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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1年第6期|李浩:灶王傳奇(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1年第6期 | 李浩  2021年12月03日08:54

李浩,一九七一年生于河北省海興縣。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先后發(fā)表小說、詩歌、文學(xué)評論等。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lán)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shù)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贰堕喿x頌,虛構(gòu)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共計二十余部。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xué)獎,第九屆《人民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一屆孫犁文學(xué)獎,第一屆建安文學(xué)獎,第七屆《滇池》文學(xué)獎,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

 

灶王傳奇(節(jié)選)

李 浩

楔子

說來話兒長。

從哪里說起呢?從我知道的歷史,記憶和經(jīng)歷,今天,昨天,還是一個故事的高潮,讓我感覺震顫的部分?從我成為灶王的那一刻,蔚州城隍在一紙任命上寫下我的名字,“告訴你說,這是一個特別的恩賜,有多少人盯著這個位置……它責(zé)任重大,你可不能有半點兒的懈怠。迭主陰陽,雖善善惡惡,均在修為;然是是非非,必恭記錄……告訴你說,別以為自己被稱為‘灶王’,就把自己當(dāng)成王爺,以為可以端什么王爺?shù)募茏?。這,不過是活著的人送出的高帽,試圖讓你替他們多多地美言幾句——你要知道,灶王,就是一項負(fù)責(zé)記錄家庭發(fā)生、呈報給城隍和地府的公務(wù)差事,屬于仙人中的差役,沒什么法力:當(dāng)然你可不能因此輕視你的工作,它意義重大,非常非常地重要,要知道對人間的賞罰和民情的了解,都是依據(jù)你們的提供!灶神職重,秉下民倚伏之權(quán),這話你應(yīng)當(dāng)早就聽過……”或者,我從我的前生開始說起,那時我是一個窮困的書生,希望自己能記下圣賢書里的每一個字,希望得到一個功名,為此……或者,從我最最潦倒的時刻或最最得意的時刻開始說起?

我得掂量,反復(fù)地掂量,要知道我是那種特別認(rèn)真的人,為了這份認(rèn)真,蔚州城隍曾經(jīng)特別地表揚(yáng)過我,也曾經(jīng)特別地斥責(zé)過我,還曾用他的斑竹扇子敲過我的腦袋——他說要在我的“認(rèn)真”上好好地多開幾竅,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開出竅來,怎么才算開出竅來。他說過作為一個合格的“灶王”就要把看見的、聽見的一切一切都真實地記下來,不能多也不能少,上天要的就是真實,只有真實、真實、真實再真實,才能保證灶王工作的有效,真實是作為合格灶王的第一原則;他還說過,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你想想,要帶著感情去做工作,如果做這事兒的是你的父母、親戚和朋友,你會怎么看待它?你會不會用這種方式——你想想,想通了再告訴我……對于自己的職責(zé)本來我還是清楚的,可經(jīng)他一說,我就糊涂得多了。

“要我說,就從蔚城火災(zāi)開始寫,你還救了龍王……”得知我要寫一部關(guān)于灶王、關(guān)于自我經(jīng)歷的書,黑臉的鐵匠灶王拿出他的主意,“好好寫寫我們受的苦、受的罪。這個灶王,我可是當(dāng)夠了,說是列在仙班,可是是最小的、還不如鐵釘大的仙人,一錘就能錘到地下去——神仙?別給自己臉上貼金啦,我們其實不過是些仙奴,和我在人世間時基本沒什么兩樣。那些仙官老爺們正眼都不瞧我們一眼,指使我們的時候卻從不吝嗇,那些仙官老爺們,都是些忘恩負(fù)義的主兒,你一定要把龍王寫進(jìn)去……”“不不不,不能那樣。要我建議,我就建議你從參加天宮百叟宴、見到至高無上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那段開始寫起……反正那一段一定要寫進(jìn)去,要讓讀到這部書的人知道,我們灶王,也有機(jī)會見到至高無上的玉皇,品嘗到天宮里的仙果,讓他們不敢輕視我們……”白臉的餅店灶王不同意鐵匠灶王的主意,當(dāng)然這時他已經(jīng)不在餅店而是進(jìn)入了布店,可我還是習(xí)慣那樣叫他——“我就愿意讀那些讓我揚(yáng)眉吐氣的書,不愛看苦不拉嘰的書。書嗎,就得把自己寫得好一點兒,灶王灶王,大小也是個王……”

“哎,你還記得正統(tǒng)……那年,明宗御駕經(jīng)過懷安御道時的情景嗎?我當(dāng)灶王當(dāng)了三百多年了,從來沒見到過那種陣仗、那種豪華……看那些相互碰撞的旗子!看那些毫無顧忌地一邊行走一邊拉屎的馬!光聽馬匹打出的響鼻兒就足夠啦,就跟打雷似的,不管你站得多遠(yuǎn)也都能聽得見……車隊走了三天三夜,車隊過去之后塵土落下來又用了三天三夜。曲家堡、瓦家堡的人可就慘啦!他們?yōu)榱瞬蛔尦槐M的馬絆草纏住馬腿,竟然想出了在御道上撒石灰的歪主意……三天三夜啊!就是晚上出來,你也能認(rèn)出誰是曲家堡、瓦家堡的人,他們的臉上一直掛滿了白石灰,洗多少遍都洗不干凈——我覺得,你可以從那個時候開始寫?!崩@開鐵匠灶王和餅店灶王的爭吵,額上貼著膏藥的大車店灶王把我拉到一邊,把嘴湊近我的耳朵,“你要只寫我們天天做的這些事兒,好事兒記到好罐里,壞事兒放進(jìn)壞罐里,實在沒什么意思,那樣的書肯定沒法兒看,反正我不看。你得寫一些有意思的、有故事的事兒,也別都是真的,真的也沒意思,你可以往里面添點油或加點醋,可以傳奇那么一點點……”

千頭萬緒,說來話長,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要講,面對這些并不那么清白的紙,我仿佛看到的是一團(tuán)充滿了喧嘩和騷動的亂麻,每一處都有一個線頭兒,而它們之間又總是相互糾纏——我總得找一個開始,當(dāng)然那些灶王們的建議我也不能完全地忽略,他們是我的第一讀者,如果他們看到我完全沒有采納他們的意見,可以想象黑臉的鐵匠灶王的臉色會更黑,白臉的餅店灶王的臉色會更白,而額上貼著膏藥的大車店灶王,則會……他怕風(fēng),風(fēng)一吹他的腦仁兒就會疼,因此上額上的膏藥根本離不開——大車店灶王會哼哼哼哼地抽著鼻子,皺起眉頭,縮著自己的身子,撞開我的房門朝外面走出去,而不管飄著白毛和雪花兒的風(fēng)一下子就撲進(jìn)我的房間,幾乎可以把我的房間撲倒……他就是這樣一副臭脾氣,在他脾氣發(fā)作起來的時候就連城隍廟里的高經(jīng)承,就連城隍大人也不得不讓他三分。高經(jīng)承向我們暗示,若不是大車店灶王的一個舅舅在太監(jiān)王振私廟當(dāng)土地,一百個他也早早以“不能勝任灶王的職務(wù)”為由開除,送到地府重新投胎——可大車店灶王從未和我們提起他的舅舅,但也沒有否認(rèn)有這么一個舅舅。

我總得找一個開始……好吧,我想好啦,我接受鐵匠灶王的建議,從蔚城的火災(zāi)開始寫起——

一 大火燒毀了豆腐房

夜深,人靜,風(fēng)不靜。壩上的秋天一直來得要早,才進(jìn)八月不久,西南堡的夜晚就已經(jīng)寒氣襲人,而那天晚上的風(fēng)來得更為奇怪,幾乎是一種呼號,就像冬天時那樣。呼號的大風(fēng)拍打著房門,它甚至把灶臺上晾著的新磨好的豆腐的氣息也給吹散了。

灶臺上。我點亮蠟燭,鋪開紙張——

譚豆腐(當(dāng)?shù)厝硕歼@樣稱呼他們,為了方便,我也就跟著約定俗成)夫婦二人從二更起來,燒水,磨豆腐,一直做到五更,這個記錄要放進(jìn)記錄好事的好罐里面。

孩子哭鬧,他不想和母親一起推磨,并把手上磨出的泡亮給父親看。譚豆腐給了六歲的小冠一記耳光。我猶豫了一下,將這個記錄放進(jìn)了好罐里面。

戰(zhàn)事的議論,丈夫認(rèn)定大明已經(jīng)得勝,皇帝御駕親征、那么浩浩蕩蕩的隊伍怎么會有不勝的道理?而妻子則憂心忡忡,她得到的消息恰恰相反,瓦剌的軍隊幾次伏擊,可憐的大明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據(jù)說距離西南堡已經(jīng)不足四十里——“完全是胡說!你也信東嬸的話,東叔就是一個嘴里面能跑出馬車的人,梁屠戶的話更不能聽了,他一向信口雌黃……我不信,反正我不信!瓦剌人,瓦剌人在哪兒?你把他們叫到我跟前來讓我看看我就信你的!”我把它放進(jìn)了壞罐,沒有半點兒猶豫。

太陽升到東門樓檐頂?shù)臅r候。譚鄉(xiāng)約敲門,他領(lǐng)著兩個很不像樣子的兵士來到豆腐房,端走了做好的四簾豆腐,丟下了三文錢——盡管發(fā)生了爭吵和推搡,我還是把它放進(jìn)了好罐里。譚豆腐沒有做錯什么,我不能把別人的過錯記到他的頭上。

只好再磨豆腐——豆子,豆子,豆子,譚豆腐去買豆子,氣哼哼地提著空布袋回來:西南堡里已經(jīng)沒有豆子了,而黑瓦堡也沒有了。這一次,他相信了大明軍隊的潰敗,“這些潰兵,和土匪有什么兩樣?三文錢,三文錢能買個屁!還不如明搶呢!”這一段,我也將它塞進(jìn)好罐里,但接下來的我則必須塞進(jìn)壞罐:譚豆腐說,這樣的大明軍,還不如早早地被瓦剌收拾了,實在可惡。

小冠餓了,父母都還在忙碌。他偷偷地抓了一小把豆腐渣——母親看見,狠狠地訓(xùn)斥了他一頓,我把這個記錄放在了好罐里面。

下午時分,新的兩簾豆腐磨好,譚豆腐推著小車去賣。好罐。

譚豆腐家的將剩余的豆子從布袋里倒出來,揀出好豆子,將摻雜在里面的豆殼、豆桿和小土塊撿出去。好罐。

給兒子小冠補(bǔ)衣服。好罐。

許秀才家的前來串門,還回借去的三個粗瓷碗,談?wù)搫倓傑娛總兊淖鳛?,談?wù)撢w昌家女兒的溺水死亡,和那個隱去的男人,談?wù)撟T五爺,年輕時候和現(xiàn)在,根本吃不上飯,誰去看他他都沖著人家喊餓,可他的兒子兒媳卻總說他什么事都不干卻能吃下兩個人的飯,如何如何……肯定有人撒謊。譚石頭的老婆最近總戴著一個銀手鐲,從哪來的?譚石頭哪來的錢?你知道他和誰混在一起了嗎?……背后議論是非,壞罐。

……我把自己記下的一天一一歸類,展平,放進(jìn)藍(lán)色的好罐和灰色的壞罐里,然后吹滅蠟燭——當(dāng)然,譚豆腐一家人根本看不見我點亮蠟燭和吹滅蠟燭的動作,這些事兒,我是在灶臺后面的那個空間里做的。吹滅蠟燭,我繞開灶臺上的香爐,繞開灶臺上的泔水盆和筷子籠,繞開還沾染著豆腐味兒和淡淡霉味兒的箅子,跳下灶臺跳到風(fēng)箱上,然后再跳到地上。每天臨睡之前,我都會繞到譚豆腐的臥房門外聽一下他們的鼾聲,看看他們熄了油燈沒有,放好尿盆沒有,水缸的蓋子蓋好沒有……我毫無法力;即使他們油燈未熄、掛滿尿硝的尿盆未給兒子放好,六歲的小冠踢掉了被子,水缸的木蓋未曾蓋好,我也不能為他們做任何的補(bǔ)救,但我還是愿意走下來看看。

畢竟,我是這一家人的一家之主。七年里,我真的把我當(dāng)成譚豆腐的家人了,尤其是那個虎頭虎腦、一身嘎勁兒的小冠——盡管這從未影響到我做事,我不會真按照他們的希望只記好事兒,在這點上,我承認(rèn)自己有些刻板。

譚豆腐的鼾聲比平時響亮。畢竟,這一天他做了原來兩天才會做出的豆腐,而且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我聽見他還在響亮地磨牙,這并不是平日里的習(xí)慣,那天,有所不同。那天有所不同,窗子外面風(fēng)聲嗚咽地呼號,幾乎像冬天里才有的那樣,我覺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冷從風(fēng)聲里面透過來,屋子里的黑暗也較以往更加渾濁——躺在炕上,我忽然想起中午時分餅店灶王說的一句話,他說明軍遭到了埋伏,那個慘啊,戰(zhàn)事有可能也涉及到我們這里——“如果蔚州被瓦剌占領(lǐng)了,灶王、城隍的日子都不會好過。他們的神不會善待我們的?!?/p>

想著,想著,我進(jìn)入到夢鄉(xiāng)。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我還是個書生,所發(fā)愁的事是一日三餐,有人跟我說,沒糧了,說這話的人看不清面孔,不知道是我的妻子還是母親……我懷著羞愧和忐忑出去借米,走的卻是夜路,走著走著聽見一片喧嘩,我覺得聞到了一股焦煳的味道,仿佛是什么東西被燒焦了——我回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布袋子里面已經(jīng)裝滿了米,但它不知道為什么已經(jīng)被點燃了……“救火!”我大喊著,從夢里掙扎著醒來——

一股沉重的煙味兒直直地鉆入我的鼻孔。成為了灶王,雖然沒什么法力,但鼻子的靈敏卻是保留的,甚至比我原在人世間的時候更為靈敏:畢竟,灶王一直蹲在灶臺的一邊,天天聞著油味兒、煙味兒、米味兒、蔥味兒、豆子的味兒、豆腐的味兒、草葉的味兒、刷鍋水的味兒、隨便什么東西發(fā)出的霉味兒和紅薯放壞了的苦味兒,即使不睜開眼睛,即使還有一段距離,我也能分辨得出來?!爸鹆??是什么著火了?”我從炕上坐起來,另一股沉重的煙味兒再一次鉆到我的鼻孔里,讓我?guī)缀跻粋€跟頭。“快,失火啦!”我跳下灶臺,發(fā)現(xiàn)火焰已經(jīng)燒到了屋檐。“快快快,失火啦,你們趕緊起來!”

我是灶王,沒什么法力,但人世間的火焰并不能真正地?zé)轿?,我只是能感受到它的熾熱、嗆人的氣味和輕微的灼痛——“快點,快跑!”我沖著譚豆腐他們睡的里屋喊,但濃煙和翻滾著的火焰把我隔開了。“快……”我喊得聲嘶力竭,在聲嘶力竭的瞬間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喊聲人世間的人們根本聽不見。

我只得看著火焰燒到了屋頂,燒到了房梁,燒到了……

街上變得明亮。燃燒的,并不只是豆腐房,而是一片,一大片的房屋都在火焰的燒灼中——街上也變得熙攘,呼喊著、慘叫著的是跑出來的村民們,而揮動尖刀、沖到人群中砍下人頭的應(yīng)是瓦剌人,因為他們騎在馬上、因為他們的行動太快,也因為黑暗和火焰的交替讓我根本看不清楚。灶王們也一一地來到了街上,我看到瘦瘦的田家灶王已哭成了淚人,“我我我,我就,我就,眼睜睜地看著……”

牛頭和馬面,以及地府里的黑色仆役也來到街上。一個地府的黑皂吏提著布袋,在經(jīng)過田家灶王身邊的時候停下來俯下身子,“別這樣,都是命數(shù)?!碧锛以钔跬蝗焕〉馗谠砝舻囊陆螅扒笄竽?,他們是好人啊,他們不該遭這樣的劫啊,他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就,就……”田家灶王的老婆——灶王奶奶也跟著咿咿嚶嚶地哭,她也伸出手試圖拉住黑皂吏的衣襟。

黑皂吏不肯再搭話,而是甩開田家灶王的手,徑直去追趕一個剛剛脫離了軀體的魂魄——“唉,你別……”臉上掛著淚痕的餅店灶王拉住了田家灶王,“算了算了,他也管不了什么的。你能要他怎么樣?”

“我……”田家灶王還在哭,“我就眼睜睜地看著……本來,田家的老二都已經(jīng)跑出來了,可……我都沒有找到他的頭!他才十六歲……”

他哭得我心酸。

豆腐房的火焰還在燃燒,我聽到了里面的呼喊聲,只有兩聲便淹沒在噼噼啪啪的聲響之中……譚豆腐的魂魄晃晃搖搖地從火焰和濃煙中鉆出來,他的臉色那樣蒼白難看,就像城隍廟的大殿里涂了油漆的木雕童子那樣,在經(jīng)過我身側(cè)的時候依然是那樣木然,似乎并沒有認(rèn)出我來……我擦擦臉上的淚水,想和他打一個招呼,然而一個地府的黑皂吏沖到我的前面,抖開他的布袋,譚豆腐的魂魄就不見了?!澳恪蔽抑雷约憾嗾f也沒什么用。

整個西南堡,都陷入到火海、哭喊和黑色的馬蹄聲中。

豆腐房的外墻倒向了里面。譚豆腐妻子的魂魄也跟著浮了出來,確切地說,率先浮出的是她的腰和屁股,她的臉還埋在火堆里。她在急急地翻找著什么,那樣大的火焰讓她什么也看不見?!白T劉氏,你……”

譚豆腐妻子還在翻找,灼熱的熱氣吹動著她的身子,她不得不將自己的雙手緊緊地抓在燃燒的木樁上,直到略有些瘸的黑衣仆役把她收進(jìn)口袋里?!熬染任覂鹤?!小冠!”我猜測她是對我說的,雖然始終她都沒有看我一眼。

——“走吧,走吧,看著傷心?!焙谀樀蔫F匠灶王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上竟然提著鐵錘?!靶」凇」谶€在里面……”我指指火焰和它甩來甩去的煙塵,提到小冠的時候我的心仿佛被針扎到了一樣?!皠e管啦。我們根本做不了什么。你沒聽見城隍廟的鐘聲么?”

我說我聽見了,可是,小冠還在里面。你不知道,我多心疼這個孩子,在人世間的時候我也有這樣一個兒子,也是在六歲的時候……“走吧。聽我的?!辫F匠灶王陰著臉,“你留在這里也沒什么用,我們灶王,就是些沒用的東西!”他突然地抓緊了我的手,“走,我們聽城隍老爺怎么說……”

城隍廟,建在西南堡的圍子墻西邊,我們走過去要經(jīng)過西南堡的幾乎整條東西街。那個慘?。∽屓瞬蝗绦闹币暋覀冞@些灶王們也不忍直視,畢竟,每個灶王都生活在灶臺上的神龕背后,與這家人耳鬢廝磨,天天都在一起……“田家老二本來都跑出來了,你知道他那么懂事兒,總是替別人著想,可他一跑出來,一跑出來就……”田家灶王還在嗡嗡嚶嚶地哭,我們一邊安慰著他一邊流淚,我們安慰他其實也就是安慰自己。

嘖,一個來自地府的黑衣仆役在經(jīng)過田家灶王身側(cè)的時候略停了一下,“真是,沒出息,有什么可哭的,真把自己當(dāng)一家之主???”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鐵匠灶王揮動著自己手里的錘子,他的臉色和動作看上去真的可怕,“我們灶王的事兒,什么時候輪到地府仆役也指手劃腳了?什么人、什么東西都能斥責(zé)我們啦?”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火,一路上,凡是能看見的、略有突出的東西,鐵匠灶王都揮動自己手上的鐵錘狠狠地砸下去,也不管他的錘子其實砸不到人世間的那些東西。我和田家灶王奶奶一起拉住他,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他的錘子雖然砸不壞人世間的任何東西,但錘到地府黑皂吏的身上,還是很疼的,那樣,事兒就大了。

“就是就是,你算什么東西!城隍管的事兒,現(xiàn)在輪到地府的人來插手啦?你們的手也伸得太長了吧?”灶王們也七嘴八舌,黑皂吏看都沒看我們一眼,而是徑直飛向了高處。嘖?!澳闼銈€什么東西!”灶王們沖著樹影上的黑影大喊。

城隍廟外。同樣是熙熙攘攘,哭聲罵聲呼喊聲連天——我們沒想到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那么多的人,而遠(yuǎn)處還有不少的人正在一簇簇地趕過來?!安皇俏覀儽さ模憋灥暝钔鯗惤宋覀兊吐曊f道,“你看,蔚州那邊?!?/p>

蔚州那邊,也是火光亮著,哭聲罵聲呼喊聲馬蹄聲遙遙地在風(fēng)中傳過來?!斑@是怎么啦?”田家灶王還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不是說,我們的大軍一直在勝利,一路追擊到大同,已經(jīng)把也先抓住了,可,可怎么……”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我們之前聽到的和我們口中說出的也大抵是這個樣子,昨天,有灶王說我們的軍隊遭遇伏擊已經(jīng)撤退,我們還不那么相信,但,誰能想到……

“他們是豆腐軍么?他們是草料軍么?他們是紙糊的人么?五十萬軍隊啊,就是豬,也得抓上十天半個月吧,怎么……”田家灶王忿忿不平,“你們知道,我就那么看著,看著……”“誰不是!”白臉的餅店灶王接住話茬,“我也是看著啊,我要是能叫醒他們,他們也不至于……要不是來的那些大兵搶走了剛剛烙好的餅,他們也不至于又吭哧哼哧再做,也不至于睡得那么死……”

灶王們七嘴八舌,義憤填膺,飛出的唾沫星子就足以把人給淹死——當(dāng)然我們再多的唾沫星子也淹不死人,他們的死是被火燒死的,被馬踩死的,被刀砍死的,沒有死掉的人正朝著城隍廟的方向集中,他們拖著長長的哭聲,拖著殘肢和血跡……別提多慘啦!灶王們七嘴八舌,灶王奶奶們抽泣不止,只有鐵匠灶王一言不發(fā),他揮動自己的錘子,從兜里掏出一枚枚生銹的鐵釘,一下一下,把它們砸進(jìn)城隍廟臺階旁的柏樹根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哎,哎哎”,剛剛從大殿里面走出來的高經(jīng)承用下巴上的胡須點著鐵匠灶王,“干嘛呢你?有氣,有氣也不能朝樹撒啊,它招你惹你啦?把釘子都給我一根根拔出來,不然,我把你破壞廟產(chǎn)的事兒報給城隍老爺,把它塞到你的壞罐里去!”

“我問你,”鐵匠灶王硬起脖子,“高經(jīng)承,你是給城隍當(dāng)差還是給地府當(dāng)差?我們是歸地府管還是歸城隍管?”

“屁話!你什么意思?”

灶王們圍過來,我們動用各自的舌頭把剛剛發(fā)生的事向高經(jīng)承復(fù)述了一遍,當(dāng)然每一條舌頭都不那么老實,或多或少添加了不同的油和醋。“我告訴你們可別騙我!我說灶王們啊,你們就別添亂了,你知道咱城隍老爺在里面……嘖嘖,這一天,忙得他啊,真是連飯都沒吃上一口!”

“不行,我們不能答應(yīng)!”灶王們看著地府的黑皂吏從城隍廟的臺階上進(jìn)進(jìn)出出,“城隍老爺和高經(jīng)承您可以那么說我們,但他們黑皂吏就不行,就是牛頭馬面也不行!”

“行啦行啦,已經(jīng)夠亂的啦,我的灶王老爺們!多大個事兒!我們會把這件事寫個照會,給地府那邊傳過去,也真是的……都是相互照應(yīng)的兄弟,你也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我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我們灶王多知書達(dá)理……”

“不行!”田家灶王的老婆把臉從手帕里拿出來,“高經(jīng)承,我知道您……您可得為我們家老爺做主,給灶王們做主!他們怎么能這么瞧不起我們?當(dāng)我們是不是仙人?就是我們不拿仙家俸祿跟著自己的住家一起吃喝,也不能不把我們當(dāng)仙人不是?高經(jīng)承,您替我們想想……”

“就是就是!”灶王們的七嘴八舌又開始發(fā)作,我們都提高了自己的聲音,讓它更像是示威和爭吵——這一夜,我們經(jīng)歷得太多了,我們都吸進(jìn)了一肚子的火焰?!耙撬麄儭麄儾坏狼福惶幚淼脑?,我們就不再當(dāng)這個受氣的灶王!”“就是就是!”

“好啦好啦,”高經(jīng)承皺了皺眉,“灶王奶奶那么說,我能理解,可你們不能這樣。我是會把情況向上反映的,但結(jié)果怎樣我可不敢向大家保證。不過我相信他們會收斂的。受氣的灶王——灶王老爺們,你們跟我這里說這個有什么用?要我真報上去,說你、你、你不想當(dāng)灶王啦?不能,不能啊!灶王老爺們你們也自己想想,這一役,我們有多少家已經(jīng)家破人亡,沒有了灶王的位置?蔚州城,南寨和黑瓦堡,你們看看,哪里不是火光沖天?不想當(dāng)灶王,沒問題,我想城隍老爺和地府的判官老爺都特別愛聽這句話,現(xiàn)在可真是僧多粥少的時候!你們,可得想好嘍……”

聽了高經(jīng)承的這番話,我們的舌頭仿佛都被凍住了,無論是七嘴,還是八舌,都再移動不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高經(jīng)承和一個下巴上長著一綹紅胡子的馬面打了個招呼,然后轉(zhuǎn)向我們,“現(xiàn)在,瓦剌人走了,大明的軍士們沒死的也大約走啦。等天亮了,大家都回去查點一下,有多少家還有人口,有多少家已經(jīng)家破人亡不再需要灶王啦……一定要做好清點,一定要盡職盡責(zé),尤其是不再需要灶王的人家,你們可要把自己的好罐壞罐護(hù)好嘍,仔細(xì)檢查一下有沒有未記的和漏記的……重新安置的時候,你的記錄就不單單是對這家人的考查,也是對你的考查嘍——你們,都聽明白了吧?”

明白啦明白啦,我們垂頭喪氣地點著頭,不知是誰又發(fā)出了哭泣之聲。高經(jīng)承再次皺了皺眉,“我說你們吧,最好是,離得略略遠(yuǎn)一點兒,這樣被城隍老爺看見了……他的煩心事兒已經(jīng)夠多啦!哎,不被你們累死也得被你們煩死!”

好好好,高經(jīng)承您說得是,灶王們沖著高經(jīng)承點頭,然后朝著臺階的下面退去。鐵匠灶王還是一言不發(fā)。他用著力氣,試著把剛剛錘進(jìn)柏樹根的釘子拔出來?!白??!蔽覍λf?!案墒裁慈ァN也蝗?。”他說?!斑€有小冠呢。也許,他還活著。我沒看見他的魂兒。”我說?!拔也蝗ァN覀兗依?,一個人也沒了。”鐵匠灶王臉色更黑,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可是釘下的釘子還是沒能拔出來。

我只好獨(dú)自一人悻悻地往回走,雖然我并不愿意這樣——太慘啦,實在是太慘啦,每走一步我的心都跟著重重地顫一下。到處是斷壁殘垣,到處是焦煳的氣息和焦煳的痕跡,到處是不知從哪里來的水漬、泥漬、血漬和說不清是什么的污漬,到處是……第一次,我感覺自己熟悉的西南堡是這樣空曠,陌生,可怕,每走一步我都怕踩上什么讓人難受的東西……這時,我開始怨恨起鐵匠灶王來了,平時他和我的關(guān)系最好,一旦我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兒,只要告訴他,他總會給我寬心、賣把子力氣,因此上我也就原諒著他的臭腳、喝水時的嘖嘖聲、有些粗魯?shù)挠迷~和把腳支在桌子上來回晃動的動作,可是,今日,他竟然讓我一個人獨(dú)自返回到這里……天已經(jīng)淡亮,火光漸歇。風(fēng)聲也在不知不覺中小了下去,我甚至猜想昨天晚上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風(fēng),完全是瓦剌的神靈或瓦剌地府里的鬼怪們制造的,既是對堡子里人們的提醒又是遮蓋,遮蓋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路上,我看到幾只老鼠在撕咬一段黑乎乎的東西,它們完全是一副目中無人的狀態(tài)——于是,我走過去,沖著它們大聲喊叫——“干什么呢!你們這些死老鼠!西南堡,難道能容你們?yōu)樗麨??!”它們吱吱叫著,繼續(xù)它們的撕咬和爭奪,既聽不見我的聲音,也看不到我。

一時間,我悲憤交集,我的悲憤就像是一團(tuán)濕進(jìn)了水去的棉花團(tuán)堵在胸口。我這灶王,真是個無用的東西。

火光已經(jīng)很少,只有煙還在一些地方不斷地冒出來,間或有一些噼噼啪啪的聲響。我終于走到了豆腐房——“小冠……”我覺得,我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失去他了?!靶」?。你還在這里嗎?”我跳過塌倒的房子和焦黑的灰,在跳過去的時候竟然有些灰被我的跳躍震蕩了起來——不,不是我造成的,而是一個瘦小的黑影,他飛快地轉(zhuǎn)向另一處黑暗中。“小冠,是你嗎?你在嗎?”我聽見我的心在跳。成為灶王之后,我還是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心跳。

“你是誰……”暗處,有個聲音在怯怯地問。我聽得出來,是小冠,是小冠的聲音,但和在人世間的那個聲音已有不同。

“小冠……我是你們家的灶王。”無用的淚水又涌了出來,我來不及擦拭,“你出來吧。你看看我,我知道你姓譚,你父親是譚豆腐,你母親是……她在臨走的時候還在四處找你……”

小冠怯怯地,從黑影中走出來,他的臉上是一塊一塊焦煳的黑,只有兩只眼睛在怯怯張望?!澳?,你真的是?”他哭出聲來,“我爹呢?我娘呢?”

我告訴他,他的父親母親已經(jīng)被地府的黑皂吏帶走了,裝在不同的布袋里,不過可以放心,黑皂吏不會為難他們,他們將在地府里待上一段時間,然后重新投胎,那時候,他和他們就不再是父子母子關(guān)系了——“我要我爹。我要我娘?!毙」谟挚奁饋恚鳛榛昶?,他竟然還能流出屬于人世間的淚水。我抱住他,他的身上也還有力氣和溫度——“小冠,你和我說說,你現(xiàn)在……”他和我說,他睡著了,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而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周圍已經(jīng)是一片濃煙,他呼喊自己的父親母親也沒有人應(yīng)聲。后來,他從濃煙中鉆出來,就聽到了外面的混亂,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衣、長著牛頭的人和一群黑衣人在街道上晃來晃去。他非常害怕,就在墻的后面躲藏起來,然后躲在煙和火中,躲在塌掉的房梁后面……他也看到了那些呼呼叫著騎馬的人,他們和白衣的牛頭一樣可怕?!澳憔鸵恢倍阒?,沒被發(fā)現(xiàn)?”小冠點點頭,依然是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

“你找到小冠了啊?!辫F匠灶王朝斷壁上又錘進(jìn)了一枚釘子,他的衣兜里似乎有永遠(yuǎn)也掏不完的釘子?!澳阍趺磥砹耍俊蔽易匀贿€記得剛才的怨憤,“你怎么不去你的鐵匠鋪?”“都沒了?!彼謵汉莺莸蒯斚铝硪幻夺斪?,一松手,這枚釘子就掉在了地上,“大老爺們知道,可他們就是不通知咱們?!?/p>

“就是告知了我們,又會怎樣?”我攥緊小冠的手,他的手心還有人世間的溫度,“我們也做不了什么,什么也做不了,還不是和現(xiàn)在一樣?!?/p>

“是做不了,但至少我可以躲起來吧,我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不看行吧!”黑臉的鐵匠灶王幾乎是吼叫,他朝著空中揮動了一下自己的鐵錘,“我的心里、肺里都是鐵,是鐵做的,可我也還是……受不了!”

“你嚇到小冠了?!蔽遗呐男」诘念^,“別這么大聲。”

我在灰燼中找出我的好罐、壞罐,用嘴吹吹上面的灰——在成為灶王的時候城隍說過,我們影響不到人世,人世間的發(fā)生也影響不到我們,可我的罐子上面還是落了一層淡淡的灰,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找到自己的書和筆墨,找到自己換洗的衣物,把它們包在一個包裹里面,然后和鐵匠灶王一起去他的鐵匠鋪。路上,我們遇到了田家灶王和灶王奶奶、餅店灶王,他們也已經(jīng)打好了自己的包袱——“哎,你怎么還帶著小冠?”餅店灶王追上來,他拍拍小冠的頭,“他沒跟黑皂吏們走?這怎么行啊,難道,你要永遠(yuǎn)帶著他嗎?”湊到我的耳邊,餅店灶王抹掉眉毛上沾著的面粉,“你怎么向城隍交代?這不合規(guī)矩……再說,如果三天,三天不到地府報到,地府就會將他除名,他就會成為孤魂野鬼,到那時候……”我告訴他說,我已經(jīng)想過了,等我把這邊的事兒處理完就去城隍廟,我要先求高經(jīng)承,然后再去求城隍老爺,不會讓小冠耽誤時間的。他怕生面孔,我就求求城隍老爺讓我把他送到奈何橋……“嘖,城隍是你家開的,還是地府是你家開的?高經(jīng)承會聽你的?”餅店灶王一臉的不屑,“我勸你,別總想美事兒,到時候不給你記個過,不把你的灶王職位擼掉你就燒高香吧。一下子余出了那么多灶王,城隍爺正愁沒處安置呢,你倒好……對了,我怎么感覺小冠的頭還是暖的?”

“當(dāng)然是暖的?!辫F匠灶王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他是個男孩子,現(xiàn)在體內(nèi)保存些陽氣很是正常,而且,現(xiàn)在他屬于中陰身,不能算是完全地死亡……”“哦,我明白了?!憋灥暝钔觞c點頭,他的手伸向小冠的脖子,輕輕捏了捏,“是熱的,暖的。我在書中也讀到過中陰身之說,但沒有真正地接觸過。長見識啦。你說你這樣的粗灶王,肚子里也有點貨?!?/p>

“什么叫粗灶王?”鐵匠灶王沖著餅店灶王提起鐵錘,“這叫什么話!”又一枚釘子被釘進(jìn)燃燒過的木頭,釘子掉落在地上。他彎下腰去,將釘子重新?lián)旎?,放進(jìn)自己的兜里——“我就該除了打鐵、燒炭,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憋灥暝钔鯎u搖頭,“我知道你氣兒不順。一下子發(fā)生這么多事兒……我們還是早早到城隍廟那里報到吧,蔚州好幾個堡子都遭了劫,真是夠我們的城隍忙活的?!?/p>

“誰愿意管他?!辫F匠灶王長出了口氣,他從兜里又摸出兩枚釘子。

……白臉的餅店灶王說得沒錯兒,等我們返回城隍廟的時候,臺階下面已經(jīng)站滿了交頭接耳、嘰嘰喳喳的灶王,那種混亂是我成為灶王之后從未見過的?!岸紕e擠都別擠,別亂插,你們都給我按次序站好,什么事?。∶總€堡子,鄉(xiāng)約灶王和地保灶王都給我組織好,你說你們大小也算個神仙,也是在仙簿上有一號的,這么亂哄哄的像不像話?”高經(jīng)承站在臺階的最上端,揣著手,沖著臺階下面的灶王們喊,“我可說好嘍,你們要是非這么亂哄哄,沒秩序,我們今天也就沒辦法把各家各戶的情況弄清楚,弄不清楚,后面要是耽誤了誰的什么事兒,我的爺你也別來找我,我也伺候不著!”

又一陣忙亂,所有的灶王都按照高經(jīng)承的要求排好了隊?!斑@就是了。各位灶王,你說我這么個芝麻大的小胥吏,嘴皮子都磨薄了、鞋底子都跑透了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大伙兒,讓大伙兒舒心安心,能有個好去處不是?大伙兒就體諒體諒我吧,非常時期,誰能想到我們攤上這么攤子事兒?好啦,各位,把自家的情況都登記到這里,你們的好罐壞罐也都放在這里……一個個來,千萬別亂了!哎哎哎,你又干什么啊,回去!”

我將早已填好的表格遞給差役,看上去他的年齡不大,大約是新來的,可一直都沉著臉,紙張放得不夠整齊也會遭到他的斥責(zé)。好罐,壞罐?!皩懮夏阕约旱拿?,這么點兒事都拎不清?剛才講的時候你沒帶耳朵?”不不不,我已經(jīng)寫了,在這里,也是按規(guī)矩寫的——“你不能朝上寫一點?這么靠下,誰能看得見?要是誤事可怪不得別人!”年輕差役斜著看了我兩眼,“下一個!”

高經(jīng)承在人群中來回走動,高高的個子和高高的帽子讓他異常地突出。我拉著小冠的手,想擠到他的身側(cè)去——就在我們靠近高經(jīng)承身側(cè)的時候,城隍廟前兩只碩大的石獅忽然發(fā)出嘶吼——“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高經(jīng)承冷冷地問。我告訴他,小冠是譚豆腐家的兒子,六歲,在昨天的大火中已經(jīng)喪生;他太小,害怕生人,因此上錯過了跟著地府黑皂吏去地府投胎的最佳時候,這不,在您讓我們回去把好罐壞罐準(zhǔn)備好做好統(tǒng)計的時候我找到了他,就把他帶到了這里?!霸谒钪臅r候,經(jīng)常來廟里玩兒,您還說挺喜歡這小子的,虎頭虎腦,喜興……”“別別別,那是那時候。我說豆腐灶王,你把他帶到這里是想直接把他送過去還是……你是真不懂規(guī)矩還是假不懂規(guī)矩?若不是裝在地府仆役的布袋里,或者牛頭馬面的鐵皮壺里,哪家新死的魂魄能進(jìn)得去城隍這道門?”“我知道……只是,這孩子怕,地府的黑皂吏一出現(xiàn)他就會躲起來,再說我們也不知道黑皂吏們會在什么時候出來,總讓他等著也不是個事兒,等三天期限一過……”“豆腐灶王,別怪我不給你面子,平日里咱們怎么也算有些交情,可這事兒我還真辦不了,規(guī)矩在那里立著呢,我要是隨隨便便就帶魂魄過去,隨隨便便就給他安個名目讓他投胎,你說還有王法不?我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差役,你可別為難我啦……”

“那,您說,我該怎么辦?”

“你就讓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等黑皂吏出來你就快點奔上去,讓他把這個小家伙帶過去不就得了?”

“可是,高經(jīng)承,您也知道前面有個先例,曹木匠家的奶奶去世,老人行動慢沒跟上上一個仆役,而下一個仆役說什么不收,說他的押牒里面就沒這個人,怎么說都沒用,最后曹木匠家的奶奶就做了孤魂,現(xiàn)在還在小南河那里打轉(zhuǎn)兒。這樣的情況也不是一次了,您說……”

“那我可管不著。”高經(jīng)承再次拉下面孔,“你要是覺得我們該管,你就寫張呈子呈給土地,讓他通過那條通道向上呈報……走吧走吧,你們的事兒真是夠多的!你的小冠呢?這孩子!”

我回頭,發(fā)現(xiàn)小冠的魂魄的確已經(jīng)消失,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本文節(jié)選自2021年第6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