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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6期|王方晨:老夫還鄉(xiāng)
來源:《江南》2021年第6期 | 王方晨  2021年12月10日08:32

推薦語

道叔被兒子接到大城市后,一晃多年過去,如今又獨(dú)自回到大古馬村,住進(jìn)兒子為他裝修一新的庭院,總算葉落歸根了。然而全村搬遷計(jì)劃早已公告,合村并居,村子將不復(fù)存在。對此,道叔一無所動。他每天接受鄉(xiāng)親們的問好寒睻,去村里茶室喝茶,買挑擔(dān)糊粥喝,到田地里轉(zhuǎn)悠,喂養(yǎng)一窩的兔子。最重要的是,他要給村里修建一座彩虹橋……這個游子回歸故里的故事,獨(dú)具悲憫的詩意。小說冷靜勾勒人物內(nèi)心的激越情感,賦予其獨(dú)有的質(zhì)地和現(xiàn)實(shí)思考,在觀照人性善惡的同時,呈現(xiàn)個人與故土、個人與時代碰撞后的悲欣。

老夫還鄉(xiāng)

□ 王方晨

比大古馬更長久的是土地。村里人從未虛妄到會與土地一試久長,卻可以活過大古馬。這點(diǎn),村里人做到了。

訣別大古馬,轉(zhuǎn)眼數(shù)年,村里人想起道叔,還會不覺悵然。道叔本來可以守到最后,那不過短短兩個月。他那樣急迫地拋下家里所有的東西,投身到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霧,再次杳如黃鶴。

道叔在大古馬村口出現(xiàn),也是個霧鎖廣野的日子。

盡管從去年十月就有人來,村里人仍舊暗出一驚。

那些人身穿藍(lán)黃相間的整潔工裝,進(jìn)村不問路,徑直去了西塘邊他家那座荒廢已久的庭院。反倒是村里人謹(jǐn)慎,跟上去,問是什么人,方知少主人安排了專業(yè)的裝修公司。庭院地點(diǎn)從手機(jī)上就能看到,一清二楚,不會錯。

在大古馬,祖輩沒請過人裝修,看這裝修公司測量、設(shè)計(jì),有板有眼,竟沒去問裝修的意圖。

荒穢刈除,只留下一叢叢茂密的夜來香,也才恍然大悟,這是要長住的。

最后一次見到少主人,是在十五年前。那時少主人來接道叔去南方,之后再沒見過父子倆。傳聞少主人事業(yè)發(fā)達(dá),資產(chǎn)幾個億。

遠(yuǎn)隔萬里人不見,手卻能伸這么長。就有年輕人說,這叫遠(yuǎn)程遙控,在不在場,都一個樣。

還說,錢多,像神,靡事干不成!

裝修公司撤走,又來人,給屋里添置東西。村里人去看過,床上物品全新,過去的桌椅板凳,也都換成新的。棕褐色皮沙發(fā),另外弄了一對。墻上掛了格力空調(diào)和液晶屏電視機(jī)。微波爐、電磁爐,市場上那些時新玩意兒,應(yīng)有盡有。窗簾布摸在手里,像是精美懸垂的綢緞,上面織滿了老年人喜歡的暗花。

當(dāng)時,大古馬全村搬遷計(jì)劃已經(jīng)公告,村子撐不了一兩年。

村里人看著,頗覺可惜。

以零星的花朵,夜來香迎來頭場雪,他家庭院也就完全靜寂下來。整個冬天,那些黑色的夜來香種子,像小地雷,不時從枯干的枝頭輕輕脫落,跌入泥土。一俟天暖地潤,就會發(fā)出嫩綠的新芽。這樣的自生自長,也有十五載。

跟過去一樣,這座久無人居的庭院,乃大古馬最為寂寥之處。年節(jié)的喜慶,更讓人忘記了庭院存在,因?yàn)榻^無一人從那里走出,也絕無一人走去。

看到道叔從村口濃霧里驀然現(xiàn)身,誰都以為他是誰家親戚。畢竟暌違日久,況且不但歲月無情,那些繚繞于身的霧氣,流蘇一般,也改變了記憶中的形象。

到底還是有人認(rèn)出他來:

“是道叔!”

同是蒼顏一副的馬屯貴,立馬收起驚異,迎上前去。他的喜悅出于真心。那一刻,幾乎使人相信他將與之擁抱。二人同齡,非同族,論起來卻相差一輩,該叫“叔”。

“一個人嗎,道叔?”

馬屯貴熱情地拉住了道叔的手,眼睛往他后面瞧。

茫茫白霧,巨峰一樣遮斷了田野。在進(jìn)村之前,道叔就已讓出租車回去,馬屯貴只能看到大霧彌漫。

在兩人趟著濃霧,一起向西塘走去的路上,聽馬屯貴一再對人介紹,“這是道叔啊,不認(rèn)得啦?”“道叔離開大古馬那年你還小,怪不得?!?/p>

馬屯貴素來嗓門大,說話聲也就引來了一些人。該叫道叔什么,馬屯貴也隨口說給他們。于是,濃霧籠罩的街頭,也就次第響起了“道爺”“道叔”等等不同稱呼。

等馬屯貴從道叔家出來,庭院重歸靜寂。

大古馬也靜悄悄的,就像每人都在傾聽大霧內(nèi)部的聲音,也像忘了大古馬今天有人從遠(yuǎn)方歸來。

天色已暗,一個身影在霧騰騰的街上悄然移動。那是馬屯貴。這天,沒人看到他第二次來到西塘邊。

“村里,吃的不缺。”馬屯貴給道叔帶來了晚飯,“只是沒好的?!?/p>

馬屯貴的嗓門出奇的低,心也極細(xì)致。入口的東西可不能亂放。他把食物放在了門后的木桌上面。

回頭一看,道叔眼里好似含了感激的目光。這使他一聽道叔請坐,也就沒作推辭,而當(dāng)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又不禁想到,應(yīng)該去坐椅子,或者板凳。

自己去搬椅子過來,不須道叔動手。下意識就要斜簽起身子,舒適的皮沙發(fā)卻像粘牢了屁股,使他動彈不得。嘴也笨拙了,不知怎么說話。半晌,才說了句:

“沒準(zhǔn)備。不然,就請道叔去家里吃了?!?/p>

道叔禮讓說:“屯貴,你不要客氣的?!?/p>

顯然,兩人都在客氣。也似乎都一樣,不知說什么。

沉默在持續(xù)。出乎意外,馬屯貴并不覺窘迫,倒像是在靜靜享受與道叔在一起的時光。跨回多少個日月,兩人算不得要好,但卻擁有同樣的少年。沒玩在一處,卻也不記得吵過嘴,打過架。

驀地,竟頗覺與道叔親近。想問道叔是否曉得大古馬村即將搬遷。新村址選在了劉堂村磚瓦窯附近。那磚瓦窯前幾年已報(bào)廢。又?jǐn)喽ǖ朗鍖Υ艘粺o所知,才會裝修庭院,也才有了長住的想法。

順便一瞧,就曉得這里里外外,花去的可不是小錢。庭院像花園。坐在屋子里,讓人渾然忘了是在大古馬。

村里人家誰舍得這么捯飭?轉(zhuǎn)念一想,他兒子有錢,這點(diǎn)花銷也不算什么。別說住上一兩年,就是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用別人心疼。

陡然間,馬屯貴就高興起來。

“道叔早歇著,明天散了霧,再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彼謴?fù)了大嗓門,說道,“這幾年村子變了樣,村里人也都過好了。鎮(zhèn)上、縣城,也都好了?!?/p>

不是夸耀,是讓遠(yuǎn)方來的道叔安心。哪個游子不惦記老家?丟了老家還不是丟了魂兒?

馬屯貴沒說大話。等云開霧散,光天化日下,就能把一切看明白。馬屯貴站起身,向屋門走去。馬屯貴停下。

“我后悔了一輩子?!瘪R屯貴背對著道叔,嗓門還是很大,“怎么就少了啟祥兄弟的兩斤蘋果呢?人窮,沒出息的,一個毛桃子也會看到眼里。真的。”

馬屯貴搖搖頭。

往事已久遠(yuǎn),道叔說記著,也沒記著,說沒記著,也還想得起來。兒子啟祥記得否,不好猜。離開大古馬多年,父子共同回憶鄉(xiāng)村生活多次,但對此從沒提起過。

當(dāng)年,他和馬屯貴兩家,都屬于大古馬第六生產(chǎn)小組,組長就是馬屯貴。六組從村集體分得兩畝半果園,總共稀稀拉拉二十幾棵果樹,還都過了盛果期,結(jié)出的果子又小又癟。

啟祥考上大學(xué),是大古馬第一個大學(xué)生。臨開學(xué),六組在場院分蘋果,啟祥興頭頭去領(lǐng),卻沒他那一份。幾天前辦理了戶口遷出,他已不是大古馬的人。

按人頭分,公平,每人也才攤兩斤……

那年月,蘋果稀罕。

在大古馬的頭一夜,道叔睡得很踏實(shí)。

早上,叫醒道叔的是大古馬的安靜。連聲雞鳴狗吠都聽不到,一恍惚,有些害怕。開門一看,霧氣滿坑滿谷,似比昨日更濃,而左鄰右舍也都消失在了濃霧里,就像大古馬村只剩他一家的庭院。

關(guān)上門,轉(zhuǎn)頭想到的,卻是馬屯貴會不會再來。

昨日在村口如果不被認(rèn)出,道叔不敢肯定自己真會走進(jìn)村子。從馬屯貴叫出他的名字,原本有些怯意的心,就陡然涌起了一股對馬屯貴的感激,時隔十五載,他對這個村子就不全是陌生的。

若不是馬屯貴,或許往庭院前一站,就又悄然走開。一個大古馬子孫的回歸故里,就像從未有過。他家?guī)纵厗蝹?,要在大古馬被很多人惦記,絕對是一種奢望。

八點(diǎn)左右,啟祥打來電話。

啟祥讓人聯(lián)系好了縣城的一個家政公司,以后他們會安排人定時來照顧道叔的生活。道叔不同意。

掛上電話不久,戶外竟起了風(fēng)。

風(fēng)聲由弱及強(qiáng),呼啦啦一氣刮足了兩三個時辰,才停下來。從窗子里往外看,遮天蔽日的霧氣不見了,空氣里透出亮光。

這場大霧!

實(shí)際上,一天來的大霧做了道叔的陪護(hù)。

道叔走到院中,就像去給大霧送行。打了一下戰(zhàn),不因寒冷,而是發(fā)現(xiàn)了空氣里的異樣。他已在大古馬住過一夜,分明一個人也沒見到。霧中的景象,回憶起來自然像夢。

這卻是日已西斜、天空漸趨晴朗的午后。

道叔就要面對大古馬村的所有鄉(xiāng)親了。從正屋門口穿過院子到院門口的路,比道叔十五載走過的路還要漫長。

在這條路上,道叔感到自己就是一個沒經(jīng)世面的孩子,在被領(lǐng)去見人。心跳,頭暈。他甚至不敢斷定自己會將院門打開。

忽然,想到了馬屯貴。

馬屯貴曾站在他家屋門后,向他提起一件幾乎被他遺忘干凈的往事。雖然背對著他,他也好像看到誠懇寫在了臉上。

院門外沒有馬屯貴。

遠(yuǎn)遠(yuǎn)近近,站著的都是鄉(xiāng)親??瓷先ズ孟袢宓娜硕紒砹?。男女老幼,羅勾張喬馬劉。

道叔管不住自己了。咧嘴一笑的那一刻,覺得自己這個大古馬的孩子,正在接受萬千人無限的寵愛。

似乎沒有這場大霧,村里人也還想不明白道叔歸來的事實(shí)。

西塘邊那座裝修過的庭院,不少人早已見識過,確乎各種東西都是好的。十五年前啟祥把道叔從村里接走,從那時人們就曉得啟祥闊了。

道叔一人拉扯啟祥長大,老了就跟啟祥去享福,合情合理。但村里人似乎沒想到去聯(lián)系啟祥,看他能否給村里投資,修路、架橋、打井還在其次,主要是看能否帶來點(diǎn)致富項(xiàng)目。實(shí)話說,從沒有。似乎從村干部勾春勝,到普通村民,都沒動過此類的心思。

大霧退去,村里人才好像真正想起道叔可是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所有有關(guān)啟祥的傳聞,都非虛言。

全體大古馬人,過于遲鈍。不,只有一個人不。

那老東西,歷來有算計(jì)。

似乎全體大古馬人都站在了道叔家庭院外面,唯獨(dú)找不著馬屯貴。

看到院門打開,人們也便紛紛上前問好寒暄。一直到天黑,道叔家就都是人來人往。

晚飯是在村委會吃的。勾春勝從劉堂村的金星飯館叫了菜,從本村的老勤熟食店買了熟食,弄了滿滿一桌子。勾春勝聲明,“這都算我的,不花集體一分錢。我代表大古馬全體村民給道叔接風(fēng)洗塵。以后誰要請就單獨(dú)請?!?/p>

大古馬有頭有臉的,都來了。

馬屯貴沒來。

道叔離開村子之前,馬屯貴就已辭掉六組組長。馬屯貴自家有生意,老了卻沒能掙來地位和聲望,就像當(dāng)過組長的那段,已被人一筆勾銷。

道叔真心要喝,最后只好被人背回家去。醒來的時候勾春勝也從沙發(fā)上醒來。他很過意不去。以后再去人家里就很注意。有第一次的教訓(xùn),人也不強(qiáng)勸。

像馬屯貴說的一樣,村里人也過好了。該有的電器,家家一樣不少。冰箱、電視機(jī)都有“三下鄉(xiāng)”補(bǔ)貼??照{(diào)是去年鎮(zhèn)上統(tǒng)一安裝的,一家免費(fèi)一臺。安空調(diào)前一年,先給免費(fèi)安了電暖器。冬天大多數(shù)人家開電暖器取暖,認(rèn)為比空調(diào)要省。過去燒柴做飯,現(xiàn)在使了液化氣,還常會另配一個電磁爐。要想在早、中、晚賞看農(nóng)舍的炊煙,盛況確乎不如從前。十五年前有個懶漢叫羅斤桂,十里八鄉(xiāng)無人不曉,現(xiàn)在脫胎換骨,在上級幫助下開了茶室和游藝廳。

勾春勝還抽時間專門開車帶道叔去逛塔鎮(zhèn)。到了塔鎮(zhèn)又說,走出大古馬怎能不看金平白露呢?讓道叔感到他的目的就是要帶自己去看白露。

十五年前從沒聽說過金平白露,因?yàn)榻鹌桨茁妒强h城東一座新建的國家級濕地公園。那里有個人工挖掘的白露湖,水面浩大至兩千畝,為本縣人民的驕傲。

游金平白露不幾天,鎮(zhèn)上來人要見道叔,卻撲了個空。打他手機(jī),關(guān)機(jī)。問誰都不清楚道叔去哪兒了。也許到了這一天,人們也才想到馬屯貴與道叔關(guān)系不一般。

在人們亂猜的時候,馬屯貴走來了說:

“道叔在東溝地里呢。”

原來這幾天,道叔一早就去東溝地,不到天黑不回來。

大古馬最偏僻的一塊土地,就在東溝地。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全縣興修水利,萊河取直,廢棄的河道就被大古馬村種了莊稼,但運(yùn)氣好能收一季小麥,運(yùn)氣不好,比如雨季提前,一季小麥也收不了。收了麥再種,年年白種。雨季一來,得,全泡湯。

道叔去東溝地,人們卻感到他是在避人。地平線上,看不到他的影子,就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從很久以前,這里就被拿來嚇??奁男『ⅲ?/p>

“丟東溝地里去!”

東溝地還叫陰地,因?yàn)槠甙四昀锟倳幸粌苫卦谀抢锇l(fā)現(xiàn)夭亡的私孩子。這時節(jié),東溝地除了溝底才返青的小麥,就是往年的枯草。

人們第一次想到,道叔又要離開了。

該不會大古馬人哪里失禮了吧。

當(dāng)時,人們尚不知勾春勝接受了鎮(zhèn)上的一項(xiàng)任務(wù),那就是要他通過道叔,爭取啟祥給家鄉(xiāng)投資。據(jù)說鎮(zhèn)上向勾春勝下達(dá)任務(wù)的時候很嚴(yán)厲。完不成,村干部也就不用當(dāng)了。勾春勝不是戀棧的人,但也不想被辭。

那些日子常見勾春勝在道叔家附近轉(zhuǎn)悠。有一次被人發(fā)現(xiàn)他獨(dú)自坐在西塘邊,望著塘中間一個斷了檐角的涼亭,抽煙出神。涼亭為幾年前整修西塘?xí)r自建。整修到一半,鎮(zhèn)上執(zhí)行新農(nóng)村政策,要給村里重新規(guī)劃娛樂場地,因?yàn)槲魈疗В瓦x擇了村委會前一塊空地,仿照縣城開挖白露湖,挖了塊半畝見方的水面。

勾春勝還多次尾隨道叔去東溝地,明顯看出不敢走過去驚擾他。

一天晚上,勾春勝在羅斤桂的茶室喝茶。羅斤桂給他帶來的客人唱小曲,他聽了不滿意,非要自己來。這可是稀奇。

要唱也沒什么,誰肚里沒藏著一兩支小曲?可別說村里人,就是鎮(zhèn)上他那些朋友,也沒聽他唱過。

這回不光唱,還穿上羅斤桂扮女角的花衣服,動作、神情跟女人神似,像那魁梧的身子里有個妖嬈女人。人們就說:

“春勝發(fā)愁了?!?/p>

勾春勝發(fā)愁不跟人說,唱小曲是他最好的發(fā)泄。

直到一天深夜,勾春勝睡不著,披衣而出,看到街上跑著一只小白兔。心頭一緊,因?yàn)闁|溝地的夜間,常有人看到這樣的小白兔跑出來。夜色里,小白兔毛色奶白,傳說那是夭亡者的靈魂在大地上恣意游玩。

勾春勝卻沒被嚇住腳步,想都沒想,就躡手躡腳跟上去。

那小白兔像個輕盈的影子,在他前面蹦蹦跳跳,跑跑停停,穿街過巷,等他意識到自己尾隨其后,不由出了身冷汗。一抬頭,竟發(fā)現(xiàn)來到了道叔家附近。小白兔在道叔家院門外閃了下,也就倏地不見。

第二天才曉得道叔養(yǎng)了一院兔子。大古馬的很多人像他一樣,也是才曉得。是馬屯貴陪同道叔從南邊雞公山里買回的。

這種“七月七”小白兔,雞公山里才有。馬屯貴跟道叔跑了塔鎮(zhèn)、魚山鎮(zhèn)、馬廟鎮(zhèn)、胡集鎮(zhèn)、王丕鎮(zhèn),都沒找到這種兔。

人們看了,暗自認(rèn)定就是出沒在東溝地的那種。

鼻孔里不由“哼”一聲,勾春勝從人前走開。但勾春勝到底還是感覺輕松的。道叔在庭院里養(yǎng)兔子,至少證明道叔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大古馬村。

有好幾天,勾春勝管不住自己,碰見馬屯貴不給好臉色看。

另一個消息,姑且算作好的消息,在四月的一天傳遍全村:

“道叔要給大古馬修建一座彩虹橋!”

這回勾春勝又遲一步,鎮(zhèn)上人打來電話問這事,他還不相信。大古馬并非跨河,用得著修橋?一問班子里的人,遲遲疑疑,卻都說是。再一問,是從馬屯貴那里傳出來的。敢情道叔的事都與馬屯貴有關(guān)系。橋就橋嘛,還“彩虹橋”。估計(jì)又是馬屯貴添油加醋,說不定還出自于馬屯貴的慫恿。

勾春勝有點(diǎn)惱。他一直認(rèn)為大古馬村領(lǐng)導(dǎo)班子最齊心,占全羅勾張喬馬劉六大姓,卻事事沒大分歧。沒想到都在瞞他,一個個在他跟前做沒事人。當(dāng)然,勾春勝不會發(fā)作。晚上回家,從看到老婆的第一眼就斷定,老婆也是曉得的,而枕邊人也并沒有告訴他,也就不惱了。

飯碗端在手里,主意也就打定,特別是想好了當(dāng)鎮(zhèn)上人再來問時,他將怎樣回話:

他勾春勝可沒聽說這個。

世上傳言多著呢,不能聽風(fēng)就是雨。不久,去塔鎮(zhèn)開會。揪著心,生怕鎮(zhèn)上人向他提道叔的事。鎮(zhèn)上人沒提,他暗自慶幸。散會后開車要回,雙廟村的王大牙從后面追上來,說要讓他捎一程。王大牙不會開車,總是蹭車坐。他還是雙廟村的老村干部,說他們村選不出能接替他的。

在車上,王大牙說,“你們村好了,有白給錢的?!彼R上想到這是說道叔。王大牙又說,“那老富翁怎不給每戶弄輛小車子?”他恨不得把王大牙踹下車去。道叔不缺錢花,那也是人家兒子的錢,是養(yǎng)兒子的報(bào)償。如果自己是富翁,也是自己辛勞掙來的,憑什么送你花?

越想越有氣,離雙廟村還有二里地,就說:“車壞了!”停在路邊,讓王大牙下來。王大牙不想在太陽地里等他,下了車就自顧走了。走了也才二十來步,勾春勝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了大古馬。

讓王大牙這么一激,越發(fā)感到大古馬的鄉(xiāng)親可敬。算來道叔回鄉(xiāng)三個多月,可有聽說打道叔主意,張口向他借錢的?仁義廉恥方面,大古馬村,模范!

要選君子村,不是勾春勝自夸,大古馬當(dāng)仁不讓。

這就不怪勾春勝在望見大古馬的村口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幻覺:

他看到了一座彩虹橋!

藍(lán)天高遠(yuǎn),晴透了,一絲白云也尋不著。他生活了幾十載的大古馬,像是一座漂浮在綠色田野上的島嶼。彩虹橋橫跨村莊上空,光芒閃耀。

剎那間,勾春勝竟像遠(yuǎn)行歸來。他走出大古馬村很久了。也是十五載?不。比十五載更久……那美麗的彩虹橋,就是大古馬不朽的象征,可以穿越時空,千古永存。

心頭柔柔的,勾春勝又像身子里裝著個女人。他狠狠咬了下嘴唇。勾春勝,你從什么時候起娘娘們們的了?

唇上的疼痛驅(qū)散了幻覺。

勾春勝來到村中,既不回家,也不去村委會,一頭鉆進(jìn)羅斤桂的茶室。他覺得自己此時的心境,最適合飲茶。他選了窗前的位子坐下。羅斤桂親自沏了茶端上來,他就讓他走開。

從窗子里,可以看見村委會前面的那個池塘。陽光落在上面,把水面變成了一塊雪亮的鏡子,有點(diǎn)刺眼。眼前這條街很干凈。不得不說負(fù)責(zé)街道清潔的村民很盡職。

茶香醇厚怡人。勾春勝慢慢喝著,竟又覺傷感。

這樣愜意的生活,不久就要結(jié)束了。這回合村并居牽扯到附近五個村。除了大古馬,還有七上、八下兩村,西周、喬大兩莊,而空出的土地將要實(shí)行集約化生產(chǎn),到時候五個村人人持有股份。雖說將來會更好,但畢竟眼前的大古馬將不復(fù)存在。

忽然,勾春勝看到有人背著草筐從村外走來。那是道叔。想都沒想,勾春勝就立起身。他做好了跟道叔打招呼的準(zhǔn)備。他可以邀請道叔喝一杯。

可是,盡管道叔走得不快,也仍然從茶室門外走了過去。道叔有沒有看見窗子里的他,他不曉得,但他曉得自己沒打招呼。

街上傳來悠揚(yáng)的叫賣聲。西周莊賣糊粥的來了。

同是在羅斤桂的茶室,那幾乎是勾春勝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時候,一個頭發(fā)斑白的老人特意走來,對他說:

“春勝,我要給大古馬修座橋?!?/p>

勾春勝一點(diǎn)吃驚的表情都沒有,非但不吃驚,看上去還像是心醉神迷。老人表示要給村子修橋,就像經(jīng)歷無數(shù)時易世變,跋涉萬里到人前:

“我回到了家鄉(xiāng)。”

還有什么比老人還鄉(xiāng)的形象,更能讓人迷倒?

而老人的還鄉(xiāng)從來都不是剛剛發(fā)生。它一直就隱藏在那里,在任何一個地方,在無聲無息的時間之中,從古至今,不須帶有多大的榮耀,哪怕飽經(jīng)摧殘磨折,只要出現(xiàn),就無比動人。不用問道叔要修什么橋,為什么修橋,在哪個位置修橋,什么也不用問,勾春勝就會一口答應(yīng)下來:

“大古馬村委會全力支持!”

大古馬全體村民將對遠(yuǎn)歸的游子表示感謝。勾春勝卻只是恭敬且歡喜地說:

“道叔請喝茶?!?/p>

彩虹橋的消息確實(shí)已在大古馬傳播過一陣子了,在場的每個人也都是恭敬而歡喜的。

道叔坐下來,順手接過了勾春勝遞上的茶。

原來,道叔要把橋修在東溝地!

大古馬村誰不曉得,東溝地早就該有座橋了。從溝西到溝東去,多少年,從上世紀(jì)萊河取直那日,一直走溝底。道叔要修的橋雖然不在村子里,但是在大古馬的土地上。只要勾春勝點(diǎn)頭,所需什么,錢財(cái)、人力,一律不用村里人操心。

“東溝地啊!”聽完道叔的講述,在場的人就只是感嘆。

道叔喝了手中的茶,勾春勝又給續(xù)上。

“東溝地啊!”勾春勝說,“我要去鎮(zhèn)上……您曉得的。您喝茶。”他的眼睛躲閃著道叔的注視,去看別人。別人也正看他。他又往窗外看。街上站了幾個人,卻在朝窗內(nèi)看?!澳炔??!彼D(zhuǎn)頭對道叔說。忽然抱歉起來,“忘了問您愛喝什么茶。斤桂?!彼麊?,“你有好茶盡管上來!”

羅斤桂答應(yīng)一聲。

后來勾春勝和人們一起將道叔送出茶室。他往前走不遠(yuǎn),就拐入一條小街。人們佇望好一陣,沒說話。

西周莊賣糊粥的人來了。人們不聲不響地各自走散,讓賣糊粥的人很納悶,像是自己把人趕走了似的。

“糊粥。糊粥……”

賣粥人的吆喝聲稀落了,也不再悠揚(yáng),但這并沒有影響他的生意。實(shí)際上,這天很多人家買了粥。

總的來說,村里人默認(rèn)勾春勝的做法。

喝著淡黃的糊粥,品味著獨(dú)特誘人的糊香,止不住就叫了聲:

“好!”

是說勾春勝做得好呢,還是糊粥熬得到火候,粥中黃豆、小米的比例恰好,這就不好說了。但村里人確信,道叔遠(yuǎn)在萬里之外,喝不到這種本地獨(dú)有的糊粥。有人說道叔一天要喝三頓,后來減為兩頓或一頓。上年紀(jì)的人,喝上這么一碗濃稠的糊粥,隨便搭配點(diǎn)什么,就可作一頓熨帖飯。一碗糊粥不過半元,他給有錢的兒子省了。

道叔今晚喝的不是糊粥,毫無疑問。

對道叔在東溝地修橋的起念,大古馬人至今拿不準(zhǔn)。大古馬人難以捉摸的做法在幾個月后對道叔形成傷害,卻是肯定的。當(dāng)時為什么不直接告訴道叔,沒有接受他的善意,原因在于大古馬村即將改變的命運(yùn)?似乎又并非如此。

從庭院的裝修,看出道叔是有在大古馬長住的打算,但他確乎不能了。誰曉得呢?反正從那天起,人們看道叔的目光就有了說不明的內(nèi)容。

微笑還在臉上,招呼也在打。說養(yǎng)兔,說家常,說天氣,都不說修橋,就像誰都不曉得修橋這回事。

馬屯貴隔三差五會去地里割來一些青草,給道叔喂兔?!安屎鐦颉北臼窍葟乃诶锫牭降模瑓s再沒聽他說起過。他從道叔家出來,被一些人遇上,這樣的一幕就出現(xiàn)了:

“屯貴。”

眼睛笑瞇瞇的,卻沒有別的話。馬屯貴也像木了,站了一陣,走開。時間一久,馬屯貴下意識要避人。

馬屯貴向道叔家走去,像是沒了聲音。從道叔家出來,也像沒了聲音。道叔在院門口站一站,無聲地轉(zhuǎn)回去,關(guān)上門。

道叔不大像過去一樣走上村街了。

感受最深的,是茶室老板羅斤桂。過去道叔每日必來喝茶,他都專門為道叔備上可口的小點(diǎn)心。喝了茶道叔再坐一會子,像在養(yǎng)神。

如今道叔也來,不多坐,而且不是每日必來。

賣糊粥的也有類似感受。那天傍晚道叔沒有出來買粥。后來頂多只買一頓,頂多只買一元。一元可以喝兩頓。也非天天必買。

道叔那天回到家就坐著。他忘了餓。老人本來不容易餓,也就錯過了買粥的時間。買粥人的吆喝聲向前邊莊去了,道叔去喂兔。

院墻根下,有他親手搭建的兔舍。買來兔子的前三天,黃大仙兒來串門,不客氣給叼走了兩只。村子里還有黃大仙兒,出乎意外。

養(yǎng)兔子是道叔在東溝地想起來的能在大古馬村做的事情。當(dāng)時他天天去東溝地,似乎只有在荒僻的東溝地,才能看到往昔的影子。

東溝地沉落在了世外,道叔就是在另一個時間里。

喂兔的道叔好像不曉得自己在喂兔。

誰都看得出來,道叔開始躲著勾春勝。只要發(fā)現(xiàn)勾春勝遠(yuǎn)遠(yuǎn)地從前面出現(xiàn),他就會裝作要走另一條路。村里人相信,從那天走出茶室,過了半個月,也沒相遇過一次。

天真是熱了。時近正午,勾春勝像跑一樣,從他家棉花地回了村。以前從沒見他這么急過。他從茶室門前跑了過去,汗珠飛落在地。

不久,一輛大伙兒熟悉的黑色轎車從他家院子里開出來,朝塔鎮(zhèn)方向急急開去。不用說,鎮(zhèn)上有大事。

勾春勝回來的時候天已黃昏。賣粥人的吆喝聲響起:

“糊粥——!糊粥——!”

勾春勝一個人坐在茶室,臉上也起了黃昏。

這一晚,羅斤桂的生意很不好。

勾春勝一個人在茶室坐到九點(diǎn)半,一壺茶早涼透了。羅斤桂試探要去給他換水,他很不耐煩,一擺手:

“去!”

第二天就有消息從塔鎮(zhèn)傳來。勾春勝遭到前所未有的批評。一句話,勾春勝作為大古馬村主要領(lǐng)導(dǎo)干部,沒能用好“難得的寶貴資源”。

天氣越來越熱。其實(shí),每家每戶,空調(diào)怎么說也不甚舍得開。風(fēng)扇倒是可以吹吹。風(fēng)扇里的風(fēng)再涼爽,也不似樹下的小風(fēng)兒吹著,令人愜意。

街頭的大槐樹底下、屋影里,就常有一些人掇了小馬扎來乘涼。那手里的芭蕉扇,想起來就搖一搖,想不起來,就只是拿著。

單往這里看,就有些古風(fēng)的形影,被滿懷鄉(xiāng)愁的城里人看到,就會是田家樂里動人的一幕,但顯然道叔不在其中。

道叔不曉得白熾辣眼的陽光底下,騎來一輛電動車。到乘涼的人面前停下,那騎手就向人打問哪里能看到彩虹橋。

這叫人錯愕不止。見那騎手,臉被曬得烏黑,就問他聽誰說的。

“誰都曉得大古馬村造了一座彩虹橋。”騎手一只手比劃著,說道,“你們村的道叔,還給每家發(fā)錢。”

在場的人不覺怒目而視了,一口咬定:

“大古馬沒有彩虹橋!”

“那道叔……”

“也沒有道叔!”

“我從索莊來的……”

“我們不曉得索莊!”村里人繼續(xù)重重地說。

村里人確乎不曉得索莊,但確乎想得出索莊會在一二十里開外。

外來人不能不感受到人們的惡意,再看看樹蔭外的陽光,有些打怵。他似在祈求人們憐惜,給他喝上一口水,但人們的眼睛告訴他,大古馬連一片小小的樹蔭,也都是極為寶貴的,斷不可借他一用。

于是,這倒霉的不速之客便只有悻悻往前走,或許是為免除自己的尷尬,走出人們的視線后再選擇返回。

從這天開始,每天都會有人前來探訪彩虹橋和道叔。按說道叔回鄉(xiāng)已數(shù)月,彩虹橋的傳言也不是一日兩日,怎么今天才有人慕名而至?人們很快斷定,是鎮(zhèn)上人對勾春勝的嚴(yán)厲批評起到了助推作用。

幾天過去,大古馬村人嘗到了艱辛的滋味:

把人支走的活計(jì)可不輕松。

事實(shí)就是,沒有一個外來人能走到隱藏在西塘邊的庭院。

搭眼看去,那個庭院雖有修葺的痕跡,但并沒有多少不尋常。外來人哪想得到庭院的內(nèi)部?

從街上看在眼里,庭院東北角有棵大香椿,早就高出了屋脊。東南角的院門后,一棵楝子樹上掛滿了圓溜溜的果實(shí)。西南角,一棵葉子翠綠的石榴樹冒出墻頭,仿佛涌起的綠色火苗。而那精修的花池里,簇簇的夜來香,一個月前就開始綻出花朵!如今繁茂不啻往年。

滿院白兔,無思無慮。屋內(nèi),一位古稀老人端坐在皮沙發(fā)上,置身于一件件價值不菲的電器中間,平靜而幽深的眼神后面,卻暗含神秘的心思。

如果不受哄騙,硬是闖來,首先注意到的,也不是道叔家的庭院,而是西塘里那座斷掉檐角的破敗涼亭,再加上巷子里隱約可辨的兔子氣味,并不那么清潔好聞,他會自動收住探尋的腳步。

從巷口朝這邊兒望,有時還會望見一個駝背的高個兒村佬兒,挎著空草筐,剛剛從那院門中走出來。

“屯貴。”

遇上給道叔送草的馬屯貴,一些人還會照例這樣叫一聲,但都已覺無味,馬屯貴也不再感到局促。

在過去這些日子里,馬屯貴每天都會去野外割草,送給道叔喂兔。

轉(zhuǎn)眼就到大暑,天氣又悶又熱,來大古馬的不速之客才近于絕跡。這天卻來了個口眼歪斜的病人,被家人用地排車?yán)瓉淼摹H藗兿穸惚芪烈?,馬上從街上走散,連狗子也跟著走開。頭頂咔嚓一個響雷,是一場暴雨即將來臨的跡象。他的家人緊忙調(diào)轉(zhuǎn)車子,要按原路返回。骨碌碌出了村口,見那病人忽然從車上跳下來,跟在車后,將車子推得如飛地去了。

沉甸甸的云層越發(fā)低垂。天色墨染,幾乎成了黑夜。

道叔悄然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不得不說,看上去很像一個被拋棄的人。怎么會呢?但確乎如此。他孤單單的,在大古馬完全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

他可真會選時候,在街上已不會遇到任何人,連一只狗也不會遇到。

誰也想不到道叔去了勾春勝的家。道叔走進(jìn)勾春勝家的院門不一會兒,天河就像開了口子,大雨傾盆而下。云中雷東邊響了西邊響,像是天上滾動著一只巨大的洋鐵桶。

道叔與勾春勝晤談的情景無人可復(fù)述。據(jù)說勾春勝老婆也主動選擇了回避。道叔像只昆蟲蟄伏許久,終于邁進(jìn)勾春勝家門,不可能任其化作一次避雨。但是,人們更相信道叔上門只對勾春勝說了句:

“春勝,我收回。”

道叔可以立馬轉(zhuǎn)身退出,但突然而至的暴雨阻止了他的腳步。然后,他與勾春勝默默同坐,傾聽天地間,暴雨陣陣如怒。

雨下得急,停得也急。雨停了,道叔從勾春勝家走出來。

在勾春勝家的院門前,道叔竟一臉如釋重負(fù)的神情,輕松的微笑掛在嘴角。這無疑讓人們感動,好像重新看到了一個老人幾個月前從遠(yuǎn)方的歸來:

出行再遠(yuǎn),再久,也終歸要與自己的村莊在一起,而世上確實(shí)有種情感,一旦萌生,就再也不會失去。

人們隱隱對勾春勝有了不滿,因?yàn)闆]看見勾春勝送送道叔。

腿這么懶,不該叫人腿。但天上烏云未散,對田地也便有了擔(dān)憂。實(shí)際上,一個半時辰過后,大雨又開始下,一氣兒下到天黑。

廣闊的大地,處處響起如雷的流水聲。

村里已有人冒雨去野外看過,東溝地又是一片汪洋。

第二天一大早,一幫鎮(zhèn)上人分乘兩輛公務(wù)車,來到大古馬。村里人誤以為他們是來察看險情,其實(shí)不是。他們不去村委會,下了車就站在街上,派一個人去叫勾春勝。

大雨過后的空氣,清新醒脾,在太陽還沒有升高之前,似有秋意。很多人都在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們看。

道叔也在街上,也在朝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

還有一些不懂事的狗子,也看。

身上微微一抖,道叔就向他們走去了。

與此同時,勾春勝被叫了出來,也正向他們走去,而他們一個個仰起面孔,像看樹上的魚。

又有一些人從四處向他們走去。

道叔聽到了自己身后跟隨的腳步聲。他看見勾春勝背對著自己,一次次地向鎮(zhèn)上人攤開兩手。

腳步聲唰唰作響。

鎮(zhèn)上人依舊像看樹上的魚。

樹上的魚吸引了他們?nèi)康淖⒁饬?,使他們對周圍的事情渾然不覺。魚在樹上,好像秋天的果實(shí)。

道叔驀地收住了腳步。

穿過人群,道叔回到了西塘邊的庭院。

道叔在庭院里養(yǎng)兔子。

一直到九月,大古馬街頭基本上見不著道叔。他已經(jīng)不需自己動手做飯和買糊粥,也不用去羅斤桂的茶室喝茶,一日三餐都由家政公司負(fù)責(zé),最后固定下來一位手腳勤快的年輕姑娘。每天一早,姑娘從縣城騎車趕來,傍晚再騎車返回。

西塘邊的庭院也像偏僻的東溝地,沉落到了世外。

除了馬屯貴,村里人像走不到那里似的,但這并不是說人們失去了對道叔的關(guān)心。

拐彎抹角,總會向馬屯貴問到道叔。馬屯貴一律嗓門很大地回答:

“好著呢!”

怎么好著呢?馬屯貴不說,就是告訴人們“不要你管”。

馬屯貴說得對,也不對。同是村里人,偏你出入道叔家庭院,像出入自己家門,這就不對。對呢,人家兒子那么闊,可不是虛言。置辦那一屋子?xùn)|西,多少錢?而且還雇了“丫環(huán)”伺候。大古馬村,誰曾享受過這個?

倒退多少年,村里人誰會料到這父子倆會發(fā)達(dá)?啟祥留在一些人腦中的印象,是身材瘦小、干癟,膚色蒼白,慘淡的臉上時時露出怯生生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在道叔歸來的那一天,就從他臉上找到過。遲一忽兒被馬屯貴認(rèn)出,后來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

馬屯貴也沒有不對。沒人被扯住腿。

沒什么事,可以去看兔子。

九月底,那個對道叔不被說出的日子就定在了來年二月,各家各戶有四五個月的時間提前尋找借住之處。

對大古馬雖有不舍,但對新生活的希冀也不含糊。大古馬村里,反而比以往更平靜,相互間的議論都不多。

人們大多相信道叔對此依舊一無所知,馬屯貴也絕對從未向他提起過,因?yàn)轳R屯貴也是村里人。

秋收漸近尾聲,道叔卻開始了一個人在整個田野上的游蕩。

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中的道叔,完全是個陌生的鄉(xiāng)村獨(dú)行者。雖然人們心中仍舊滿懷對一個老人的敬意,卻常常忘記跟他打招呼。見他走來,不知覺就把臉轉(zhuǎn)向了別處。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他也并沒有更多地注意到周圍的事情,甚至根本沒注意。

走在大古馬,像走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這是把任何一個地方都當(dāng)成大古馬了吧。

天氣卻突然就冷了。夜來香上還有花朵,一夜之間全被凍蔫。

這天上午,勤快的家政姑娘走出院門,將一捆凋敗的夜來香丟進(jìn)街頭的垃圾桶。

人們恍然大悟,對道叔哪來“突然”?道叔遠(yuǎn)道歸來,就是要在大古馬住到最后,不然就再沒有這樣的機(jī)會。

道叔不可能不知。世上嘛,也就人心是謎……人們不由自主跟上家政姑娘,涌入了道叔家。

道叔吃過早飯就出了門。人們在他家里里外外地看,好像頭一次到來。

這個家收拾得真干凈。

兔子擠爆了兔舍!

像在道叔歸來之日的遲鈍一樣,村里人確乎對馬屯貴大意了。眼睜睜看不著老東西,而當(dāng)事實(shí)鑄就,村里人無不感到尊嚴(yán)遭到了侵犯。

再沒有人會像他那樣鬼!

神鬼不知,他最愛的大孫子在鎮(zhèn)郊橋頭開辦起了黑蒜加工廠,據(jù)說暗中接受了道叔的巨額資助,而在“五合社區(qū)”,大孫子家添置了空調(diào)、電視機(jī)等物,每件電器都似曾相識。

同一棟樓上,老東西自己兩室一廳的家里,則赫然擺著一對棕褐色高檔皮沙發(fā)!

在那個遠(yuǎn)逝的冬日,家政姑娘照常來道叔家上班,一進(jìn)院門就警覺起來,因?yàn)橥蒙崂镆稽c(diǎn)動靜也沒有。給道叔準(zhǔn)備好早飯,轉(zhuǎn)身去喂兔,才發(fā)現(xiàn)兔子全都死挺了。

兔尸被道叔親手埋在了西塘。

當(dāng)時有人疑心兔被投毒。道叔阻止勾春勝向派出所報(bào)案。勾春勝看道叔臉色,看了好一會兒,曲了腰,低了眉,柔了聲:

“道叔,就聽您的?!?/p>

干涸的塘底好像劫后廢墟,蠕蠕地鉆出霧氣。人們從西塘邊走開,心頭疑云重重。再一轉(zhuǎn)身,霧氣已將涼亭吞沒。只過一個晚上,就氤氳成了一場大霧。

兩三天后,道叔家院門大敞,庭院空蕩蕩的。四下尋道叔,尋不見。

大霧已然消退,但大古馬每個村民,從勾春勝,到馬屯貴和開茶室的羅斤桂,至今都未能被免除猜疑。

偶爾才會有人想起,道叔老婆活著時涉水東溝地,曾被激流沖到下游水閘。

大古馬的土地還在,而那個令人悵然的冬天,卻跟村子一起成了不可復(fù)制的記憶。

【王方晨,山東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老實(shí)街》《公敵》《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說作品,共計(jì)900余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多種文學(xué)選本、文學(xué)選刊以及全國最新文學(xué)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xué)會全國小說排行榜,并譯介為多國文字。曾獲《中國作家》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