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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裔作家裴施的圖像小說《盡力而為》: 畫出來的口述史
來源:文藝報 | 王凱  2021年12月31日08:36

裴 施

《盡力而為》英文版封面

美國越南裔作家裴施(Thi Bui)1975年出生于越南西貢。西貢被攻陷后,她跟隨父母還有兩個姐姐作為“船民”(Boat People)逃往馬來西亞,被收容在難民營大島營(Pulau Besar Camp)。在那里度過了幾個月的艱難生活后,他們在裴施母親的大姐陶一家的擔保下以政治避難為由移民美國。1998年,裴施獲得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藝術實踐和法律研究專業(yè)雙學位,2000年又在極富盛名的巴德學院獲得雕塑藝術碩士學位,2003年獲得紐約大學藝術教育碩士學位。然而,在裴施讀研究生時,她“繞開了藝術教育訓練,迷失在口述史的世界里”,希望能將家族歷史作為口述史記錄下來。為此,裴施將這些故事整理出來作為她碩士論文的撰寫材料,嘗試著用照片和繪畫作品作為口述史的呈現方式。但就算如此,她依然覺得這樣的口述史記錄似乎太學術化了。為了使她的家族故事能夠抵達更多的受眾,裴施受美國漫畫家阿特·斯皮格曼(Art Spiegelman)創(chuàng)作的有關反猶太屠殺的《鼠族》(Maus)和法國伊朗裔作家、插畫家瑪嘉·莎塔碧(Marjane Satrapi)創(chuàng)作的關于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我在伊朗長大》(Persepolis)等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啟發(fā),開始學習做漫畫,力圖在個人的圖像小說中“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將個人、政治和歷史融入講述越戰(zhàn)故事的脈絡之中”。迄今為止,裴施已獨立出版《盡力而為》(The Best We Could Do,2017)、《珍貴時光》(Precious Time,2017)、《恐懼是絕佳的政治行動動因》(Fear is a Good Motivator of Political Action,2017)以及《從難民到被關押者:美國如何驅逐那些尋求安全港灣的人》(Refugee to Detainee:How the US is Deporting Those Seeking a Safe Haven,2018)等四部漫畫和圖像小說,并作為插畫家參與美國越南裔作家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及其兒子埃里森·阮(Ellison Nguyen)共同創(chuàng)作的兒童繪本《海洋小雞》(Chicken of the Sea,2019)。

圖像小說《盡力而為》是裴施的處女作,2017年甫一出版便得到如潮的好評。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指出,“裴施將戰(zhàn)爭和掙扎的基本材料淬煉成金……在這個喜劇與悲劇、親人之愛與破碎家庭的混合體中,她發(fā)現了美”。美國筆會(PEN America)認為,“在當下的政治環(huán)境中,裴施這本關于她的家庭從遭受戰(zhàn)火蹂躪的越南逃離的書正當其時。它不僅是個人故事,而且從許多角度來看都極具普遍性?!薄督袢帐澜缥膶W》(World Literature Today)則注意到裴施對邊框的使用問題,認為“邊界就如同漫畫中的邊框都是畫出來的”,裴施“成功地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深深植入各種關系而非固定地理位置的地方感,這無異于是給這個滿是墻的世界提供了一劑快樂的解毒藥”。同是越南裔作家的阮清越對這本書也給予了盛贊:“裴施這部真實質樸、扣人心弦的回憶錄寫的是一個普通家庭,但她的故事卻以絕對私人的方式傳達了20世紀大多數越南人都知道的痛苦現實:那段歷史沉潛于一個人的骨髓之中,隨時都能穿透血脈、橫跨世代、借由感受傳遞下去。一本讓你心碎又治愈你心靈的書。”為此,裴施憑借這部圖像小說贏得了眾多殊榮和獎項的青睞。2017年,《盡力而為》成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同讀一本書活動入選書目(UCLA's Common Book)并入選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決選名單;2018年,該書又入選美國最具代表性的漫畫獎艾斯納獎(Eisner Award)決選名單并最終獲得美國圖書獎(American Book Award)。

《盡力而為》首先是一部“關于父母和孩子”的小說。作為家族歷史研究的一部分,裴施的父母堪稱其中的絕對主角。在這部小說中,裴施不僅詳細介紹了他們各自的家庭背景、相識相戀的羅曼史以及婚后的家庭生活,并且著重渲染了他們在戰(zhàn)爭中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與此同時,有關父母的故事也交織著命運多舛的越南史,法國、日本的殖民統治以及慘烈的越南戰(zhàn)爭都在越南歷史上留下了永遠的痛。最糟糕的是,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陰魂不散,不計其數的越南人在這種陰影的籠罩下悲慘地終其一生甚至將這種消極的影響通過家庭生活傳遞給了他們的下一代。不幸的是,裴施就是這眾多“下一代”中的一分子。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她聽過太多沉重的故事、悲慘的往事,長期以來,她始終在這些有關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和苦難的故事中掙扎著,“盡管……父母帶我們遠離了他們的悲傷之地……有些陰影……遠遠延伸過來,在我們的童年投下一片灰色的靜默”。但兒子的出生從此改變了裴施的生活以及她對父母的認知,同時也改變了這本小說的基調。初為人母的她,真切感受到保護兒子的本能——“有了孩子之后擔心的是,我會將傷痛的些許基因傳遞下去”,孩子的出世也使她逐漸學會用同理心去審視父母。為了使兒子不像自己一樣飽受創(chuàng)傷的煎熬,裴施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故意過濾掉了某些沉重的往事,以免將創(chuàng)傷的陰影繼續(xù)傳遞下去。再者,角色的轉換也教會她站在一個孩子母親的角度去重新看待、理解自己的父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父母不僅僅是自己的父母,他們,作為移民或者難民,還是像所有人一樣有血有肉、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主流話語中被排斥、被邊緣化的“他者”。裴施的這些家族故事,顛覆了主流話語中難民一貫的負面形象,使我們看到他們堅韌、頑強的一面:他們也許脆弱,也許苦難,但他們依舊懷有一顆堅強的心將生命延續(xù)下去,將生活繼續(xù)下去,這正如另一位美國越南裔作家武特蘭(Vu Tran)所言:難民“一詞往往傾向于揭示脆弱,言下之意,他們是需要幫助的人、需要拯救的人。而我卻認為根據他們的欲望而不是需求來定義他們更為有益。這種欲望是一種保護自己、保護所愛之人的欲望”。

除牽涉家庭、牽涉父母和孩子之外,《盡力而為》還是一部譴責戰(zhàn)爭、解構刻板印象(這里的刻板印象主要指的是美國電影、流行文化以及學術界對越南人的負面再現)的正義之書。眾所周知,20世紀的越南經歷了數次內外戰(zhàn)爭的交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第一次印度支那戰(zhàn)爭以及越南戰(zhàn)爭奪去了無數平民的生命。然而,這些戰(zhàn)爭中的死難者絕非一個個簡單、枯燥的數字,他們“都是某人的祖母、祖父、母親、父親、兄弟、姐妹、孩子、愛人”,都關乎著一個個鮮活生命的隕落,關乎著一個個家庭的破碎與分離。正像阮清越在《同情者》中“為在越戰(zhàn)中死難的三百萬越南同胞,為流落他鄉(xiāng)的越南難民發(fā)聲,從越南人自己的視角真正代表、再現越南人,展現給世界一個越南人的越戰(zhàn)”一樣,裴施在她的這本回憶錄中同樣觸及了由誰來代表、再現越戰(zhàn)以及越南人的問題。作為難民和難民的孩子,作者在和父親下象棋時,棋盤上的棋子開啟了她對戰(zhàn)爭、難民和再現問題的一系列深入思考:“我在想,為什么錄像帶里沒有一個越南人擁有姓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的祖父母、父母,我的姐姐們,還有我——我們都不是這棋盤上的任何一顆棋子。我們更像是一只只螞蟻,倉促而艱難地沖出巨人們的包圍,盡可能地遠離危險,繼續(xù)把日子過下去?!?隨后,裴施開始留意美國視角下的越南戰(zhàn)爭。她發(fā)現,美國在再現越南戰(zhàn)爭和越南人時存在著過度簡化和刻板印象的問題。1975年4月30日,西貢被攻陷,楊文明總統宣布南越投降。就在全體南越人像《同情者》中的主人公那樣幻想著“大批美國轟炸機該會很快飛臨南越上空,或說,美國武裝直升機該會很快空投部隊,營救我們”的時候,美國這個昔日的盟友卻置南越人的生死于不顧,無情地拋棄了南越。但即便如此,美國人依然無恥地自詡為英雄,把失敗者的罵名留給南越人。在小說中,裴施毫不留情地把美國人這種冠冕堂皇的虛偽刻畫了出來:“這個故事的美國版本是:南越人怯懦、貪腐、無能……南越的士兵把他們的軍裝丟到大街上……美國人為他們白費力氣去拯救一個不值得拯救的國家而哭號。”美國就這樣把失敗的責任推得一干二凈,但他們恰恰忘記了,和他們相比,在戰(zhàn)爭中真正遭受切膚之痛的是無數普普通通的越南人,就像裴施的父母所經歷的那樣是實實在在的失去與分離:“對我父母來說,現實……是:一枚火箭彈險些擊中他們的房子……然后炸死了一位鄰居……最好的朋友和同學在戰(zhàn)斗中喪生……頻繁地分離……孩子胎死腹中?!?/p>

《盡力而為》是美國越南裔作家裴施創(chuàng)作的一部圖像小說,一部圖像回憶錄,以孩子的出生開始,又以孩子的茁壯成長結束,連結著兩者的是父母和裴施在生命旅程中經歷的種種苦難和創(chuàng)傷。在孩子身上,裴施“看不到戰(zhàn)爭和失去”,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她所“看到的是(一個)嶄新的生命”,是一個在水中自由自在游泳的少年。孩子象征希望,而水則象征純潔,用希望洗刷苦難,也許是她給我們開出的一劑治愈傷痛的良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