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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9期|查娜:病過四季
來源:《草原》2021年第9期 | 查娜  2021年11月26日08:28

這是我已經(jīng)過了四季,未來不知還要持續(xù)多久的頑疾。其實在此之前,這頑疾曾心慈手軟猶豫許久,遲遲未射出那顆致命的子彈,并用持續(xù)一個半月的莫名咳嗽提醒我。伴著不可遏制的干咳和自認為解決問題的白開水,我在那些反復提示的有限時日里不以為然,又被千頭萬緒的事情牽扯著上躥下跳甚至風馳電掣,全然不知它早已淡淡微笑,盤桓左右窺視我多日,并以全然的昏厥將我掀翻在地。

冬末的手術(shù)室

那是個永遠都橫亙在我心間的冬天。其實冬日已經(jīng)所剩無幾,在被摔得全身青紫之后,寒冷又被無限延長。

印象里是穿越了無數(shù)的檢查和醫(yī)院里永遠的人海,依然干咳著并且左下肢腫痛異常的我被告知,情況危重需要馬上手術(shù)。

躺在病床上被從病房移動到手術(shù)室,記憶里還是第一次。屋頂上的白色迅速掠過,然而那白色又綿延無盡,長路漫漫,伴著凜然干硬的寒冷。蓋著巨大的被子,我依然覺得耳畔風聲呼嘯。護士的腳步匆忙堅定,我的心,突然隨著病床的快速移動劇烈地跳了起來。我充滿確定性的生活和那一條又一條的計劃,就這么被徹底打亂。

會是什么樣的醫(yī)生幫我手術(shù)?在病房外,我心里居然還能盛滿好奇。依舊是冷,我裹緊了被子,睡意莫名襲來。似乎有人在觀察我,我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一雙溫和善意的眼睛,醫(yī)生接手了我,我被推著又進了消毒更為嚴格的介入手術(shù)室。

好幾個助理醫(yī)生圍上來,幫著術(shù)前準備,許是因為看到我慌亂,他們熱情地和我聊著天,平日并不多言的我因為緊張在喋喋不休,說我正在寫的書稿,說我忙碌中的大意,說我數(shù)次昏厥而不以為然的愚蠢,略帶夸張甚至沒有停頓。一時間,我聽得自己有些尖厲的聲音頻率極高地四處亂竄而且無法控制,手術(shù)臺居然是一片忙碌而熱鬧的景象。

左腳要輸液,一位女醫(yī)生把那只腳的襪子輕柔地褪下來,麻利地給我穿到另一只腳上;口罩當時極為稀缺,我還戴著的口罩,主刀的醫(yī)生幫我拿下來,對折好裝進病號服的衣兜里。暖意,讓沿著眼角流下的淚水不那么冰涼。

那淚水里,還有控制不了的恐懼在搖搖欲墜。幾乎是突然之間,我一個人躺在巨大的操作臺上,兩個大屏同時移動起來,身體在被透視,恐懼從心底升起時不可遏制,它如此強勁,瞬間擊垮了我,裸露在外腫脹燒灼的病腿忽然變得冰冷,我的手找不到可以放置的地方,從四面八方涌入的寒意將我全然覆蓋。

我像是放置在高處的祭品。所有恓惶推動著未曾考慮的問題突然奔涌過來,幾乎成為巨浪,最大的一個浪頭是,我不會死了吧?如果有這樣的意外,我這么多年左省右省一點一點給11歲女兒和年邁雙親攢下來的那些私房錢可怎么辦?它們存在我那些自己也分不清的銀行卡中的一張上,又有誰能挑出來?又告訴他們唯有我知道的密碼?而死后,又會如何?我昏迷前在鏡中看到的那些漆黑和暗黃是死亡的顏色嗎?

從來遙遠的死生和我關(guān)聯(lián)得那么突然。它們呼嘯而至,可我毫無準備??謶郑粺o力阻擋的寒冷,無從安置的牽掛,無法把握的未知和剎那覺知的遺憾堆砌得結(jié)結(jié)實實,橫亙在我心頭,心臟無從負載這沉重,它被加速壓迫時又如此迅猛,只是瞬間,心率就飆升到130。

我聽見醫(yī)生們在議論我的心率,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孤獨前所未有,排山倒海襲來。我是一個人。我得鼓起勇氣,協(xié)助醫(yī)生讓那些可能要進入我身體的各種器械順利到位。此時此地此間,只有此身能度。我努力摸索到手的位置,還沒來得及抓住什么,醫(yī)生讓我放松,病腿的一處被當機立斷切開,手術(shù)開始了。

我在一條狹路上行走,前路茫然,踉踉蹌蹌。意識只夠聽得耳畔各種器械的聲音,醫(yī)生的詢問遙遠而篤定,清晰又模糊,身軀和意識原來都如此滯重。手術(shù)的結(jié)束是我被繃帶緊緊綁上,全然不動的姿態(tài),為那些可見不可見的傷口爭取合上的12個小時。

我還活著。在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那一瞬間,我只來得及轉(zhuǎn)頭,看了看那個不知道盛放過多少病人生死悲喜的手術(shù)臺,此刻它空空如也,大多數(shù)人從它上面活著下來,也有一些,永遠離去。向生掙扎的那些百轉(zhuǎn)千回和驚心動魄,于死者將永遠封存,于生者會結(jié)痂或是忘卻。死生之間,終究只是一段一個人的孤獨旅程。

早春的母親

困居病榻還是第一次。住院的消息沒有告訴遠在江南的父母。新冠疫情仍然蔓延,我們南北千里相隔,思忖再三,北地早春苦寒,沒有必要將他們從南方的溫潤和梅花盛放中拖拽出來。

可是,母親打來電話直截了當?shù)貑栁页隽耸裁词虑?。她的心疑其實沒有道理,而我只能如實相告,自己生了一個從來沒有聽過的病,現(xiàn)在是術(shù)后,就快出院。

疫情肆虐之中流動會被限制,長時間機艙內(nèi)的出行被認為風險極大,七十歲的母親還是高危人群,以及回來可能被隔離,電話里我們都很理智,約定一南一北,暫不相見。

然而正是我出院那天,母親回來。

遠遠的,母親站在我的家門口。她仔細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問,只是和我笑著說一路安檢諸多,見了的人幾乎都穿著防護服。許是為讓女兒和我放心,她反復強調(diào),她應該是安全的,因為一路上戴著面罩、口罩,也戴著橡膠手套,沒吃沒喝,就為了不給病菌可乘之機。從南北歸,是七個小時的旅途。把自己用橡膠塑料制品裹得嚴嚴實實的母親,四個小時顛簸在車里,三個小時起落在飛機上,而暈車腿疼,是她的老毛病。

也是遠遠的,我小心地扶著墻看著母親細致地給自己消殺。霧狀的酒精在她稀疏花白的頭發(fā)上停留得那么久,我笑,媽媽要把頭發(fā)也噴掉了,母親也笑,不怕,頭發(fā)掉就掉了,瘟疫可不能跟著我進咱們家里。酒精又迅速到了身上,極細的霧珠籠罩著母親,那些霧珠迅速從她駝著的背上滑落,因為,媽媽的肩膀也是耷拉著。

本是春來,萬物正要蓬勃,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母親變得瘦小了。一米七○老是挺胸抬頭的母親現(xiàn)在低眉順目,當她屏氣凝神將鞋底也徹底消毒時,我看到她在歸順一個巨大的不可知力量。

變了的還有母親的脾氣。雷厲風行的母親突然柔和下來,她和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輕言細語。她從來都不問這個奇怪而麻煩的病啥時候好,只是緊緊地盯著我的藥盒,每一顆藥都不會落下,而每一次吃藥時,都要目光炯炯地遞過水來,然后直直地盯著我仰頭吃下藥去,一次再一次,認真而努力。

母親回來后的飯桌也變了。很多年并不特別關(guān)注菜蔬飯食的母親,開始戴著眼鏡嚴肅地研究食譜,那些從電視上、廣播及時記下來的食物烹調(diào)方法被大量寫在卡片上,放在家里各處。我常常撿起那些隨處可見的卡片中的一個,笑,怎么寫了那么多錯別字,媽媽還大學畢業(yè)呢。

錯別字連篇的食譜筆記,讓飯桌變得五顏六色南北匯聚,廚房里整日都熱氣騰騰,各種料理器具往往是在同時開動,那些轟鳴我即便路過也聽得刺耳,母親穿梭其間渾然不覺,她像是在面對我的病魔時生出了和它作戰(zhàn)到底的決心和勇氣,一頓又一頓的飯,是她的武器。清亮的稀粥,細軟的肉糜,奇奇怪怪的豆子湯,五顏六色的水果汁,蔬菜綠肥紅瘦,它們和我的藥一起,前所未有地在我的身體里浩浩蕩蕩行進,成了我身上一點一點生長出來的力氣。

有了只是一點力氣,就老想出門看看。塞北四月,迎春花已經(jīng)開上枝頭,而我眼巴巴地看著窗外,已經(jīng)幾十個時日。

被軟磨硬泡了好多天,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母親帶我出門。你走在我后邊!母親提高聲音對我說,像是走在她身后,春寒和微風都能減弱些,又像是,我們的前面,不是盼望了許久的春天,而是一個怪物可能伺機撲來。

我走在母親身后,亦步亦趨。只是月余,新生的白發(fā)就讓她頭頂成為蒼茫的暮雪。母親抬著頭警覺地走在我前面,不時回頭叮囑,慢點,一定慢點。其實很多年里,母親和她的叮囑一直在我前面,只是我自己不曾覺察。

秋天的父親

一次又一次的術(shù)后復查,都是父親陪著的。往昔拎著公文包的他現(xiàn)在站在我身邊時,背著的是一個軍綠色的粗布斜挎包。包里,是一個我喜歡的大號粉色卡通保溫水杯,還有我每次做完檢查都會拿到的一摞檢查單。

本來是智能手機盲的父親突然學會了檢索與我病情有關(guān)的各種資料,下載、轉(zhuǎn)發(fā)給我后,總會再三確認,我發(fā)的資料,你看了嗎?看到電視里有相關(guān)的醫(yī)學知識,父親最忙,除了拍視頻,還會記筆記、畫要點,然后電子資料、紙質(zhì)資料都標上日期,一并交給我。

我的病應該多飲水就是父親從大量信息中捕捉到的。時常,進門第一杯是水;出門約莫將近半個小時了,父親就會從他斜挎的包里取出水杯遞過來,即便不想喝,溫和的父親也會不容置疑地說,喝一口,就一口。我便喝上一口,是恰好入口的溫度。

在醫(yī)院,等待檢查的時間往往會超過檢查本身的時間。心情比醫(yī)院的氣味還要復雜,我們兩個總是在醫(yī)院的長椅上不言不語地埋頭并排坐著。父親緊盯著大屏,等待我的名字出現(xiàn),好像我不識字。父親常問的一句話是,口罩戴好了嗎?我便緊一緊口罩。在醫(yī)院,父親如臨大敵,眉頭不自覺地皺著,好像路過的每個人都可能給我傳染上什么疾病。幾次檢查過后,父親就熟悉了流程,他會準確地掐好時間節(jié)點,盡量減少我在醫(yī)院的盤桓,他和老媽一樣,把我當成了玻璃娃娃。

那天上午,逾時既久,我突然聽見父親在對著分診的護士大發(fā)雷霆,因為我的預約單被弄丟了。暴怒的父親,我看到他的手甚至頭都在顫抖,所有皺紋都擠在一處成為溝壑,聲音異常洪亮地在和那個漫不經(jīng)心的小姑娘核對。父親本是書生,那一刻的高聲和那個在父親手臂的揮動中被甩在身后的巨大斜挎包,讓他直如一介武夫。我拉著父親坐回座位上,父親沉默著調(diào)整呼吸,我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那個難纏的病,放大了這個完全可以忽略的錯誤,生生把父親逼到斯文掃地之境。

無論在職還是退休,父親日日與字紙相對,敬惜字紙是他的意識也是習慣。在對待檢查結(jié)果的那張紙時,這種敬惜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醫(yī)院拿到檢查單后,不管結(jié)果好還是不好,他總是把每一次的每一張檢查結(jié)果單都平整好,次序井然地用一個小夾子夾好,再裝進透明文件袋里,最后才放到自己的挎包。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攤開這些檢查結(jié)果單細致耐心地比較,這一次和上一次的指數(shù)比較,這一次和第一次的結(jié)果比較。冬春的很多次檢查過去,父親齊齊整整地攢著我的檢查單,我們?nèi)胰诵睦锏拿髁梁枉龅?,都寫在上面?/p>

那天的檢查遭逢前所未有的秋風,無邊落木蕭蕭下,踩上去聲音刺耳,秋葉不斷飄零,一切都紛亂起來。我和父親各自裹著秋季最初的寒涼進了醫(yī)院,驚訝地發(fā)現(xiàn)似乎所有的病患都被這秋風驅(qū)趕到了醫(yī)院。人滿為患到接踵摩肩的程度,秋季帶來的干燥讓每個人臉上都寫著不耐煩,等待檢查的時間也在令人絕望地無限拉長。

我在人聲鼎沸的雜亂不安中站起來活動病腿,想著走得遠些,離開這紛亂,哪怕,只是暫時。要打個招呼時,才看到被擾攘包圍的父親睡著了,在醫(yī)院冰冷的不銹鋼椅子上。第一次,我像一個陌生人,隔著人山人海凝望爸爸。

在睡夢中,父親也護著他那綠色的粗布挎包,這時,它在他的胸前,被緊緊抱著。不像其他陪著病患來醫(yī)院的年輕人,他們?nèi)胨瘯r四仰八叉,充滿與整個世界作戰(zhàn)的勇氣甚至耐力,此時的父親蜷縮著,頭垂在胸前,挎包在懷里,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要繞過一切可能的侵襲,護佑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在生命的秋日里,背著斜挎包的父親還在為我暗暗吃苦。那些擔驚受怕奔波勞累之苦,逼著年邁的父親換了姿態(tài),拿公文包的軒昂,變成了斜挎著包求得安全方便的防守。這看去退縮著的閉藏秋意深濃,只是為了能積攢力氣,帶我山海泥淖越過。

夏天的痛哭

像是受降水的影響,在夏天,更容易雨淚滂沱。住院的幾次,我都像個面對病魔的戰(zhàn)士,咬緊牙關(guān)讓情緒成為繃緊的鋼絲,鐵板一塊就沒有失控的時候。是在出院后,我的內(nèi)心變得雨驟風狂。

第一次痛哭是在小滿,因為鞋子。

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因為無法全部消退的腳腫,我那些秀氣狹長的高跟鞋、貓跟鞋,會全都穿不進去。門外是花紅柳綠在嬌妍明媚,已經(jīng)換好了長到腳踝的法式連衣裙想要融入那初夏的晴熱,滿心的歡喜就要跳出胸膛,站在滿滿一柜子鞋之前,沒有一雙鞋子能裝下已經(jīng)不一樣的雙腳。突然想起還未發(fā)病之前,曾經(jīng)想跑個半馬,好像是專門買過好多雙非常專業(yè)的半馬鞋,有一雙居然剛好能穿進去!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然而,穿著拖地長裙搭配著半馬跑鞋,又怎么出門?而那即便是最好的跑鞋,也已經(jīng)再沒有用武之地。這些,會不會就是此生?那正來的此生,讓我淚如雨下,也終于讓我穿著跑鞋長裙行走在陽光下,此后屢次。

芒種的到來讓疫情短暫消散,女兒的網(wǎng)球課也開始恢復,我終于能有送她去上網(wǎng)球課的力氣。那是病后,我第一次進到自己曾歡快揮拍奔跑的網(wǎng)球館里,綠色的地面和白色的球網(wǎng)沒有任何改變,甚至因疫情相隔許久的孩子們和教練們也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站在場邊,我仔細端詳打網(wǎng)球的女兒,她開始在場地上姿態(tài)優(yōu)雅地發(fā)球,判斷穩(wěn)準地接球,暢快而富有操控力地奔跑。教練過來問,姐,今兒有空嗎?你們娘倆拉練一下?教練知道,和女兒拉練,把她調(diào)動得滿場奔跑是我的拿手好戲。

不打了,我還有事。我笑著和教練說,用病腿能承受的最快速度轉(zhuǎn)身扭頭向門口走去。我?guī)缀跻豢桃膊幌胝驹谖液团畠汗餐膯⒚山叹毭媲?,解釋我說的有事。同樣的驚恐再次襲來,是不是我的網(wǎng)球之旅也就此戛然而止?比我走路的速度還要快得多,眼淚奪眶而出,翻滾而下,那是無奈也勇毅的告別。

夏至。四個發(fā)小隔著一個生離死別的新冠疫情,在手機上商量繼續(xù)我們一年一會的相見,這一次是在海邊,廈門。電話里的大呼小叫,是我們在安排著可能到來的一切。興高采烈地訂好機票,看到幾乎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猛然想到我的腿,無法承受超過一個小時的空中飛行。眼淚,一滴又一滴地安靜掉在我的手上,我該怎么告訴發(fā)小,交通已然便利到咫尺天涯,我卻無法奔去?而遙遠會遠到遙不可及,這可能,也是我必須接受的此生?

在一年當中最為燦爛的日子里,這些正在路上的沉重此生,生生在我心上劃出一道又一道血肉模糊的印痕,因為,這個病也許下一個季節(jié)就好,也許,它永遠不好。而我,只能以接受為藥,讓它們很快結(jié)痂,那些夏天的淚水,帶走了哀怨,而我終將在四季的輪回中坦然,病苦本是生命的盲盒,在那些由它打開的未知生命航道上,我所能為,只是一路與它同行,又如它般淡定浩蕩。

【查娜,本名崔榮,文學博士,內(nèi)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中組部第十四批“西部之光”訪問學者,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第十一批“草原英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青年》《散文》《草原》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多篇?!?/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