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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11期|陳鵬:暴力(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11期  | 陳鵬  2021年12月27日08:33

【陳鵬,1975 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刀》,中篇小說《絕殺》《去年冬天》《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曾獲十月文學獎、湄公河國際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提名獎、云南文藝一等獎等多種獎項;現(xiàn)任大益文學院院長。】

暴 力

陳鵬

幾天不寫小說了。幾天不寫就心慌氣短,眼瞅著90 后00 后們小火箭一樣嗖嗖趕超。是啊,我70 后,我老了。中國的期刊大多喜新厭舊,一個老家伙很難撐過三年,也就是說,某雜志一段時間發(fā)你東西可以,長了不行,一兩年后你就得讓位給胡子還稀稀拉拉的小家伙了。當編輯們從犄角旮旯里拎出個把擅寫長句子文風繞來繞去的小子,立馬像打了雞血,像發(fā)現(xiàn)了未來大師,像老托爾斯泰老卡夫卡投胎轉(zhuǎn)世了,拿個諾獎算什么;區(qū)區(qū)瑞典佬的獎杯比之今日中國的年輕天才都輕飄飄的;從語言到方法到思想到寓意,年輕小將們已直逼經(jīng)典,還沒被世界各國讀者看到和接受只能怪翻譯,只能怪這個墮落的世界還缺乏數(shù)量充足的配得上中國作家的偉大譯者;這是他們的問題(沒把更多的漢語粉絲投送過來),不是我們的問題。我們哪有問題?我們有李杜王維魯迅老莊司馬遷蘇軾關(guān)漢卿莫言四大名著,我們偉大的文學是不容懷疑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們才是文學的國度,如果連中國都不算文學大國強國,那什么國家才算大國和強國?看看我們每年產(chǎn)出多少文學書籍,看看期刊覆蓋多少文學人口,更不用說泡在網(wǎng)上的無數(shù)文青啦。所以,一波又一波年輕才俊從祖國大江南北沖上文壇亂拳打死師傅,逼得我們這幫老家伙節(jié)節(jié)敗退,丟盔棄甲。所以,還有什么可寫,寫出來又往哪發(fā)?老作家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就連當年扶你上馬的地方雜志也圍著年輕人轉(zhuǎn)了,就連一份小小的內(nèi)刊也在哄搶年輕人了,似乎這幫靚男俊女能讓很多人立即放下手機關(guān)心一下文學,能讓數(shù)量驚人的殺馬特小子和廣場舞大媽激動地撲向小說散文詩歌。哎,我惶惶不可終日,又受疫情影響,只能龜縮在昆明小小的兩居室或讀或?qū)懀黄疵瓿梢徊渴f字小長篇之后,我累趴下了,實在干不下去了,連像樣的片段也寫不出來更別說中短篇了。必須承認,某種凄慘地被掏空狀態(tài)正是小說家的命運。你只能悶在書房發(fā)呆——斜躺在破沙發(fā)里瞪著窗外的合歡樹,瞪著難看的粉色合歡花;目光后撤,鋪滿一整面墻的書架上駐扎著一堆大師。海明威??思{馬爾克斯塞萬提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庫切品欽……我一陣絕望,像拖死狗一樣起身,打算用大師杰作刺激自己往下寫。小說、札記、片段、詩、句子,不管什么東西,只要寫下來??墒菦]用,完全失效,大師們像劑量不夠的偉哥再也不能讓我勃起了。我起身晃蕩,吃點這個,喝點那個,最終返回沙發(fā)躺下,大腦擠出一團虛構(gòu)的廢渣,勸慰自己無論保羅策蘭還是本雅明齊澤克,無論博爾赫斯科塔薩爾還是麥克尤恩石黑一雄,他們,這些讓人嫉妒得發(fā)瘋的老家伙,也一定出現(xiàn)過想寫但寫不下去的窘境,也一定會困在書房里束手無策像傻子一樣什么也干不了。我感到我46 歲的臭皮囊以70 公斤之重向著虛無墜去。我嚇得不輕,害怕從此完蛋,再也寫不出一篇像樣的東西了,再也不能面對孤獨的人類了,再也不能處理復雜的世界了……哎,所以,當你突然接到北京某雜志邀約前往朝陽區(qū)大悅城單向街書店做一場文學活動時,啊哈,你怎么可能拒絕呢?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此時疫情趨穩(wěn),北京是安全的。我問還有哪些嘉賓,他們報了幾個名字,馬原余華格非閻連科蘇童賈平凹。天吶,榮幸之至!不不,對方說,我們早早接到回復他們都不能出席。那么,我說,還有誰和我一起聊聊“我為什么寫作”?他說,一位80 后美女詩人。他報上名字,我表示從未聽過。他笑著說,她剛出了一本詩集。就你們倆。好吧,好,我走出書齋戴好口罩上了飛機。當我真正置身于冷冷清清的大悅城單向街書店,當我已經(jīng)在小小的比我書房還小的演講區(qū)坐下來,臺下,擺了十九把椅子的臺下,也就坐了三個人,彼此距離至少五米。主辦方的小羅(就是打來電話的家伙)給我端來一杯咖啡,說我們是“后疫情時代”來臨的第一場文學活動,觀眾很少卻意義很大。他還說,書店微信邀約了十來個人,會陸續(xù)到的,放心吧。我孤零零坐在臺上,和我搭檔的女詩人還沒來,她好像叫朱什么?直到兩點五十五(三點整活動開始),這個叫朱什么的出版過一部詩集的年輕女詩人終于到了。她走向我,伸出手,這只手像她本人一樣嬌小,我注意到她胸部平坦,臉上皺紋很多。她說您就是陳鵬?我說,是,是。您好,我是朱什么。什么?你是——?朱什么。我就叫朱什么。我吃了一驚,又哈哈大笑。這讓她很不爽,沖我翻了三個白眼,明顯看不起我這個從云南跑來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說家呀,明顯批評我沒見過世面既冒犯了她也冒犯了詩歌。我急忙道歉,幸會幸會,久仰久仰。她總算笑了,小聲說,這名字才能讓人記住嘛,中國文學期刊那么多,一個月最少發(fā)表五百多首詩歌,五百多首!上帝!我說就是就是,你看我這名字,陳鵬,爛大街啦都,真正俗不可耐。她說,你看看那些老家伙的筆名,北島、食指、海子、歐陽江河,操,多牛逼。那你覺得,我說,我該起個什么筆名?她說,陳什么?哈哈,我看陳什么很好,不但隨了我,還有點兒陳世美的意思……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瞎聊。臺下稀稀拉拉又來了五個人,全場加起來一共八個。三點五分,小羅將話筒塞到朱什么手中。我正襟危坐,想象臺下坐著八十個八百個觀眾而不是八個。談?wù)撐膶W是嚴肅的,至少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嚴肅一點。朱什么的開場白很不錯,由話筒擴散的聲線散發(fā)著某種做作的干凈利落的滄桑感。她從她早期經(jīng)歷講起——小縣城、17 歲、男孩、女孩、初戀、墮胎……我望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微微敞開的衣領(lǐng)下面,就在脖頸左下方兩厘米處,露出一塊小小的酷似陳年橘皮的皺縮的疤,像燙傷留下的。我心里一顫。

小說就這么開了頭。這個小說對久疏戰(zhàn)陣的我來說非同小可,必須好好寫而且必須寫好。暴力,想想看,多牛逼的主題,讓你兩只睪丸都繃緊了。要寫不好,還沒那些90 后們好,干脆在小區(qū)樓下擺個燒烤攤,每月掙個兩三千的聊以糊口吧。嗯,我以為僅八名觀眾的文學活動是很難進行下去的,不料它推進得極其順滑。畢竟,把持話筒的朱什么很愿意講她自己而且一直在講她自己,甚至,是的,還講了她怎么給一位著名京城老詩人當了八年情人,怎么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又慘遭拋棄。媽的,這個老混蛋,她忽然大罵,眼里噙著熱淚。她沒透露這位詩人姓名,但激昂地說她從老混蛋身上學會了性和暴力,最終,這兩樣東西教會了她怎么寫詩,讓她的句子充滿了非凡的憤怒、絕望、混亂、破碎。今天,當她回頭審視當年一批詩歌,她發(fā)現(xiàn)它們太暗黑了、太朋克了,彌漫著哥特式的殺戮氣息,酷似她和老詩人之間的打打殺殺。哎,當年,老家伙動不動就往死里揍她。她只好從他三環(huán)的三居室搬走,找個小地方住下來瘋狂寫詩;若干年后,她終于在北京詩壇上嶄露頭角,總算把朱什么三個字印在把她揍得流產(chǎn)的老混蛋之列了,總算有這樣那樣的刊物發(fā)表她的詩了……她的講述越來越夸張,我突然困得不行(這個點通常是我在昆明蝸居的午睡時刻),只好左手托住腦門,右手食指和拇指使勁把眼皮撐開,眼球盡量鼓起來。女詩人的講述吸引了幾個零星讀者,他們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游過來,在空位上坐下(一共四個),帶著驚駭又滑稽的表情瞪著臺上的朱什么。他們,這七位觀眾,徹底把我忘了。當話筒忽然從她手上遞過來,遞到我手上,我嚇得一哆嗦。緊張是肯定的,再就是朱什么說得又多又好你還讓我怎么往下說?她剛才談到兩個詩人之間的生活,我不知道我是否也該如實地向首都的觀眾匯報一下我的生活以及,為什么46 了還在無恥地寫著。哎,文學到底給了我什么呢?我的小說大多發(fā)表在縣和區(qū)一級期刊上,市級都很少,這次受邀竟然因為在朝陽區(qū)文化館一份內(nèi)刊《朝陽文藝》發(fā)表了一個四千字的短篇小說,象征性拿到三百塊稿費。我連昆明市作協(xié)都沒加入,更沒獲過任何獎項。如果真要追問自己干嘛一大把年紀還在胡寫而不是干點別的,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答不上來。好吧,只能講講我的經(jīng)歷:怎么在高二那年通過《小說月報》愛上文學的,大學畢業(yè)之后又怎么開始寫作的,怎么在我們昆明《滇池》雜志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的。真正投身寫作是十多年前,我離了婚,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不做二不休,當作家吧,希望寫出媲美經(jīng)典的牛哄哄的小說,至少登上《小說月報》的小說。總之,我的經(jīng)歷非常平淡,非常非常平淡。連像樣的變故都沒有。觀眾的情緒一下子跌下來,像看完精彩的飛刀表演之后已經(jīng)懶得搭理一個上躥下跳的小丑了。我立馬喪失了信心,說話吃力,結(jié)結(jié)巴巴,要不是忽然瞥見一張瘦瘦的像在哪里見過的臉,我已經(jīng)提前結(jié)束演講了。此人年齡與我相仿,黑而瘦,眼眶微陷,典型的南方人長相,頭發(fā)稀疏,耳朵很大,穿一件純黑POLO 衫,安安靜靜坐在觀眾席里定定地看著我,像在研究我,也像鼓勵我。他先來的還是后到的?和其他差點起身離開的觀眾不同,這個男人自始至終認真而專注,像在咀嚼回味朱什么和我的每一句話。我意識到,或產(chǎn)生了錯覺:我飛越兩千多公里的文學遠征就是為了他,就為了這一個觀眾。他一定是讀過我那篇名為《溫柔》的小說的《朝陽文藝》讀者,一定是的,一定是看了單向街的公號邀約之后匆匆趕到的最純粹的文學愛好者,一個遠在北京的我的真正粉絲。啊哈,我確信他端坐不動兩手架在膝頭一絲不茍的樣子一定是因為文學的力量,一定因為他讀過而且熱愛我的小說。那個連我自己都差不多忘了的小說此時把我們緊緊拴在一起了。我立即來了精神,語速提上來,激情回憶著當年騎一輛破單車跑到昆明東郊《滇池》編輯部投稿的歷程。那個小說被編輯槍斃了,后來又有四篇小說遭到槍斃,但總不至于一直被槍斃啊,所以,在斃了我五六篇小說后,昆明最高的文學山峰《滇池》終于發(fā)表了我一個四千字的短篇小說,我拿到樣刊那天激動地哭了。這個小說從此打開了我的文學之門,一道小得不能再小擠得不能再擠的窄門,哥們兒總算進來啦,總算在35 歲前后成為一個給朋友寫寫廣告文案、偶爾掙一點點稿費的作家啦。在我看來,我大聲說,只要有一顆勇敢的心,只要懷著愛和悲憫——是的,這兩樣東西多么重要——就有希望寫出佳作;繆斯是公平的,任何作家都有失敗風險,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咖和當紅的90 后只是運氣稍好罷啦,不代表作品多么牛逼——牛逼與否由時間說了算;比起很多高高在上拿了這樣獎那樣獎被評論家們掛在嘴邊的所謂一流作家,我倒寧愿老老實實窩在偏遠的昆明角落里捉襟見肘地直面文學。我愿把一顆滾燙的心交給繆斯,把愛和忠誠都交給她,認真寫下去,感恩地寫下去,直到生命終點……演講結(jié)束了。下面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那個給了我莫大鼓勵的男人,我想象中的唯一讀者,竟然沒有拍手——兩手仍放在膝蓋上,安安靜靜看著我,像失憶患者瞪著一匹走丟的馬。然后,幾位觀眾冷靜地起身離去,沒人上來索要簽名,也沒人找我們要個電話或掃個微信。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唯一朝我們走來的是小羅,他笑著說,不錯不錯,兩位,文化館安排了飯局,今天務(wù)必多喝幾杯。

關(guān)于飯局我能寫的不多,無非多余廢話和細節(jié)的不斷重復,和你經(jīng)歷的所有無聊無趣的飯局沒什么區(qū)別。唯一的區(qū)別是,滔滔不絕的朱什么讓你覺得其文學之路比西天取經(jīng)還艱難還坎坷。是啊,我說,我們的運氣真不咋的,你看我這把歲數(shù)了還沒上過名刊大刊,邊兒都搭不上,想都不敢想,連市級刊物也屈指可數(shù)?,F(xiàn)在一幫90 后動不動就上大刊這個獎那個獎,嚇死人啦。就是,她說,這些名刊大刊實在讓人費解,文學的標準呢?到底是年齡呢,還是才華?老畢加索70 歲了才干出立體派嘛。難道我們沒有才華?我們的才華你們看不見?越老,才寫得越好呀。大刊名刊憑什么這樣啊,憑什么自然投稿就是沒人搭理?你不看自然來稿那你公布狗屁的投稿郵箱。文學如果有這樣那樣的標準就等于沒有標準。文學的標準就是文學的標準而且是唯一的標準。文學的標準不會迎合年輕人也不會遷就老年人,不遷就任何年齡和性別的人。那么,你的取舍標準除了文學標準還能是什么標準?你就只能是文學的標準絕不是別的標準,否則你就不是文學,就不配稱之為文學。對吧?如果文學只是圈子的文學為了獲獎的文學是青春的文學跟風的文學,那就不是真正的文學,那就該遭到我們這幫忠實的永遠虔誠的寧死不屈的文學信徒的唾棄……這通抱怨像刀子一樣扎我心里去了,我立即連聲附和,她更來勁兒了,話說得越來越狠越來越肆無忌憚;我倆你一言我一語盡情發(fā)泄,最后干脆變成偏執(zhí)的攻擊,攻擊作協(xié),攻擊期刊,攻擊所有數(shù)得著數(shù)不著的大大小小的各路作家。痛快啊,像兩個暴力分子只管殺人放火,全不在乎對方是好是壞是女人還是孩子;當你只剩下痛恨和唾罵,你會發(fā)現(xiàn)只有痛恨和唾罵能滿足你安慰你了,再也不必藏著掖著了,完全沒有必要了。后來我們笑著停下來,擦著滿頭大汗,幸福地哼哼著,真誠地勸對方吃呀吃呀;她叫我陳哥了,說陳哥我們掃個微信吧,今后一定多多聯(lián)系互相鼓勵。我說是是是,必須的必須的。最后,我問她,今天是否留意到臺下一個男人,穿黑T 恤的四十多歲男人,朱什么想了想,說,看到了,沒什么印象;小羅也搞不清楚他是不是《朝陽文藝》讀者,反正從沒見過,畢竟《朝陽文藝》只是內(nèi)刊,全北京讀者加起來,不會超過一百個。

八點過了,外面熱浪蒸騰,餐廳空調(diào)卻很涼快。朱什么提議我們多待一會兒,別著急走。我和朱什么坐得太近了,差不多緊挨著,她不時散發(fā)出某種鮮花(薰衣草或梔子花或茉莉花)的香甜,下午我居然忽略了,我不爭氣的老二傳來一陣抽搐,我趕緊將身體緊貼飯桌。朱什么問我是不是頭回來北京,我說第三次吧。她說她討厭北京人,沒錯,老家伙就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壞,卑劣,下手狠。她冷笑,摸摸額頭,似乎那上面還留著一道疤。小羅笑著沒吭聲。朱什么給自己斟酒,說老家伙啊,畜生,最初用巴掌輪,后來用皮鞋、茶杯、鎮(zhèn)紙、掃帚,什么順手抄什么,抄起來就往她臉上身上招呼。操。老不死的狗東西。我說,為什么?她又冷笑,為什么,你說為什么?我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呀。猜疑唄,我比他年輕多少你曉得嗎?29 歲,能當我爹啦。朱什么說,他做完活動啦,給學生講完課啦,第一時間就趕回來里里外外搜個遍,要把沒影兒的奸夫搜出來。每次都撲個空。我說我除了你沒別人。他不信。有一回,我當年的朋友,一個小院的發(fā)小,從嘉興來北京,說給我捎點吃的來,嘉興鹵鴨,你總得留人家喝杯茶吧?老家伙剛好撞上,當著小老鄉(xiāng)的面惡狠狠罵我還不夠,劈頭蓋臉上來就打。小老鄉(xiāng)看不下去,把他拽開,他沖人家來勁兒了,可真要動起手來哪是年輕人的對手,嗵嗵兩拳就被撂倒了。小老鄉(xiāng)一走,我被他揍個半死。我堅決要離開他,他堵著門不讓走。哎,我呀,就像一條狗,不,連條狗都不如。他問我和小老鄉(xiāng)有事沒事,我說當然沒有,要有事誰會帶家里來?他又撲上來揍我,說我一定瞞著他干了壞事。我忍不住還手,把他牙打飛了。這倒好,老家伙消停了,吭哧吭哧坐在地板上,咧著冒血的嘴冷笑。我跑去街對過的小旅館住一夜就回來了。哎,還是放不下老家伙。他不再動手,也不罵我,反而央求我別離開他,說不能沒有我,還說他想清楚了,他這輩子最重要的無非詩歌;我嘛,也很重要,而且是他性命的一部分了,可還是比不了他的詩,所以他要專心寫作,也希望我再別提離開的蠢話。這樣,他活著才算完整,才有意義。說完畢恭畢敬沖我鞠一躬,直奔書房而去。我給他沏一壺茶,備了幾樣點心,可他不開門,大聲說他閉關(guān)寫作呢。三天后小老鄉(xiāng)忽然登門,說他惦記我,怕我被老家伙活活打死。老家伙沖出書房揚言剁了他,小老鄉(xiāng)倔得像頭驢,順手抄起拖把三兩下就把老家伙打趴下了,說對不住,你們家我再也不來了。他把捎來的水果啦糕點啦一股腦扔地下,沖我說,保重,轉(zhuǎn)身就走。我知道事情鬧大了。我太了解老家伙的脾氣了。我知道我根本逃不過這一劫了。我扶老家伙起來,為他料理傷口。他沖我劈頭蓋臉又一通暴打。這回我躺了四天才下地。他倒好,四天來就縮在書房里寫詩,餓了就吃泡面,渴了就把桶裝水直接扛進屋去。他當我不存在,完全不存在。我叫他、喊他,給我弄點吃的,哪怕喝剩下的面湯也行啊,他沒反應(yīng),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就像我的呼喚哀求根本沒聽見。我又渴又餓,夜里咬牙捱下床弄點吃的。我下定決心,這回非走不可。我是他一手塑造的,也是他一手毀掉的。他的口頭禪是,一旦離開他,我什么也不是。我經(jīng)常被這句話嚇住,覺得自己一個初中畢業(yè)的嘉興小城的孩子來到北京,被這么一個大詩人罩著真是謝天謝地啦,可好日子不過兩年,這才三年不到就把我打成這樣了,就疑心我這樣那樣了;我真不明白他咋想的,一個老家伙,一個在文學活動上把我從書店服務(wù)員很快搞到手的老男人,明明希望你永遠不離開他,又兇殘地逼你離開他。我不曉得他一次次流著眼淚求我留下來說的那些屁話怎么扭頭就忘了,扭頭就把我摁住了不把我打得哀告求饒絕不放過我。那次之后,我們消停了很長時間,冷戰(zhàn),不講話。后來他說他寫出了一首巨牛逼的長詩,160 行呢,他說這首詩絕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絕對要把中國最牛逼的詩人甩出十萬八千里。什么北島啦食指啦,他們算個屁。他們詩里哪有他這首長詩博大的悲憫情懷,他們的詩跟他這一首比起來全是小兒科,他們要是看了他的詩絕對無地自容從此金盆洗手再不寫詩了。我不信他的胡話,他就大聲念給我聽:哦/ 號角/ 吹過一百遍/ 航行開始/ 巨浪濤濤/ 勇敢的尤利西斯啊,海岸挺立,為了遙遠的歸鄉(xiāng)/ 數(shù)夜不眠……我當時不曉得誰是尤利西斯,他就給我講了尤利西斯的故事。這首詩啊,老家伙的確寫得氣勢磅礴,借尤利西斯寫了鄭和一次悲壯的遠航。直覺告訴我,這是一首好詩,真是一首牛逼的好詩。媽的,你能相信嗎,這老家伙就是在他的女人被打得沒法下地期間把它寫出來的。你能想象嗎?他的女人沒吃沒喝躺在床上動彈不了,他還能寫出這么牛逼的詩。后來我想,也許,正是我被揍成這樣才刺激他寫出好詩的??梢膊灰欢?,過去他也揍我,揍完了什么也寫不出來,懊悔地揪著頭發(fā)胡子直往墻上撞。這個老不死的。我們心平氣和的時候,我問他,干嘛這么揍我,他說他父親就這么揍他母親的,哪有為什么。女人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說,你再揍我真走了,他說,你走了,天涯海角我也把你追回來!講到這兒,朱什么似乎累了,又斟一杯酒,一飲而盡,看看我又看看小羅。某種直覺告訴我,她說的未必是真的,換句話說,未必是事實或百分百的事實。男女關(guān)系遠比宇宙還復雜,也許她故意隱瞞了什么又夸大了什么?沉默片刻,她接著講:又過了三五月,我懷孕了。多偉大的事情啊,我當媽媽了。哎,沒承想,這是新一輪厄運的開始。老家伙一口咬定孩子不是他的,我操,不是他的誰的?又揍我。這回把我打得左耳朵冒血,我也把他揍得又跳又喊。我像狼一樣捍衛(wèi)自己和孩子。我是母親了,求饒已經(jīng)沒用了。他像瘋狗一樣叫囂說孩子是小老鄉(xiāng)的。操,我前前后后就見過他兩面,加起來不到十分鐘,還有天理嗎?晚上,就在那天晚上,我睡得好好的,一下子疼醒了——老家伙拎著水壺,直往我胸口上澆開水……這回我在醫(yī)院里住了大半個月。孩子也沒保住。我出院回來,頭一件事就是收拾東西,他又求我,像從前一樣跪在地上求我,以為我心一軟照樣聽他的。這次絕不一樣了。我傷得很重,孩子沒了。沒報警抓他就不錯了。我拖著箱子下樓,老家伙孤零零地站在陽臺上看我,滿頭白發(fā)被風吹亂了。我心里想啊,我什么也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是?所以我給自己取了筆名,朱什么。我一邊走一邊流淚。我們打了這么多回,打得那么慘,連孩子都打沒了,還是散了。那你說,我們到底為什么打?為什么?不能不打嗎?朱什么不說話了,眼淚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從最底層一步步在北京站住腳跟身材依舊苗條面龐依然秀麗的80 后女詩人。她不喝酒了。滿桌的菜一點點膩在盤子里。我問她,怎么看現(xiàn)在90 后的詩歌?她冷笑,大聲說,他們會寫詩嗎?我操,他們挨過揍嗎?

小羅先走,朱什么說她坐地鐵回家,我住的酒店離此不遠,正好送她去地鐵站。分手前,朱什么忽然問我,她今晚是不是說太多了?我說哪里哪里,不多不多。她沖著熱浪翻騰的北京夜空長吁一口氣,說她很久沒出門了,很久沒說這么多話了,可見詩人還是需要出門透透氣的,對吧,小說家也一樣,不能老在家里憋著。我說是啊。她仰頭望著看不清星星或月亮的夜空,說這狗屁的疫情吶,什么時候是個頭啊。然后認真看著我,一頭短發(fā)相當精神,她說,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我說,但說無妨,還客氣啥。她說,暴力,是你們男人寫作的靈感來源?我考慮了幾秒鐘,說,比起女人,尤其美女,暴力算什么狗屁呀。哦,她笑了,扭頭望向大街。此時的北京街頭酷似熱鬧又靜謐的行為藝術(shù)現(xiàn)場,到處是焦躁的神秘氣息。她伸手和我握了握,說歡迎再來北京,再見。這時候,鬼使神差,我突然問了一個完全沒必要的問題,它把今天的一切全毀了。我實在是蠢透了,自以為一個女詩人跟你喝了酒就能更進一步了。哎,我真傻。我的原話是:恕我冒昧,你和你那個小老鄉(xiāng),你們,到底——她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直直瞪著我,似乎沒聽明白我的問題。什么?到底什么?我的意思是——可她騰就火了,櫻桃小口噴出的酒氣像滾滾烈焰。我操!她破口大罵。我絕沒料到,剛才還楚楚可憐的朱什么轉(zhuǎn)眼就變成一個彪悍暴怒的女人,此時手里要有把刀子一定會往我身上招呼的。你們這些鳥男人,除了把女人當牛做馬踩在腳下,你們還會干點什么?我操,一個德行,全他媽一個臭德行,滿腦子全他媽的下三濫。狗改不了吃屎。滾吧,滾回你的云南,永遠別聯(lián)系我。她衣領(lǐng)下面的傷疤劇烈起伏,轉(zhuǎn)身直奔地鐵站,消失了。

你可以想見我的慘狀,被一個剛剛建立友誼的頗有姿色又楚楚可憐的女詩人迎頭痛擊后的慘狀。我嚇傻了。終于發(fā)現(xiàn)是我嚴重高估了她的承受力或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進而,我意識到,一個人龜縮不出的寫作狀態(tài)把我的社交智商消磨得多么低下啊,簡直到了白癡水準。同時,我也報復性地意識到長期的離群索居何其珍貴,比起眼下這只巨大的城市怪獸引發(fā)的隨時倒地橫死的驚悚,我恨不能插翅飛回我的昆明蝸居,踏踏實實和大師們待在一起再不挪動半步。我想擺脫朱什么,可她分手前的彪悍和胸前那塊疤(老詩人賜她的厚禮)詭異地混合起來,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特別是那塊疤:一個老男人,一個號稱多么愛她的老家伙居然下得了手!她擺脫了他,也永遠擺脫不了他。他讓她活在永久的暴力之中。太可怕了。更糟糕的是,超出我想象的是,她把它,把老家伙實施的最后暴力說出來了。她干嘛要說呢?干嘛要向我這個陌生的編故事的小說家說出來呢?明明可以不說的。她不說,我又怎么會刨根問底?又怎么可能讓她像重新燙傷了一樣火冒三丈?是的,以我的經(jīng)驗,我執(zhí)拗地懷疑她到底是不是那個受害者,雖然傷疤貨真價實,可她故事深處沒準藏著不可思議不可捉摸的東西,就像八月的北京之夜,簡單明了又晦暗不明。我不太清楚其他人對這種事情的態(tài)度,換作我,才不說呢。一個字不說。埋葬它忘掉它才是明智的。操,我不由自主罵出來了。朱什么把今天的感動和溫暖全殺了,一個不留全殺了。我心里說不出的悲哀。經(jīng)過大悅城旋轉(zhuǎn)門時我一眼瞧見他了——那個男人,穿黑色POLO 衫的一點不怕熱的家伙,我幻想中的唯一粉絲。他兩手空空,仍像坐在臺下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望著我,似乎一直就守在這兒等我呢,熱切的目光就像一個多年沒見的老友,一個躲在北京的親人。他忽然叫我名字,怯生生的,名字后面還緊跟著老師二字。我急忙說,你好你好你好。下意識伸出手去。他的手在炎熱的夏夜居然有點涼,而且,在放開我之前又攥了攥我的手指,這種手法常見于老友之間或年長者對年輕人表達親切慰問的時候。我有些恍惚,仿佛此人是我酒后的幻覺。他說陳老師,要不,咱們找地方坐坐?我說你貴姓?他說免貴,姓許。名字嘛,請容他賣個關(guān)子。我舉目四望,周圍除了高樓還是高樓。他說,要不,我們回單向街?我請你喝杯咖啡。我注意到他沒用敬語“您”。我立即答應(yīng)了,我們走進大悅城大堂,乘電梯直達9 樓。在電梯里,在巴掌大的小空間里,他不說話也不看我,我們之間忽然充斥著陌生人才有的尷尬。重返書店,我們要了咖啡,挑桌子坐好。還是沒什么讀者,吧臺服務(wù)生也沒認出我來。臺上的小茶幾和兩把椅子早撤了,臺下十九把椅子也無影無蹤,那地方只剩一塊冷清的空白,一個空洞的哈欠。他問我,從前來過北京,來過大悅城?來過北京,我說,頭一回來大悅城。你呢,去過昆明?我怎么覺得咱倆在哪兒見過。他笑而不答,店外悄悄行走的影子恍如鬼魅。他說從前的大悅城哪有這么冷清啊,疫情之前簡直擠爆,單向街也熱鬧,到處晃蕩著渴望成功的文藝小青年。我說,你住附近?他點頭說,不遠,走路半小時吧。半小時還不遠?是不遠,對北京人來說,太不遠了。昆明離北京不也就三個小時?嗯,也對。沉默片刻,他問我寫什么樣的小說、什么題材的小說,我一下子失望透了,簡直透心涼——原以為他是我粉絲的期待落了空。我三言兩語,忽然意識到我累了,不想再談文學了。特別是酒足飯飽之后,被朱什么痛罵一頓之后,還談什么狗屁文學。我眼前又出現(xiàn)朱什么微微敞開的衣領(lǐng)下面的淡褐色的疤,以及扁平的胸。真是扁平的?未必。為什么想起她的胸?你真不認識我啦?這個姓許的男人看著我,兩只不大的眼睛像要穿透我的皮囊直接看清我的本質(zhì)和靈魂。我說,我們認識?他繼續(xù)微笑,笑容里帶著某種詭秘氣息。我開始后悔跟他回單向街了?,F(xiàn)在最該干的是老老實實窩在酒店大床上看電視,或干脆逼自己寫個一兩千字的。我承認我是有標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紀德、卡夫卡是標準,海明威、加繆、馬爾克斯也是。你渴望從這幫老家伙身上汲取營養(yǎng),早日寫出牛哄哄的巨作,就算它越來越像是自我欺騙了。是啊,寫作,從根本上說不就是一次漫長的耗時耗力的自我欺騙?對方繼續(xù)說,你真不認識我了,陳鵬?他忽然直呼大名。我大吃一驚。他典型的南方人的面孔的確眼熟,我就是想不起來。十二年啦。他說,哎,做夢也沒料到,你居然當了作家。當年你還在昆明一家小報干記者,什么報來著?沒錯,十二年前我還是某小報記者,整整干了十年。他說下去,作家真比記者有意思?我說,這是上帝的安排,我的老朋友于堅說——哦,你認識于堅嗎?我們云南的大詩人,才華橫溢,像個土著,拿過魯獎。于堅說過,一個人寫或不寫像上帝放進你身體的定時炸彈,時間到了就會爆炸。哦,你從小就想當一名作家?從小?我說,那倒沒有,我二十多歲才試著寫短篇小說。那么,他說,你三十多歲的時候,你當記者那些年,你放棄了小說?我覺得必須打起精神認真對付了。他了解我的過去?可不,他明明了解我的過去。我怎么可能在北京遇見一個了解我過去的家伙呢?我盯著他說,你到底是誰?他笑了,說你別急,咱們慢慢來。那么多年了,能在北京見到你,真不可思議。我絕沒別的意思,就想和你聊聊。就咱們倆,聊聊。此人操著不太標準的北京話,讓我更加確信他是北漂。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陳鵬?什么問題?我剛才的問題——你真覺得,當一個作家比當一名記者更有意義?我想了想說,三十多歲以后,我覺得我必須寫作了——他打斷我,你成了職業(yè)作家?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不,我還在一家廣告公司負責文案……沒必要討論這些吧,既然你認識我,你不妨直接告訴我,我們到底——他再次打斷我,說他無法想象,我怎么就當了作家,如果不是體制內(nèi)的職業(yè)作家起碼也是準職業(yè)作家了吧。你無法想象什么?我說。他交叉的手放下來,平攤在桌上,兩眼盯著我,一眨不眨,用一種遲緩沉穩(wěn)的語調(diào)說,我無法想象的是,你,怎么能當一個作家。這句赤裸裸的挑釁一下子將他的偽裝撕掉了,非常突然。我的心怦怦跳,不清楚因為恐懼還是困惑。你什么意思?別激動,他笑了笑,說,你這種人,怎么可能當作家呢?我像挨了一悶棍,嘴里發(fā)干,空氣又硬又重,我有點喘不上來。他到底要干嘛?干嘛羞辱一個以文字勉強糊口的中年老男人?你他媽的——我忍不住爆了粗口。他立即抓住了把柄。哈哈,你看,我說嘛,你這樣的人,如此殘忍的一個人,怎么可能當作家呢?你怎么可能寫出真善美的文學作品呢?你的那些小說怎么可能溫暖人心呢?我氣壞了,嗖地一下站起來。他一把抓住我,別生氣,千萬別生氣。咱倆的故事還沒開始呢。我絕不是故意觸怒你威脅你要你難堪,我就是來找你敘舊的,像兩個老朋友一樣敘敘舊,行嗎?

這時候的單向街幾乎沒人,玻璃窗上方的白熾射燈也關(guān)了。幾十平店面像洞窟一樣幽暗,像空蕩蕩的衰敗的廠房。身在其中,唯一讓你安心的是前后左右墻上一排排好書,一個個驚世駭俗的大師名字。好吧,強烈的好奇和他的坦誠迫使我重新坐下來。十二年前,他說的是十二年前。我猛地想起什么來了。他說,只要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我立馬就能認出他。所以,他非常非常不安。不安?我說。嗯,他說,我的不安就是,你怎么就當了一個作家,你,怎么可能,又有什么資格當一個作家,一個坐在臺上裝模作樣嘮叨你那些寫作改變?nèi)松?,把寫作當成信條甚至宗教的作家,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是作家呢?能當作家的人多了去了,一千個一萬個中國人都能當作家,就你不能,就你沒有資格,可你居然當了作家,當了一個發(fā)表了十來個小說的作家。天哪,如果連你這樣的人也能當作家,上帝真是瞎了眼。你可以想見這番話對我的刺激。我想扇他耳光,再揪住他稀少的頭發(fā)將那張南方人的臭臉按在桌上。他大老遠跑來就為了罵我?而我,必須忍受一個陌生人的惡罵?我喝一口咖啡。不可理喻的荒謬感反而讓我冷靜下來。之前是朱什么,現(xiàn)在是許什么。好,來吧,你們都放馬過來。北京人民真他媽瘋了。他笑了笑,向我攤牌。果然,是我猜到的名字:蘇粒。但這兩個被他高聲念出的熟悉漢字仍然在我面前掀起一陣風暴。我看見我和他站在昆明街頭,站在深夜的小巷深處,我們中間,站著蘇粒。我說,你謝鐵軍?天啊,是你。你不在杭州?怎么跑北京了?他又笑了,這回笑得沉重,完全是一個四十七八的中年男人的笑容了。我十二年前從杭州來到北京。他說。哦——我說。又一陣沉默。書店里就剩一個穿白短裙的姑娘了,身材修長胸部豐滿,你沒法想象這么時尚漂亮的姑娘居然也愛書。她在書架前款款挪動,再也沒有別的顧客了,她似乎很享受此刻就她一個人的愜意悠閑。她面前應(yīng)該是法國文學專柜,她取下一本,翻看一會兒又塞回去,再抽出一本。哦,紀德、普魯斯特、加繆。此人,我對面這位,當年不姓許,姓謝,難怪我遲遲對不上號。他用了一個諧音就把自己藏起來了。十二年了,一晃十二年,他變化巨大,整個兒瘦了一圈,頭發(fā)少了很多,典型的“地方保衛(wèi)中央”;而我,三四年前就剃了光頭。他說他到了北京,更名許鐵軍,不再是謝鐵軍了,從前那個謝鐵軍死了。對他來說,對一個遭遇了那樣一個昆明之夜的男人來說,早死得干干凈凈的了。反正,這個大得離譜的城市沒人在乎他的過去。他這么說的時候沒有絲毫無奈,反倒有種慶幸,說他十二年來繼續(xù)干他的老本行:電視,在北京電視臺順利得到機會,不到三年就干到了欄目制片人,最近幾年和法國紀錄片頻道合作,拍了不少大片,拿了不少大獎。我驚訝不已。從這人的臉上,這個原本叫謝鐵軍現(xiàn)在叫許鐵軍的男人臉上你再也看不出當年的樣子。這張臉憔悴,早衰,又自帶一種中年男人尤其中國成功男人特有的傲慢,就像一張洗了又洗破了爛了的百元大鈔。因此,當我終于把他認出來了,而且清清楚楚認出來了,我發(fā)現(xiàn)他從沒變過。他還是他,還是十二年前的他。我感到一陣難言的屈辱裹挾著惡狠狠的暢快從腳底沖上來。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我們必須重返十二年前那個夜晚,雖然十二年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忘掉它、掩埋它,像個逃匿很久的兇手。他說,他是從《朝陽文藝》推文看到今天活動信息的,他一眼就認出了臺上的人。是我,真的是我。他傻眼了。你想啊,他說,一個殘暴之徒搖身變成了寫小說的,變成所謂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真他媽的——他忍不住爆了粗口。你真覺得,你能寫作?或者說,你的題材,你最拿手的東西,不是別的,正好是暴力?我喝一口咖啡,完全品不出好壞。我望向超短裙姑娘——她干脆坐在窗前捧著一本書認真讀下去。沒人打擾她,她成了一個沉浸于異域世界或遠遁于內(nèi)心角落的優(yōu)雅的影子,一記輕輕地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美妙嘆息。我用一種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快感平靜地說,老實講,我從來不崇尚暴力,也從來不覺得我殘忍,更別說殘暴了。我活了幾十年,和這兩個字完全扯不上關(guān)系。謝鐵軍啊,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吧?不不,他盯著我不放,干嘛不提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不提它就沒發(fā)生嗎?你怎么能否認呢?歷史,真實發(fā)生過的暴行,哪是你想否定就否定的?就像操蛋的日本人,堅決否認歷史的日本鬼子。你想模仿操蛋的日本鬼子?我說我不想模仿任何人,但是,人不能活在回憶里,尤其是痛苦的回憶里。所以,最好忘了吧,放下。干嘛要和自己過不去呢?不堪回首就是不堪回首,干嘛否認這一點呢?向前看吧,都——混蛋。他打斷我,非常粗暴地打斷我,臉上卻出現(xiàn)不可思議的微笑,而且笑出聲來了,你怎么知道回憶是痛苦的?你怎么能要求別人呢?你不是我,更不是蘇粒。你真可笑啊陳鵬。你很操蛋,也很可笑。我實在想象不出你這種人還能寫作,能當作家。太他媽可笑了,上帝啊,天底下的作家都死光了嗎?我冷靜地說,你沒資格論斷我。你是最沒資格論斷我的。況且,我覺得我當年干了一件男人最應(yīng)該干的事情,和殘暴沒半毛錢關(guān)系,我只是,借用了暴力。否則,嘿嘿,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辦法。他搖頭苦笑,惡魔,你就是個惡魔。你怎么可能是作家呢?怎么可能成為一個書寫悲憫、寬恕和愛的作家?哈哈,我也笑了,那天夜里我沒帶上刀子就不錯啦。所以啊,他說,任何人,包括我這樣的人都能當作家,偏偏你不能。就算你是作家也是裝出來的,你最多就是個碼字的,你這樣的人不可能寫出任何大作。他一臉蔑視。但傻子都看得出來,十二年前的痛苦還在折磨他。他無非想轉(zhuǎn)嫁給我,可我的強硬讓他意識到,就算過去十二年,我還是那個牛逼哄哄的勝利者。我真是勝利者?十二年時間讓一切變得可笑而且可疑,就像從未發(fā)生一樣。長長的沉默。我剛剛找回的一點驕傲不見了。那些玩意兒比起十二年來為文學打拼的日日夜夜算得了什么呢?他說話了,我沒辦法把你和十二年前的陳鵬聯(lián)系起來,就像那些賞金獵人面對一個耄耋老人沒法將他和納粹魔頭聯(lián)系起來,他說,你現(xiàn)在,瞧瞧你現(xiàn)在,光頭,白襯衫黑西褲黑皮鞋框架眼鏡,多有個性,多么儒雅,你的確進化成了一個作家的樣子了。哎,誰能相信呢,你,陳鵬,臺上大談特談海明威??思{博爾赫斯科塔薩爾的小說家,竟在十二年前——他苦笑。那天夜里,要不是蘇粒護住我——此時白短裙姑娘活動了一下肩膀和胳膊,又津津有味地讀下去。三個店員無精打采,沒人注意我們,也沒人認出我。兩個中年男人被拋棄在昏暗的黑得很慢的北京夏夜,像兩個心事重重的流浪漢。他繼續(xù)說,你不擔心后果?我沒吭聲。對啊,這就是惡魔的本質(zhì)。是嗎?我說,那么,按你的邏輯,假設(shè)你老婆和一個認識不到一個禮拜的男人密謀私奔,你怎么辦?我想過,他說,嗯,我站在你的立場想過。答案是,絕不使用暴力。然后,我們會認真討論,再然后,我尊重她的選擇——你確定?我說。是的,確定。你們還有聯(lián)系?偶爾。你什么感覺?什么什么感覺?我深吸一口氣。和一個你艷遇的女人保持了這么長久的關(guān)系,什么感覺?哎,他嘆口氣,這就是你,就是所謂作家的思想和胸懷?在你看來,我們就該永不聯(lián)系?你什么也不懂,陳鵬,關(guān)于愛、包容和寬恕,你什么也不懂。我說,可我才是受害者,我才是那個受辱的丈夫,你才是那個給了我屈辱的家伙,你有什么資格嘮叨什么愛啦包容啦寬恕的屁話?他說,他有資格,他也是當事人,當年他和蘇粒商量過,盡可能和平解決,盡可能把傷害降到最低——最低?我火了,你們哪來的標準?最低?你們憑什么覺得我會接受你們的“最低”?你們只是兩個想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狗男女,輪不到你們體諒我,更不允許你們可憐我。背叛就是背叛,哪來什么寬容?事實上,你們也沒走到一起嘛,也就一時刺激,完全不計后果。再說,我從不對女人動手,那就只能沖你了。

他再次沉默,低下腦袋,像啃骨頭一樣使勁咀嚼我的每一個字。我意識到他此刻才真正試著理解我當年的痛苦。他到底想干嘛?和十二年前差點打死他的家伙和解?繼續(xù)把傷口撕開?白短裙姑娘聚精會神,那本書遲遲沒有翻動。她真美啊。一個絕妙的和書店氣息吻合的溫柔的象征,紛亂的世界叢林中被文學捕獲的新時代青年。詩人朱什么消散了,一點痕跡也沒留下。我沒讀過她一行詩。她說她本想把詩集帶來的,最終沒帶。她說她知道我一定不喜歡她的詩,為什么?我說。她答,就像我不會喜歡你的小說。我說你讀過我的小說?她說她能想象我的小說,從我的發(fā)言就能想象我的小說,我和她太不對路了,她覺得蜷縮在昆明二居室小屋里的我不可能寫出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絕無可能。我說你沒讀過怎么能這么絕對呢?萬一你讀了就發(fā)瘋似的喜歡上了呢?她笑了,說你沒喝多吧?她這番話讓我自卑得不行。是啊,再也沒有比一個遠在昆明的小角落里寫著無人賞識沒人閱讀的小說的小說家更自卑的了。好在,她找補了一句:你人比你小說有意思??赡氵@人太正常了,我猜你一輩子沒爛醉過,也沒跟人紅過臉打過架。你這么無趣的人寫什么小說呀。好吧,我沮喪地附和她,不打算糾正她,更不想爭辯什么。她和老詩人的相愛相殺(特別是老家伙惡狠狠的暴力)讓我對她滿懷同情,可到頭來卻被她臭罵一頓。我承認,她留下的暴怒形象再也不能清零了。暴力將比任何東西更簡單直接地抹掉別的東西,否則它就不是暴力了。現(xiàn)在,當我和謝鐵軍再次面對面坐著,我仍有抄起杯子往他臉上招呼的沖動??晌冶仨毘姓J,十二年來我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你赫然發(fā)現(xiàn)(非常真實,和晦暗的怒火交相呼應(yīng))此人的消瘦、憔悴、背井離鄉(xiāng)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暴力的直接后果。我感到內(nèi)疚,感到某種十二年前體會不到的悲涼。我一直好奇,他說,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喝一口咖啡,這才發(fā)現(xiàn)杯底空了,早喝光了。很簡單,我說。十二年之后他變化實在太大,瘦了,背也駝了,衣著品位倒還不錯,看起來卻比我老五歲不止。那時候你們在某地拍片,她遲遲不愿回家……我知道出事了。我的第六感向來很準。嗯,他說。然后,你把我們哄騙出來,說你為我們的片子找到幾十萬投資,我們沒懷疑你,我們不可能懷疑你。陳鵬,你多狡猾啊……之前我們見過一面的對吧,我們在一家火鍋店一起涮過火鍋,那是我來昆明的第一天對吧。恕我直言,你不太像個記者,一點也不像。你像個,像個小偷?對。你打量我的眼神賊溜溜的,都不認真看我。我笑了,我那么猥瑣?他也笑了,是錯覺,巨大錯覺。我當時頭一個念頭就是,這么優(yōu)秀的蘇粒怎么會嫁給這么個小子?哎,我嚴重低估了你,低估了一個骨子里就是魔鬼的小報記者。你兇狠地撲過來,相當利落地將我撂倒了……他忽然打住,似乎十二年前的夜晚讓他痛苦不已。當年的大多數(shù)細節(jié)早就模糊了,能記住的無非突然襲擊:猛烈、兇悍,憤怒到極點的咆哮和哀號……我差點要了他的命。我在黑暗中揍他、踹他,狠狠跺他攤在地上無法動彈的臉,踢他腹部,一下又一下,像在踢一條死狗。他早就失去抵抗,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毫無還手之力。我終于累了,呼呼喘息歇氣的時候蘇粒撲上來,撲到他胸前,像呵護孩子一樣護住他,長發(fā)垂在他臉上,下巴抵住他胸口。這樣一來,我就沒法下手了。她知道我不會碰她的。她看著我,目光兇狠,視死如歸,非常明確地向我釋放了一個信號:他死了,她就和他一起死。我動彈不得,呆呆望著她,又望著地上的他——蜷縮的男人也許一米七三,也許一米七二,總之個頭比我稍矮,像一攤爛泥一個破玩偶攤在暗淡的街燈下面,暴露了生命的脆弱和荒唐。我一點快感也感覺不到了,或者說快感短得像射精一樣兩三秒就結(jié)束了,莫名的厭煩呼嘯而來。我轉(zhuǎn)身上車,發(fā)動,風馳電掣逃離這個充滿下水道臭氣的鬼地方。我逃離的不是他和她,是我自己,似乎摧枯拉朽的暴力把我嚇懵嚇傻了,只好逃走。可要換了時間和地點,我深信我還會這么干他娘的。我會的。也許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像巖漿急需噴發(fā),像壓了三十三年的火藥桶必先炸而后快。現(xiàn)在,十二年之后,我以為被我打死了的家伙又說話了,說他聽完我演講的今天,他的疑慮更強烈了:為什么我,陳鵬,好歹算知識分子的家伙(退一萬步說也是半個知識分子)竟然如此野蠻地對一個熟人實施暴力,直取性命的暴力?就算回到十二年前,難道,他不是我妻子蘇粒的朋友?難道我們?nèi)藦臎]在一張桌上友好地涮過火鍋?你怎么下得了手?我剛要回答,他急切地打斷我,你就不擔心我被打死?或者,你的目的,就是讓我死?我答不上來。這類激情殺人的案子多了去了,又不是我陳鵬一個人的專利。它是深植體內(nèi)的動物本能。專注,純粹,不計后果。他說他當然曉得世上從不缺少暴力。人類漫長的進化史不也充滿了無謂的暴力正義的暴力邪惡的暴力反反復復的暴力乃至溫柔敦厚的暴力?身為一個金牌電視制片人,這點常識他還是有的。那你活到四十多歲從沒使用過暴力?當然用過,和同學打過架,和同事動過手,沒什么稀奇。但是,他說,我的暴力哪能和你的暴力相提并論吶,陳鵬,根本比不了,連你一根小手指也比不了。我不是沒有換位想過,我設(shè)想我妻子跟人跑了,私奔了,我會怎么做,我早就得出答案:絕不使用暴力,我會默默走開。我會的。我非常在乎尊嚴。我們是同一類人,受不了欺騙和背叛,尤其受不了被你最在乎的人欺騙和背叛,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像你一樣選擇暴力。絕不會。我連動一根小手指的興趣也沒有。對這種事情,對屈辱的還擊,就是沉默和退出。沉默才是最高級的,退出是沉默的升華。暴力非常無用,甚至無聊,因為你暴露了你的羞辱,還讓羞辱加倍了。你絕不會因為把對方打個半死或干脆打死就勝利了。你真覺得你勝利了?你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后怕?關(guān)鍵在于,你和蘇粒從此成了仇敵,你把你愛的人,你深愛的人,要么推給敵人,要么推進深淵。你就從不為你們的愛情婚姻感到惋惜?就不擔心你的暴力也重創(chuàng)了她?你自己呢,傷害更大。一個明顯的悖論:如果你真的愛她,又怎么忍心傷害她,把你的屈辱也交給她而且是成倍地交給她?也許你最想殺的人是她,不是我,所謂愛之深恨之切。真的沒別的辦法?沒有更好的辦法?你就不明白,你的暴力把我們?nèi)齻€人同時拖入了絕境?這十二年來,你從沒被那天晚上纏???從沒對蘇?!阍?jīng)的妻子心懷愧疚?我看著他,當年被我揍扁的做電視的男人。我答不上來。不說就是默認,他說,你內(nèi)疚過、后怕過,當然也后悔過,可暴力一旦實施就逆轉(zhuǎn)不了啦,再也不可挽回了,你,我,蘇粒,必然被改變。我輕輕地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是啊,我被那個夜晚逆轉(zhuǎn)了。當年誰在乎這些?誰來得及細想這些?事后我請了一個月病假跑遍云南,連河口南傘之類邊境小城也去了,還去了越南和老撾。蘇粒也一定陪他回了杭州(如果他還活著,還沒被我打死)。我厭了累了才返回昆明,向報社遞上辭呈。之后收到蘇粒的來信,她三言兩語,說她帶走了她的東西,同時附上離婚協(xié)議,她已經(jīng)簽好字了。條款極其簡單,她沒什么要求,只求我盡快簽字寄回。我找遍這張小小的信簽也沒發(fā)現(xiàn)“對不起”三個字,連“抱歉”也沒有。她用了一種冰冷的像對敵人的口吻給我寫信,連一點虛情假意也沒有,連她和他在劇組鬼混期間每天給我打來電話的一丁點佯裝也沒有。這張紙就是一個軀殼,除了幾行規(guī)規(guī)矩矩沒什么個性更談不上情感的打印宋體字以外再沒別的了。連字都不是寫下來的,她該有多恨我啊。這是對我的譴責?暴力毀了我們大學悉心培育的愛情?暴力敗露了真正的我?一個殘忍卑劣之徒?總之她消失了。我沒給前岳父岳母打電話。就這么完了。就這么,完了。我和蘇粒從最親密的愛人變成永不相見的仇敵,是我一手造成的還是她一手種下的?難道,她不欠我一句道歉?反之,難道我從不欠她什么,比如悲憫啦寬恕啦之類?謝鐵軍輕輕嘆氣,眼神倨傲又凄涼。我問他,那天晚上,你們?yōu)槭裁礇]報警。他說,報了,我走后報的。警察到了,她拒絕說出肇事者。她不說,他自然也不會說。我驚訝地說,為什么不指認我?他搖搖頭,說就憑這一點,蘇粒就在偏袒你、保護你。你看,但凡你真的還在乎蘇粒,像她在乎你一樣在乎她,你就不至于——哈哈,我笑了,要不是因為在乎——他打斷我,你不在乎。你打得越狠,我就越相信,你在乎的是你自己。是變態(tài)的尊嚴讓你這么干的,他說。你懂什么愛?你什么也不懂。你惡狠狠地把你的怨恨憤怒屈辱都發(fā)泄出來。你在乎的,只是這個。你打斷了我四根肋骨。他說得很突然。我嚇一跳。四根肋骨。我想象過暴力的后果但從沒想過這么具體直接地面對它。四根,天吶。我承認十二年來我再也沒動過手,再也沒使用過暴力。轉(zhuǎn)變是隨著寫作一點一點發(fā)生的。十二年來我無數(shù)次想跟人動手,比如跟狡猾的小攤小販、冷漠的公交司機、差點把痰吐到我皮鞋上的男人。我都忍了。我漸漸習慣了像甩掉口香糖一樣甩掉憤怒了,越來越像一個好脾氣的孤獨的中年老男人了,一個很難發(fā)表小說的越來越世故柔軟的小說家。當然,這種妥協(xié),更像是平庸帶來的自我懷疑和自暴自棄。也許,十二年前的暴力把我一次性掏空了,讓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缺陷,最后進入衰敗、朽爛的人生下半場。是啊,一個失敗者。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該干的差不多干完,今后一二十年嘛,無非寫點自己想寫的,再也不必熱血沸騰地打打殺殺了,再也沒有必要了?,F(xiàn)在,我真誠地對他說,哎,沒想到,我實在是——不,我該感謝你,他說,感謝你讓我變成另外一個我,讓我毅然離開杭州來到北京。我和杭州的妻子也離婚了。五年前又結(jié)了婚,有了新家,生活回到正軌,這種感覺很好,也很奇妙。改變不可謂不大,而它的源頭正是你那場惡狠狠的暴力——我居然被你的暴力重塑了。這種事情我十二年前做夢也不敢想象。是你促成的。否則我怎么可能知道三十五歲北漂行還是不行?又怎么可能在圈子里拿了那么多獎,一大堆獎?我成了北京電視臺最好的制片人,沒有之一。哈哈,你說,我是不是該感謝你?他笑了。此時白短裙姑娘抄起一本書上前臺付了賬,大步走出書店,像馬也像豹子一樣的身影灑在玻璃窗上,酷似十二年前殘暴之夜的神秘余音,一種回響,一種此刻才揭曉的悲劇命運。我心里空蕩蕩的。一個愛書的姑娘就這么走了,抱著她選定的書,走了,從靜謐走向喧鬧,從簡單走向復雜,走向黑暗,走向暴力,走向愛。她從哪來,要去哪,我們還能遇見嗎?而面前這個人,這個被我打斷四根肋骨的男人,他該多么恨我啊。十二年了。他說感激我改變了他的一通屁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