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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12期|韓嘯:董小姐(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12期 | 韓嘯  2022年01月05日07:57

【韓嘯,1991 年生,原籍江西,曾為中學(xué)語文教師。作品散見《打工文學(xué)》《西部》《散文詩》《詩歌月刊》《綠風(fēng)》等刊,曾多次獲國內(nèi)各地征文獎項,現(xiàn)居深圳?!?/p>

董小姐

韓嘯

董小姐進(jìn)格蘭仕的時候,恰是冬季。當(dāng)然,在珠江三角洲幾乎是看不到冬天的肅殺。無論是街道、工廠,甚至她曾租住過的握手樓,走到哪兒都是姹紫嫣紅的,仿佛這塊地界永遠(yuǎn)不會有寒冷。話又說回來了,這只是錯覺而已。寒冷還是有的,最冷的日子也能穿件空心的羽絨服。她清楚地記得,自己進(jìn)廠的那一天穿的就是已經(jīng)嫁給小包工頭的二姐淘汰下來的一件羽絨服,天青色的,帽檐還鑲有一圈稀稀拉拉的狐貍毛。

這件羽絨服董小姐是很喜歡的,偏偏讓她出夠了洋相,差點連工作都丟了。事出有因,也是無巧不成書。本來上班是要換工作服的,可她跟著廠人事HR 李生走進(jìn)磁控管制車間的時候,負(fù)責(zé)發(fā)放工作服的倉管曹姐正好沒在,車間主任就扔了副袖套與圍裙給她,讓她先到包裝組幫忙打打下手。

董小姐人不笨,在老員工的簡單示范下心領(lǐng)神會,很快就把活計干得有模有樣。近午餐時分,曹姐在車間主任的授意下拿了套工作服進(jìn)來,讓董小姐簽字認(rèn)領(lǐng)。董小姐心情愉悅地簽好字,拿進(jìn)更衣間換上。戴好帽子后,還情不自禁地對著門把手上的亮面擠眉弄眼了一番,心里美滋滋的。她慶幸自己終于從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下柴火妞成功晉級為領(lǐng)導(dǎo)一切的工人階級。接下來的時間,董小姐憋著一股勁,很快地把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入袋為安”。

第二天董小姐就被重新分配工種,直接上流水線做操作工了。對董小姐來說,做啥不是做?只要工資高就好了,保底加計件,對手疾眼快的她來說始終占著優(yōu)勢。

第三天,車間質(zhì)監(jiān)部門因一批磁控管被廠里打回鬧得沸沸揚揚。原因很簡單,二極管及電容器的連接線內(nèi)不知為何混入了一些類似絨毛的異物,導(dǎo)致磁控管一安裝上去就燒斷線圈。車間主任拿著那批被打回的貨在全車間咆哮了一通,揚言非要徹查到底,請事故人員自覺站出,接受懲罰,否則后果自負(fù)。

董小姐站在人群中,泰然自若。她從沒覺得這件事與自己有何關(guān)聯(lián),因為她早聽見老員工們嘀咕著說,事故只能出在包裝組。她現(xiàn)在又沒在包裝組,所以抱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定定地盯著車間主任一張一翕的唇皮,看見一粒豆大的黑痣隨著唇皮上下飛舞,久久懸而未落。

全車間的人都在互相推諉,最后矛頭一致指向包裝組。包裝組組長不肯背這個鍋,提議調(diào)出監(jiān)控,以證清白。結(jié)果畫面很快就翻到董小姐上班的第一天,她穿著件領(lǐng)口鑲有狐貍毛的羽絨服。質(zhì)檢組長安鴻儒果斷喊停,當(dāng)眾將董小姐揪了出來。董小姐漲紅著臉,扭著手說不是我不是我……安鴻儒手握肇事的絨毛走到董小姐的跟前,對著她的眼睛晃,淡定地說,董小姐,要不要我給它來個滴血認(rèn)親?還是認(rèn)祖歸宗?

一片歡笑聲沖淡了緊張的氛圍,連車間主任都繃不住笑了起來,嘴上角的黑痣醒目地貼上了鼻翼。董小姐頓時懵了頭,根本弄不清狀況,支吾著辯解說,我不是董小姐,我叫董桂花。我不知道狐貍毛的事,不是我喊它掉進(jìn)去的,真的不是我的事情。所以不能怪我啊,實在要怪就怪我二姐好了,是她非要把掉毛的衣服送給我的。她從小就喜歡和我爭,沒想到長大了也沒安好心。真的,求求你們別開除我……

一本正經(jīng)繃著沒笑的安鴻儒終于也笑了,車間主任也禁不住再次莞爾。正因為董小姐這比較無厘頭的回答,讓安鴻儒莫名地心疼了一下,車間主任又恰好覺得董小姐傻得可愛。兩人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合了拍,替董小姐把責(zé)任分?jǐn)傁聛?。畢竟,她是第一天上班犯的錯,也因為車間沒及時發(fā)放工作服。車間的人都說,董小姐是傻人有傻福,意外獲得車間公認(rèn)頭號二號黑臉包公的特赦,實在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事后,董小姐就成了她的綽號。所有人張口都喊她董小姐,她不知道該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進(jìn)城之前,她聽說過只有做雞的女人才被人喊做小姐??蛇M(jìn)城后發(fā)現(xiàn)也非如此,許多人喊年輕女孩還是張口就喊小姐。她納悶的是,為何所有人喊她董小姐都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為什么別的女工就被喊做“阿芬、阿麗、阿萍”什么的,而她就被莫名其妙稱為“董小姐”?按理說喊她“阿花”不也挺好的么?

直到下鋪的河南姑娘阿芬告訴她,董小姐是一首歌里的女主角,還是最近大紅特紅的一首歌。本名董桂花的鄉(xiāng)下姑娘特意央求阿芬放來聽過后,竟喜歡得不得了,不由自主地聽了一遍又一遍。到后來她堅定不移地相信,這首歌就是為她寫的。事實上,她的人生經(jīng)歷簡直像一張紙那樣的白,與歌中的董小姐沒啥共同之處。但她就是喜歡,總覺得這首歌寫到了她心坎里。“愛上一匹野馬,可我家里沒有草原……”她期待的是,在心里長出一片草原,足以拴住一匹野馬的草原。

從此,這位名叫董桂花的鄉(xiāng)下姑娘,搖身一變成為董小姐。無論誰喊她董小姐她都甜甜地答應(yīng)著,尤其是面對贈予她這個如此時尚又無比討自己歡心的綽號的安鴻儒時,聲音能甜到心里,眼睛里還會亮起幾顆星星。

到后來,董桂花早忘了自己的本名,連自言自語時都喊自己董小姐。若有人偶爾喊了她本名董桂花,她倒是要足足愣怔幾秒鐘,然后才慢條斯理地應(yīng)上一聲。她就是要讓人知道她不喜歡別人喊她土里土氣的名字,到后來連領(lǐng)勞保福利時,她簽的名字都是“董小姐”,上面也無人提出異議。

半年后,董小姐與安鴻儒走到了一起。兩人搬離廠宿舍,到離廠區(qū)七八站路的一個城中村租了一棟五層握手樓的頂層閣樓,過起了柴米油鹽的同居生活。董小姐對安鴻儒是百般滿意的,總覺得他哪哪都好。高大、帥氣,皮膚白皙,笑起來時兩邊下巴還有隱隱的梨窩,一嘴細(xì)碎的白牙,看起來非常溫暖。每次做愛后,她總喜歡用食指在他熱汗淋漓的臉上游走,以鼻梁為起點,從上至下,包括眼角眼皮細(xì)細(xì)地摩挲一遍,最后落在他薄薄的唇上,帶著春天的氣息。

每每這種時候,完事后已將進(jìn)入睡眠狀態(tài)的安鴻儒會被她撩撥得笑出聲來,一口銜住她的手指,并順勢翻身,將她再次壓在身下。一米五的床會散了架般地?fù)u晃,整個屋子會像發(fā)生地震般抖動好一陣,然后歸于死一般寂靜。

董小姐沒那么容易睡著。她會躺在寂靜里,聽月色涌上來。對,她不是看而是聽。她的眼睛是閉上的,將湖水般蕩漾的春潮鎖在粉紅色的眼瞼內(nèi)。月華會隨著躺在她身邊的人的呼吸聲漸漸升起,透過閣樓里的窗,如奶油般涂抹在兩個赤身相擁的人的肌膚上。這時,董小姐會覺得生活那般美好,又慶幸自己擁有了完美的人生,擁有了一生一世也愛不夠的人。

第二年春節(jié)的時候,安鴻儒把董小姐帶回了家。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安鴻儒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小鎮(zhèn)式青年,出生在風(fēng)光秀麗的古鎮(zhèn),開門就是小橋流水與烏篷船。原生家庭雖算不上富裕,卻溫暖和睦,彼此有愛。此外,安鴻儒還是比較文藝范的青年,會吹口琴,偶爾興致來了還能寫幾首小詩。

董小姐走進(jìn)安鴻儒窗明幾凈的家以后,莫名地感到全身不自在。她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明明面對他家人時,彼此之間都掛著笑容,但一轉(zhuǎn)身她就覺得后背一片浸涼,無數(shù)的白眼、冷眼珠子就粘在她淌滿冷汗的脊梁上,掙也掙不脫、甩也甩不掉。安鴻儒說她這是典型的婚前恐懼癥,純屬胡思亂想。

董小姐也希望自己是胡思亂想,可事實告訴她還真的不是。初二的晚上,她提前來了月事,痛得在床上打滾。安鴻儒慌忙拿著杯子到樓上他嫂子屋里討紅糖,沒想到半天沒過來。董小姐心里煎熬,掙扎著起身。誰想她剛摸到樓梯口,就聽見了安鴻儒一家人壓低了嗓子在爭辯什么。她多了個心眼,躡手躡腳上樓,把耳朵貼在虛掩的門外。這一聽,就把董小姐氣得手腳冰涼。

原來,安鴻儒在城里混得有頭有臉的大姑全家明天要到家里來拜年。安鴻儒母親的意思是不要讓大姑姐看見董小姐,免得她遵照本地風(fēng)俗給初次見面的侄媳婦派紅包。安母是退休的小學(xué)教員,說話講究字斟句酌,向來滴水不漏。即便是董小姐本人聽著也挑不出毛病來,一屋子的人也沒出聲反對的。半晌,安鴻儒只悶悶地應(yīng)了聲,“那好,明天我?guī)タh城逛逛,順便看場電影再回來?!?/p>

董小姐在外聽著,心里竄出一片荊棘來。她想,既然侄媳婦早見晚見都是要見的,為何不讓見?這次避開了紅包,下次呢?這分明是沒把自己當(dāng)準(zhǔn)兒媳待見!

這樣一來,董小姐心里難免動了氣,卻不好推開門去和安鴻儒一家明刀明槍地理論。她站在門外發(fā)了半天呆,被江南隨處擰得出水來的空氣冷得全身打戰(zhàn)。安鴻儒推開門時,看見六神無主的董小姐站在門外,臉?biāo)查g發(fā)僵。手里端著的碗砰的一聲落地,剛盛的紅糖灑了一地。

安鴻儒的大嫂拎起一把掃帚搶過來清掃,才發(fā)現(xiàn)董小姐無力地靠在剛刷好沒多久的墻邊,渾身打戰(zhàn)。一張臉居然比背后的白墻還要白,頭頂蹭了一層的白灰,仿佛瞬間就被霜染白了頭,人也蒼老了許多。

翌日初三,安鴻儒的姑媽如期而至,帶來大包小包的禮物。不過,董小姐沒被安鴻儒以看電影的名義帶進(jìn)城。大家心照不宣,仿佛什么也沒說過,不動聲色地領(lǐng)著董小姐見過姑姑,并且董小姐真的從姑姑手里接過一個塞了二十張“毛爺爺”的大紅包。

董小姐手里攥著這紅包,心里、手上都火辣辣地痛。那感覺和小時候坐在村小課桌上被屋頂?shù)粝碌拿弊酉x狠狠蜇了一下相仿。她轉(zhuǎn)手就把紅包遞交給安鴻儒的母親,安母臉上一僵,尷尬地推開,笑著說,這是大姑給你的見面禮,交給我做什么?董小姐慢悠悠地把錢塞進(jìn)她的口袋,說,我這個外人咋能平白無故地要大姑的錢呢!大姑給是客氣,我可不能沒有眼力見。

在場的人,臉全部變色。安鴻儒也不例外,滿臉的不自在。倒是見多識廣的姑父打著哈哈說,這孩子真懂禮數(shù),人又生得講究,我們家侄兒就是命好。姑娘別見外,進(jìn)了一家門那就是一家人!該給的給該拿的拿,不用客氣!

董小姐眼圈微微一紅,在這個自以為要托付終身的男人家里,倒是與自己同樣算不上安家人的姑父對自己有些許疼惜,說出的話讓人感覺暖乎乎的。其余的人,早掉轉(zhuǎn)身找人說話去了,一個個語速加快,仿佛彼此間有說不完的話。其實董小姐明白,這是借故冷落自己,順便化解她不識大體帶來的尷尬。

安鴻儒倒是沒有如他的家人那樣,而是幽幽地看她一眼,薄唇不自覺地抿起,轉(zhuǎn)身走進(jìn)樓下他倆暫住的屋內(nèi)。一簾幽夢似的珠簾,在他身后分顏色分層次地晃動著,像是一池起了波瀾的湖水。

董小姐倔強地仰起頭,讓暗涌的淚水倒流回潮紅的眼眶。她聽見安鴻儒在屋內(nèi)假咳,很明顯是示意她進(jìn)去。漸漸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瞟在她身上,她就強撐著站在一旁,脊背挺得直直的,哪怕背部變得僵硬疼痛。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要這樣和安鴻儒及他全家慪氣。難道自己想清楚了回去要和安鴻儒分手了?安鴻儒在車間里有多搶手她又不是不知道!以安鴻儒的條件,是不差女孩子倒追的。董小姐本人,除了有一副還算不錯的皮囊,其他一無所有。來自陜北農(nóng)村的她,家庭條件比安鴻儒差了幾個等級。當(dāng)時車間里的人知道兩人在一起后,明里暗里都取笑過安鴻儒這碗好飯白白喂了董小姐這傻白甜的豬了。

董小姐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態(tài)度,倚墻站著。盛滿了好飯的豬槽會不會被自己的壞脾氣拱翻,現(xiàn)在不在她考慮范圍內(nèi)。她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她董小姐不高興了。農(nóng)村人也是人,你安鴻儒既然選擇了我就要與我榮辱與共,沒什么可說的。這時她早已忘了,一直是她自己軟硬兼施、死纏爛打,才逼得安鴻儒把她帶回老家見人的。其實,安鴻儒一直還沒考慮好要不要帶她回家,即使帶也肯定不是現(xiàn)在。他總覺得兩個人之間還有一些顯而易見的差距,需要彼此適應(yīng)與磨合。

如今,安鴻儒坐在屋內(nèi),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他未嘗不知道昨日母親的想法傷害了董小姐,可他更清楚的是,家里其實一直還沒同意他與董小姐的交往。是他,礙著董小姐的撒嬌,硬是把這碗夾生飯?zhí)崆岸说搅思胰烁?。父母礙于臉面也沒好意思對上門的董小姐如何,只將諸多的不滿悄悄藏進(jìn)禮貌卻不甚周到的笑容里。他覺得董小姐有點不可理喻,用南方話說就是有點拎不清。昨天不就是聽見了他母親說的不讓見大姑的話嗎?今天不還是讓她見了么?南方人的規(guī)矩是,但凡新媳婦見過家族中的長輩并收到長輩派發(fā)的紅包,就等同于獲得了家庭的承認(rèn)。何況她拿到的是在他安家代表至高無上地位的大姑的紅包!都這樣了她還不依不饒,究竟想做什么?難怪母親看見她第一眼就不太喜歡,私下問他到底看上董小姐什么?

安鴻儒至今也未弄明白自己究竟喜歡董小姐什么?是相貌還是性格?論董小姐的相貌,在車間最多只是占了皮膚細(xì)膩身材勻稱的優(yōu)勢,比她漂亮的妹子一大把。家庭條件就更別提了,家在貧困邊遠(yuǎn)農(nóng)村不說,還是家中第三個女兒,話都輪不上囫圇說完。每月發(fā)的工資除了留下一點生活費,必須全部寄回供養(yǎng)小弟念書。與安鴻儒搬進(jìn)一個屋檐下的日子,所有的開銷都是安鴻儒的。這些他說過什么?若說喜歡她性格,安鴻儒倒也不確定。這董小姐吧,平時倒是很體貼也很心疼他,下班后家務(wù)什么的幾乎都是她一個人做。她搟得一手好面條,烙得一手好餅,就是不怎么會做菜。弄來弄去都是什么土豆絲、土豆塊、土豆片的,直接能讓人吃崩潰。平時對他也算言聽計從,很少爭執(zhí)。但愛認(rèn)死理,一旦惹毛了她,接連干上三天三夜的架也是正常的。

還有一點,是兩人之間的隱秘事兒。這董小姐對那事的貪戀程度,可是連身強力壯的大小伙也畏懼三分。真想哄她不生氣其實也簡單,夜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陪她滾幾次床單,保管第二日屁事也無,還妥妥地做好一碗核桃紅棗雞蛋喂他。安鴻儒想到這里不由自主地犯了難。這光天白日的,一大家子親戚團團坐著,也沒可能讓他關(guān)起門來“賣身求和”??!安鴻儒好賴也是愛寫幾筆文章的小文青,總不能和隔壁老王一樣,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甩她兩大巴掌吧?

正犯著愁,電話鈴聲響起。來電顯示中跳出他堂兄安鴻波的大名。安鴻儒的眼睛立刻亮了,右手大拇指迅如流星,劃開了手機屏幕。

江南的室外比室內(nèi)更為陰冷。向晚時分的風(fēng)吹著尖利的哨音,在小鎮(zhèn)屋連著屋、瓦挨著瓦的古老民居上流連。一泓碧波蕩漾的水也在屋旁湊著興,將一片片深冬的枯葉撥過來撥過去。安鴻儒與綽號“安公子”的堂兄安鴻波坐在臨水的走廊上,吃著孔乙己吃過的茴香豆,喝著溫過又有些冷了的黃酒,興致高漲地追憶古今。

董小姐也被安鴻儒帶了出來,坐在離二人不遠(yuǎn)的一方,倚著一根烏黑油亮的木柱,眼睛好奇地斜睨著安鴻儒的堂兄。這位堂兄,倒也確有幾分公子哥的模樣。一頭燙染過又在頸后扎起小辮的發(fā)型,半月形的耳廓上扎著不少的孔洞,亮著一串耀眼的耳釘。膚色遠(yuǎn)沒有安鴻儒的白皙,卻處處透著一種“過盡千帆皆不是,斜陽脈脈水悠悠”的獨特韻味。尤其是那一雙隱在斜劉海下、有些凹陷的狹長眼睛,總感覺里面跳動著致命的誘惑。

安鴻波隨意地與堂弟碰了下杯,懶洋洋地呷了口酒。他連眼皮都沒抬,就感知到董小姐在看他。閱人無數(shù)的他僅憑本能就知道外表樸素的董小姐在本質(zhì)上與自己是一樣的人。如果不是堂弟的馬子,他倒是很有興趣與她對視一番。對從不吃素的安公子來說,呷酒、作畫、調(diào)情,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離了這些,生與死不再有任何的區(qū)別。

安公子是這個鎮(zhèn)上“臭名遠(yuǎn)揚”的浪蕩子,沒在深圳大芬畫村混出名堂之前,他是小鎮(zhèn)人人過街喊打的老鼠。出名后,他的風(fēng)流不再是罪過,而是藝術(shù)家司空見慣的風(fēng)雅。小鎮(zhèn)被他泡過的女人不計其數(shù),以前被人提起是深深的恥辱。自他功成名就,一幅畫動輒價值成百上千萬后,小鎮(zhèn)審美一度以他的標(biāo)準(zhǔn)作為私下評判女性顏值的參考基數(shù)。

那天坐在小鎮(zhèn)廊檐下,堂兄弟二人喝完一壇兩斤裝的“百越龍山”后,又被向晚的冷風(fēng)一吹,酒量一般的安鴻儒敗下陣來。偏喝多了的人不曉得進(jìn)退,抵死拉住沒喝醉的繼續(xù)拼酒。最后索性把滴酒未沾的董小姐拖下水,只是從寒冷的室外轉(zhuǎn)移進(jìn)溫暖的室內(nèi),在一家名為“紹興小女人”的酒館里喝了個昏天黑地。

那是董小姐生平第一次敞開了量喝,這一喝她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不容小覷。當(dāng)輪到她代替安鴻儒上陣拼酒時,安鴻儒早已在旁化成了一攤爛泥。其實這時的安公子酒也有了七分醉,恰是酒興最為高漲的時候。董小姐喝不慣江南的黃酒,安公子就喊人換了顏色美艷的玫瑰酒。他這人風(fēng)月場里廝混慣了,別的長處不明顯,照顧女人、揣摩女性心理倒是一把好手。換酒的本意是照顧堂弟的女朋友,他不想讓她喝醉,傳出去還說他連弟媳的便宜都要占,這話好說不好聽。他安公子自問還是有底線的,再爛也爛不到這種地步。

末了,董小姐有沒有醉沒人知道,安公子倒是把自己踏踏實實給灌醉了。醒來時安公子可是嚇得不輕,衣衫不整的董小姐躺著他懷中,穿著件閃光內(nèi)衣的她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腰肢,廉價的繡花胸罩上移了幾厘米,春光旖旎。

安公子血往腦殼上沖。他想破腦殼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樣酒后失德,硬是把兄弟的女人攬進(jìn)了臂彎。他狠狠甩了自己兩大嘴巴,丟下清醒過來滿臉錯愕的堂弟安鴻儒及仍在酣睡的準(zhǔn)弟媳董小姐,低著頭鉆進(jìn)了停在路邊的保時捷卡宴。然后一腳狠狠踩在油門上,不要命地沖了出去。

董小姐醒來,面對的是不知所措的安鴻儒以及整個小鎮(zhèn)冰冷的目光。她成了一只真正的過街老鼠,被小鎮(zhèn)冰冷的眼睛及唾沫殺傷。董小姐沒有表現(xiàn)出大家想象中的負(fù)罪感及羞愧感,而是平靜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迅速消失在江南描不盡的煙雨朦朧中。

這個年安家的人全過得無情無緒,作為當(dāng)事人之一的安鴻儒更是如坐針氈。他深知自己成了小鎮(zhèn)笑柄,不敢出門也不敢提前返回順德。在他心里,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綠。從內(nèi)到外都是堂兄送給他的綠,這一段時間他瀕臨崩潰。好容易熬到初五,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接過母親默默遞來的行李,長長呼出一口氣。這一天一夜的煎熬抵得上他一生挫敗加起來的總和。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