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xué)》2022年第1期｜于堅：杜甫記
于堅，字之白。祖籍四川資陽，生于昆明。20世紀(jì)70年代開始寫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種。系詩《尚義街六號》《0檔案》《飛行》《巨蹼》、散文《挪動》《巴黎記》、攝影集《大象?巖石?檔案》、紀(jì)錄片《碧色車站》等之作者。
杜甫記
于堅
從前 中國有個出生在河南的人叫杜甫 男子 生于早春
二月 黃河解凍時 身材瘦削 看上去像一塊剛剛上岸的
靈璧石 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 熬夜研墨多思所至 年輕時
身體很棒 杜家子 甚美 庭前八月梨棗熟 一日上樹能
千趟 十五心尚孩 鄉(xiāng)村的不朽的傳統(tǒng) 父親教他工作與
時日 母親教他仁愛 唐朝的麥田守望者 崇拜土地
故鄉(xiāng) 丘陵 長安 秋天 夏日 猿嘯 沙白 鳥飛回
星垂平野闊 月涌大江流和 文字 哦 大地 他的廟宇
他的諸神 令他感恩戴德 憑軒涕泗流 漫卷詩書喜欲狂
時代兵荒馬亂 凄涼大同殿 寂寞白獸闥 殘害為異物
寒月照白骨 猛虎立我前 “天何言哉” 像摩西一樣
“我本是拙口笨舌的” 杜子將北征 他傷心 結(jié)繩記事
動手 不虛美 不隱惡 廢墟上的詩人 日日想著致君
堯舜上 再使風(fēng)俗淳 身著紫袍的司功參軍 做過許多
事 祭祀 禮樂 選舉 醫(yī)筮 教學(xué)生寫字 巢邊野雀
群欺燕 無名者步行在落葉中 石戴古車轍 離開西秦
走向曠野 在隴上折下第一只梅花 有時死亡之矢自他
信任的方向襲來 差點兒穿透了脊背 為人性僻耽佳句
漢語呵 這唯一的語言 這生命 他厭惡巧言令色
老實人不會扯謊 修辭立誠令他成為千古美人 “混沌
空虛 淵上還是一團黑暗” “他說完了 就有了光”
縱橫四海 俯仰八荒 深沉的刻碑者 況我墮胡塵 及歸
盡華發(fā) 還是不知道地獄為何物 月是故鄉(xiāng)明 天地一沙鷗
他的宇宙和力道來自祖國 大塊假我以文章 當(dāng)那些神父
在教堂里說教 道法自然 郁郁乎文哉 跟著孔子登上泰山
望岳 偉大的靈魂小了天下 決眥入歸鳥 不可說的烏鴉
自他的眼眶飛出 隨風(fēng)潛入夜 潤物細(xì)無聲 不恥下問
看見世紀(jì)之隱秘細(xì)節(jié) “行人弓箭各在腰” “衰颯正摧
顏” 在繁華和凱旋中 發(fā)現(xiàn)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
“很難說出這片森林是怎樣的野蠻粗野和嚴(yán)酷 一想起
恐懼就重現(xiàn)”（《神曲》） 當(dāng)他的文章出世 風(fēng)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 真堪托死生 那時皇帝只認(rèn)識幾個狀元
鞏義縣出生的天真文人 天子呼來不上船 終身默默無聞
偶爾見于選本 人不知而不慍 結(jié)交皆老蒼 王維 高適
岑參 元結(jié) 都是寫詩的 中年遇到了李白 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 攜手日同行 白云與白云一見傾心也擦肩而過
亙古的孤獨 永遠(yuǎn)無法結(jié)盟 春天在崔九堂前聽李龜年歌唱
黃四娘家花滿蹊 千朵萬朵壓枝低 煙霧散玉質(zhì) 那些
安靜的夏天 漠漠水田飛白鷺 他聽見黃鸝的教誨 當(dāng)秋風(fēng)
颯然 他想起舍弟 露從今夜白 在冬天他詛咒過戰(zhàn)爭
多新鬼 急雪舞回風(fēng) 751年（39歲） 相當(dāng)憤怒 目睹
人民成為灰塵 拆遷 千村萬落生荊杞 “去終古之所居兮”
被驅(qū)不異犬與雞 “很少能找到一個完好村鎮(zhèn) 絕大多數(shù)
甚至是四分之三的房屋 不是成了廢墟就是早已無人居住
近半數(shù)田地?zé)o人耕種 威尼斯的衰落”（摘自《奶酪與
蛆蟲——一個十六世紀(jì)磨坊主的宇宙》） “我必親自和你
同去 使你得安息” 長者雖有問 役夫敢申恨 尋章摘句
老雕蟲 曉月當(dāng)簾掛玉弓 經(jīng)年至茅屋 妻子衣百結(jié) 書生
在時間這臺無情推土機的追趕中疾書不已 喜要報告 罪
也必須記錄 總是對正義失算 總是擔(dān)心后代背叛文章 重新
擁戴桀紂 面如死灰的左拾遺 直言進諫 束帶發(fā)狂欲大叫
此意竟蕭條 被貶到華州 獨立蒼茫自詠詩 他不是吟風(fēng)弄月
的才子 在漫長的流離失所中 沒有跡象表明這位尤利西斯
曾對存在失望 死者長已矣 存者且偷生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詩是吾家事 為此一再辭職投靠大地
野徑云俱黑 江船火獨明 中年多病 759年十二月初一
舉家自同谷出發(fā) “莊嚴(yán)地向前走去 登上圓形的炮座 朝
四下里望望 肅穆地對這座塔和周圍的田野以及逐漸蘇醒著
的群山祝福了三遍”（喬伊斯《尤利西斯》） 年底 到達(dá)
成都 秋天漠漠向昏黑 761年八月 布衾多年冷似鐵 嬌兒
惡臥踏里裂 床頭屋漏無干處 這就是此在 “一天應(yīng)付一天
的就夠了”（喬伊斯） 有啥吃啥 曉看紅濕處 花重錦官城
他的詩篇讀過不止一遍 少年時背誦 青年帶在身上 晚年
置于枕邊 韋編三絕 不盡長江滾滾來 因此知道長江不是
長江 就是老杜 落月滿屋梁 猶疑照顏色 他一生的每個
月亮都來自那個黃土窯洞 后世 星星般的學(xué)生都在崇拜他
開過光的韻 不亦樂乎 千秋萬歲名 寂寞身后事 他
不確定 明日隔山岳 世事兩茫茫 他只是愛寫 在此地
寫 在彼地寫 親朋無一字 老病有孤舟 今欲東入海
即將西去秦 我行已水濱 我仆猶木末 篇終接混茫 呵
文王 他老家離黃河之水不遠(yuǎn) 2019年路過時 有些
地方架起了鋼鐵大橋 下面流著余波 漂著垃圾 雜物
偶爾還有尸體 逝者如斯 筆落驚風(fēng)雨 詩成泣鬼神
還是那種黃 “當(dāng)我 沖下低地的時候 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人
他在長時間的沉默中顯得嘶啞”（但?。?我們親吻著
他的足跡 他總是失算 終生都不知道自己就是杜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