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xué)》2021年第12期|蔡東:月光下(節(jié)選)
蔡東:小說家,現(xiàn)居深圳,執(zhí)教于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出版《星辰書》等小說集,獲得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文學(xué)新銳、郁達夫小說獎提名獎、十月文學(xué)獎等獎項。
月光下(節(jié)選)
文/蔡東
我在哪里,現(xiàn)在什么時候,鬧鐘響是為了什么?被鬧鐘喚醒后的三連問。幾秒種后,意識清醒,身體立刻從床墊上彈起來。
鏡子里的面孔有些陌生。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認(rèn)真照鏡子了,只偶爾就著手機屏幕,瞥自己兩眼罷了。把打結(jié)的頭發(fā)梳開,裙子穿上又脫下,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次,在黑色、白色、天藍色之中,我放棄了更有朝氣的天藍,選擇了穩(wěn)妥的黑色。
這是南方最舒服的季節(jié),不冷不熱,風(fēng)和陽光都清清爽爽的。借著路邊的玻璃門,我悄悄打量自己,發(fā)型衣著都過得去,心情雖忐忑,也還藏得住。想一想,像上輩子的事了,現(xiàn)在的她,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不出所料的緣起,先是春節(jié)前夕,我們被拉到一個叫“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里,說是一家人,其實有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大家熱聊,發(fā)養(yǎng)生謠言和珍藏的表情?!皶匀恪眱蓚€字突然出現(xiàn)時,我心跳加快,有點不敢相信,她居然也在。生怕她又不見了,想趕緊加上她,臨到最后卻沒把消息鍵出來。時間露出一個小豁口,舊事一幕幕涌出來,都這么多年了,還要用沉默表達對她的責(zé)怪嗎?想起了那場夢,在夢中的小城白事上,我一眼認(rèn)出她來,她遠遠地站在幔帳邊,目光交匯的時候,她嘴唇動了動,好像有話對我說。猶豫半天,等我下定了決心去找她,她已經(jīng)離開了。
群里熱鬧了一陣子,幾輪熱絡(luò)的網(wǎng)絡(luò)走親戚后,氣氛涼下來,因為并不真正生活在一起,曾消失在時間里的人換種方式又消失在虛幻的空間里。有時我會猛然一驚,以為她退出了,趕緊點進去看看,見她還在,就松了一口氣。我了解她過去的坎坷和挫折,她現(xiàn)在的日子也未必有多好,如果是我,丟不起人,早就自絕于家族,干脆讓自己永遠消失了。遲疑和猜度中,日子像上了釉,一天天滑過去了。
直到她主動加上我,說,劉亞,我也在深圳。
約了幾次,不是她沒空就是我沒空,或者也可以說,總有一個人沒準(zhǔn)備好,托詞逃脫了。大半年之后,終于定下來時間地點,人物是我和她,劉亞和李曉茹。
她到得比我早。隔著窗子端詳她的側(cè)影,利落的短發(fā),干凈的墨綠色針織衫,背是挺直纖瘦的,我心里踏實了些。快走到座位時,她轉(zhuǎn)過頭來,在這個時空里,她依然記得我的腳步聲,有一個瞬間我像墜入昏暗的深海,四周是真空般的寂靜。
小姨,你有白頭發(fā)了。這句話脫口而出,暗地里埋怨自己不會說話,隨之卻發(fā)現(xiàn),我倆聳起的肩膀都松開了。
六角托盤擎過來兩杯茶,透明杯子里綠瑩瑩的,薄片正舒展成葉子,有的芽頭朝上,立于水中,有的緩緩落下,躺在杯底。她倒吸一口氣,贊嘆著真好看,一邊卻說,不用來這類地方,在哪里說話不是說。這類地方,大概就是指四季恒溫、落地窗通透、植物和美器環(huán)繞的玻璃屋?,F(xiàn)代人吃完飯喜歡再找一個地方喝東西,坐進被設(shè)計的空間里,也坐進被設(shè)計的生活里。
她還那么愛美,拿起手機拍杯中碧色,我趁機細(xì)看她的樣子。長白發(fā)了,眉心文刻著深深的豎紋,但比起同齡人來她仍顯得年輕。很多這個歲數(shù)的人,頭發(fā)往腦后梳,稀疏得幾乎能數(shù)得清,還有一具沉甸甸的身體,穿什么衣服都緊繃在肚子那里。不光是體態(tài)的年輕感,她精神頭看上去也不錯。我不確定,這會不會是一種調(diào)動和偽裝,我不是也掙扎著出了門,在沒有快樂激素分泌的情況下調(diào)控出快樂和積極來嘛。只是臨出門的時候,放下劉海遮住了眼睛,于是我去尋找她的眼睛,眼睛可騙不了人。她的眼睛一點也不黯淡,眼神里充滿對此刻和未來的熱情。
幾棵散尾葵,幾株馬醉木,室內(nèi)就幻化出一片清新的小森林,看多了,也覺得不過是一種嶄新的流俗。她看看四周,說,我住宿舍,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不然就叫你過去了。我低下頭,喉嚨一陣發(fā)緊,知道她想認(rèn)認(rèn)我家的門,但久居城市已不適應(yīng)具有速度感的親昵,哪怕我們曾經(jīng)那么熟悉,哪怕今天看她一眼我就聽見心底的聲音,如之前的某個人生階段,現(xiàn)在的我也需要她。
她座位旁站著一棵高高的琴葉榕,小提琴形狀的葉片掩映著她的臉。過往的這些年,她的臉時時浮現(xiàn)出來,總在一個金黃色的場景里,四月的河邊,大片連翹開花了,長長的花枝伸向空中,她站在滿綴金黃小花的枝條間。
我和她像兩棵水草,一高一矮地生在河邊。同伴們是幾棵杏樹、成片的連翹,還有薺菜、野茼蒿、蒲公英和馬齒莧,爬滿斜坡,向著遠處蔓延。家在河的另一邊,種著香椿和月季的小院落,安然待在一排平房中。黃昏時分,我們爬上河沿準(zhǔn)備回家,才發(fā)現(xiàn)褲腳上沾滿了蒼耳。
我是她的小跟班,她是為我摘蒼耳的人。
我曾為我媽感到些許遺憾,老天爺偏心,李曉茹才是姐妹中長得好看的那一個。有她在的時候,我眼睛挪不開,偷偷盯著她看,仰慕她俏麗的單眼皮和飛揚的長眉,還有月光一般的皮膚。一度不知怎么形容那細(xì)白若有光的皮膚,比雪色柔和,比奶脂透亮,直到那個月夜,我分不清楚了,月光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還是從她臉上輕輕蕩漾出來的。
我和她年齡相差十幾歲,輩分上她高我一輩,但我們親密得更像姐妹。父母白天上班,我又是獨生子女,但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孤獨。有一段日子,沉迷于扮古裝美女,頭發(fā)里插上自制珠釵,披著曳地的毛巾被,端起胳膊走來走來,她就配合我,演小姐丫鬟什么的。還拓展出大俠系列的新劇情,一人執(zhí)紙扇,一人持木棍充作的劍,揮舞,發(fā)功,從高處往下跳。她手巧,會編各式辮子,在我頭頂兩側(cè)扎兩個高馬尾,再盤起來,戴上蓬蓬的頭花,我定睛細(xì)看,馬上宣布這是全天下最美的造型了。要知道,比我大幾歲的孩子都嫌棄我,她不會。
杏煙河是我倆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來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樹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凈的幾筆,忽如一夜,水邊堆滿熱鬧的花影,抬頭一看,干枯的樹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脹的春天舒暢了。接著,白天長了,細(xì)細(xì)窄窄的河流變寬了,充足光照中,樹葉的綠厚了一層,又厚了一層,蟬聲在濃綠中突然靜默又驟然響起,她喜歡說,一大早天就這么藍,中午得熱成什么樣!當(dāng)河邊的色彩變得豐富,夏天就過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靜電起得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時節(jié),河水分外沉靜,風(fēng)掠過,幾朵云從水里浮起來。我們用紙片疊小船和飛機,任由它們隨水流走,我們百無聊賴地躺著,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頭埋進土里,然后永遠地忘記了。
那晚浩浩的月光在河面上晃蕩,月下求偶的青蛙發(fā)出高亢的叫聲,我抬頭看到朗照的月亮,突然覺得它待在空曠的天上那么孤單。小姨扭捏了一晚上,像是忍不住了,湊到我耳邊扔下一句話,我處對象了。我一愣,隱約知道有過幾個人追求她,半真半假的,她并不理睬。正式對象嗎?是誰是誰?長得排場不?回過神來,我巴住她的肩膀,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她害羞起來,枕在一叢沒抽穗的車前草上,背對著我不肯說。我被吊得難受,假意說先走,她又靠過來,說兩句,收回去半句,像河面上忽閃忽閃的月光。她的臉時而化進夜色,時而從黑暗中浮現(xiàn),分不清楚了,月光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還是從她臉上輕輕蕩漾出來的。
聽著聽著,我渾身發(fā)燙,同時感到一股莊嚴(yán)的氣息四下彌漫。沒等她說完,已感覺自己重要了起來,我是被信任的人,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一定要守護好秘密。我捂住胸口,調(diào)勻呼吸,也想說點什么以回報她的信任,可惜我連小學(xué)都還沒上,除了在我媽兜里偷過幾塊錢之外,再沒有更重大的秘密了。
她接著吐露,已互贈了照片,從口袋里把照片捏出來。我舉高照片,月光撥開了黑暗。照片上的人側(cè)身站立,手一上一下抓著衣領(lǐng),衣領(lǐng)上頭,是平凡如你我的一張面孔。
“啊”了一半,驚疑的感嘆未成形,失望在心底盡情升起,怎么就跟他好上了。轉(zhuǎn)念一想,這個人能讓她臉上放光幸福成這個樣子,又不由得親近起他來。畢竟,姥爺就不說了,添了心病,總想著給待業(yè)的她找事干,連我爸媽都發(fā)愁,復(fù)讀再次落榜,前程在哪里呢。她說,他就像世上另外一個我,我們有很多共同點,都聞不了芫荽味,都愛吃餃子皮,不愛吃肉丸。我說,那餃子丸怎么辦?她跟我打鬧起來。我心里為她高興,生活還將繼續(xù)下去,大好的日子在等著她。以前,人們總虛言著她的未來,她長著修長勻稱的四肢,據(jù)說適合當(dāng)運動員,但怎么才能當(dāng)上運動員,沒有人知道,連她自己也不上心,都是說說罷了。
過了兩個月,他騎著自行車在河堤上疾馳而過,后座上坐著她,大梁上坐著我。他叫侯南南,穿運動褲和黑皮鞋,跟小姨差不多高。之后他不穿皮鞋了,比小姨矮一點。他下了班也加入到夜晚的嬉游,月光勾勒出一條小路,小路帶我們至樹林的深處。幾個人一起摸爬爬,摸到后塞進罐頭瓶里,運氣好的時候能有滿滿一瓶呢。遇上正脫殼的,我們就湊在一起看,在手電筒的一束光下,爬爬背部裂開一道縫,蛻出來淡綠色的翅膀和幾近透明的新身體。更多的時候是游蕩,走著走著來到河邊,我倆坐在地上,他找棵樹倚上去,歪著頭講故事,有心讓我們覺得他很厲害,他也會勇敢地驅(qū)趕爬過來的臭大姐,我別過臉去偷笑,覺得成年人也挺好玩的。我忘了他倆還年輕,散漫游樂之后,臉上也有一閃而過的不甘和茫然。
剛上小學(xué)的那兩年,我跟她見面少了。原來人生是一段接著一段的,好像一下子,我們走進了各自的新生活。我交上年齡相仿的朋友,也體會到微小卻灼人的痛苦,具體來說,是同桌總用胳膊肘擠我,我的領(lǐng)地只剩一窄溜了。
我們再遇見,剛開始會有點生疏,很快又親近起來。她讀書不行,一用功就偏頭疼,還神經(jīng)衰弱,姥爺給她用氣功治過。她最喜歡給我買課外書,叮囑我好好上學(xué)。我還懷著念想,經(jīng)過短暫的冷淡期之后,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好。
事實上,我們再也沒有像以前那么親密。有時,我會想起杏煙河的河水,日日夜夜往前流,但沒人知道它流到哪里去了。
還是在親戚家,影影綽綽地聽說,她哭鬧了幾場,到底把婚訂了。這之后,一個傍晚,她把我從家里叫出來。她清瘦了些,臉頰微微凹陷,太陽穴邊游動著細(xì)細(xì)的藍色血管,那時我不懂,愛上一個人,異樣的光彩和駭人的憔悴交替出現(xiàn),愛情既制造多巴胺也令人消瘦。她往我手心里放了一樣?xùn)|西,我以為啥稀罕物,一看不過是塑料發(fā)夾。注意到她熱切的眼神,我裝出驚喜的樣子來。就在那天,我第一次感覺到,是她依戀我多一點。暮色中,我們沿著被太陽曬熱的小路走向河邊,她的裙子沙沙作響,像雨正落下來,又像風(fēng)掀動滿地的落葉。
我們并排躺在河邊,風(fēng)吹在身上,是可以用身體去感受,也能從樹冠和水面上看出來的那種風(fēng)。睜開眼睛,迎過來的不是殘編斷簡的天空,是一整塊向著無盡從容鋪展開來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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