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真,以及發(fā)現(xiàn)美的能力
王安憶和張新穎的《談話錄》里論及作家張煒,王安憶認為張煒是一個抒情詩人,“有美好的情感”,又說:“‘美好的情感’這個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批判得沒什么價值了,可事實上作品的好和壞一定是這上面來見分曉的?!?/p>
云南作家張慶國剛巧也在上期本報的約稿專題中談及這個話題,說有一度作家們都不好好說話,見面就是調(diào)侃,“說出正經(jīng)話總讓人感覺虛假”,他由此反思、也是質(zhì)問:“人類最偉大的作品寫的都是愛與美,我們?yōu)槭裁磳懖粊砹???/p>
兩位作家有意無意的不滿,多少擊中了曾經(jīng)文學界的一個迷失,也即作家的不自信——懷疑美好的情感,懷疑愛與美的力量?;蛟S更深一層,多少也折射出作家們在面對熱氣騰騰的復雜中國經(jīng)驗時普遍的焦慮:怎樣更深刻地認識這個時代、表現(xiàn)這個時代?這是寫作態(tài)度的問題,也是寫作能力的問題。
剛剛過去的一年,因為要給本報每月童書榜推薦好書,也有幸參加了幾個兒童文學獎的評審,這就有了比較多的閱讀時間,腦海里梳理一部部打動過自己、可圈可點的童書,無論是國外引進還是國內(nèi)原創(chuàng),大抵都有這樣一個面目:生活的汁液汩汩而來,撲面愛與信的力量,閱讀的過程仿佛是一個能量傳遞,作家以豐沛的生命蓄養(yǎng)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真誠獨特的故事,他們寫下它,然后生命中的一部分能量轉(zhuǎn)移到文字里,所以讀者的我們也能夠感知到和觸摸到作者的靈魂、文字里人的靈魂。
先說年度最佳繪本。雖然作為文圖合奏的“文”,字少得可憐——在繪本的世界里,作家總是“隱身”的,更具沖擊力的是畫面,但是作家獨一無二的故事種子給了畫家靈感。比如海飛的《喜鵲窩》,是一個和治沙、生態(tài)、家園有關(guān)的故事,這類題材很容易主題先行——主題先行也無妨,但是不能貼標簽,不能形式大于內(nèi)容。海飛以他在西北當了25年兵、在騰格里沙漠遭遇七天沙塵暴的切膚生活,作了這個小故事的大背景——“沙進人不退,人進沙要退”,沒有在絕境里的反抗、在家園被毀后又走向更深的沙漠的頑強,你就無法像小男孩沙娃那樣珍視一個喜鵲窩。畫家楊鵓以明澈的天空藍、深沉的白楊綠和遼闊的沙漠黃,賦予了這個故事向上向善的底色。魏捷的《夏天的故事》,采用木刻版畫的形式展開故事,畫家李小光“刻”這個故事花了兩年,魏捷創(chuàng)作這個故事蘊藉時間更長,但是他們說:“美好的東西值得等待?!?/p>
再說年度最佳童書。入選的十部,可能散布在各種口碑里,但整體而言面目更接近獎項之外的“遺珠”——之所以留下這個印象,是因為今年剛巧參加了第33屆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的復評和終評,獲獎數(shù)額有限,遺珠就難免。那么,憑什么說是一粒珠呢?這就是我想要言說的地方。
本屆獲陳獎的五部童書,有四部是主題性創(chuàng)作;進入本報這個年度榜單的,也有一多半屬主題性創(chuàng)作。先來為“主題性”定個義,什么是主題性作品?通常我們的理解是主題、題材的重要和重大,比如重大工程建設(shè)主題、脫貧攻堅主題、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主題、抗擊新冠疫情主題,紅船精神、長征精神、抗美援朝精神、“兩彈一星”精神等等。這些作品,因其題材的重要重大,確實很考驗作家對時代、中國與世界的整體性思考和把握,考驗作家自身的主體性和主觀能動性,能不能做出獨到的觀察、獨特的思考和獨立的判斷。還有一類,主題包裹得比較深,或者說,不直接體現(xiàn)為某個領(lǐng)域的寫作任務(wù),它就是作家客觀地打量和深入體察后的結(jié)果,是作家和生活著的這個時代的同頻共振。這兩類主題性創(chuàng)作不分高下,實際創(chuàng)作也都是錯綜復雜的,不會這么截然地分出我和你。
比方說,徐魯?shù)摹哆h山燈火》、鮑爾吉·原野的《烏蘭牧騎的孩子》、湯湯的《綠珍珠》、舒輝波的《逐光的孩子》、鄧西的《鯨歌島的夏天》等幾部作品,主題涉及小紅軍成長、人與自然、綠色生態(tài)、扶貧支教、海島守護等等層面的開掘。不論往哪方面開掘,好作品都有一個共同點:元氣充沛,能量飽滿。具體說,情感是飽滿的,細節(jié)是飽滿的,人物形象也飽滿。為什么呢?因為作品里有作家自己。他沒有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高的位置俯瞰,也沒有湊著身子迎合孩子——當他在寫孩子的時候,他自己就是孩子;當他在寫山村教師的時候,他自己就是山村教師;當他寫到一片古老樹林里的“綠嘀哩”的時候,他肯定也深信,這個世界上是有一類可愛的樹精靈,和人類一樣守護著自己的家園……這樣的一種情感和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主體性。也就是說,只有當一個作家懷著對這個世界的深信,他才有可能給予孩子愛與美的力量。反過來,如果一個作家為寫而寫,對筆下的人物并不投入,更多依賴搜集來的素材編織故事,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再貼上“主題性”的標簽被寄予厚望,也只能熱過一陣等著積灰。
學者金克木在《文化卮言》里談及歌德的自傳時說:“我們中國人經(jīng)常將假和真對立,卻很少把詩和真并列。”他進一步解釋:“我們可以把真作為一個不變數(shù),不論是真理還是真實。那么假便是負號的真。但是詩卻是正負號的,又真又假,又假又真?!边€是王安憶,她認為這個正負號的“詩”,是經(jīng)過兩次否定,從真到假,再從假到真。這一說給了我啟發(fā),——那些作家自己不相信、也沒有投入多少感情的所謂“主題性創(chuàng)作”,讀來干巴巴,可不就是假花一樣的假嗎?而真正有光彩、有溫度、有筋骨、有道德的優(yōu)秀作品,是需要經(jīng)過兩次否定,“向著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敞開,從時代之變、中國之進、人民之呼中提煉主題、萃取題材”,如此,才有可能“展現(xiàn)中華歷史之美、山河之美、文化之美”,才能塑造出“更多吸引人、感染人、打動人的藝術(shù)形象,為時代留下令人難忘的藝術(shù)經(jīng)典?!保ㄒ柪镌捲粤暯娇倳浽谥袊穆?lián)十一大、中國作協(xié)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
今年是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設(shè)立四十周年,當年陳伯老拿出畢生積蓄設(shè)立這個獎,是為著獎掖和激勵更多的年輕寫作者“為小孩子寫大文學”。這個“大”,當是大氣象、大情懷、大格局,是能夠呼應(yīng)“國之大者”的“大”。這個“大”,是“真”,也是“詩”。為了這個“真”和這個“詩”,總書記的冀望字字捫心:“廣大文藝工作者要有學習前人的禮敬之心,更要有超越前人的競勝之心,增強自我突破的勇氣,抵制照搬跟風、克隆山寨,邁向更加廣闊的創(chuàng)作天地。”——讓我們一起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