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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2021年第11期|陳元武:日常
來源:《福建文學》2021年第11期 | 陳元武  2021年11月25日08:06

朋友A是我的茶友,一年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一起喝茶、泡茶,談論與茶有關的事情。茶是巖茶,巖茶是烏龍茶中的一種,條索比較簡單粗糙,簡直有些原始的意味。這與鐵觀音大不相同,后者通常精心揉捻成顆粒狀,像一枚枚精致的墨綠色的符號。巖茶保持著簡單揉捻的印記,它像蜷曲的蝌蚪,干成暗褐色的茶葉,隨意呈現出一種無意緒的禪的形態(tài),所謂無定相、無定形、無定色。它或許有一定的相,只是相差太過懸殊,不好歸之于一類吧。巖茶經過多次烘焙,最后成了入定的老僧般,幾乎是玄色的樣子,著一些粉白,茶師稱之為巖粉。這其實不算是巖粉,是一種茶的凝聚物,像多糖類,遇水即化,化為無限的芳香和韻味,在茶湯表面形成一層類似氤氳的氣象。民間的茶依舊在行走著,茶水在各種杯盞里晃動、喧嘩、歸于寂靜,在舌底與唇間回味著,像老樅水仙這一類茶。饕餮客喜歡老樅水仙的理由多樣,其中一樣就是它沉穩(wěn)如中老年人,不慍不火,不恣不縱,永遠是那種樸實的木質氣息——像陳年木板上散發(fā)出的氣息,說不上是何種香,但總能夠讓人一直沉浸于這種滋味中。水過七巡,茶湯漸淡,那類似竹葉的味道永遠都在,甚至在泡后茶余,再煮水,湯色依舊紅釅濃鮮,那就是巖茶最好的一種相。茶人多是沉穩(wěn)低調,他們在武夷山的丹霞叢間時隱時現,像那些山場,偶爾可見片爪,卻總難窺全貌。武夷山的味道就是如此:青灰色的山巖上,偶爾露出一片暗紅色的巖質,布滿了水漬、塵埃、苔蘚和時光印記,偶爾有一些碎石雜竹點綴其間,巖柯互蔽,卻總是稀松和艱難。山上很少有積壤,山谷間有一些風化的碎石壤,也算不得是什么肥土,與沙礫無異,茶樹卻喜歡這樣的碎石壤。這或許就是日常生活的樣子,像我和A,平常也沒有多少奇趣雅癖,偶爾談茶論道,多是與世間有關的事情。在鼓山間,風云氣象,總帶著些天上才有的境界,在巖臺上烹一壺泉水,也甚是賞心樂事。那山險峻如與天接,危乎險哉,孤巖突兀于陡崖之畔。從一條細長的石磴道上來,已經進入山頂的流云層了。往山下看,福州城歷歷在目,卻是那么的縹緲虛幻,車如蟻、道如線。山下的人看我們,也如微塵芥子般,甚至是不可見不可睹。平臺上空無一物,我們就這么坐著,靜看泉水在壺中從靜到動,從止到沸,那過程,如人生的某些情形。然水沸后,即復歸于止境,沖入杯盞中,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噗”,茶葉在杯中旋轉,載浮載沉,漸漸散開,從蜷曲到平展舒張,在沸水里復活了般。同時,茶的湯色如夕陽的紅光般漸溢出,縷縷不絕,那種茶氣在杯里氤氳著,揮之不去。茶的香氣漸起,隨著茶入喉嚨間,各種滋味感覺齊來,肉桂的桂皮辛辣鮮香,茶氣沖頂,感覺腦門上一陣熱,似乎天關沖竅而開。盧仝說那是仙靈之氣,七碗喝不得,翼下生風,幾欲飛升,大概形容的就是茶后的迷幻和沉醉感。額頭上已經津汗涔涔,有的人后背竟然濕透了。奇蘭的香更像是一種非凡間的韻味,這種茶的香氣獨特,竟然需要在沸水里才會呈現那種沁人心脾的香氣,而聞之于杯盞,卻并不是那種迷人的香氣,只在口舌間傳遞,是水里的一種香氣,不可名、不可說,然過舌不忘。

前些年在邵武工作時,孤獨感如影隨形。幸好,工廠隔壁就是茅崗茶廠,這是一個國有農場的茶廠,當然,現在屬于私人性質。我的茶友老劉和老向是原茶廠職工,當年,在這墾荒種茶,采茶制茶,一年四季里如茶般人生。一轉眼就老了,住在工廠背后的排屋里。那是過去的職工宿舍,后來雖然經擴建拼寬,仍總歸是排厝的情形:低矮、簡陋,各種花草,種在破瓦甕里,凌亂無序。老劉孤身一人,孩子四散各地,老伴前些年去世了,他只好自己料理生活。屋前屋后都是空地,種著各種菜豆棚架。鄰居是一對夫婦,也是原農場職工,在路邊種著紅薯、菜豆和瓜果,夫婦倆起早貪黑,忙得不亦樂乎。老劉像沒事人似的,有時候,也幫他們澆水除草,但他自己從不墾荒種菜。他說,老了就休息休息,這黃土快埋到脖子了,沒必要那么折騰,菜豆價賤,賣不了幾個錢,還累得沒白沒黑的,不值當。

老劉是20世紀60年代末到農場的,那時候還是小伙子,人長得帥,個子又高,農場部的師會計女兒就看上他了。小師是從北方大城市里來的姑娘,一朵花似的,老劉是農民出身,字雖然認識幾個,比起她來,那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老劉因此狠下心來識字,幾年后竟然能夠讀懂她送過來的情詩。后來,他倆結婚生子,兩男三女,現在都天各一方過著日子。師大姐前些年病逝,老劉也仿佛生了一場大病,恩愛夫妻竟然沒有白頭到老。老劉漸漸想開了,人哪,這跟坐車似的,有先到站和后到站,總歸是要下車的。她先下了車,撇下他一個人繼續(xù)坐下去,終點站在何處?未可知。于是,日子繼續(xù)過著,他一個人,簡單而不草率,過去做飯洗衣服料理家務全是老伴一個人,他跟閑人似的,只出去跟人下棋聊天打牌,到飯點了才回來。現在,按他說的,是套在磨盤上的驢子,不走也得走,沿著一個固定的中心點轉悠,將日子一點點走細走勻,他自己活成了鬧鐘上的時針。早晨,得燒水做飯,吃過早餐了,出去逛一下菜市場,回來就近晌午了,繼續(xù)準備午飯,午飯過后,小憩片刻,日頭就轉西了。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繼續(xù)做下午的事情。冬天晝短夜長,一些事情只好留著等天黑了再去做,聊天、甩牌、下棋。冬天晚上冷,沒有誰愿意大黑天等他去聊天下棋甩牌,等他到那兒,早空無一人,地上趴著一只狗,正巴巴兒望著他,看他手里是否帶來好吃的。老劉只好轉回來,繼續(xù)看他的電視。房間里關著燈,電視屏幕上的閃光忽明忽暗,照著他一臉的茫然??粗粗头咐Я?,于是打水燙腳,洗臉刷牙準備睡覺。我也就黃昏時分能夠碰到他。冬天的黃昏,天地蒼茫間,一棵老柿樹光禿著枝丫,在院子里撐著一片天地。樹上掛著幾枚柿子,將落未落,鳥兒竟然錯失了這樣的美味。地上的燈光照在樹上,昏暗間,仿佛是一些詩句掛在樹上。

走在茅崗村道上,昏黃的天地間,隱約看到遠處的山,像起伏的屏障向遠處延伸,山上的細節(jié)不可盡睹。天空漸漸亮了起來,星星越來越多,在黑成藍玻璃般的天幕上一閃一閃。北斗的斗柄沿著東西南北轉一圈,一年就過去了,冬天的北斗沉到了地底下,看不太清楚它的位置,文昌星像一枚彎彎的發(fā)卡,扣在北斗的上方。老劉說,你是那上邊的人,一肚子墨水。老向身體微胖,外八字腳,敞開著衣襟,像漢鐘離似的走路。老向是本地人,好酒,茶不太喜歡。他跟老劉是原先一個班組的同事,小老劉七歲,看上去,比老劉還顯歲數。短髭邋遢,像個不太講究的人。老劉外向話多,老向話少脾氣急,兩人性格互補。老劉說,那片山原來是他們班組的,那時候,長著齊人高的茅草,野豬藏在茅草間,上那里種樹是危險的活。原先號召種馬尾松,班上有三男四女,女的干不了刨坑扛樹的活,也就是輔助著澆水劈草,那草長得像灌木,草根盤踞,一片茅草往往是連在一起的一大家族,砍了這邊,那邊又冒芽長出。根底是長長的鞭條,像竹子,刨干凈這些根,是費力氣的活。根扎到地底下數尺深,一點點刨干凈,再種上馬尾松苗,培上土,踩結實。樹成林后,茅草漸漸就勢弱了,再長出來,也不成氣候。老劉、老向和另一個學生娃是主力,刨根刨得精疲力竭。那個學生娃是順昌人,家庭成分不好,自己要求來農場當工人,干活特別賣力氣。老劉老向都覺得這孩子踏實,正準備給他申請先進呢,出事情了。那年夏天,暴雨成災。有天上山搶收夏豆,山洪來了,他正挑著一擔豆莢過溪,水突然涌過來,來不及跑上岸,一轉眼就被洪水沖得無影無蹤了。兩天后,在溪下游十幾里地的河灘上發(fā)現了他的遺體,手里緊攥著那擔豆莢,胸腹卻血淋淋地敞開了,野豬將他的內臟啃吃精光,那情形太慘了。老劉說到他,眼眶就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他抽著鼻翼,唏噓不已。走到去廖家排的舊道旁,老劉指著一塊荒塋說,他就埋在那里了。那些荒塋已經被草掩住,只露著幾塊殘破的水泥墓碑。老劉說,他也姓劉,死的那年才十七歲,要活到現在,比老向還小幾歲。

茅崗茶廠是后來建的,生產專供出口的巖茶和紅茶。老劉改到茶葉組上班,于是成了茶廠的一員,老向跟著他也來到了茶廠。種茶和制茶是兩撥人,老劉他們先是學種茶,后來才跟師傅制茶。那時候沒有捻茶機,也沒有搖青機和篩青機,更沒有烘焙設備,一切全是傳統(tǒng)的手工制作:茶青采回來,先晾在倉庫外的空地上萎凋,待葉片萎軟,收進來,先過篩,篩青、搖青是同步進行,讓葉子互相碰撞,同時篩去異物和殘葉碎末。搖青后的茶葉,進一步萎凋,到極萎狀態(tài),開始揉捻。揉捻是力氣活,茶葉團成一團,像揉面似的,先輕后重,雙臂左右上下,雙掌如天地乾坤,茶葉在掌間擠壓摩擦,逐漸呈現軟漚狀態(tài)。經過揉捻,茶葉里的水分和茶多酚、單寧紛紛析出,與空氣接觸,產生特殊的香氣和韻味。揉捻全靠經驗,師傅一看茶青的漚軟形態(tài),聞聞香氣,攥一攥其透汁度,就知道是否揉捻到位。再裹上細紗布,讓經過揉捻的茶青冷卻并繼續(xù)發(fā)酵,直到葉色轉灰轉褐紅,就要進入烘房烘焙,茶放在竹制的烘斗里,底下是炭火盆,暗火炙,巖茶要九焙九炙。烘焙的當兒,制茶師需要不停地翻茶,讓茶青受熱均勻,茶青漸漸變成了暗褐色的樣子,像蝌蚪狀。烘茶是制茶的關鍵步驟。翻茶不及時不均勻,茶就變質了,烘焦了,茶就報廢了。要待茶氣漸漸擴散,水分漸漸蒸發(fā),茶青在烘焙過程中不斷變化著,香氣受熱激發(fā),烘房里是迷人的茶香。這只是制茶的第一步驟,后續(xù)還需要復焙數次,茶質才會穩(wěn)定下來,再封裝成品。烘焙茶青像熬著一段日子,那日子特別細長難熬。老劉說,那真是看著手表在干活,馬虎不得。老劉說,師傅不看手表,點香頭看,香燒多長,翻一次茶青,還有,火候靠手摸茶青感覺,燙手到幾成,算是好的,各種茶火候都不一樣。奇蘭,火力稍輕,肉桂中火,老樅水仙要足火。老樅水仙是大葉茶品種,茶青稍老些,韻味就大不一樣,需要的火力也不同于其他的茶。老樅水仙烘焙過后,如洗凈春色的素顏,老態(tài)橫陳,枯槁、沉穩(wěn)如巖石,稍脆硬,葉面有粉霜狀物,葉色暗絳紫色到黑褐色。奇蘭則是稍經火的少婦,成熟有態(tài)、風姿綽約,自然其芳香濃烈,只是不耐泡,三泡即無味了。肉桂是中年婦人,老辣而風韻猶存,性格也放得開,像桂皮似的辛辣鮮香,香氣霸道而濃郁,茶湯釅紅味永。老劉說的制茶之道,似乎更像是幾種不同的生活模式。像奇蘭那樣的溫柔輕婉,是適合多數人喝的,肉桂則是需要一種霸氣支撐,給人一種王霸天下的感覺,老樅水仙則是人生燦爛輝煌過后的寧靜和從容,看破而心不破,持一顆平常心,持之久,不甚芳香,也不甚濃烈,總是淡淡的,似一杯真水,各人各品,各有不同。老劉說,他喜歡老樅水仙,老向則喜歡肉桂。茶如性格,各人有不同的人生滋味。淡而雋永,是否也是一種極好的人生模式?

茶廠外原先是農場的茶園,現在被各村收回做了耕地。茶廠只收外地來的茶青。青灰色的圍墻外,是隨意生長的樹,酸棗樹、楓楊、無患子樹、烏桕和青岡櫟、山毛櫸。沿官家?guī)X村道一直走下去,就是沿溪岸廣闊的田地和村莊。5月末的時候,晨昏曠野上響著杜鵑鳥的啼鳴,聲音凄愴執(zhí)著。老劉最怕聽杜鵑的叫聲,夜里叫得凄慘,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年歲大了,睡眠本來就淺,一醒過來,就再難睡著了。那夜如溪水般漫長,窗外,風吹著樹,樹響陣陣,如潮水澎湃。竹林里的風聲像吹著口哨,他想起那個死于非命的學生娃,似乎,那張因為勞動而漲紅的臉特別鮮艷,像樹上的果子似的。那些日子,多么難啊。似乎又有了雨聲,雨聲喧豗著,奔逐著,從一片樹林到另一片樹林,從一方屋瓦到另一方屋瓦。雨如蠶食桑葉,那是細雨,急雨如箭。有時候,望著白花花的雨砸在地上,天地間混沌一片,茫無際涯。雨聲敲著窗扉,像一聲聲問詢。雨打在樹葉上,像是無由頭的音樂,凌亂卻持續(xù)。雨從屋瓦間走過,是萬千彈跳著的音符,無數的撞擊,響成一片,卻是實在的音樂,流水無弦,風是妙手。瓦屋里再無寧靜,紛亂四起,幾欲奪人心魄。春天的炸雷,夏天的豪雨,秋天的纏綿細雨,各有曼妙節(jié)奏。春天像交響曲,夏天像奏鳴曲,秋天則是無調性的音樂了,像古琴曲。日常的生活就是這樣,說不出哪天有驚喜,也說不出哪天有異常的悲傷。日復一日,像這節(jié)氣,像這四季,走著走著,我們就老了,鬢已星星也。

我在邵武待了七年,不算長也不算短。宿舍窗戶對著老劉住的集體宿舍,那排厝離得不遠,只隔著一條馬路。他院子里的那棵樹,突兀而高聳,在我無意識的望遠間成為一道風景。院子外還有幾棵苦楝樹,到冬天的時候,光禿禿的,只剩下枝丫了,那樣子挺好看。尋常日子里,有鳥在樹上歡叫,日頭從東往西走一趟,一天就過去了,日復一日。冬天到春天,柿子樹和苦楝樹次第抽出嫩芽來,漸漸舒展,嫩綠一片,新鮮而動人。漸漸地,柿子開花結果了,柿子花并不起眼,隱于枝葉間,白色,四瓣,花落果出。新柿子是青綠色的,細小,依舊隱伏于枝葉間??嚅瑯鋭t稍晚些放花,夏天的時候,山上鷓鴣聲聲,苦楝花開得藍幽幽的,像悲傷的音符,也不知道為何悲傷,在陽光底下,藍成夢幻般。那花細碎,香氣也細碎。苦楝子像葡萄般,一串串,繁密如星星,秋后依然掛在樹梢,漸黃熟,像余甘子。鳥來收這些果實,像辛勤的莊稼人。直到我離開的那天,我才發(fā)現,我在這樣的輪回里竟然毫無收獲,或者,身體里也有像樹一樣的年輪,只是,這年輪隱匿于肉身的深處,無從名狀,無從計較。日常是頹廢的,甚至是多余的,日子卻不管這些,日頭一天天地從東往西走著,一年四季如此,春夏秋冬。我可能不會像老劉那樣,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但我總是日子結出來的一枚廢果,無論到哪里,我都是這樣的,日子在身上消逝了,歲月再也找不回來。細細數著鬢邊的白發(fā),突然發(fā)現,臉上的皺紋也漸漸多了,忘性也漸大,有時候說過的一句話,轉瞬間就忘了。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從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