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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11期|楊獻平: 虛驚一場,以及隱隱作疼的內心(二篇)
來源:《草原 》2021年第11期 | 楊獻平  2022年01月04日08:26

有一些時間長過一生

黑中午

2005年8月5日,兒子病了:尿崩癥(待查證)。這聲音從哪兒傳來的?我突然忘了,我剛才還很快樂——我剛打了一個電話,那邊的聲音讓我在這個春天和夏天一直覺得自己內心充盈。打開房門,沒關的電視屏幕上有人在打斗,木棒、刀子和皮肉撞擊的聲音,在小小的房間里熱鬧非凡。而這個消息出現(xiàn)了,那一瞬間,我看到的墻壁驀然刷上了一層黑漆。

我想這怎么會呢?又怎么不會呢?我是一個心理不很健康的人,時常想到不幸,很小的時候就這樣——天黑了,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就會想到車禍、被人欺負或者不小心摔壞了……我的哭聲推開暮色,一步一步,走到一邊的山嶺上,對著遠處的黑和近處的燈火,大聲大聲喊娘。

外面的陽光突然黑了,青色的楊樹,淡紅的房子和墻壁,偶爾走過的人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幽靈。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我夢見有人拿著鐵錘子使勁砸我的頭頂——竟然沒暈,也沒事,我照樣走路,意識清醒。

我哭,控制不住的眼淚和鼻涕,就像上海的梅雨。我想我就要去陪兒子了,如果他不幸,我也將不幸,幸也不幸。我站起來,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我扶住的墻壁上好像涂了一層油膩,我摔倒了,向下的身子呼呼有風,身體在水泥地面停下。

空無一人的“政工之家”機器微鳴,我撥號,一次一次按錯號碼。我使勁打開一個網址,它也好像被關死了,點了好多次,還是一面空白。我想另外一個地方也可以。

我說:我知道我躲不過。

不管怎樣,我做錯了,請原諒我。

有多少眼淚流在路上。

有人叫我去辦公室,我不得不去?;貋淼穆飞?,有一個同事坐在前面,大聲叫我名字。他要我的一本書,我?guī)状味纪藥АK槐橐槐榻?,而我哭著,我不要他看到。我使勁忍,忍,忍。走到我跟前,他看看說:哭了。我說,下周一定帶來,一定。說完就回宿舍。我想我該給頭兒打一個電話,要一臺車去醫(yī)院。而另一個部門的人說:現(xiàn)在批車要上一級的一個副職簽字。這個單位到上級機關還要1小時的路程。

我等不及。

西邊的太陽落在戈壁上,下面是黑的,上面覆著一層紅色的釉彩,但它仍舊是黑的。一棵一棵的駱駝刺撐著單薄的綠色,看起來也是黑的。坐在一臺去上級機關所在地參加排球比賽的大轎車上,我哭,一側的司機好像發(fā)現(xiàn)了——從后視鏡中。后面的同事在大聲討論賽事的成敗。我哭,我怎么忘了戴墨鏡呢?擋住了,我不要讓他人看到我哭。不是羞恥,而是不需要誰的憐憫和詢問。我想到,如果兒子真的是,我想我會離開的,不是他們離開,而是我必須離開。

窄窄的水泥路上沒有一個人,偶爾路過的車輛破破爛爛,那是附近的村民拉載一些水果或者廢了的鋼鐵。他們慢條斯理,他們不知道我的痛楚。路過兩個基層單位,一小片綠色、白色或者暗紅色的樓房坐落在戈壁的空廓之中,有幾個同事和他們的妻子或者女友在戈壁上散步。

等我的那輛轎車也是黑色的,在路口,它橫臥的樣子讓我突然憤怒,它頂在馬路中間。我提了皮包,下車。打開車門,叫司機開車,有多快跑多快。他說不行的,安全第一。我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公路在車下飛馳,旁邊的肩水金關遺址和村民挖掘的土坑張開慘敗的嘴巴。我閉著眼睛,淚水擁擠出來,在臉頰上,像一連串的螞蟻。

長走廊

解放軍第五一三醫(yī)院,算不上古老但外表異?;遗f的俄羅斯式建筑。長長的走廊,黃色的走廊,晦澀的走廊,沒有方向的走廊。我走,我的皮鞋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急促地響。它們摩擦,我聽見耳邊的風,周身發(fā)涼。我已經忘了第六病室的具體位置——盡管兒子出生時我在那兒待過十天。我走,直著走,對面一片黑暗。迎面的護士、醫(yī)生或者病人家屬一個個神情凝重,他們看見我,我看見他們,不說話,我匆匆走,從他們身邊掠過。

聲控燈一下一下亮了,滅了。沒有聲音。這使我感到一種幽深的涼意。路過的小賣店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坐在里面,她臃腫的身子像是一尊雕塑。她看我的眼神充滿狐疑和同情。我的心猛然抽了一下,快速低下頭來,手中的皮包顯得多余,長長的背帶拖著地面。樓上有皮鞋的聲音一下一下地敲,女聲或者男聲的咳嗽沿著樓梯曲折而來。

到盡頭,上下交錯的兩道斜走廊一片漆黑,我看著通往地下室的那道——是不是通往太平間?我猛然從一邊的拐角匆匆逃掉。向上,我聽見嬰兒和孩子們的哭聲,那么一大片,從頭頂,從燈泡照亮的墻壁上,蜂擁而來。我兩腿顫抖、發(fā)軟,還剩幾個樓梯了,我想沖上去??晌易霾坏剑缓猛O聛?,扶住一邊的紅漆欄桿。我聽見了自己的喘息——很像鄉(xiāng)下那種木制的風箱聲。

背 轉

進門,兒子在病床上玩,一邊坐著岳母,我沒問妻子干什么去了。兒子看到我,叫爸爸,從床上凌空撲來,我快步前去抱住。兒子在我懷里,魚一樣的身子,溫熱的身子,活潑的身子。他仍在叫著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他的聲音讓我心疼,眼淚再次流出來——溫熱的液體像一把遲鈍的刀子,在我滿是汗堿的臉頰上犁開一道白色的痕跡。

兒子的聲音在小小的病房里似乎燕子的聲音,入暮的喜鵲在后花園的槐樹和楊樹里面,它們的叫聲拍打著樹葉。從我們所在的窗玻璃上,一聲一聲鉆進來。我不讓兒子看到眼淚,他還小,他不需要這些東西。他只是笑著,在我懷里,抓著一只紅色的恐龍和一只小小的轎車,他嘴巴嗚嗚有聲,模仿著恐龍和汽車的聲音。

淚水多了,我遮擋不住,兒子一會兒抬頭看我,我得擦掉。我背轉,臉頰靠近肩頭,使勁蹭掉,肩頭也感到了潮濕。兒子的聲音仍舊喜悅而天真。我問岳母:CT做了沒有,她說銳銳不聽話,一直扭動,不配合,需要重新做。我說那什么時候才可以確定?她說要等下周一。

多么遙遠的下周一!我站在這里,看不到它的盡頭。

吃過晚飯,給兒子吃藥,我倒水,他竟然抓了藥片,放在嘴巴里。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都拒絕吃藥,尤其是白色的西藥片。而這次,他的表現(xiàn)令我驚異。我想,在兒子的某種意識當中,他是不是覺察到一些什么了?或許上天早就告知他了。該睡覺了,我?guī)退摿艘路皇O乱恢患t色的肚兜。我親他的臉蛋、胸脯、腳趾和屁股,他咯咯笑著,他的笑聲在眾多因為輸液而痛哭的孩子當中顯得格外突兀。他不要媽媽抱著睡覺,鉆到我懷里,一邊叫著爸爸,左手抓住我的領口,我斜躺在不寬的病床上,一下一下地拍著他赤著的屁股,松動的屁股??粗鴥鹤又饾u慵倦乃至睡去的表情,我能對他說些什么呢?

黑暗的盡頭

該睡的都睡了,護士和醫(yī)生還在做事情。我起身,窗外的燈光像是上帝模糊的眼光。拉開沒鎖的門,掩上。向西二十步,護士站和醫(yī)生辦公室燈光明亮,機器的響聲和護士做記錄的聲音沙沙作響。我看見了醫(yī)生。我走過去,小心翼翼。我從來沒有那么恭敬過。醫(yī)生說,他(我兒子)的癥狀還沒有查清,一般這樣的病很少見,和腫瘤、腎臟等有關。不敢輕易下結論。

我感到絕望。頭顱。腎臟??床坏降纳`,隱藏在小小的身體內——那么博大的宇宙,我在它們面前感到羞愧,我不知道,我從來就不知道,也沒有真的看到過它們的形狀,只是粗略知道一點它們的功用和重要性。我絕望了。走出門來,我感覺眼前的事物那樣陌生,沒有一處是我熟稔的,它們就像突然換了一張臉孔。洗手間的滴答的水聲一下一下地敲。敲。敲。敲什么?!

走廊的盡頭,一團漆黑,盤旋而上的甬道沒有燈光,被車輪打磨得光滑并且有光。我蹣跚的雙腳靠近一面敞開的窗戶,外面的涼風吹進來,好像連續(xù)出擊的冰涼手掌。點燃一根香煙,嘴唇哆嗦,含不住。我用牙齒咬住。兩邊樓房的燈光打在不動的沙棗樹和楊樹上,青色的光澤在深夜幽靜得發(fā)冷。煙霧從紗窗幽靈一樣鉆出,我可以看清它們消失時的模樣。煙灰落下來,在前胸,噗的一聲。

斜斜向上的走廊通向哪里?是三樓么,還是四樓,它會在哪兒停止呢?它是黑色的,白天也是。我看著,但是看不到盡頭。遠處是一團黑,沉重的不懷好意的黑,巨大的黑,壓抑的黑,非凡的黑。我走過去,一步一步,一點點地走,黑色一點點向后,向我的身體進入。我明顯感覺到這種黑對身體和內心的壓制——它們是柔軟的,而又異常堅硬,它們的顆粒似乎凍結了雪花,在我內心劃出傷口——在黑暗中,一個人的聲音都沒有,真的沒有。走著走著,在黑暗的盡頭(抑或是),我低著的前額碰到了墻壁,很響。我沒感到疼。

猜 想

早晨了,看看窗外,太陽還沒有起來。懷里的兒子鼻息輕微,他隨意的身體讓我再次感到存在的美好。我去街上,那里我很熟悉。路上沒有行人,我低著頭走,我不由地喃喃說出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在內心很久了,刀子一樣明亮;在近處,也在遠處。市場人聲鼎沸,騎車或者步行的人一個個衣著光鮮,撿垃圾和買菜的人都一臉安詳,而他們的面孔仍舊很陌生。街道。人。馬路?;睒?。車輛。煤煙。聲音……我看不到一絲熟悉的痕跡。

整個上午,兒子依舊在走廊上跑來跑去,他的快樂無人能夠體驗。從病房到走廊,從走廊再到病房——不厭其煩地玩耍和奔跑,嗵嗵的腳步聲和高聲尖叫的聲音在偌大的兒科病區(qū)回蕩。他快樂就是好的,快樂可以掩蓋許多我們不可以面對的事情。我把妻子叫出來,我蹲下,看著她的臉,哭著說出心中的憂慮……她說我有恐懼妄想癥——她轉身走了,我繼續(xù)蹲著。

我想我怎么不可以猜想一下呢?人生來就是受難的。哪里有那么多的美好讓我們去占領和擁有呢?回到病房,岳母要我回去,理由是這里沒地方住。我看看兒子,抱住他。兒子忙著玩汽車和恐龍,掙扎著回到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睡著了的兒子一臉舒適——我時常驚異于他的環(huán)境適應能力,不管在什么地方,他總是能夠很快與周圍的人和事物熟稔并親和起來。我吻了他的額頭,一個人提包出門。外面的陽光熱烈,正午的鳥雀不發(fā)一聲。人們躲在家中,大街上的攤販背靠樹蔭乘涼或者假寐。多么安詳的世界呀,我一個人的腳步在陽光下單調地響著,偶爾的綠蔭我感覺不到。

車開出了,查驗車票時,一張磁卡不小心掉在地上,我撿,看見自己的名字——他也陌生了。我在腦海中努力搜索了一次,才知道這個名字就是自己。窗外的戈壁這時候是白色的,浮土和流沙在無風的風中飛行或者移動。遠處的天幕似乎一個陳舊的門簾,一動不動懸掛。所謂的家凌亂不堪,到處都是塵土,我看到了,卻不想理睬它們。我在里面深陷,我忘卻了清水。趴在床上,我哭,不要誰聽見,這時候,我是我的。誰也不要拿走。我哭,哭,哭,從日頭偏西到暮色臨窗。

......

全文見《草原》2021年第11期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從軍。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生死故鄉(xiāng)》《南太行紀事》《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自然村列記》《沙漠里的細水微光》,詩集《命中》等?,F(xiàn)居成都?!?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