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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1期|傅菲:敏秀的狗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期 | 傅菲  2022年01月12日08:29

編者按|

2022年,我們有了一個新欄目“靈獸錄”。計劃發(fā)表12篇文章,作者是江西作家傅菲。作者將在這一年里,講述12個哺乳動物的故事:馬,狗,猴,鹿,熊,野牛,水牛,花面貍,狐貍,豹,花栗鼠,水獺。它們每一個都是獨(dú)特的“這一個”。作者解釋道:“萬物有靈;獸是哺乳動物;錄是集輯。‘靈獸’組詞也是聰明、懂靈性之獸的意思。狗與馬不完全算獸類,我就歸類為哺乳動物了。欄目名要三個字,哺乳動物提煉不出來,就取了‘靈獸錄’這個名字。”讓我們共同關(guān)注人與自然的動人故事。

敏秀的狗

□傅菲

“敏秀的狗在路口蹲了好幾年,它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在望什么呢?”

經(jīng)過柿樹灣路口的人,見了這條狗,都會這樣說。我也這樣說過幾次。我還在柿子樹下,守過它半天。狗是土黃狗,骨架較小,內(nèi)耳一撮白毛,腦門一塊白毛,腹部一長條狀白毛,四個趾爪發(fā)黑,其余毛色棕黃。它蹲在一叢蓬散的蘆葦邊,昂著頭,尾巴半卷在地。它一直蹲著,望著橫在眼前的村道。村道是柏油路,烏黑黑,沿著山邊由東向西而去,彎進(jìn)一條高山漸漸隆起的山谷。路的北邊是水稻田,一塊連著一塊,四季被菜蔬或水稻填滿。路的南邊是比土丘略高的矮山。矮山樹木茂密,灌木四季郁郁蔥蔥。這是一條偏僻的村道,偶有汽車呼呼呼穿過。路人也不多。路人也大多是本地人,有的挑擔(dān),有的拉車,有的閑蕩,有的騎車。狗的眼睛水汪汪,圓圓的眼珠有兩圈黃環(huán)。有人走過它身邊,它皺皺鼻子,扇一下耳朵,繼續(xù)望著村道。村道寂寞,如干涸的河。狗看著往來的人,也不叫,也不耷拉眼皮。狗不叫,樹上兩只烏鴉“嗚呀,嗚呀”叫得蒼老起勁。我往樹上拋一個石子,烏鴉仍不飛,叫得四野蒼莽。

狗是敏秀的。鄉(xiāng)下的狗沒有名字。狗是誰家的,便稱為“××的狗”或“××家的狗”。敏秀的家在路口西邊的一棵大樟樹下。這個叫柿子灣的小村子,只有十來戶人煙,散落在山邊。灣口向北而入,是一條石路,通往饒北河。日常,村子的房子大多半開著,或鎖著。敏秀的房子,只有到了臘月才開,過了正月又被鎖著。她的老公德鐘隨兒子去浙江義烏賣燒烤。

德鐘以前是收菜籽榨油的。榨油車間建在柿子樹旁邊的一塊荒地。他搭了一個木板房,蓋石棉瓦,機(jī)器在黑咕隆咚的木板間,咕隆隆地響。敏秀把收在家里的菜籽背過去,榨出油了,一壺壺拎回家。一壺油二十斤,一斤八塊錢。德鐘去打工,是在家安生不下去。因?yàn)槊粜闼懒?。敏秀死得意外。一天早晨,天還沒完全開亮,敏秀站在門口刷牙,仰著頭嘩嘩地潽牙膏水,往后一倒,死了。她被一支箭射入額門,她“呃呃呃”地叫了幾聲,便沒了聲音。她刷牙的搪瓷牙缸,摔在地上,“噗啷嘡”一聲,驚動了還在床上的德鐘,他大聲叫:敏秀,敏秀。沒人應(yīng)。他顧不上穿鞋,跑出門,看到敏秀倒在地上,箭羽還在顫動。狗站在村道上,對著一輛遠(yuǎn)去的摩托車一陣狂吠。

天下著細(xì)細(xì)密密的冬雨。德鐘報了警,派出所警車和鎮(zhèn)醫(yī)院急救車半個小時就到了。醫(yī)生翻了翻敏秀眼皮,探了探鼻息,說:人沒用了,已經(jīng)走了。一個中年警察說,受害人是被箭射死的,等法醫(yī)來驗(yàn)一驗(yàn)。警察來了三個。在德鐘的廳堂,警察開始做筆錄。德鐘癱坐在地上,抱著敏秀,哭喊著:敏秀,到底是哪個怨神找上你啊,無故要你的命。

殺一個人,要多大的怨恨。警察查了半個多月,查訪了所有村民和敏秀親戚好友,也沒查到絲毫有價值的線索。受害人心性善良,處事大方得體,與人無任何恩怨糾葛。箭是唯一的線索??杉且话炎灾频募?,箭頭是磨尖的硬鐵,箭桿是蘆葦桿,箭羽是五根公雞毛。警察問村民,近些時間有人射鳥嗎,有人雞鴨丟失了嗎。村民都說沒有。

入冬,有找樂的人喜歡打鳥,也有職業(yè)偷狗的人偷狗。偷狗人騎摩托車來到村里,扔包子給狗吃。包子有“三步倒”劇毒,狗吃了包子,走路搖搖晃晃,干渴無比,去找水喝,走到水邊,沒喝上水,便已倒斃。或者,偷狗人帶一根粗麻繩,看到狗,拋繩圈套在狗脖子上,摩托車拖著狗跑。前幾年,地下市場有弓弩賣,偷狗人持弓弩射殺在野外走蕩的狗,或者在清晨、晚上入村,射殺狗。有一年,偷狗人去山湖村,經(jīng)過一片田野,見一條狗撲在田里,弩箭射過去,狗大喊一聲:誰想殺我啊。原來那不是狗,是一個男人撲在女人身上,弩箭射入男人臀部。偷狗人被村民暴打。

警察抓了八個職業(yè)偷狗人,也沒搜查出箭或弩。

第二年,過了元宵,德鐘隨兒子去了義烏。在家里,德鐘吃不下睡不著。坐上桌,他端起飯,想起自己的老婆,他扒一口飯,嗚嗚哭幾聲。飯里澆了冰水一樣,咽一口,心肺發(fā)冷。睡在床上,他又嗚嗚哭。他丈人勸他:生者好好生,還是隨你兒子去義烏吧,有個照應(yīng)。

鎖了門,家里除了老鼠和蟑螂,便再無活物了。德鐘抱著狗,又是一路默默垂淚。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看起來,像個六十多歲的人。過了五天,他的狗又回到了村里。它蹲在柿樹灣路口,望著來往的人。

從村里到義烏,有三百來公里,狗走路回來了。狗瘦了很多,腹部往內(nèi)干癟下去。狗以前不蹲路口,蹲在榨油板房前的大石塊上,白天蹲,晚上也蹲。它很少叫。有人進(jìn)了板房,拿了東西出來,它會叫:汪汪,汪汪,汪汪。德鐘或敏秀不在,有人進(jìn)板房,它會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長。它就像一尊門神。凌晨了,狗回到家里。敏秀在屋檐下放了一個扁筐,筐里鋪了柔軟的稻草衣,狗睡在扁筐里。

這是一條討人喜歡的狗。

“敏秀啊,這條狗,你是從哪里抱來的?我也想去抱一條。”有人問。

“余家村春麗家抱來的。是春麗送的?!泵粜阏f。

春麗是一個喜歡養(yǎng)狗的人。春麗養(yǎng)了七條大狗。她有一條土黃狗,一窩生了六條。敏秀去余家村賣油。春麗對敏秀說,母狗奶不了六條小狗,得送出兩條,你要的話,抱一條去。一條小狗剛剛開始睜眼,抬著軟不耷拉的頭,伸出淡紅舌苔,望著敏秀。敏秀一下子就喜歡上這條狗,隨手抱起它,塞進(jìn)圍裙布兜。

狗是條公狗,它還不會走路。敏秀買來鮮奶喂它,白天喂四次、晚上喂兩次。喂了七天,小狗開始跌跌撞撞走路。小狗愛玩耍,地上打滾,翻門檻,追小雞。小狗好動,耗食大,一天得喂八次。小狗餓了,舔著敏秀腳后跟,抖著小尾巴,嗯呢嗯呢地叫。每次喂它,敏秀會對它說:別家人喂的東西不能吃哈。小狗望著她,咕嚕咕嚕地吮鮮奶,吮完了,舔敏秀的手。

敏秀走哪兒,小狗也跟著。有時,小狗在敏秀前面撒著歡跑,似乎它知道敏秀去哪兒。敏秀種菜,它也去,在菜地邊扒草玩。有一次,敏秀去后山挖剛破土的春筍,小狗竟然抓了一只山雞。小狗才四個月大,咬著山雞的翅膀,叼給敏秀。德鐘說,這條狗還會自己打獵呢。

村北是饒北河。敏秀的娘家在河對岸。她背扁簍送竹筍給她娘。小狗也跟她去。木橋下,有一群草魚在斗水。敏秀站在木橋上,看著魚。河水沒膝深,但湍急,水流嘩嘩。小狗突然跳下水,撲通一聲,沉了下去。水流騰起小狗,往下游沖。小狗在水里一沉一浮。敏秀放下扁簍,跳下去,游了二十多米遠(yuǎn),把小狗撈了上來。小狗抖著毛,甩著水,望著渾身濕透的敏秀,嗯呢嗯呢地叫。敏秀把小狗塞在扁簍,背回家,責(zé)罵它:水會淹死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得看顧著自己的命。小狗嗯呢嗯呢地叫,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狗八個月大,有了成年狗的體型:骨架矮小,腿骨粗壯,耳朵直挺,尾短彎翹,毛順色亮,尤其是一雙眼睛,很有神,射出一股精亮的光。它是一條乖順的狗。它守在榨油的木板房前,守著進(jìn)出的人。木板房距敏秀家約兩百米遠(yuǎn),敏秀帶飯給它吃。敏秀提著飯出門,狗會望著屋子,汪汪汪,叫幾聲。在鄭坊街上開米面油店的大興,每個星期會來買油,見了狗幾次,很喜歡。大興帶生鮮雞骨架來給狗吃。狗望著他,汪汪叫。敏秀說,除了我家人,誰給它食,它也不吃。敏秀抱起狗,摸著頭,說,大興老板是朋友,給你吃,你就吃吧。狗繞著大興轉(zhuǎn)兩圈,吃雞骨架,吃完了,它望著大興,又汪汪叫兩聲。它舔大興的褲腳,搖著尾巴。大興來買油,都帶面包或包子或雞骨架給它吃。吃了幾次后,狗支起身子抱他。大興每次來,騎一輛電瓶三輪車,到了五百米外的入村公路橋,狗開始興奮地叫,站在村道邊,跳圈一樣打轉(zhuǎn)。有一次,狗突然一溜煙往公路橋方向跑,邊跑邊叫。敏秀站在木板房前,看著狗。狗跑得這么快,這么急,還是第一次。過了好一會兒,村道來了一個人,說,大興在橋頭被車撞了,三輪車側(cè)翻橋下,幸好沒發(fā)生大事,只是摔斷了一條胳膊。大興被急救車?yán)メt(yī)院了,狗才回來。

有一個人來買油,敏秀和德鐘都不在家。來人在木板房撿了一把扳手,塞進(jìn)褲兜,坐在矮凳上等敏秀。買了油,來人提著壺回家。狗跟著他,一路叫。敏秀追了上來,笑著說:你知道我的狗,為什么一直在叫嗎?來人說,狗叫又不是人說話,我哪知道它叫什么。敏秀說,我的狗會認(rèn)自家東西。來人不好意思,拿出扳手,說,你的狗是個精。

在木板房前,敏秀支起了一把遮陽篷,給狗遮雨防風(fēng)。狗也會在附近田野溜達(dá),偶爾還會抓來黃鼠狼、斑鳩。它撲在草叢邊,一個撲身,撲住黃鼠狼,咬住脖子,叼給敏秀。這一帶,黃鼠狼多。

鄭坊鎮(zhèn)到上饒市有四十公里,班車半小時一趟。去上饒辦事的人,一般早上去,辦了事,吃個飯,再回來。女人吃了飯,還要去逛逛街,見個世面。敏秀每個月去一趟上饒,去看望她叔叔。她和叔叔親。柿樹灣距鄭坊有四公里,對岸公路設(shè)了公交亭。班車進(jìn)了鄭坊,是一片開闊的田野。敏秀的狗,“汪汪汪”,興奮地叫著,奔下石道,跑過木橋,穿過一片楓槐林,來到公交亭,搖著尾巴,看著班車開過來。班車停下來,走下一個拿著紙包的女人。女人打開紙包,給狗一個面包吃。狗磨蹭著女人的褲腿,嗯呢嗯呢地叫。

是的,狗每次準(zhǔn)確無誤地接敏秀回家。

可它再也接不到給它面包的女人了。它蹲在路口,瘦骨伶仃。村里有幾個好心人想收養(yǎng)它,它進(jìn)了門,又跑出來,蹲在路口。路口有一叢蘆葦,蘆葦叢有一個水泥涵管,它在涵管里睡覺。也不知是誰,在涵管里,給它鋪了一個破棉襖。

雨季過后,它的身上開始長紅斑癬。毛一撮撮地掉。掉了兩個來月,腹部的毛掉光了??赡苁呛芾锉容^潮,天開始悶熱,虱子多。它的耳朵開始掉毛,它的尾巴開始掉毛。

村里來了一個收破爛的中年人,右瘸腿、腭裂唇。村里人叫他老森。老森是沙洲人,在木板房邊的荒地,搭了木棚屋,收破爛。這里空闊,適合堆破爛。他見狗,瘦得像個老樹根,給飯它吃。狗望著他,不下嘴。老森買來陳菜油,天天給狗刷紅斑癬。陳菜油解毒。他坐在椅子上,抱著狗,給狗刷。每次刷狗,狗望著他。狗舔他的手,一邊舔,一邊望著他。他看見,它的眼睛有一種晶晶瑩瑩的液體,眼淚一樣的液體包著眼球。那雙眼睛有黃金色的環(huán),一圈一圈,有一股溫泉噴出來。

給狗刷了一個星期陳菜油,狗不掉毛了。他給狗飯吃,狗也吃。他拉破爛去鎮(zhèn)里賣,買一包雞骨架或鴨骨架回來。一包雞骨架,狗吃三天。吃了一個月,狗壯實(shí)起來,紅斑癬也慢慢消褪,長出了毛。老森用廢腳盆,做了個狗窩,放在木棚屋里,給狗睡,可狗進(jìn)去了就出來,依舊睡在涵管里。

老森做飯,多做一碗,給狗吃。老森早上出門收破爛,中午回家;中午睡個小午覺,又出門收破爛,傍晚回家。他騎一輛電動三輪車,收廢紙、廢鐵、廢電線、廢塑料瓶、易拉罐。狗遠(yuǎn)遠(yuǎn)看見老森騎著滿載廢品的三輪車,就站起身,汪汪汪叫,尾巴搖出輪圈。老森瘸腿,不是腿骨壞了,是小腿門骨長了疔瘡皰。這個皰,長了一年多,紅腫著,壓迫著血管,抽著痛。他也不去治,用自己采的草藥包著。包了幾副草藥,也沒效果,他也懶得理,忍著痛。他去醫(yī)院問醫(yī)生,醫(yī)生說,做個疔瘡切除,費(fèi)用得千把塊。他舍不得。他想,疔瘡總得出膿頭,出了頭便好了??伤⊥鹊酿郫彛怀鲱^,焐酒一樣焐著??赡苁撬吡艘惶斓穆罚搅税?,疔瘡火燒火燎,他坐在椅子上,撩起褲腳,用水澆在疔瘡上。狗見他撩起褲腳,就舔他疔瘡。狗舔了幾分鐘,疔瘡不燒不燎了,陰涼了下去。

狗舔了半個來月,老森的疔瘡出膿頭了。老森不瘸了,疔瘡也沒留下疤。老森抱起狗,說,我不痛了,多收些破爛,多買幾包雞骨架給你吃。老森一個月回沙洲一次,把賣了破爛的錢交給老婆。老森收了一頂遮陽篷,他修整了一下,在柿樹灣路口支起來,給狗遮雨。他知道,這條狗固執(zhí),即使是下瓢潑大雨,它也只是縮在涵管里,仍望著村道,留意著每一個路過的人。

入冬后,有外村來的偷狗人,扔包子給它,它也不吃;扔豬排給它,它也不吃。偷狗人向它拋繩圈,想套它脖子,它一躍而起,把偷狗人拉下摩托車,爪偷狗人臉。

年關(guān)了,老森要回沙洲過年了。他抱起它,問:怎么辦呢?你吃什么呢?狗望著他,舔他的手,汪汪汪,叫幾聲。老森端出一個破臉盆,擺在涵管里,對狗說:這一盆雞骨架,你省著吃,我過兩個星期才回來。老森騎著電瓶車,沿著山邊村道去沙洲。狗跟在車后,一路追著,汪汪汪地叫。車過了山圖片的斜坡,狗才停下來??床坏杰嚵?,狗返身回來,蹲在路口。

老森回了沙洲,德鐘回了柿樹灣。狗早早站在公交亭。德鐘和兒子提著行李下了車,狗支起了身子,汪汪汪地叫。德鐘抱起了狗。狗嗯呢嗯呢地叫。“我的狗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還守著我的家?!钡络娬f。德鐘望望屋子,門前長出了稀稀的蘆葦。

一年之中,獨(dú)有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八這天,敏秀的狗會離開路口。這天是敏秀忌日。只有第一年忌日,德鐘和他兒子回了村里上墳、祭祀。每年這天清晨,狗站在家門口,仰著頭狂叫,汪汪汪,叫了一陣,在屋外四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它皺著黑鼻子,伸出舌頭,搖著尾巴。它用頭蹭大門,蹭屋檐下的舊鞋,蹭水池旁的一缽蘭花,蹭破竹筐。它小跑著,嗯呢嗯呢地叫著,沿著敏秀出殯時的線路,去敏秀的墓地。它沿著墳轉(zhuǎn)幾圈,站墓碑前狂叫,望著遠(yuǎn)處的田野和饒北河。它蹲了下來,沉默地蹲到夜色來臨。

又一年。

敏秀的狗還是蹲在路口。沒人知道狗為什么蹲在路口,在守著什么,在望著什么。它蹲的姿勢,還是那個樣子。它不對路人亂叫,也不咬人。它也不去和別的狗玩。有村狗找它玩,它也只在柿子樹底下玩。

老森來這里收了三年的破爛。有一天,老森對狗說,想換個地方收破爛,你怎么辦呢?狗看著他,垂著尾巴。老森給它雞骨架,它也不吃。過了一個月,老森拆自己的木棚屋,往三輪車上裝。狗站在三輪車旁,望著老森,汪汪汪地叫著。

“狗啊,你別叫了,叫得我心發(fā)慌。你再叫,我就不拆了??晌艺嫦霌Q個地方,多收一些破爛。你以為我愿意離開這個地方啊。我不愿意啊?!崩仙f。

狗不叫了,望著他。狗的眼角淌著渾濁的液體。

老森走了。狗天天蹲在路口。

老森搬到鎮(zhèn)郊一個廢棄的加油站收破爛。每隔兩天,他帶一包雞骨架來給狗吃。有時也帶餐館吃剩下的肉骨頭。他提一大袋肉骨頭來。他看著狗吃。狗吃飽了,對著他叫,嗯呢嗯呢地叫,搖著尾巴。

老森說:“你是一條狗,我是一條狗。兩條狗狗在一起。”老森屬狗。狗不去破爛站。狗站在柿子樹下等老森。在五里開外,它就站在樹下,搖著翻毛卷的尾巴,汪汪汪,親熱地叫。老森來了,狗跳起來,圍著他跳圈。它嗅嗅他翻上來的褲腳,嗅嗅他的衣角,舔舔他的手。

有一天,狗奔跑著,去了廢棄的加油站,用頭擠開門。老森躺在床上,狗跳了上去。老森騎車出了一身汗,回來的路上淋了一身雨。他出了汗悶了雨,著涼了,燒得厲害。他在床上躺了半天。狗舔他的臉。臉熱熱的。狗跑下床,往鎮(zhèn)醫(yī)院跑。

一個醫(yī)生在院子里曬被子。狗對著醫(yī)生叫,汪汪汪。醫(yī)生跺了一下腳,呵斥狗:我曬被子,你狂叫什么。狗叫了一會兒,用牙齒拉醫(yī)生的褲腳。醫(yī)生一巴掌打下去,說:“褲腳又不是骨頭,有什么扯的?”狗松開嘴巴,繼續(xù)叫。狗望著醫(yī)生,汪汪汪,叫得他心里慌慌的。

狗邊叫邊看著門外。醫(yī)生看看門外,除了行人,什么也沒有。狗走出大門繼續(xù)叫。醫(yī)生跟著狗出了大門。狗帶著醫(yī)生去了廢棄的加油站。醫(yī)生看見了床上的老森,查看了老森的身體,說:老兄啊,你不是感冒,是出血熱,再不及時搶救的話,你老命便沒了。

老森說,我身子軟,下不了床。醫(yī)生摸摸狗的脖子,說,狗狗啊,你不是狗狗,是佛。

一年又一年。敏秀的狗對著鎮(zhèn),叫了三天。誰也不知道狗為什么破了嗓子叫。

狗叫,誰聽得懂呢。只有瘋狗對著一個方向叫得那么兇。有人也叫,無人也叫;站著叫,坐著也叫。過了三天,一輛殯車在路口停下。躺在殯車?yán)锏娜耸堑络?。德鐘用燃?xì)鉄崴飨丛瑁皯魶]打開,煤氣中毒死了。被他兒子發(fā)現(xiàn)時,身體都硬了,臉憋得黑黑。

風(fēng)水先生算了算日子,出殯時間還得過三天。殯棺擱在廳堂,凄風(fēng)冷雨的樣子,讓人傷心。狗日夜睡在殯棺前,不叫不吃不動。它的眼睛看著每一個進(jìn)來的人。它瘦弱的身子,像一個蒲團(tuán)。

出殯之后,狗也睡在德鐘的墓前。它無精打采。老森提了兩個菜一瓶酒,供在墓碑下,對墓里的人說,你離開了柿樹灣,狗留給了我,你回來了,卻是陰陽兩隔。狗狗望著老森,吐著舌頭。老森打開一包骨頭,狗狗看著,卻不吃。

狗在墓地睡了四十九天,又回到了柿樹灣路口。它很少走動了。它蹲在路邊望著來來往往的車。它看起來,像一條老狗了。狗的眼睛有一種碎藍(lán)色,看起來很深邃,裹著深切的哀思。村里有兩條母狗,是它的玩伴。它們互相追著跑。母狗來了,它往往叫幾聲,就不理它們了。

村里有一個很愛狗的人,叫爛殼。他養(yǎng)了八只土狗。爛殼見了敏秀的狗,很驚訝地說,這只狗的眼睛好深,是一只藏得住心事的狗。村里人不以為然,反問爛殼:“只有人才有心事,狗哪會有心事呢?那你問問敏秀的狗,藏了什么心事?”

“不懂狗的人,在狗的面前就是白癡?!睜€殼說。

老森送了三次骨頭來,見狗沒了以前的親昵,又少了活潑,便把狗抱起來,摸摸它的頭,說,我陪你守在這里,陪八天,我不去收破爛了。

天天蹲在路口,狗在守什么呢?村里人不明白。老森也不明白。有人覺得狗可憐,孤零零的一只,四野空空。有人覺得敏秀可憐,本來很受疼愛的,家不像個家,狗也無處去了。狗戀這個沒有窩的家。

有一天,路口不見狗了。在清早,天蒙蒙亮,河邊洋槐上的蒼鷺還沒開始嘎嘎叫,狗就不見。老森帶了一包骨頭來,沒看到狗,他慌神了。他問村人。村人說,昨天狗都在的啊,狗會去了哪里呢?

老森四處找,喊著“狗狗,狗狗?!彼矝]聽到狗回應(yīng)。他自嘲地說,我又何必喊狗狗呢?它在的話,不用我喊,它也會遠(yuǎn)遠(yuǎn)跑來接我。老森坐在涵管上等狗。他想,狗可能是餓了,自己去找食吃了。他知道,這條狗只吃他的東西,或自己找生食吃。等了老半天,狗也沒回來。

“狗狗,狗狗。”老森騎著三輪車,騎到哪喊到哪。晌午過了,他還沒見到狗。喊著喊著,老森哭了,哭得淚雨婆娑:“狗狗啊,你去了哪里,也不告訴我一聲。狗狗啊,我四處找你啊。你快出來吧?!?/p>

老森去村后的墳地,看見狗狗蹲在敏秀的墓前,對著墓碑發(fā)呆。老森一把抱住狗,說,你怎么到這里來呢?狗狗嗯呢嗯呢地叫,叫得讓老森絕望。老森回到村里問,今天是什么日子呢?狗給敏秀上墳。

村人說,今天是敏秀的忌日,敏秀死了八年了。

老森對著狗作揖,說,敏秀的兒子都沒回來上墳,你是畜生,卻還記得,狗啊狗啊,你怎么這樣長情。老森提了兩個菜一瓶酒,去給敏秀上墳。老森對著墓里的人說,你養(yǎng)了一條這么忠誠的狗,你一輩子也值得了,人活一輩子圖個什么呢?又圖得到什么呢?狗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我給你上墳。

自上墳之后,老森每天給狗送兩包肉骨頭或雞架骨。他候在餐館門口,等客人吃剩下的骨頭。他用草紙包著骨頭,塞進(jìn)塑料袋,騎上車,來到柿樹灣。

正月過了,老森的家人不讓老森出來收破爛了。他老婆說,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在外面風(fēng)里來雨里去,無人照顧不說,村人的閑言碎語讓孩子的臉面沒地方擱。

老森說,破爛可以不收,可有一條狗,我得照看著。

他老婆說,沒有你,狗就會死啊。

老森說,不是狗會死,而是我憋死。我離不開那條狗。

不就是一條狗嗎?孩子的臉面不如一條狗嗎?他老婆說。

老森說,這是兩回事,沒辦法擺一塊比,不是什么東西都可以擺一塊比的。

那我問問你,你是要孩子臉面,還是要狗呢?他老婆說。

老森說,這又不是做選擇題,二選一,我說這個話的意思是,你得理解我。

那你理解我了嗎?為了一條狗,讓村人碎言碎語。他老婆說。

“沒有這條狗,我早死在外面了。我不能扔下狗?!崩仙孀×俗约旱哪?。

他老婆不說話了。隔了好一會兒,他老婆說,你去收破爛吧,這樣的狗,世上少有。

老森又回到廢棄的加油站。他放下行李,騎一輛三輪車來到柿樹灣,提著一個菜罐。打開菜罐,是熱乎乎的排骨。那是他老婆做的。他老婆說,這么重情重義的狗,吃一罐好排骨,身子長得更壯實(shí)。

狗吃著排骨,爬到了老森的大腿上,嗯呢嗯呢地叫。老森說,我騎不動三輪車的時候,你就跟我去沙洲吧,那可是個好地方啊。狗看著他,晃著尾巴。

狗哪兒也不去。狗只蹲在路口。老森給狗喂了食,騎車去收破爛了。它奔跑著,追出幾百步,又回到路口。

天熱了,老森給狗洗澡。柿樹灣有一條水渠,是從河里引過來,灌溉下游的田畈。狗撲通撲通地水里跳,抖一身的水花。老森也跳下去洗澡。洗了澡,帶著狗在公路上跑十分鐘。老森坐在涵管上喘氣,狗蹲下來,看著他。老森抱起它坐在大腿上,說,我和你是一世的冤孽,冤孽解不了結(jié)。

敏秀的兒子兩年沒回家過年了。過年那幾天,敏秀的狗蹲在門口守著。它昂著頭,眼神灰暗。晚上了,它用頭推大門,門推不開。它又去后門,用頭咕隆咕隆地推門。它對著門,汪汪叫。它又對著窗戶,汪汪叫。

它趴在窗臺上,用爪子抓窗戶玻璃。

它圍著房子轉(zhuǎn)圈走。走了,它又蹲在門口。

除夕夜,它夾在尾巴,一路小跑,去了敏秀的墳。它對著墓碑蹲著,汪汪汪汪,叫。叫得人心發(fā)毛。

清明節(jié),敏秀的兒子回來掃墓。他下了公交車,狗就撲在他身上,嗯吶嗯吶輕叫。狗咬他衣角,咬他褲腿。在敏秀的墓前,他抱著狗哭:媽啊,我不如你養(yǎng)的這條狗,天天守著你。媽啊,我實(shí)在沒辦法,你體諒我,你保佑我,我生活壓力太大了,我只有在外謀生。

墓碑流著雨水。雨嘩嘩地下。墳頭的毛茛又開了黃色花。毛茛開遍了荒地和路邊,開上每一座墳頭。

掃了墓,他又回浙江了。屋子里的灰塵他還來不及打掃。窗臺灰塵厚厚。水池灰塵厚厚。飯桌上灰塵厚厚。鍋灶灰塵厚厚。床上灰塵厚厚??吹交覊m,他又無聲淚下,哭喊著:媽啊,你走得太不明不白了,我愧對做你兒子的啊。狗仰著頭,看他。狗在屋子里穿來穿去,昂昂昂叫。他想抱起狗,狗攆他,沖著他大口大口汪汪叫。

屋子又空了,門被鎖著。

敏秀的兒子上了班車,走了。狗追著班車跑。狗漸漸落下了。狗還在跑。在公路跑,在田野跑。它一直跑。跑不動了,它蹲在敏秀的墳前,耷拉下腦袋,眼睛里分泌出透明純凈的液體。

過年的時候,老森也回了沙洲。狗顯得特別孤單。似乎它是一只沒有朋友沒有玩伴的狗。它縮著身子,蹲在敏秀家門口。那個它曾經(jīng)睡過的窩,早已被雨水霉?fàn)€了。有一個好心人在原來放狗窩的地方,鋪了一個新狗窩,鋪上了厚實(shí)的稻草和破棉絮。但敏秀的狗從不臥上去。

老森回了柿樹灣,年節(jié)已過完了。狗圍著老森,嗯呢嗯呢地叫。老森高高抱起它,親它。年節(jié)過完,春季的雨水來了,綿綿長長,云山霧罩。枯黃的草又開始幼青。楓楊樹長出了一撮撮的嫩葉。喜鵲開始搭窩,整天嘰嘰地叫著。紅嘴藍(lán)鵲成雙成對地飛來飛去。

河水慢慢上漲,魚群逐流而上。

四季徐徐而來。

又一年。年冬,雪來得特別早。天陰了兩天,小雨下了三天,又陰了兩天。北風(fēng)凜冽。柿子還掛在樹上,蒂還沒霉?fàn)€,雪飄了。雪是小雪,碎碎地飄。飄了一天一夜,大地發(fā)白。過了兩天,雪消融了,又下細(xì)雨,夾著呼呼北風(fēng)。大雪開始紛飛。天寒地凍,風(fēng)吹骨裂。柿子一夜落盡。清晨,天蒙蒙亮,透著雪光。一個騎摩托車的人,在柿樹灣停下了車。狗從涵管里突然躥了出來,往來人身上猛撲。來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厚厚的棉襖。男人被突如其來、兇神般的狗,嚇得倉皇而逃。狗追著他,也不叫。狗咧開嘴巴,齜起了牙。男人往田里逃跑,狗也追到田里去。男人摔倒在水坑里,狗撲上去,爪他的臉,咬他的手。狗患了瘋魔癥似的,撕咬他。男人沿著村道跑,狗緊追他,低著頭,一聲不發(fā),眼里射出令人膽寒的綠光。男人跑進(jìn)橋頭邊一個殺狗場,想找一根木棍或鋼管什么的,可滑倒在一個水洼里。

這一帶,四周無人。唯有一個殺狗場。殺狗場有一間矮房,房內(nèi)有一口大鐵鍋(用于燒熱水)、幾件鐵器、木棍和八個鐵籠(關(guān)狗)。矮房鎖著門(殺狗人還沒上班)。矮房右邊,有一個兩米五高門架,門架頂上橫著一根毛竹桿。桿頭穿洞結(jié)了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繩,麻繩下垂一個落地繩圈,桿尾穿洞結(jié)一根大拇指麻繩,繩頭綁在一塊拉力彈簧的鐵夾上。桿頭平時垂在地上,繩圈落在渾濁的水洼里。殺狗人騎一輛帶鐵籠的摩托車,籠里關(guān)著狗,來到殺狗場,把狗脖子套進(jìn)繩圈,扳一下鐵夾,彈簧壓縮,繩子繃緊,桿尾下壓,桿頭豎起來,狗被活活吊死。殺狗人省時省力,運(yùn)用杠桿原理,讓狗死得無聲無息。這個多雪的早晨,四野寂寂,桿頭上吊著的不是狗,而是一個人。

吊著的人,被一個開電動三輪車進(jìn)村賣菜的人發(fā)現(xiàn),已是上午八點(diǎn)四十六分。警察來的時候,人還吊在桿頭上,雙腳伸得很直,身子直挺挺懸空,像一條魚。他的頭往下耷,伸出長長的舌頭,臉色烏黑。他渾身泥漿。他的衣服、頭發(fā),蓋了一層薄雪。警察現(xiàn)場勘查,也沒發(fā)現(xiàn)死者與人搏斗的痕跡,身上也沒因外力重?fù)舻闹旅鼈?,刀口也沒一個,僅僅是死者臉部、脖子、手背等處,有被動物的抓傷、咬傷。但又不像是自殺,因?yàn)樯系醯娜?,無法獨(dú)自使用這個杠桿。警察擴(kuò)大了搜索范圍,在柿樹灣發(fā)現(xiàn)了一輛摩托車,車后座掛了一個帆布包,包里有鐵錘、蛇紋袋、三個肉包和一把自制的弓箭。箭頭是磨尖的硬鐵,箭桿是蘆葦桿,箭羽是公雞毛。這是一個職業(yè)偷狗人的作案工具。警察取了死者的物證,想起八年前,村子有一個叫敏秀的女人,就是被這樣的箭射死的。

死者是臨湖鎮(zhèn)人,平時以捕魚、打山麂、打野豬為生,冬季職業(yè)偷狗,家境一般,家庭和睦,與他人無恩怨、無財產(chǎn)糾紛。這個偷狗人,怎么會吊死在殺狗場上呢?怎么吊死的呢?案子又成了一樁謎案。

在柿樹灣路口,再也沒見過敏秀的狗了。狗去了鎮(zhèn)郊廢棄的加油站。老森去收破爛,它也跟著去,一路小跑。在床下,老森用大木腳盆鋪了稻草窩,老森睡床上,狗睡腳盆。天開亮,狗汪汪叫兩聲,莫名地興奮。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fēng)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