了我?!?/p>

這句話徹底惹怒了我,一股怒火沖上頭頂,我對她吼道,不許再去勾引他。

她反而笑了,是那種輕蔑的笑。她說,想都別想,你以為你想怎樣就能怎樣。

我終于還是沒有忍住,罵她:“小娼婦。”我想,當時的我真是氣瘋了,覺得當時我的頭發(fā)是豎起來的。

她眼睛里的邪氣并沒有減弱,相反卻凝聚著,仿佛充滿著更大的能量。她走時那句話,這幾天一直在我腦子里響著,有時候深夜里也會鉆進我的夢里,把我驚醒。她用那股邪氣掃著我說:“我恨你,你會后悔的。”

那之后,她快速滑向了邪惡的深淵,頭也不回,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學生,一個失足少年,一個令老師們頭疼的人。她與社會上的小流氓天天混在一起,打架斗毆、違反校紀,無所不為。因此她多次受到學校的處分,但這對她來說,日益成為家常便飯,成為她真實的生活,她毫不在乎。有好幾次校長都想把她開除,在我的堅持下,才沒有成為現(xiàn)實。

你們畢業(yè)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而我后來零星得到的她的信息都與邪惡有關。你們畢業(yè)后若干年,我從你們班的黃躍松那里聽到了她的消息,他與她同在郵局工作,據(jù)黃躍松講,她起初是個郵遞員,騎著綠色的自行車,走街串巷去送達信件。但是很快她就不再受那種風吹雨淋之罪了,其中的原因,黃躍松吞吞吐吐,語焉不詳。直到后來當她攤上官司,被判刑后,黃躍松才透露,她與郵局的領導發(fā)生婚外戀情,屢屢逼迫領導給她調動工作,未達到目的,便用刀捅了領導。領導沒死,她卻進了監(jiān)獄。知道這個消息后我義憤填膺,仍然能夠感覺到她令人驚懼的眼神,我對黃躍松說,這是她的宿命。

我對她的看法從來沒有改變過,從來沒有試圖原諒過她,也從來沒有試圖寬宥過她。但是那一天,隔著墻,我聽到了校園里傳出女孩子清脆的讀書聲,聽到《孔雀東南飛》那篇課文的朗誦時,仿佛是天外之音,我恍惚覺得那個朗誦的女孩子就是宋曉兮。我在那里站了有半個小時,腿酸了,背也隱隱作痛。我老了,我倔強的一生快要走到盡頭了,早晨的陽光像是穿透巨大的冰塊漏下來,罩著我。那朗讀之聲瞬間帶著我瀏覽了一下我簡單的人生。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有太多不可原諒的事情在我身上居然也發(fā)生了,有背叛,有怨恨,有邪念,有詛咒,有過失……這一切,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人生之中?瞬間我就崩潰了。站在那里的我抱著肩膀,泣不成聲,冰冷的陽光緊緊地包裹著我,把我的眼淚凝結成淚珠。

“您要原諒宋曉兮嗎?”隨著她的講述,董仙生的身體也戰(zhàn)栗著,好像站在墻外的那個人也是他。

“也許她應該原諒我?!彼槠?,一縷白發(fā)從鬢角散落下來。

董仙生有些慌亂,不知所措。老師在追憶的過程中,他一直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簡老師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講述,驚訝地看著他臉上奇怪的表情,看著他局促不安的樣子,看著他臉上突然冒出的汗水。

“也許她能夠聽到我的聲音?!彼f,越過窗戶的目光,投向遠處,她的神情落寞。

“那又怎樣呢?”而他的聲音,在他自己的耳朵里,遙遠、陌生。

她憂傷地說:“誰知道呢,不管她現(xiàn)在在哪里,不管她的人生在以后漫長的歲月中發(fā)生了什么,也許她在等待著我的聲音,而我也在等待著把我的聲音傳遞給她?!?/p>

與老師相對樂觀的態(tài)度相比,董仙生顯得十分悲觀,他臉色難看,“她不會聽到的,人海茫茫,她可能早就忘記了自己喜歡朗讀,早就忘記了您的聲音。”

她把目光從窗外拽回來,用犀利的目光盯著學生董仙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覺得,你知道她在哪里。你知道嗎?”

董仙生被老師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他躲避著老師的目光,手不知放到何處,嘟噥道:“我只知道,從監(jiān)獄里出來,她去了南方,在南方的某一個城市?!?/p>

“我就說,你肯定知道?!彼冻鲆唤z詭異的笑容。

董仙生被老師的笑容弄得更加緊張,慌忙說:“我只知道這一點,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p>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掩蓋了董仙生的窘態(tài),他接了個電話,說了幾句,便告別老師,倉皇離開了。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劉建東,小說家,1989 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1995 年起在《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等發(fā)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全家福》《女人嗅》《一座塔》,小說集《情感的刀鋒》《午夜狂奔》《我們的愛》《射擊》《羞恥之鄉(xiāng)》《黑眼睛》《丹麥奶糖》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孫犁文學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居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