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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xué)的巴黎圣母院與建筑的巴黎圣母院 著名的文學(xué)作品會促進人們對古跡的參觀和聯(lián)想
來源:文匯報 |  余中先  2021年12月21日08:49
關(guān)鍵詞:巴黎圣母院

小說《巴黎圣母院》中有句話十分精辟:“一個殺死另一個”,法語為“Ceci tuera cela”。它是什么意思呢?雨果認為,書籍可能殺死建筑,就是說,以前的那些哥特式建筑,可能會被后世出現(xiàn)的書本殺死。因為,書的誕生,古登堡的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文藝的復(fù)興,造就社會。而社會的代表性文化載體——書籍會徹底代替石頭建筑的教堂。

雨果提出的問題,放在今天我們有必要把它再提一提:書本摧毀建筑,那么,電影、廣播、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手機會不會殺死書籍呢?從某種意義上,它們已大大削弱了書籍,殺傷了閱讀。那么,手機是不是會殺死一切?事實上,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并沒殺死石頭建筑的巴黎圣母院,這個“一個殺死另一個”,是雨果預(yù)先為世人敲響的警鐘。

世人都知道,先有塞納河畔的建筑巴黎圣母院,后有雨果筆下的《巴黎圣母院》。而于我,卻是先讀的雨果著名小說《巴黎圣母院》,后在巴黎的塞納河畔看到了巍峨壯麗的圣母院。

第一次去看巴黎圣母院是1988年,還沒親眼看到巴黎圣母院時,是雨果的小說讓我對這座大教堂產(chǎn)生了一個美好的想象,腦海中有了一個固定的形象,揮之不去: “建筑藝術(shù)的奇觀” “巨大的石頭的交響樂” “用千萬種形式表達出來的勞動者的幻想”。到了實地一看,那巴黎圣母院居然比我想象的還要更美麗、更氣派、更雄偉、更壯觀,實在令我驚愕萬分。

從四面看去,它令我有各各不同的感覺,正面看威嚴如金剛,后面看神奇如天使,從兩側(cè)來看,則是無比細巧,無比繁雜,說是巧奪天工也毫不為過……實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好在現(xiàn)今照片、明信片、電視片、互聯(lián)網(wǎng)不乏它那切實的身影,可免我在此畫蛇添足,弄巧成拙。

巴黎圣母院是所謂“野蠻”的哥特式建筑,建于中世紀,其風(fēng)格已從早先的羅馬式圓形教堂變成向高處發(fā)展,正面進去一般有三道門,中間那道直接進入大殿,是做彌撒的地方,有回廊、中殿、小教堂、耳堂……里頭有很多藝術(shù)作品,如玫瑰花窗、圣徒雕像、圣經(jīng)故事繪畫……后來幾次參觀,看得比較細,還專門付費參觀上層的游廊和鐘樓,以及地下的珍品陳列館。

我當時在巴黎大學(xué)索邦學(xué)院做博士論文,以法國詩人克洛岱爾為研究對象??寺遽窢柺莻€虔誠的天主教詩人,曾在中國當過十幾年外交官。1886年圣誕之夜,這位年輕的詩人進入巴黎圣母院望大彌撒,就站在大廳右側(cè)第二根十字柱旁,激動萬分地聆聽龐大的管風(fēng)琴奏響的雄渾悲壯的圣歌,頓感一種靈魂的升華……

還是回到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上來。

雨果29歲那年寫成的《巴黎圣母院》當然是一部名著,僅四個主要人物的塑造,就能讓它名垂千古:青春美麗、活潑熱情、天真率直的吉普賽少女愛絲美拉達,丑陋兇狠、善良孤僻的敲鐘人卡西莫多,虛偽狡猾、道貌岸然、聰明博學(xué)、心靈扭曲的副主教克洛德,還有英俊瀟灑、風(fēng)流成性、輕薄卑鄙的衛(wèi)隊長弗比斯……故事中體現(xiàn)出雨果獨創(chuàng)的“對照美學(xué)”原則,足以使其成為浪漫主義小說的代表之作。

我年輕時讀書只求快,恨不得三四天把厚厚的一部書讀完,聽人說《巴黎圣母院》的第三、第五卷可不讀,因為跟情節(jié)沒什么關(guān)系。我也就這樣做了。后來,等多年后再來讀《巴黎圣母院》時,才發(fā)現(xiàn)當初的我錯過了書中一個重要部分。

那幾章確實是游離于故事情節(jié)之外,但作者在其中談到了他對法國文化、對巴黎圣母院、對建筑藝術(shù)、對巴黎社會、對整個巴黎城的看法。在我的印象中,很多小說家寫作時會把故事情節(jié)、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生活和英雄業(yè)績寫得驚心動魄,然后突然會筆鋒一轉(zhuǎn),整整一大章跳出情節(jié)之外去發(fā)表議論,雨果就是這樣的典型,我們讀《悲慘世界》時會發(fā)現(xiàn),他在故事之外談到了拿破侖、古希臘社會,可能是離題八萬里。但,這些章節(jié)如果跳過的話,對我們理解作品是會有損害的,也就是說,我們或?qū)⒉荒芡耆斫饣蜃x明白雨果的思想。

大概也正因如此,雨果把小說命名為《巴黎圣母院》,而不是別的,例如“鐘樓怪人”或別的什么。在我看來,小說主人公的命運,或推而廣之,那個時代中人的命運,是與巴黎以及圣母院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大教堂其實也是作品中的一個主人公呢??ㄎ髂喟鸭召惿倥绕穑[藏在圣母院中,憑借著“圣地”的嚴格規(guī)約,不讓人把她搶走;在圣母院遭遇圍困時,卡西莫多讓熔化了的鉛液從圣母院頂樓上傾瀉而下,阻止了民眾的攻打;最終,卡西莫多識破了副主教偽善的面目,把他高高舉起,從圣母院的高處狠狠摔下……

雨果曾說巴黎圣母院是“一部宏偉的石頭交響樂,是人類和一個民族的輝煌杰作”“每一塊石頭都充分展現(xiàn)了工匠的奇想同藝術(shù)家的天才的完美結(jié)合”“這是人類的一種創(chuàng)造,像神的創(chuàng)造那樣威力無窮,豐富多彩,仿佛是從神的創(chuàng)造中竊取了多變與神圣這兩重特征”。

除在作品中細細描寫了圣母院的建筑本身,雨果還對圣母院建筑的某些裝飾風(fēng)格提出了批評,并且指出圣母院遭受種種破壞有幾個因素。他是在“七月革命”之后的1831年完成《巴黎圣母院》的。次年,他就寫了篇題為《向破壞古跡的人宣戰(zhàn)》的文章。誰是破壞古跡的人?在他看來,就是彼時的巴黎當局。彼時的巴黎當局要謀劃城市的發(fā)展,嫌棄原來老舊的巴黎不好看,要建設(shè)一個新巴黎。為實現(xiàn)這個目的,當時巴黎的行政長官奧斯曼提出了一個適應(yīng)現(xiàn)代化的整體規(guī)劃:拆除一些建筑。雨果的看法跟當時的長官意志有沖突,他覺得古跡應(yīng)該保留下來,而不是拆掉。于是,一個作家,就把認真保護圣母院之類的問題特別認真地提了出來。

現(xiàn)在看來,當年的雨果是相當明智的。他提出: “從中世紀藝術(shù)遺跡上,可以分辨出三類不同深度的創(chuàng)傷?!钡谝环N,時間,這個好理解,時間會不知不覺地讓建筑留下傷害,表面會裂紋滿目、銹跡斑斑。第二種是政治革命或宗教的革新,法國經(jīng)歷了多次革命,大革命期間對文物的破壞也曾相當厲害,而巴黎公社期間則有好多寺院被燒毀。這些盲目而狂暴的破壞,洶洶而來,撕碎了古建筑的華麗外表:拆毀圓花窗,砸爛小雕像……第三就是時尚。雨果認為:時尚正在變得越來越愚蠢可笑,從文藝復(fù)興時代種種雜亂無章、一味追求華麗的風(fēng)尚開始,建筑必然走向衰落。雨果甚至尖銳地指出: “時尚的破壞是深層的,它能攻擊藝術(shù)的骨架,傷其筋骨,對建筑物進行裁割、切削、肢解和殺戮。新的時尚問世,會對建筑物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時間和革命卻沒有這種奢望。”

小說《巴黎圣母院》中有句話十分精辟:“一個殺死另一個”,法語為“Ceci tuera cela”。它是什么意思呢?雨果認為,書籍可能殺死建筑,就是說,以前的那些哥特式建筑,可能會被后世出現(xiàn)的書本殺死。因為,書的誕生,古登堡的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文藝的復(fù)興,造就社會。而社會的代表性文化載體——書籍會徹底代替石頭建筑的教堂。

“這個殺死那個”是歷代人都要考慮的問題,每個時代都有代表性的文化載體,最早,大概就是石頭的教堂,隨后是書本,后來是報紙、雜志,再后來是電影電視,現(xiàn)在當然是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等,一個會不會殺死另一個?雨果提出的問題,放在今天我們有必要把它再提一提:書本摧毀建筑,那么,電影、廣播、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手機會不會殺死書籍呢?從某種意義上,它們已大大削弱了書籍,殺傷了閱讀。那么,手機是不是會殺死一切?

事實上,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并沒殺死石頭建筑的巴黎圣母院,我們現(xiàn)在去參觀巴黎圣母院,往往會聯(lián)想雨果的這部作品,如果沒有讀過,看巴黎圣母院之前或之后,可能會做功課去讀一下,也就是說,著名的文學(xué)作品也會促進我們作為旅游者對古跡的參觀和聯(lián)想。

這個“一個殺死另一個”,是雨果預(yù)先為世人敲響的警鐘。有了這一警鐘的長鳴,人們恐怕會做得更明智,會讓這個養(yǎng)育另一個,這個促進另一個,這個激勵另一個,這個繁榮另一個。我們希望看到這樣的世界,也應(yīng)該能看到這樣的世界。

有歷史代表性的建筑是應(yīng)該留下來的,而且,每個時代可能都有每個時代建筑上的代表作,它們存續(xù)下來,會讓后代意識到歷史的脈搏就跳動在那些石頭、木頭、鋼鐵、玻璃的建筑中?!栋屠枋ツ冈骸肪涂偨Y(jié)了巴黎的歷史建筑:以往,在卡特琳娜·德·美迪契時代有杜伊勒里宮(后來燒了);亨利二世時代有市政廳(曾被燒毀,重建后依然還在);亨利四世時代留下了王宮廣場;路易十三留下了神恩谷修道院(現(xiàn)為陸軍總醫(yī)院);路易十四時期有殘廢軍人院(現(xiàn)是軍事博物館);路易十五時代有圣絮爾皮斯教堂;路易十六時代留下了先賢祠(為共和國偉人設(shè)立的公墓,伏爾泰、盧梭、雨果、左拉、居里夫人都埋在里頭);拿破侖時期有旺多姆廣場。

以上是雨果總結(jié)的,在他以后,我們不妨替他總結(jié)一下。七月王朝開始建造了凱旋門;第二帝國時建有歌劇院;第三共和國時有了埃菲爾鐵塔,鐵的塔,象征一個鋼鐵時代;進入20世紀,有大王宮、小王宮;戴高樂時代,中央菜市場的大改造,而往日菜市場的熱鬧景象,只能在左拉的作品中重溫了;蓬皮杜時代建有蓬皮杜文化中心(外表很像化工廠),是現(xiàn)代派建筑藝術(shù)的代表;德斯坦、希拉克時代應(yīng)該是拉德芳斯的大拱門,它延長了從小凱旋門到大凱旋門的城市中軸線;密特朗時代是“四本書”造型的國家新圖書館……

由此突然想到,多年前,我曾把雨果同時代的浪漫派詩人奈瓦爾的一首詩《巴黎圣母院》翻譯成了漢語。

譯文如下:

“圣母院夠古老的了,或許人們將看到它

有一天埋葬當年它曾看著誕生的巴黎;

但在千年之后,時間將讓那笨重的骨架

犯下過失,就像一條狼讓一頭牛頓失前蹄,

扭曲它鋼鐵的神經(jīng),以一副聵昏的利牙,

憂愁地啃噬著它巖石構(gòu)成的古老骨脊!

來自大地上所有國家的眾多人們

將前來此地把這威嚴的墟景瞻仰,

并且想入非非的重讀維克多的書;

會以為重又看到了古老的大教堂,

就這樣又長又方,雄偉壯麗,巍峨精神,

矗立在他們面前像一個死人的影障!”

我是1990年代譯的這詩。2019年巴黎圣母院大火后,有人又找出了這篇譯文發(fā)在網(wǎng)上,并告訴我說,余老師,你多年前譯的東西還挺好的。我想,確實很好,它很應(yīng)時地回答了“這一個殺死那一個”的問題。

我總在傻想,未來有一天也許我們看不到巴黎圣母院原來的樣子,有些部分會倒塌,有些部分會面目全非。但我們站在它面前時始終會想到,有一本維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在。巴黎圣母院還在,它的魂還在,這就挺好。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法語文學(xué)翻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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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魯迅第一次把雨果小說帶入中國

即使一生沒去過巴黎的人,也會從書中知曉維克多·雨果筆下的巴黎圣母院。這座塞納河畔輝煌雄偉的教堂,始建于1163年,花了整整一百年才完工,距今約800余年的歷史。圣母院作為巴黎永恒的地標,也成為感情忠貞不渝的象征。作為人類歷史上著名的文化地標,這座宏偉的哥特式建筑群演繹了一幕幕美好的歷史過往和傳奇故事,也見證了近代史中不少重大的節(jié)點,甚至見證了貝多芬與拿破侖的反目;與此同時,在雨果那段回腸蕩氣的文字記載之外,“紙上的巴黎圣母院”也與不少中外文化名人有著非同一般的勾連,甚至和中國晚清四大譴責(zé)小說之一的作者、與魯迅先生都有著絲絲縷縷的關(guān)系。

230多年前的法國大革命,讓統(tǒng)治法蘭西半島幾個世紀之久的君主制土崩瓦解。肇始于康德的理性精神,加上狄德羅、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等一眾的啟蒙精神浸潤,法國人民心中燃起革命之火,也給宗教的象征巴黎圣母院改了名字——“理性圣殿”。

革命者中的激進派們,將圣母院里先賢的雕像悉數(shù)“砍頭”,只有那口“卡西莫多大鐘”幸免于難?!袄硇允サ睢钡牡叵率?,成了藏酒的佳窖。那些以革命果實釀造的芳醇,倒映著巴黎人民狂歡的身影。然而自由與平等很快變成了混亂與無序。于是,法國人民將勝利果實拱手相讓給了一位掣著革命的電光石火,能以鐵腕恢復(fù)秩序的強人,他就是拿破侖。

拿破侖發(fā)動“霧月政變”,讓雅各賓派退出“C位”??山庸芰烁锩蟮哪闷苼鰠s對?;逝珊吞熘鹘淌竞?。于是,他很快被指竊取了革命果實。遠在萊茵河畔諦聽革命潮響的康德的老鄉(xiāng)——貝多芬,聽到拿破侖加冕稱帝的消息,氣憤地將原本獻給他的交響曲譜撕得粉碎。當然,我們今天仍能幸運地聽到這支差點夭折的交響曲——《英雄交響曲》。但是,讓貝多芬始料未及的是,那幢被啟蒙主義者冠以“理性圣殿”之名的恢弘建筑,恰恰見證了他倆的反目——拿破侖把加冕典禮的地點,特意選在了巴黎圣母院。

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開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一部分覺醒的中國人開眼看世界,最先接觸啟蒙思潮的知識分子,開始大力譯介西方優(yōu)秀文明成果。其中,就包括《巴黎圣母院》作者——維克多·雨果的作品。

大家也許想象不到,晚清四大譴責(zé)小說之一《孽海花》的作者曾樸,就是《巴黎圣母院》最早的譯者之一。曾樸自晚清時期,就開始大量介譯雨果的作品,是雨果名著《九三年》《笑面人》等名著的最早譯者。而翻譯《巴黎圣母院》時,則是到了上世紀20年代,他的思想也由改良主義傾向于革命。當時的原著譯名,曾樸直接取自書中男主角卡西莫多——《鐘樓怪人》。

1927年,曾樸創(chuàng)辦了“真善美書店”,“真善美”正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文學(xué)口號。于同年出版的《鐘樓怪人》,就是他的“開店首發(fā)”之一??ㄎ髂唷@位相貌奇丑無比,卻心地極其善良的敲鐘人,正是被壓迫的底層人民的代表,曾樸將他作為真善美的代言人,從側(cè)面體現(xiàn)了那個年代的革命想象。

曾樸版《巴黎圣母院》把作者雨果譯作“囂俄”。這個譯名不是這位當時介譯雨果作品最多的譯者的首創(chuàng),而是來自另一位著名文學(xué)家的手筆。1903年,還是日本東京留學(xué)生的魯迅,發(fā)表了我國第一部雨果小說譯作《哀塵》,他將作者署名譯為“囂俄”。要知道《哀塵》是雨果的另一部巨作《悲慘世界》。但“囂俄”這個名字,卻印在了民國時期各個版本的《巴黎圣母院》的作者欄,這也是魯迅對我國譯介史的貢獻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