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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6期|肖克凡:終身保修(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6期 | 肖克凡  2021年11月17日08:03

編輯推薦語

在很長的年代里,我們盛行二元對立的邏輯思維和判斷方式,凡事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小說里,李本貴帶著和他有著事實婚姻關系的女人栗灶花私奔到城里謀生,落腳在鑫旺小區(qū)一帶,由此跟此處的居民和工作人員發(fā)生了諸多交集,參與和見證了一系列的人間劇目。在這個作品里,李本貴、王順友、陸崇良等,人人揣著人生的秘密和隱痛,在自己想象和定位的人生角色中行走著,但生活在表象之下,往往包羅萬象。小說疏朗樸拙,貼近生活,洞察世事,從中讓人見出扎實的生活經(jīng)驗,而故事在反諷的同時,又進入到更深層次的思考,傳達出一種淡淡的哲學意味。

終身保修(節(jié)選)

□ 肖克凡

李本貴上街擺攤修理自行車,聽見城管執(zhí)法車來了,立即收攤溜到鑫旺小區(qū)大門里躲避風頭,鼻尖兒掛著油漆未干式的汗珠兒。他覺得自己跟城管那輛藍色小卡車前世有約,總是提前讓他嗅到空氣里飄來的汽油味道,迅速逃離險情。

身穿藍色制服的城管隊員職責分明,只管街邊擺攤的小販,不會進到小區(qū)里執(zhí)法。李本貴眨著小眼睛等待藍色小卡車開走,心里念叨著“平安無事”。

他這雙小眼睛,賽過小動物眼神。這是爹娘的遺傳基因。有時想起爹娘,他心里就泛起人生理想。將來有了錢就買輛小卡車,車里裝滿各式各樣年貨,載著老婆孩子返鄉(xiāng)過春節(jié)。就是不知家里接不接納兒媳婦栗灶花,畢竟兩人是偷偷跑出來的。

心里幻想著開著小卡車進村的情景,猛然聽到有人高聲喊叫:“修車的死啦?補胎!”一個白胖漢子推著癟了車胎的自行車來了。

他貓腰抱起裝滿工具的木箱,喘著粗氣走出鑫旺小區(qū)大門,應聲說修車的沒死活著呢。

打開木箱取出親愛的工具們,蹲身擺出開張營業(yè)的陣勢說,我給你用環(huán)保膠水吧多花一塊錢。白胖漢子夸贊他懂得綠色環(huán)保經(jīng)濟。

李本貴動手干活兒,心里哼著家鄉(xiāng)小曲兒。這時兩個身穿藍色制服的城管隊員突然出現(xiàn),一左一右卡住位置。李本貴抬頭望著以為這兩人是跳傘下來的。

眨眼間他的修車工具就被城管隊員稀里嘩啦收進木箱里,左邊的城管隊員說全部清點完畢總共二十八件。右邊的城管隊員宣布道,明天帶著罰款去城管大隊領取被罰沒的工具箱。

他下意識地詢問多少罰款。那個癟了車胎的白胖漢子搶先估價說,一百吧?

他聽罷起身就走。這兩個城管隊員攔住他,說請把工具箱送到小卡車上去。他只得扛起油污污沉甸甸的工具箱,完成了任務。

沒了修車工具等于沒了固定資產(chǎn),全家GDP肯定負增長。他甩著兩條胳膊拎著十根手指,仿佛裸體人物走進鑫旺小區(qū),一屁股坐在圓形花壇旁邊,悶頭抽煙自言自語。

這事兒怪不得別人,我也該接受懲罰啦。我跟栗灶花跑到城市來過日子,還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女兒,讓人家留在農(nóng)村吃苦受罪……他自我檢討著,狠狠朝月季花啐了口唾沫。

一個老太婆走過來說,你往花壇里吐痰“夕陽紅三老漢”會罰你款的,五十翻倍罰一百。他只好解釋說不是吐痰是吐唾沫,起身離開危險地帶。

一路行走經(jīng)過物業(yè)管理辦公室,瞅見門前掛起“鑫旺小區(qū)物業(yè)改革指揮部”的牌子,咧嘴苦笑了。他的這種苦笑是日常生活的主要表情,真切而扎實。

這樣看來天寶物業(yè)公司肯定被趕走了。那帶頭起事的三個老頭兒,據(jù)說退休前均為國企處級干部,人稱“夕陽紅三老漢”,他們率領業(yè)主們跟天寶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汪天寶辯論,簡明扼要羅列十大問題,還批評汪天寶以自己名字注冊公司名稱屬于“家天下”思想,完全不具備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只能被時代洪流淘汰?!跋﹃柤t三老漢”甚至懷疑汪天寶系大漢奸汪精衛(wèi)遠房后裔。一下子事態(tài)變得嚴峻了。

當今中國老百姓全是愛國者,幾乎不用幾番對壘,傳說中的汪精衛(wèi)后裔不敢戀戰(zhàn)卻倔強地表示,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之后就不露面了。

李本貴只是這起事件的旁觀者,他深知農(nóng)民進城謀生不易,凡事不宜摻和??墒请S著物業(yè)管理停擺小區(qū)垃圾停運,媳婦栗灶花反而多撿不少紙箱和塑料瓶,家庭收入明顯提高。

栗灶花身材窈窕模樣俊美,生了女兒自家腰身并未變粗。這使她暗暗譏笑那些城市肥婆,心里叫她們“皮缸”。栗灶花希望鑫旺小區(qū)混亂局面持續(xù)下去,而且愈亂愈好。這樣生活垃圾停運,她就有大量紙箱和塑料瓶可撿,家庭收入翻番。當然這種活計只有婦女去做。男人還是得依靠修自行車手藝養(yǎng)家。

這時候的李本貴垂頭喪氣走過鑫旺小區(qū)中心廣場。一群體形基本屬于正能量的婦女,在嘰嘰喳喳說話好像灰喜鵲落地。他停住腳步聽著她們議論,怔了怔神兒轉(zhuǎn)身撒腿就跑,幾乎撞到迎面駛來的自行車。

騎自行車的女士躲避不及失去重心,摔下自行車歪倒路邊。那群婦女馬上喊叫起來,七嘴八舌說施老師被人撞啦。

他不管不顧跑回家去,氣喘吁吁把爆炸性新聞告訴媳婦,說那群婦女議論王順友給救護車拉走,一路鳴笛送去醫(yī)院搶救了。

栗灶花低頭瞅著丈夫腳上舊皮鞋說,平時王順友身體挺棒的,不會嘎嘣一下就死了吧?

他搖頭說興許嘎嘣不了,要是嘎嘣了是直接叫火化車的。說罷他將婦女們的議論轉(zhuǎn)述給媳婦,說王順友看管八號樓地下存車處,提前收了九十九戶全年存車費,叫來救護車可能是趁機跑了。

栗灶花忙著整理廢舊紙箱說,九十九戶全年存車費能買幾斤鹽幾壺醋,你說這點錢值得跑嗎?王順友以為自己是大貪官呢!

丈夫低頭尋思著,認為王順友不應該被救護車拉走。

你認為他應該被警車拉走是不是?媳婦瞬間擴展思路說,你這么說反倒提醒了我,王順友確實不像尋常人,大鼻梁子三角眼,眉毛黢黑紫臉膛,說話聽不出哪兒的口音,就跟從地縫兒里鉆出來似的。

這時栗灶花發(fā)現(xiàn)丈夫空手回家,轉(zhuǎn)而詢問修車工具箱呢?李本貴說明天去城管大隊交罰款才能贖回來。

栗灶花頓時傷了情緒,說,你忘記啦?那箱子是我從娘家?guī)С鰜淼?,咱倆來到城市后還特意刷了紅油漆呢。

李本貴滿臉愧疚說,是啊是啊,我改成工具箱嫌紅色太扎眼,就刷了層綠油漆,生生把你的喜興給弄沒了。

栗灶花說明天拿錢把箱子贖回來,重新給它刷遍紅油漆,我把這箱子當作出嫁的憑證,讓它證明我是你媳婦。

好吧,以后我用帆布兜子盛工具,城管來了我撤退更利落。李本貴說著想起帆布兜子也是王順友送他的,他認為那家伙特別慷慨。

傍晚時分,女兒小花背著書包跑進家門,這孩子在民工子女小學讀五年級,學得滿口普通話,大聲說外面有人找擺攤修自行車的,嚷嚷要求賠償醫(yī)藥費。

栗灶花起身問丈夫,你不會是把城管給打了吧?惹得人家找上門來。李本貴撥浪鼓似的搖頭,表示自己只會挨打不會打人。媳婦推開租住的平房的鐵皮門,邁著小碎步迎出去。

女兒小花趁機壓低聲音說,聽說施老師給人撞倒了,敢情這事兒是你干的,爸爸你太不應該啦!

你怎么知道那是施老師呢?他急著問女兒。

我怎么會不知道施老師呢?她放著市重點小學書記不當,心甘情愿跑到我們民工子女小學當校長,人們都說施老師是教師里最好的人!小花放下書包氣憤地補充說,這么好的人摔了車子崴了腳,你說這叫怎么回事兒呢。

小花年紀不大卻充滿正義感,李本貴覺得女兒有些不像自家孩子,看來小花還是要上學讀書的,明顯有了出息。心里這樣感嘆著,他下意識抬腿走出家門。

門外那幾位皮缸型婦女看見李本貴露頭,隨即抖擻精神高聲宣講,我們是新成立的鑫旺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一旦見到不合理的事情,我們就擺事實講道理強調(diào)依法治國,保證做到發(fā)現(xiàn)歪風不放過,解決矛盾不過夜!今天你差點兒撞到施老師,嚇得人家摔壞自行車扭傷腳,你要負全部責任的。

栗灶花立即表態(tài)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施老師的自行車我們終身保修。

那么施老師的腳呢?她的腳你們也終身保修?一個滿臉皺褶的精干婦女顯出首領本色。

李本貴蔫蔫說道,不用你們婦女說理小組勞心費力,明天我當面給施老師賠禮道歉。

我們婦女說理小組是街委會認可的公益組織,我們的行為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幾個婦女情緒激昂。

你們還都沒吃晚飯吧?栗灶花突然轉(zhuǎn)變話題說道,咱們小區(qū)便利店里賣的火腿腸馬上過期,打五折你們也不要買啊。

你們吃了會拉稀的!栗灶花瞪大眼睛繼續(xù)說,鬧肚子去藥店不會賣給你們抗生素的,因為那是處方藥。

這關于過期火腿腸與消炎藥的突發(fā)話題,弄得婦女說理小組成員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定位,就跟旅游掉隊的中國大媽似的。

一大早兒全家喝小米粥,媳婦說富硒小米在超市里賣得很貴呢。李本貴不知硒為何物,就苦笑說西是太陽落山方向,然后月亮就來了。當初他和栗灶花踏著月光跑出村子,一路由西向東來到這座城市安了家。他聽到小米粥富硒,滿臉苦笑成了咸菜的標配。

吃過早餐女兒小花背起書包上學去了。栗灶花收起咸蘿卜罐子忽發(fā)奇想說,不論王順友逃跑了還是病死了,八號樓地下存車處都沒人管理了,咱們趁機接管吧。

媳婦在家里說家鄉(xiāng)話,丈夫聽著家鄉(xiāng)口音有著親切的傷感,好像欠著家鄉(xiāng)巨款還不清似的。其實農(nóng)村老家的風氣,即便女人說得對,男人也不喝彩,而是把媳婦提出的好主意,安置在肚里釀造幾天,發(fā)酵成自己的高招從嘴里說出來。

栗灶花自然知曉丈夫心思,眨著黑葡萄珠兒似的眼睛說,我知道你也這樣想,就是不愿意說出來嘛。這也算不上搶別人生意。

物業(yè)經(jīng)理汪天寶被趕跑了,改為“夕陽紅三老漢”掌管局面……李本貴凝眉思索著,好像不愿意把媳婦的主意發(fā)酵成自己的。

媳婦隨即啪啪拍響大腿說,我看出你心里有譜啦!你現(xiàn)在想去見“夕陽紅三老漢”是不是?請求他們把王順友存車處交給咱們管理。

我心里這樣想過。李本貴有所保留地說,不過,我要先去給施老師賠禮道歉吧,看看賠償多少醫(yī)藥費。

栗灶花貓腰拎起那雙舊皮鞋,催促丈夫穿好衣裳蹬上皮鞋,順手往他衣兜里揣了盒煙卷。你辦完這件大事去賠禮道歉也不遲!再者說施老師大人有大量,她不會收你醫(yī)藥費的。說著把打火機遞給丈夫繼續(xù)叮囑,你進門挨個兒給“夕陽紅三老漢”敬煙,別忘了先給一把手。

我哪知道誰是一把手。李本貴嘟噥著走出家門,先給自己點了支煙卷權(quán)作家庭一把手。這時突然記憶短路,一時想不起王順友的模樣。我的蒼天啊,今天怎么滿腦子糨糊呢?我跟王順友很熟悉啊。

他使勁拍打自己額頭,拍得眼前冒出好多顆金星,每顆都是24K周大福的。之后低頭打量腳上這雙皮鞋。嗯,這鞋從前肯定是雙新鞋,不知被誰給穿舊了。穿舊了也是鞋啊,它不會變成帽子吧。王順友這家伙挺硬朗的,還請我喝過二鍋頭呢,這家伙說當英雄就要有酒量,凡是說酒壯慫人膽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慫人。

想起王順友的名言,李本貴恢復記憶力,王順友的面孔也清晰起來。徑直不拐彎來到改稱“鑫旺小區(qū)物業(yè)改造指揮部”的物管辦公室,抬腿跨過門檻叫了聲領導,“夕陽紅三老漢”同時揚臉應聲,這說明他們都是領導。

“夕陽紅三老漢”好像身份相同待遇相等,三人都是高靠背老虎腿皮座椅,屁股底下鋪著同樣動物皮毛的坐墊,特別有古典派頭。李本貴看過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不由想起水泊梁山聚義廳,便依次朝三位首領點頭致意,好像電視劇里的群眾演員。

我看你滿臉苦相是來上訪的農(nóng)民工吧,汪天寶拖欠你幾個月工資?他是不是經(jīng)常辱罵你們農(nóng)民工是傻帽?一個貌似智多星吳用的尖臉老漢大聲問道,只是手里沒有梁山軍師的羽毛扇。

他忘記遞上煙卷就說,我不是小區(qū)保潔員,我不上訪,我是想接管王順友的八號樓地下存車處。

一個貌似宋江的方臉老漢問道,你說王什么友來著?他那里到底存了多少輛業(yè)主汽車?

那八號樓地庫容不下四個轱轆的,只能存放幾百輛自行車。李本貴覺得貌似宋江的老漢嚴重脫離實際,居然以為王順友負責看管小區(qū)業(yè)主私家汽車。

你為什么想接管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呢?一個貌似電視劇里玉麒麟盧俊義的清瘦老漢輕聲問道。

李本貴轉(zhuǎn)向這位現(xiàn)實牌盧俊義解釋說,王順友前天給救護車拉走了,他要是生了大病恐怕不會回來了。

那個貌似智多星吳用的老漢搶在及時雨宋江表態(tài)之前說,眼下鑫旺小區(qū)百廢待興,你的訴求不是當務之急,只能放在改革后期解決。

李本貴只得拿出上訪者的架勢申訴道,現(xiàn)在八號樓地庫里存放著好多輛自行車,沒人管理怎么能行呢?你說小區(qū)百廢待興,那地下存車處也待興吧?

好啦好啦,你寫份申請材料呈來,等有時間我們研究一下。那個貌似盧俊義的又說話了,這老漢面孔清爽語氣和藹,給了李本貴盼頭。

李本貴再次想起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盧俊義的大管家李固跟主家老婆私通,逼得玉麒麟盧俊義走投無路上梁山落草為寇。這樣想著愈發(fā)覺得這老頭兒面貌很像電視劇里的盧俊義。

貌似宋江的老漢不高興了,呼地起身批評李本貴說,我們正在準備創(chuàng)建文明小區(qū)的宣傳材料,你不要干擾我們正常工作嘛。

貌似吳用的老漢配合宋江說道,你個人的事情再大,那也是小事。鑫旺小區(qū)的事情再小,這也是大事。

李本貴當然不甘心,滿臉苦笑說,我就是想為小區(qū)業(yè)主們看守自行車,從來不想干擾你們的工作。

貌似吳用的老漢盯了盯他腳穿的半舊皮鞋說,你經(jīng)濟條件不錯嘛,還穿著名牌愛步呢。我勸你回家另做打算,不要啥事都依賴政府。

聽了這種官僚主義言語,李本貴只得轉(zhuǎn)身退出,滿心沮喪沿著小區(qū)道路低頭行走。一輛自行車迎面駛來,穩(wěn)穩(wěn)停下叫了聲李師傅。他抬頭看到這位身穿海藍色職業(yè)套裝的女士,頓時慌了神。

您、您是施老師吧?實在對不起,我讓您摔了車子傷了腳,后果這么嚴重還沒給您賠禮道歉呢!我要給您賠償醫(yī)藥費,還要給您修好自行車……李本貴一口氣說著,顯得窘迫而誠懇。

施老師戴著紫框眼鏡留著齊耳短發(fā),身材挺拔高挑,眼鏡里流露出溫和目光,說道,李師傅您不要自責,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嘛。

李本貴不知如何表示心意,打量著施老師的自行車說,我給您的車子做次大修吧!三道車軸都換新油,咱們就用六氯化鉬!那是給電動車潤滑用的……

您是被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給嚇著了吧?她們工作過于熱情,反倒弄得大家有些緊張。施老師有意緩解緊張氣氛說,其實我的腳傷沒多么嚴重,自行車也沒摔得多么厲害。

李本貴想起女兒小花說過,施老師寧愿放棄市重點小學來到民工子女學校,人們都說她是教師里最好的人。于是他大聲表示自己有修理家庭水電的技術,要是有小故障盡管打招呼,隨叫隨到。說罷朝施老師鞠了個躬,撒腿跑開了。

一口氣跑進全家租住的小平房,內(nèi)心仍然感慨不已,進門就說施老師真是個大好人。栗灶花望著情緒反常的丈夫,再度眨著黑葡萄珠兒似的眼睛問道,你把八號樓存車處的事兒辦妥了嗎?

他有些負氣地說了句“他們趕走汪天寶,鑫旺小區(qū)搞不好”,就悶聲悶氣躺在小床上,不言聲了。栗灶花盯著行為異常的丈夫,問他身子哪兒不舒坦。

李本貴瞪著屋頂?shù)乃疂n不說話,心里想著施老師。敢情教師里還有這么好的女子,以前我怎么不認識人家呢?這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

栗灶花揣摩丈夫受了委屈,貓腰換下塑料拖鞋,穿上那件緊身小花襖說,我去問問那三個夕陽紅!他們不要拿農(nóng)民工不當人對待。說著仿佛當代輕功女俠附體,一閃身逸出家門,大活人好像風箏飄走了。

李本貴連續(xù)吸了幾根煙卷,心里反復念叨施老師是個大好人。這時候媳婦扭兒扭兒回來了。她看到丈夫仍然盯著屋頂水漬,好像在看不花錢的情色電影,就氣得笑了,之后探身伸手摸摸丈夫額頭,說不燙。

既然不燙,她故作輕描淡寫告訴丈夫,那個老漢說他們抓緊時間研究一下,有結(jié)果就通知咱們。

李本貴翻身坐起問道,你說那個老漢是哪個老漢?是宋江是吳用還是盧俊義?

看見丈夫張嘴閉嘴都是水滸人物,栗灶花隨即賣關子說,我說說,你猜猜!猜對了,今兒我伺候你,猜錯了,今兒你伺候我。

丈夫瞇起小眼睛聽著媳婦詳細描述,認定那個老頭兒是吳用,于是憤慨起來。合著大老爺們兒換成小媳婦進門辦事,老家伙態(tài)度就變啦!這算什么梁山好漢。

我也覺得那仨老漢好比水滸人物轉(zhuǎn)世的,不過呢……栗灶花說著停頓下來。

不過什么?什么不過?李本貴好奇地追問。

不過,我走出辦公室十幾步,那個貌似盧俊義的就跟了出來,他說可以把八號樓地下存車處交給咱們管理……

交給咱們掌管?李本貴聽到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卻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倒覺得盧俊義靠譜,因為我既沒逼他也沒求他更沒賄賂他,這是他主動跟我說的。栗灶花頗為自信地說,他讓我星期五等候消息,還說這事兒最遲不過星期天。

李本貴愈發(fā)覺得此事蹊蹺,心里起疑卻又不愿打碎美好愿景,就不再追問緣由。栗灶花自然不做更多解釋,極力稀釋丈夫的疑惑說,今晚咱家吃面吧,提前添些喜氣。

我估摸這事兒還是一把手說了算,盧俊義綽號玉麒麟在水泊梁山排位老二,屬于二把手。

你說他綽號玉麒麟?那我綽號母夜叉好不好!栗灶花勇氣爆棚地說,從今往后我是孫二娘轉(zhuǎn)世,你就是菜園子張青,當然你不用澆水施肥種菜,今后咱們接管地下存車處就不用吃苦受累了。

李本貴驚詫地望著穿著緊身小花襖的媳婦,目光恍惚起來。他覺得自己不會是菜園子張青,栗灶花卻露出母夜叉孫二娘的苗頭兒,眨眼之間有些不像自己媳婦了。

栗灶花動手搟面條,催促丈夫剝蒜說,咱們小區(qū)物業(yè)水電維修工都跟隨汪天寶走了,到時候由你接管吧。

他覺得媳婦好像吃了什么藥,一下變得就連搟面條的姿勢都跟孫二娘似的,瞪大眼睛望著這個少婦。栗灶花以為丈夫動了春心,低頭小聲說今晚你別驚動了孩子啊。

栗灶花不減農(nóng)村婦女勤勞本色,吃過午飯舍不得歇晌,蹬起三輪車小區(qū)里轉(zhuǎn)悠,尋覓廢舊紙箱和塑料瓶子什么的。轉(zhuǎn)到十一號樓前撿到兩只大紙箱,她雙腳蹦踏把它踩扁,這動作很像學跳新版廣場舞。氣喘吁吁將戰(zhàn)利品捆綁裝車,聽到身后有人叫她“小栗”。

平生首次聽到這樣稱呼,栗灶花扭身望去,竟然是被丈夫稱為“盧俊義”的老漢,一派文縐縐的樣子。她想起丈夫說水滸里玉麒麟遭到管家李固陷害,不禁對眼前這位“盧俊義”心生同情,但愿他妻子沒跟別人私通。

畢竟是城市老漢有資格同情農(nóng)村小媳婦。當代盧俊義揚起瘦臉打量著大太陽照耀下的栗灶花,表情略顯親切地說,你撿拾廢品付出太大收益太低,必須改變這種辛苦狀態(tài)啊。

栗灶花立即抓住要領說,是啊,明天就星期五了。

你說得對,今天星期四,后天星期六。當代盧俊義慢聲細語說著,顯得很有風度。

我光知道您姓陸,我就叫您陸處長吧。栗灶花滿臉極不自然的笑容,好像皮膚刷了層膠水兒。

噢,你知道我退休前是正處級干部?這老漢旋即興奮起來,咬文嚼字自我介紹說,本人名叫陸崇良,大陸的,崇拜的崇,良好的良。

栗灶花熱烈說道,咱們小區(qū)都知道你們?nèi)欢际谴箢I導呢。

你說得很不準確!老孫和老鄔退休前都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副處級調(diào)研員不是實職。陸崇良極其嚴謹?shù)卣f,不過老孫參照正處級待遇退的休,弄得老鄔總是感覺委屈,私下里散布不滿情緒,這也屬于不安定因素吧。

栗灶花得知老鄔就是相貌接近電視劇里宋江的老漢,便伸手拂了拂緊身小花襖衣襟,很想詢問八號樓地下存車處的事情。

小栗,明天就是星期五了,我提出的特殊要求你考慮了沒有?陸崇良發(fā)問了。栗灶花不知水有多深便低頭問道,那么,您對我還有其他特殊要求嗎?

陸崇良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表情和藹說道,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大門被兩只鎖頭鎖著,我手里有一只鎖頭鑰匙,另外那只鎖頭鑰匙歸老孫掌管,必須打開兩只鎖頭方可開門,這就叫集體領導責任制,誰都不能一手遮天。

栗灶花聽罷字斟句酌問道,既然您說孫處長掌管那把鑰匙,那么他對我有特殊要求嗎?

我已經(jīng)跟你講過,老孫他不是處長只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你不要叫他孫處長好不好?陸崇良再次強調(diào)老孫的級別,好像副處級調(diào)研員就不會對栗灶花提出特殊要求了。

平時栗灶花對“特殊要求”這類字眼兒特別敏感,她整天騎著三輪車收集廢品,有時路遇人老心不老的男人,那目光好似裝修墻面的刮子,一遍遍把她渾身刮遍。曾經(jīng)有老男人公然向她提出“特殊要求”還承諾協(xié)助她在城里扎根。她回到家里只字不提遇到這類事情,避免影響夫妻關系。

不過前幾天陸崇良提出的特殊要求,倒不是對她身體有所貪圖,只是這項“特殊要求”確實非常特殊,令她感覺格外怪異。

如果你答應我的這項特殊要求,我會說服老孫打開那只鎖頭的……陸崇良從容不迫地說道,你不要背上思想包袱,這項特殊要求只是日常工作而已,你管理八號樓地下存車處的同時,從一號樓到三十六號樓,逐步摸清小區(qū)業(yè)主的家庭情況,盡力不要出現(xiàn)遺漏。當然這項任務必須暗中完成,絕對不能對外泄露,包括你丈夫你女兒都不能知曉。

之后陸崇良似有感慨地說,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所以我們不可掉以輕心。

栗灶花見過電視劇里的堡壘,通常都是壞人守在里面,好人從外面進攻,就有了董存瑞和黃繼光那樣的英雄人物。

小區(qū)業(yè)主家庭情況物業(yè)管理處都有登記,您還要我摸清什么情況呢?栗灶花不能理解陸崇良的心思。

你沒看過電視里法治節(jié)目,人的身份證都能造假,小區(qū)業(yè)主登記資料未必真實。所以我要你逐步摸清他們底細,比如張一經(jīng)常去李二家,王三突然不睬趙四,劉五退休后照常每天早出晚歸,孫六年紀輕輕宅在家里不動彈,康七是不是老年癡呆了……這樣我們就能做到知此知彼。比如那個王順友的情況你丈夫就不太清楚吧?

您說王順友什么情況?栗灶花驚詫地問道,王順友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哇!他不是給120救護車拉走了嗎?

陸崇良不急不躁說跑了全市好多家醫(yī)院,均無王順友下落,還特意給火葬場打電話查詢死者名單,也沒有這具尸體。

陸處長,您老人家跟王順友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為什么非要尋找他的下落呢?也興許王順友根本沒病,坐救護車直接走啦。

小栗啊,事態(tài)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王順友的失蹤就會成為有頭無尾的懸案。陸崇良滿懷社會責任感表示,我身為國家退休干部不能不重視這樁懸案,但是并不想撥打110報警。

您撥打110報警能說什么呢?王順友既沒搶劫也沒殺人,他只是給救護車拉走了,頂多貪了九十九戶業(yè)主全年存車費嘛。

陸崇良好像逮住只蛤蟆非要攥出尿來不可。小栗啊,王順友是個看管自行車的農(nóng)民工,他的經(jīng)濟狀況怎么可能給民工子女小學捐款呢?可是他確實捐了,而且匿名匯給校長施蕙蘭,那26萬元人民幣對誰來說都是巨款!陸崇良說著激動起來。

您是說王順友捐了26萬給民工子女小學?栗灶花聽得瞪圓眼睛豎起睫毛,仿佛忘記呼吸。

是的!他捐了26萬元人民幣!陸崇良堅定不移說,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這么說王順友很有錢喲?栗灶花滿臉困惑說,可是王順友給民工子女學校捐款,這屬于好人好事啊,他反倒叫來救護車跑了?陸處長您當過大領導,你覺得這事兒對頭嗎?

是啊,這樁反常事件給我們敲響警鐘!俗話講水落石出,但是有時水落石也不出。所以我要你摸清小區(qū)業(yè)主們底細,不能被表面現(xiàn)象蒙蔽……退休處級干部繼續(xù)開導栗灶花,敦促她接受“特殊要求”。

栗灶花被陸崇良引導懵了,好像腦海里盛滿豆?jié){被鹵水點成豆腐,隨即又打散成豆花。她使勁眨動眼睛讓頭腦清醒,竭力思索“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的樸素道理,心里漸漸有了思路。

我只想接管八號樓地下存車處,他王順友捐沒捐款、住沒住院、逃沒逃走、死沒死、活沒活,跟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我不要為李逵上吊流眼淚——替梁山好漢傷心了。

心里這樣尋思著,栗灶花重新聰明伶俐起來,說,陸處長,我愿意接受您的特殊要求,請您抓緊說服孫處長打開鎖頭吧。

我跟你說過老孫只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雖然他手里掌管那把鑰匙,但也不是什么處長。陸崇良認真校正栗灶花的錯誤說法,開始提出秘密工作的要求。

小栗啊,既然你表態(tài)接受我的特殊要求,那么我就對你提兩點希望,一是希望你不要辜負我對你的信任,二是希望你圓滿完成我交給你的任務。

我小學畢業(yè)沒啥文化,有時候跟不上您的思路,您不要嫌棄我就是了……說罷栗灶花抬腿跨上三輪車,載著半車廢舊紙箱駛走了。

停穩(wěn)三輪車走進家門,她知道不能把陸崇良的“特殊要求”告訴丈夫。只要獲得八號樓地下存車處的管理權(quán),陸崇良的特殊要求也就沒那么特殊了。嘻嘻,他不就是要我悄悄打聽小區(qū)業(yè)主們不愿透露的私事嗎?比如誰家的孩子是抱養(yǎng)的,誰家的媳婦暗地坑害婆婆,誰家的夫妻常年不同房,誰家的兒子孝敬丈母娘不供養(yǎng)父母,誰家的老頭子不正經(jīng)總盯著鄰家小媳婦……栗灶花懂得這些都叫“隱私”,為什么陸崇良非要掌握這些情報呢,難道退了休心理變態(tài)啦?

傍晚時分,女兒小花放學走進家門大聲報告,學校今天下午停課自習,我們學校來了兩個警察找施校長談話,弄得老師們悄悄議論這事兒呢。

李本貴起身指著女兒說,你不要胡說八道!施老師不會犯事兒的,你說過教師里沒有比她更好的人啦。

你干嗎五官挪位?。±踉罨ㄍ榫w失常的丈夫問道,教師里那么多人你都認識啊?咱們誰都不敢張嘴給別人打保票。俗話講水落石出,但是也有水落石不出的時候,咱們誰知道那塊石頭在哪兒呢!

水落石也不出?這話你這是聽誰說的?李本貴好奇地詢問。栗灶花自然不能承認這句話出自陸崇良之口,就說聽到馬路邊有兩個老頭兒聊天。

靜了靜心系好圍裙準備做飯,不由想起陸崇良指派的特殊任務,愈發(fā)覺得自己成了有秘密的人,這秘密好比釣魚的鉛墜沉在水里,別人看不見,只有自己能感到隱形壓力。

她心思亂糟糟的,不留神把飯燒糊了,覺得自己就跟那部電視劇里偽裝成保姆的小女子似的,不論怎么偽裝也不像是保姆,反倒像個女賊。

手里捏著板刷忙著涂抹油漆,李本貴頭也不抬告訴媳婦給城管大隊交五十元罰款,總算把工具箱贖了回來,不貴。

滿屋子油漆味兒撲面而來,曾經(jīng)的工具箱被漆成大紅色,重新成為陪嫁箱子,栗灶花看得眼窩兒發(fā)熱,想哭。她多次問過自己,從農(nóng)村跑到城市謀生,跟家鄉(xiāng)親人斷了聯(lián)系,這究竟值不值得,自己至今沒有答案。她只是希望全家三口過上好日子。那么什么叫好日子呢,她也說不太清楚,便經(jīng)常想起姐姐栗柴花。

栗灶花揾了揾眼角,持久緊繃的心弦漸漸松弛,忍不住告訴丈夫說,陸崇良查遍全市大醫(yī)院也沒尋到王順友蹤跡,王順友至今下落不明。

李本貴扭頭看了看媳婦,喘著粗氣問陸崇良是誰。

陸崇良在“夕陽紅三老漢”里排位第二,貌似電視劇里的盧俊義。

李本貴繼續(xù)涂抹油漆問道,他為啥這么關心王順友下落?

因為……栗灶花幾經(jīng)思忖,決定把無須保密的情況說出來,這樣也讓丈夫有個思想準備。

小花她爹我告訴你吧,據(jù)說王順友隱姓埋名捐款26萬元,直接匯給校長施蕙蘭啦。栗灶花說著及時止住話語,等待丈夫的反應。

李本貴放下油漆板刷,眉心擰成肉疙瘩問媳婦,你說的這事兒我怎么聽不懂呢?王順友要是給學校捐了款,這種好人好事應該受到表揚,盧俊義怎么就跟滿城尋找逃犯似的?

栗灶花小聲更正說,人家不是盧俊義,他名叫陸崇良,他跟我說王順友失蹤已經(jīng)成了無頭無尾的懸案。

怎么成了無頭無尾的懸案呢?李本貴低頭看著腳上半舊皮鞋說,人失蹤了皮鞋還在,這就是線索啊。栗灶花被丈夫提醒了,立即逼迫換鞋,連聲說不要沾了倒霉的穢氣。

李本貴只得換了雙圓口布鞋,想起這是當年母親點燈熬油給他做的,盼望他繼承父親打井隊的技術,他反而穿著這雙布鞋帶著栗灶花跑了,多年沒見到娘親了。

栗灶花拎起沾滿穢氣的半舊皮鞋,推門扔了出去,好比送走瘟神。這時李本貴給木箱刷好油漆,雙手抓住鑲嵌在兩側(cè)箱邊的銅環(huán),屏住呼吸貓腰走出家門,把箱子輕輕擺放在外邊那座廢棄的變電柜水泥臺基上,等待風干晾透。

慢慢悠悠吸了根煙卷,他扭臉看見栗灶花扔掉的那雙半舊皮鞋,湊上前貓腰撿起放進變電柜的鐵門里,小聲念叨起來。

王順友啊王順友,你叫來120救護車把自己拉走了,怎么沒跟我打聲招呼呢?咱倆畢竟喝過酒的。你的八號樓地下存車處,我媳婦想接管過來正跟夕陽紅老漢爭取呢。這些天你到底跑哪兒去啦?陸崇良說你失蹤成了無頭無尾的懸案……

李本貴念叨著又想起民工子女小學校長施蕙蘭,這名字聽著特別雅致,不像自家媳婦名字就是做飯燒柴迸出的火花。

咦——,王順友捐了款,民工子女學校校長施蕙蘭應該清楚啊。李本貴轉(zhuǎn)身快步走進家門對媳婦說,咱們讓施老師出面證明,說王順友捐款做了好事,立馬不就水落石出嘛。以后要是有誰還說水落石不出,你就問他那塊石頭給搬哪兒去啦!

栗灶花毫不猶豫搶答道,可能水里壓根就沒有那塊石頭!

你說壓根就沒有那塊石頭?李本貴受到震動,覺得媳婦就要成精了。栗灶花生肖屬雞,即便成精也是雞精,轉(zhuǎn)念想到雞精是廚房做菜調(diào)料,又禁不住苦笑了。

看到丈夫這種常年不變的表情,栗灶花并不感到意外。她想起今天還沒有完成陸崇良的秘密任務,就迅速換了件條格圖案上衣,對著鏡子修了修眉毛,出門去了。

李本貴坐家里抽煙,不禁動了心思。他覺得媳婦好像掌握很多機密,那雙黑葡萄珠兒似的眼睛都快變成紫葡萄珠兒了,想看見什么就能看見什么,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栗灶花騎著三輪車外出,當然不知道丈夫在家動了心思。自從接受陸崇良的特殊任務,她在小區(qū)里撿拾廢品好像成了幌子,真實身份是搜集各類隱私的“私家偵探”,盡管極力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心里還是嘭嘭敲起小鼓。她只得告誡自己這跟演電視劇差不多,緊張心情或多或少得到緩解。

前幾天她發(fā)現(xiàn)十三號樓存在異常情況,經(jīng)過跟保潔員交談得到確認,有望贏得情報工作“大禮包”,她反復提醒自己穩(wěn)住心神,不要還沒勝利就沖昏頭腦。

十三號樓2單元401的業(yè)主是個廳局級干部,這種人理所應當車接車送,就是那種車頭鑲著四個圓圈的高級轎車。可是他每天騎輛半舊自行車上下班,這種情況太不正常。農(nóng)村少婦栗灶花暗暗分析,要么這個廳局級干部是假冒的,要么這家伙犯了錯誤削了官職,俗話說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

她模仿電視劇里的女間諜角色思索道,我要想盡快得到八號樓地下存車處管理權(quán),手里掌握的這條廳局級情報,既不能賤賣也不能討高價,那么怎樣拿捏分寸向陸崇良邀功呢?

心里這樣謀劃著,她使勁踏起三輪車拐過十八號樓角,看到施蕙蘭快步跑出樓門,舉著手機喂喂叫著,表情顯出幾分焦急。栗灶花連忙迎前叫了聲施校長,關切詢問遇到什么情況。

施蕙蘭轉(zhuǎn)身看到栗灶花,顯然意識到不該這樣驚慌,抬手扶了扶紫框眼鏡極力恢復常態(tài)說,今天的天氣真好,你又出來收集廢品啦。

栗灶花繼續(xù)堅持說,施校長您不要慌急,不論遇到什么情況大家都會幫助您的!

噢,其實就是我家廚房漏水給物業(yè)維修打電話……施蕙蘭有意降低事態(tài)說道,電話里維修工說他們都被“夕陽紅三老漢”炒了魷魚,現(xiàn)今鑫旺小區(qū)改朝換代沒人維修,可是我怕跑水淹了樓下鄰居……

我馬上找人來給您搶修水管!栗灶花說著掏出手機快速撥通號碼,大聲通知丈夫攜帶工具趕到十八號樓,特意強調(diào)不是修理自行車是廚房管道漏水。

之后她跳下三輪車夸贊說,沒有您出力建立民工子女小學,我家李小花哪有學上啊。您給學校翻新教室,添置電腦,聘請音樂美術老師,擔心學生們拉肚子,親口品嘗營養(yǎng)加餐!家長們都說您是教師里最好的人。

眉清目秀的施蕙蘭被夸獎得紅了臉。栗灶花認為這是標準的瓜子臉,不像電視里有些女演員臉蛋修理過,不是原裝正品。

李本貴拎著工具兜子跑來了。施蕙蘭提前道謝說,李師傅給你添麻煩了。李本貴聽罷唰地紅了臉,不敢抬頭跟她搭話。栗灶花氣得伸手去揪丈夫耳朵,但是沒有揪住。

施蕙蘭家住三樓,她引領李本貴進家徑直奔向廚房,栗灶花則站在客廳里四處打量,好像不懂這樣做有失禮貌。

施蕙蘭家兩只舊沙發(fā)表皮漲開裂紋,估計廢品站不會出價收購這種家具,電視機則是臺式老款,悶頭悶腦擺在那里。黑色鐵藝衣架上掛著件藕荷色風衣,半長款。東邊墻壁粘滿尺寸不同的照片,走近細瞧都是學生模樣的男孩兒女孩兒,有咧嘴笑的有做鬼臉兒的。

這時陽光爬滿客廳紗窗,顯然窗紗很久沒有清洗了,紗網(wǎng)頗有變成紗布的趨勢。栗灶花暗自驚訝,施蕙蘭外表一塵不染,怎么家里又臟又亂呢??磥硇iL工作繁忙沒有精力操持家務。

這時廚房里傳出輕微歡呼聲,栗灶花近前看到丈夫埋頭擦拭地面水漬。施蕙蘭略含苦笑說,我真是糊涂,把節(jié)門擰得松了扣,當然就要漏水的。

栗灶花發(fā)現(xiàn)施蕙蘭的紫框眼鏡沒有戴在臉上,此時露出女人的全部面容。這位校長真是標致女子,可惜還單著身呢。

李本貴擦干地面水漬,起身拎起工具兜子告辭。施蕙蘭急忙阻攔說按勞取酬應該付費。栗灶花挺身謝絕說,我們巴不得為您服務呢,以后有活兒您直接叫他不用通過我。

施蕙蘭從櫥柜里取出一盒綠茶塞進李本貴工具兜里,連聲道謝。栗灶花說這茶葉您留著給客人喝吧。這句話說得施蕙蘭有些尷尬,隨即解釋平時家里沒有客人。

是啊,您自己怪孤單的。栗灶花很想趁機了解對方。施蕙蘭說學校里還有事情,做出馬上離家的姿態(tài)。

李本貴扯了扯媳婦袖口,率先起身穿過客廳走了出去。栗灶花只得跟隨丈夫下樓,小聲抱怨說你是尿急還是屁憋。李本貴很有意見地說,你在人家里東瞅西瞧就跟小偷踩點似的,這太沒身份了。

聽到“身份”這詞兒,她再次想起自己擔負的特殊使命,慌忙把三輪車交給丈夫,小步顛兒顛兒找陸崇良匯報去了。

你這是尿急還是屁憋?丈夫望著媳婦孫二娘式的背影,把工具兜子扔進三輪車廂里,扭頭看見施蕙蘭走出樓門朝這邊來了。

他蹁腿跨上三輪車,好像聞風而逃的樣子。身后傳來施蕙蘭聲音說,李師傅你女兒李小花學習成績不錯,我鼓勵她參加課外興趣班,是那種不收費的。

他停住車子鼓足勇氣瞅了瞅?qū)Ψ?,隨即移開目光沒頭沒腦問道,聽我家小花說有警察去學校問話,施老師你沒事兒吧?

施蕙蘭扶了扶紫框眼鏡,語氣柔和說,謝謝你關心我,那倆警察來核實些情況,咱們就實事求是唄。

李本貴受到“咱們”這個詞語感染。對!咱們就要實事求是,所以我爭取接管王順友的存車處,全心全意為小區(qū)業(yè)主們服務!

你說什么友的存車處?施蕙蘭似乎沒聽明白,疑惑地說了聲謝謝,匆匆奔學校去了。

李本貴伸出目光追著施蕙蘭背影,心底生出陣陣疑惑。她好像不知道王順友的事情,所以沒搭我話就走開了。

我為啥見到施校長就心里發(fā)慌呢?他思索著踏起三輪車,一時找不到答案。這時身穿校服的男女學生們騎著黃色共享單車迎面駛來,大呼小叫就跟參加拉力賽似的。

他觸景生情想起媳婦說過的話,大街上小黃車小藍車小白車越來越多,你擺攤修理自行車的生意越來越少,就連電視新聞里都在說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這幾年媳婦外出收集廢品長了不少見識,已然預見共享單車是丈夫的冤家對頭。

傍晚時分不見媳婦回家。女兒小花放學進門嚷嚷餓了,小嘴嘟噥說媽媽不在家做飯我就叫外賣。李本貴有些負氣地掏錢讓女兒去買快餐。小花拿了錢小兔子似的竄出家門,嘴里高唱“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聽到女兒的歌聲,李本貴覺得自己老了,今后漫漫人生路上沒有多少免費景點了。于是埋頭整理帆布兜里的修車工具,這情景仿佛老同志安排自己退居二線。

栗灶花有些夸張地沖進家門,就跟短跑選手百米撞線似的。她渾身散發(fā)喜氣,說,我大功告成,已經(jīng)把王順友存車處拿到手啦。

李本貴仿佛聽到電視劇臺詞,反而緊皺眉頭說,我剛才跟施老師說起王順友存車處,她好像不知道這碼事……

沒錯!施蕙蘭跟王順友存車處有什么關系?栗灶花突然發(fā)泄情緒似的說,你不要總把施蕙蘭掛在嘴邊好不好?人家有文化有身份是知識分子呢,你也就是水滸里的菜園子張青!

他不知媳婦為何變臉,近乎本能地反擊說,你不要總把陸崇良掛在嘴邊好不好?人家是有級別有地位的退休處長呢。你還沒變成母夜叉孫二娘呢!

你不要貶低陸崇良,我就是找他把王順友存車處搞定啦!栗灶花主動休戰(zhàn)說,咱倆別掐了好不好?我趕緊做飯別把小花餓壞啦。

她話音落地,滿臉歡喜的小花走進家門說,我買了肯德基!一路上就吃完了。

栗灶花看著嘴巴沾著番茄醬的女兒,扭臉沖丈夫說,我沒在家你就獨自做主讓小花出去吃洋快餐?

李本貴表情從容答道,以后你要是總忙乎外邊的重要事情,我們爺兒倆肯定不會拉你后腿的,只要餓了就出去吃唄。

看到丈夫發(fā)生這么大變化,栗灶花嗅到這里有醋味,沒再說話。

早飯內(nèi)容特別固定,一貫小米粥,顯示家庭生活穩(wěn)如泰山。李本貴記得母親說過小米粥養(yǎng)人。今天栗灶花增添脆辣蘿卜條,這個新品種讓夫妻嚼得嘎吱嘎吱山響,好像給口腔醫(yī)院做廣告。

女兒小花上學走了。栗灶花感到丈夫興致不高,打開大紅油漆箱子,找出那件掐腰緊身的藕荷色對襟小褂,照著鏡子挺胸收腹,弄得身條兒愈發(fā)突出。李本貴抹掉嘴角米粒疑惑地問道,你是要參加社區(qū)民工模特表演吧?栗灶花急了眼說,你兩碗粥喝腦子里去啦?今天咱們接收王順友的地下存車處。

昨天我跟施老師說起王順友,她那表情好像不知道這人失蹤了……李本貴還是重復提起這樁事情,只是沒有苦笑。

今天接收存車處,這事兒跟施蕙蘭沒啥關系,跟王順友也沒啥關系,只跟咱家有關系。栗灶花整裝待發(fā)目標明確。

李本貴接過話茬兒說,我看跟那兩把鑰匙有關系!

咱們進城混生活多不容易??!栗灶花收拾停當率先走出家門說,你不要有了好日子不珍惜啊。

李本貴跟在媳婦后邊說,你說啥叫好日子?有吃有喝那是養(yǎng)豬場,有房有床那是住院部,有永久居住權(quán)那是墓地……

栗灶花驚訝地瞪著丈夫說,你這嘴勁是跟誰學的?以前沒口才呀。

丈夫臨時想起收音機里評書《大明英烈傳》的人物,就說跟巧嘴滑云龍學的。栗灶花立刻想知道滑云龍住幾號樓幾單元,頓時表情迫切地問道,你說的這個滑什么龍是小區(qū)業(yè)主還是臨時租客?

是啊!他買了朱元璋的二手房,去年冬天搬來的。李本貴沒想到自己也學會了這套戲弄人的手段。

栗灶花畢竟肩負陸崇良的特殊任務,便咬住這話題不放松。你說的那個滑什么龍是不是住在二十四號樓1單元頂層,又黑又瘦走路甩著外八字腳的?

李本貴忍不住笑了,說了聲“那是陳友諒”,便大步朝前走去。栗灶花聽到“陳友諒”認為出現(xiàn)新線索,追著丈夫繼續(xù)詢問,卻得知滑云龍和陳友諒以及朱元璋都住在評書里,而且是永久產(chǎn)權(quán)。

平生首次受到丈夫戲弄,栗灶花氣得跺腳發(fā)泄道,李本貴你不是人,你是我的洗腳盆!

施蕙蘭騎著自行車迎面駛來,李本貴主動讓路閃到旁邊說,您這輛自行車應該大修啦施老師。

施蕙蘭停下車子隨手攏了攏齊耳短發(fā)說,這輛車子我騎了好多年,也沒想過換輛新車。

其實做好保養(yǎng)就跟新車似的。李本貴非常專業(yè)地說,大街上共享單車使用壽命很短的。

栗灶花上前搶話說,王順友好久沒有下落,從今天起八號樓地下存車處歸我們管啦!

這仍然沒有引發(fā)施蕙蘭驚詫,她只是禮貌地點頭說,這很好啊,你有了工作崗位以后不用撿拾廢品了。說罷騎上自行車走了。

李本貴望著媳婦,栗灶花看著丈夫,好像話劇落幕靜場。

王順友給民工小學校捐了款,施蕙蘭是校長不會不知道吧?栗灶花憋著不滿情緒說,這是陸崇良紅口白牙告訴我的,他退休前是正處級干部不會說假話的。

可是有誰知道陸崇良的正處級是真的呢?李本貴顯露抵觸心理,對夕陽紅身份表示懷疑。

栗灶花采取息事寧人戰(zhàn)術,不吭聲了,一路快走來到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入口。果然大門上掛著兩只黑漆大鎖頭。

聽媳婦說過這兩只黑漆大鎖頭得同時打開才成,就問掌管鑰匙的宋江和盧俊義怎么沒來。栗灶花更正說不是梁山來人,是孫調(diào)研員和陸處長。

李本貴產(chǎn)生聯(lián)想說,宋江和盧俊義這兩人真夠倒霉的,一個差點兒被閻婆惜害了,一個老婆跟管家私通,結(jié)果都落草梁山了。

你這輩子掉在水滸里了,我下鉤子把你撈上來吧。栗灶花從藕荷色小褂暗兜里掏出兩把黃銅鑰匙,伸出小手嘗試開鎖。

李本貴登時起疑,凝住目光盯視媳婦。栗灶花嗅出老陳醋的味道,做出輕描淡寫的樣子說,昨天我跟夕陽紅老漢表了決心,他們開會研究決定把鑰匙交給我,今天都不來現(xiàn)場了。

你跟夕陽紅老漢表了什么決心?眼看著兩只黑漆大鎖被媳婦打開,李本貴追問愈發(fā)精細。

我說保證做到存車處環(huán)境整潔、賬目清楚、車輛安全、晝夜值班、絕不以權(quán)謀私搞不正之風……栗灶花流利地說出這套話語,側(cè)肩用力頂開存車處兩扇鐵門,扭擺著腰肢沿著坡道往地下存車處深處走去。

李本貴站在大門外點燃煙卷猛吸兩口。咦——!你還真變成了母夜叉孫二娘啦,硬是從梁山首領手里討來兩把鑰匙,說開門就開了門。

地下存車處深處傳出栗灶花的喊叫,那響動像是呼救。他扔掉煙頭兒沿著坡道沖進去。這條坡道很陡幾乎收不住腳步,他感覺被某種力量一拽到底,就像那年半夜里跟著栗灶花跑下山坡,沖到公路邊搭車那樣的勁頭。

黑暗里媳婦咯咯笑著說,我要不喊救命你還不進來呢。她的聲音悠遠空曠被無限放大,聽了有些瘆得慌。他天生不是膽大的男人,不然早就去做坑蒙拐騙行當了。村里的馬老單賊大膽,結(jié)婚半年就犯案被槍斃了,讓苦命的媳婦守了寡。

栗灶花連聲催促丈夫把電閘合上,她的聲音再次產(chǎn)生回蕩,顯得這座地下存車處無限遼闊。李本貴感覺聽力不太靈敏,瞪圓小眼睛找到電閘,踮起腳尖伸長胳膊把電閘推上去。

這座地下存車處明亮起來。他轉(zhuǎn)身看到十幾輛自行車并排擺放著,仿佛被長期非法關押的囚徒,令人想起曾經(jīng)發(fā)生的冤假錯案。

栗灶花精神抖擻嗓音明亮地說,王順友那家伙跑啦,光剩下這十幾輛車子沒人管,讓咱們給他收拾爛攤子。

李本貴近前觀察這十幾輛自行車,不知被觸動哪根神經(jīng),滿懷同情地對它們說,你們沒人管,你們真可憐。

栗灶花沒有理會擬人化的丈夫,跑去勘察地下存車處的西區(qū),再次發(fā)出尖叫。李本貴從電視劇里聽過這種聲音,大多出自追星少女的喉嚨,于是覺得媳婦越來越不像話了。

小花她爹!你看咱家不用租房啦,這是免費三居室!栗灶花興奮得拍手跳腳說,我沒想到天上真的會掉下餡餅,還是三鮮餡的!

這座地下存車處西區(qū)設有三個房間,門前分別掛著“存車處長辦公室”“存車處長宿舍”“存車處管理室”三塊白底紅字的牌子。栗灶花高興得原地轉(zhuǎn)圈兒,好像從前公社宣傳隊里跳舞蹈的。

王順友收了九十九戶全年存車費,這點錢值得他跑嗎?再者說他攜款外逃也不用叫救護車吧?這家伙好像故意要把動靜弄大,李本貴望著王順友故居,先是咂嘴后是搖頭,仍然認為這事兒蹊蹺。

栗灶花沒有心思尋思王順友逃跑動機,歡天喜地站在“存車處長宿舍”門前說,小花她爹,你晚上睡這間宿舍,白天坐在“存車處長辦公室”里。我和小花住那間“存車處管理室”,等于我們娘倆兒還是歸你領導呢。

說罷,栗灶花嘻嘻笑了。李本貴覺得媳婦笑得有些怪異,從前沒見過她這種笑容。這種陌生感彌散在這座地下建筑里,呼吸有些沉悶。

栗灶花熱情高漲,哼起家鄉(xiāng)小調(diào)動手收拾房間。不知什么原因,反正李本貴感覺事情有些不對頭。究竟哪里不對頭又說不清楚。那個下落不明的王順友仿佛就躲藏在某個角落里,已然變成隱身人。

栗灶花沒有察覺丈夫表情異樣,嘿喲嘿喲把王順友睡過的稻草床墊拖出房間,大聲說咱們明天買個新床墊。她的聲音再度引發(fā)回蕩,好像遠處還有個栗灶花在說話。李本貴瞪大眼睛環(huán)視著四周,腦海里閃過那個女人的身影。

不知為什么栗灶花也害怕了,叫了聲本貴貼身湊近丈夫。他平時極少享用這種昵稱,便神差鬼使答道,這里沒有王順友,只有咱兩個大活人。

這句話嚇得栗灶花撲進他懷里。李本貴只得鼓舞媳婦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來臨,做過虧心事,重新再做人。

本貴你別嚇唬我,人世間各人有各人的命,誰也不用抱怨誰……栗灶花反反復復說道,以后咱們好好活著就是了,以后咱們好好活著就是了。

就這樣凝固了幾秒鐘,時光重新緩緩流動起來。一瞬間夫妻同時恢復正常生命狀態(tài):“本貴”的昵稱還原為“小花她爹”,栗灶花也不再顫抖依偎丈夫懷抱,立馬恢復精明能干孫二娘形象。

李本貴踱進“存車處長辦公室”,隨手打開王順友遺留的鐵皮柜子,翻找出兩冊透明塑料夾子,一冊是存車處管理臺賬,登記自行車品牌和車主姓名住址。另一冊是存車處收費存根,一疊疊收據(jù)底聯(lián)和賬目明細。看到這兩冊資料井井有條,李本貴忍不住夸贊說,王順友你挺有文化啊,弄得這些材料就跟機關干部似的。

栗灶花恢復常態(tài),自言自語著。我說各人有各人的命,誰想到這里有不花租金的三居室呢,當然不見陽光就不見陽光吧,聽說太陽曬多了會生皮膚癌的。以前在農(nóng)村老家頂著大太陽干活兒,誰身體里沒攢足二十年陽光?這后半輩子夠用了,興許有剩余還轉(zhuǎn)成太陽能呢。

李本貴聽了有些驚訝。媳婦這程子變化不小,已經(jīng)敢于說起家鄉(xiāng)往事,好像不再回避了??磥沓鞘泻帽却笏?,大活人泡在里面久了也會褪掉原先痕跡??墒峭实粼群圹E就能心安理得嗎?李本貴尋思著。

栗灶花停止自言自語轉(zhuǎn)向丈夫說,小花她爹,你在存車處門口擺攤修車吧,那些城管隊員不能跑進小區(qū)治法的。

李本貴繼續(xù)尋思著。即便褪掉原先痕跡過上好日子,將來總要回到家鄉(xiāng)吧?女兒小花在城市里出生,她吃麥當勞喝礦泉水說普通話,從來沒有沾染那些痕跡,這孩子長大算農(nóng)村人呢還是城市人呢……

小花她爹!這里有輛穿著衣裳的自行車!栗灶花又在遠處喊叫。李本貴起身尋找聲音來源說,小花她媽你瞎說什么!自行車怎么會穿衣裳,它又不是活物兒。

他這樣說著期待得到媳婦回應,就能確定她的方位了。果然存車處深處傳來栗灶花的應答。我沒有瞎說!這自行車的衣裳是紅色美麗綢做的,你過來看看吧。

你說紅色什么綢……?顯然“美麗綢”三字使他受到觸動,摸索著走向地下存車處西區(qū)拐角的地方。

他至今沒有見過那種名叫美麗綢的面料,但是知道這種面料可以做成高檔壽衣。前年夜里做夢,夢里哥哥說父親穿著美麗綢制作的衣裳走了,老人家對這套壽衣很滿意。夢里他問哥哥美麗綢壽衣啥顏色,哥哥沒有搭理他。大清早醒來擦干滿臉淚水,他沒把夢境告訴媳婦,畢竟栗灶花不屬于正規(guī)進門的兒媳婦,無論陰間陽間都難以得到父親認可。

做過這樣的夢,他愈發(fā)不敢跟家鄉(xiāng)親人聯(lián)系,他成了沒有家鄉(xiāng)而習慣于苦笑的人。

……

(全文詳見《江南》2021年第六期)

【肖克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天津作協(xié)原副主席。出版文學著作 四十余種,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獎項,為張藝謀電影《山楂樹之戀》編劇?!?/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