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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2年第1期|尹學蕓:藍芬姐(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2年第1期 | 尹學蕓  2022年01月17日08:04

尹學蕓,女,天津市薊州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編者說

神秘的藍芬姐死去,又活過來,最終吊死在一棵樹上,與此同時,被遺忘的另一個女人浮出了水面。在謠言四起、眾口鑠金之中,這場一波三折的生死劇終于收場,其間隱秘的真相也將被遺忘。尹學蕓將詭異故事背后潛藏的歷史、情感與人性秘密一一揭示……

藍芬姐

文 / 尹學蕓

1

小雨在砌墻,我從那里過,問他有沒有看見我母親。小雨的臉上都是細密的汗珠,像熱帶雨林中的芭蕉葉子一樣。他直起腰來說,往天都能看見老太朝街里走,今天興許我沒注意。他解釋說,自己一直在貓腰干活,老太即便真去了街里,他也看不見。穿過橫街,我又遇見了成果。成果網(wǎng)兜里提著一些小碎魚,剛從河堤上下來。他說,放周末了?我說,放周末了。他說,是找老太吧?老太也許去看熱鬧了——這不,來了。母親左手拄拐,右手提拎著一塊用線繩綁起來的泡沫板,頭上戴一頂粉紅色的帽子,仰頭跟成果說話。母親不仰頭,帽子就遮住眼睛。母親說,又撈這么多魚,大熱天真想吃?母親的注意力都在網(wǎng)兜那里,意思是,大熱的天不應(yīng)該想吃魚。成果翻了一下眼皮,扭身走了。母親卻看不出所以然,沖著成果的背影說,那水都是污染的,魚的肚子都是黑的,人吃了容易得?。∽詈笠痪湓?,母親幾乎發(fā)狠了,頓著拐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朝母親緊著擺手,那意思是您快別說了,管人家干啥??赡赣H不管這些,又朝那背影說:“有病去瞧大夫?。 背晒者^墻角,倏忽就不見了。“人家不愛聽啥您說啥?!蔽艺f。母親這才注意到身邊還有人,吃驚地說:“這不是云丫么,你咋到這里來了?”

我說,家里沒人我才來老街找您。

母親說,你大哥大嫂呢?

我說,他們也沒在家。房門四敞大開,家里沒人,我就出來了。

母親說,三嬸子二大娘都還在那里。我說我先回去了,她們還不依。說吃飯還得一會兒,這么早回家干啥去?“好像我知道你來似的?!蹦赣H呵呵地笑,特別自負。她是個自負的人,從打年輕的時候就這樣。我問三嬸二大娘她們都在干啥,母親說,瞧熱鬧,藍芬死了。

“啊?”

“還是昨天的事。藍芬一早不起來,扣子過去扒拉她,一扒拉頭,腳動彈?!?/p>

“昨天就死了?這大熱的天,怎么還沒火化?”我更吃驚了。說,您走得慢,先回家吧,我過去看看情況。

母親說,你別往近前走,人橫豎是死了,那里陰氣重,身子微的人容易鬧窄兒。雖說身子不涼,到底也是活死人了。

“什么叫活死人?”我給媽正了正帽子,她仰頭看我的樣子很別扭。帽子稍稍一提,就露出了眉眼,看人就不那么費勁了。只是就這一點,母親似乎也想不到?!爸灰碜硬粵觯蔷驼f還沒死透?!蹦赣H振振有詞。

“那就是沒死?!蔽艺f。

母親連連搖頭說,人肯定是死了,把棉花絨毛放她鼻子前,棉花都不動彈??删褪巧碜硬粵觯孀屓思{罕。身子不涼就沒法叫火化場的車,扣子兩口子犯難呢。

拐過響四家門口,就聽一陣鼓樂聲。響四媳婦在門口站著,說這大熱的天,鬧騰啥???我停下腳步,叫了聲四嫂子。她朝那邊張望,說你四哥夜里出車,我傍天亮才瞇瞪一會兒。發(fā)完牢騷才問我咋來這么早,我說我來取畢業(yè)證,組織上要查學歷?!奥犝f現(xiàn)在當干部也不容易了,查得嚴了?!蔽艺f可不是,干啥都不容易了。

響器班子原來是罕村這一撥,以大黑順為主,貼墻根坐了一溜。村里有紅白喜事,他們不是應(yīng)邀前來,而是硬要前來。吹打一通,酒給多少肉給多少,或給多少錢物,都憑主人自愿。當然越多他們越高興,能把曲子吹出花樣來。這樣的組織不止他們一個,所以也就理解他們?yōu)樯秮磉@么早,他們都長著順風耳。大黑順年輕時是個俊把子,唱樣板戲時演郭建光。小時候我們追在他的屁股后頭喊他郭政委,就像眼下的追星族一樣。眼下他正吹雙簧管,腮幫子鼓著,眼睛努著,搖頭晃腦吹得特別賣力,曲子卻是“天上一個太陽,水里一個月亮”,也如泣如訴。

合著響器哭的是雙全,扣子的兒子,藍芬姐的侄子。他生下來就腦癱,下巴頂在肩膀上,肩膀歪在胸前,整個身體是半個麻花。他十幾歲了仍不會走路,在地上爬。有一次從我家門口過,正好讓我看見。我驚奇地說,雙全會走了啊。他羞怯地笑,一只腳橫著往前移動,另一只腳拖在后面,卻顯得特別自豪。我問雙全多大了,有二十了嗎?雙全連說帶比畫,二十六了。我撫了一下胸口,頓覺百感交集。連雙全都二十六了,真沒天理了。

這是幾年前的事,我有些想不清。我的記憶力也越來越差了。母親說自己記性不好的時候我總說,我也記不住事了,伊伊也說沒有小時候記憶力好了。伊伊是我女兒,那時才二十出頭。

雙全坐在方凳上,咧著大嘴哭。臉上都是鼻涕眼淚。他用袖子東抹一把西抹一把,鼻涕都粘在了腮幫子上。我非常想把紙巾遞到他手里,或者幫他擦一擦,看了看周圍,沒動??礋狒[的圍成了一個圓,三嬸子二大娘都在人群里。她們都是母親的老朋友,平時看見我,總有說不完的話??纱丝檀蠹叶己軐W⒌乜措p全,在響器的空隙分辨只言片語。雙全說的是,姑呀,你死我沒法活呀。你帶我走啊,我想跟著你呀!吐字不清楚,說的也不連貫,一句話總反復,但說的大體是這個意思。悄悄的,我也掉了幾滴眼淚。藍芬姐大我們十多歲,從打年輕的時候就心眼好使。采豬草、撿麥穗,或者到鄰村偷芝麻秸、棉花柴,我們都愛跟著她,她也不嫌棄我們。跟她同樣大的姐姐們心都獨,不愿意帶著孩子。比如,當著我們的面約定幾點在哪里集合。我們早早趕了去,等兩個鐘頭也不見人影。我們還傻子似的在那兒巴望呢,人家提著籃子、背著筐子回來了。臉上都是鬼魅的笑。還有去鄰村看電影,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嫌你累贅,藍芬姐卻從不嫌,像收容隊長一樣,把一條街狼哭鬼叫的孩子都帶著?;貋硪粋€一個點卯,立正稍息向后轉(zhuǎn),喊著號子回家。當然也出過事,那次我們?nèi)ジC頭莊看《渡江偵察記》,去時八個孩子,回來已經(jīng)走到村邊了,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藍芬姐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殺回窩頭莊,放電影的場院空無一人,小雨蜷縮在麥秸垛旁酣然大睡。那場電影估計大家都忘了,我忘不了。因為轉(zhuǎn)天我在課堂說話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一個老師圍著我轉(zhuǎn),說這孩子多像昨天電影里那個撐船的啊。所有的老師都圍了過來,像觀看一只猴子。只有班主任說不像,說人家的鼻梁子沒有那樣粗。管他。我放學就往鎮(zhèn)上跑,花兩毛五買了本小人書,特意找到了撐船的那一頁。小姑娘說,回去,報仇!

我自己看著都有點像。

“你死了誰給我洗澡,誰給我撓癢癢,誰給我焐被窩,誰給我……”雙全忽然不哭了,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圍觀的眾人,一下呆住了。人們似乎一直提著心,等著雙全說點什么,又怕雙全說些什么。雙全不說了,又有些不甘。靜場的時候,扣子媳婦分開眾人走了過來,一把把雙全提拎走了。扣子媳婦怒斥說,傻哭啥,快去給你姑磕個頭,趁著她還沒走遠??匆娢?,扣子媳婦遲疑了一下,還是拖著雙全走了。我相跟著往里走,我說我想看看藍芬姐。自從我家從老宅搬走,我很少到老街來,有多久沒見過藍芬姐,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今天既然遇見了,就沒有不看她的道理??圩酉眿D站住了,她一腳已經(jīng)邁進了門檻子里。她是一個小個子女人,出了名的跋扈??圩颖緛砩聿囊残?,在她的氣焰面前,越發(fā)沒有斤兩。她把雙全往里推了一把,回轉(zhuǎn)身來說,還不涼,再不涼我都要涼了。說得我一激靈,我說,你說的是藍芬姐?她說,哪有這樣嚇人的,人走魂卻不走。我問人幾時走的?扣子媳婦說,說不準,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也就兩點多吧。我看了一下手表,快十點了,按說,沒有不涼的道理了。我說,你確定她已經(jīng)死了?扣子媳婦說,不是我確定,是成果確定的。我一早就把他找來,他一量,血壓沒了、脈搏沒了,心跳也沒了。這還不叫死?我點頭,叫。但醫(yī)學上有種說法叫腦死亡。顯而易見,在鄉(xiāng)村沒有確定腦死亡的條件。雙全不會雙腿跪,而是整個身子歪在地上,剛要哭,扣子媳婦喝了一聲,他又住了嘴。雙全歪在門框上,倦了似的倚了會兒。然后又翻起身,匍匐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地板給震得砰砰響??圩釉诳谎厣献?,臉上有憂戚。到底是嫡親的姐姐,扣子的憂戚顯而易見??伤缚p里夾著煙,那上面還在冒火。他也是五十大幾的人了,面相還像個娃娃。藍芬姐在地上搭起的床板上橫陳。被子是紫地白花,脖頸露出了一圈紅格格,是家常衣服。臉上蓋了一塊青布,是舊的,反面朝上,還掛著絲絲棉絮。若是朝向里邊,我懷疑,那些棉花絲會被吸進鼻孔。

扣子站了起來,問我啥時候來的。問我有沒有聽說這樣邪性的事?!跋胨谰涂禳c死,這樣不死不活,時間長了誰也受不了。你摸摸她的手,比活人的都熱?!?/p>

其實我想揭開那塊布,看她的臉。很久都不見她了,有點忘了她的模樣。當年我家打墻,按照風水先生的意思,往里收了一尺多,把圓角砌成了直角,那個角正對著這條街。不知受了誰的蠱惑,這一條街的人都去村委會告狀,派出所的人都找上門來了??晌壹沂峭锲龆皇峭馄觯闶歉娴街醒?,又能說出什么來。這一條老街傷了我們的心,很是有些年,我們?nèi)叶疾辉敢馔掷镒摺,F(xiàn)在年頭實在是太長了,母親實在是太上歲數(shù)了,這一切才真算過去了。這些告狀的人里面沒有藍芬姐,她晚上特意跑到我們家,安慰我們。

這樣的情誼,才真上情誼呢。

我站在外側(cè),其實就是扣子的對面,中間隔著藍芬姐。藍芬姐就像一條河流,在我和扣子之間形成了溝壑??圩映劣糁肿诹丝簧希驏|,用一只肩胛骨對著我。藍芬姐的左手兩根指頭露在外面,我小心地摸了下,進而往里摸。摸到了她的手心,橫的豎的紋路,很粗糙。藍芬姐像一株高粱長在地里??圩臃驄D貪心,承包了大片的河灘地,種西瓜、種花生、種棉花,都是經(jīng)濟作物,費工費時。大半活計都是藍芬姐干,多少年了?很有些年了。他們出產(chǎn)完了,全村的人都去地里撿剩。那時雙全還小,扣子媳婦抱著他坐在樹下的凉陰里,看著藍芬姐在地里忙碌。天不亮藍芬姐就到了地里,天大黑了才回。不忙的時候,孩子才會移到藍芬姐的手里??圩酉眿D口無遮攔,滿街嚷:“羞不羞,還是姑娘呢,就讓雙全叼乳頭。要真嘬出奶來,可別賴我們雙全!”

啥人啊?村里人都說,這嘴,就趁給縫上!

指節(jié)像柴棍,光溜溜、硬邦邦的干燥??赡鞘中氖莻€旋,微微躬起了手背。我把幾個指頭放到底,然后又跟她交握。我覺得,她的體溫跟我差不多,甚至略高。

雙全還在磕頭。沒人理會雙全磕頭。雙全的腦門兒磕出了土印子,邊緣都是青的。

扣子媳婦一手支在門框上,說,會不會因為天氣熱?

我出汗了,后背涼森森的。有風從敞開的后窗吹了進來,藍芬姐耳邊的頭發(fā)一撩一撩的。我沒有回答扣子媳婦的問題,扣子大我?guī)讉€月,我一直都叫他們扣子、扣子媳婦。我的注意力在那塊青布上,方方正正,周邊都是針腳的印痕,不知曾經(jīng)派上過什么用場。它也隱隱在動,上面的棉絮絲,或者,口鼻之處的起伏,都略略有些彰顯。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錯動了一下,又錯動了一下,揪住了那塊青布的下角,藍芬姐是小鼻子,肉乎乎的。我就預備看見藍芬姐的小肉鼻子,上面點著幾顆淺麻子。青布滑了下來,顯現(xiàn)的卻是藍芬姐的眼睛,大睜著,骨碌一轉(zhuǎn),叫了聲彭蓉?!澳闵稌r來的?”她側(cè)過臉來要伸手抓我。我大叫了一聲,甩了那青布就從屋里跳了出來??圩釉诮?,扣子媳婦在叫。雙全也從地上爬了起來,牛哞一樣的叫。這屋子瞬間就被各種嘯叫裝滿了,人都要炸裂開。屋里的響動顯然驚擾了外面,外面的人像風一樣在往里涌,我在堂屋停頓片刻,一顆心要跳出喉嚨口,難受得不行。我擦著門框擠到了院子里。又從院墻邊上擠了出去。

外面的空場一個人也沒有。大黑順他們不知逃到了哪里。我站在豬圈旁的一棵槐樹的樹陰里驚魂未定,抖落了一身雞皮疙瘩。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說好的來看藍芬姐,卻讓藍芬姐的一句話嚇丟了魂。人可真虛偽?。∥矣萌^頂著心臟,那里還在擂鼓。這里是一條寬敞些的胡同,放眼望去,幾層房子依次是響四家、線板家、小莊家、扣子家。當然,這都是他們的小名。他們是一爺之孫。要說能干,響四最能干,家里養(yǎng)大車,走南闖北。要說廢物,扣子最廢物。趕大集都能轉(zhuǎn)向,轉(zhuǎn)到晌午歪才找到回家的路。可扣子的大房蓋得最好,沉實地坐在最北端,篤定地看著前邊三兄弟的房。小莊和線板家的屋脊都有些塌陷,他們在城里買了房,對老宅就不那么上心了。若不是有個腦癱的兒子,扣子家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家庭。他的小兒子聰明伶俐,眼下正在外讀書。村里人都說扣子命好,有姐姐幫襯,又娶來一個能干的媳婦,日子一直沒塌過腔。瞧那大房蓋的,噔噔噔的。這個字村里人常用,若用文字解釋,能寫一頁紙。出了罕村就沒人這樣形容房屋高大結(jié)實。成果曾經(jīng)跟我說,很多形容詞都是罕村人自己造的,要不咋說罕村人聰明呢。

陸續(xù)有人在往外走,三嬸子、二大娘,以及成果的媳婦和小雨的媳婦,剛才我都沒看見她們。她們的臉上都有隱秘的興奮,就像觀看了場精彩的戲劇。小雨媳婦說,藍芬還陽了,卻管扣子夫婦叫爸叫媽,聽上去像回到了多少年前。

管雙全叫小剛。小剛是藍芬的哥哥,十多歲的時候溺水死了。

“她叫你彭蓉了?”成果媳婦湊過來問。

我這才想起剛剛藍芬姐是這樣叫的,可我不知道彭蓉是誰。

二大娘挺著大身板走在我們身后,說你們那時小,都不記得事。彭蓉是知青,在長條坑旁的一棵榆樹上上吊死了。肚子撅出來,孩子都要出懷了。

兩個外來的媳婦不知道,我多少有些印象。跟她有瓜葛的支書做了十幾年的牢,出來時人瘦得就剩一把骨頭。后來他經(jīng)常在橋頭坐著,搖著一把芭蕉扇。身后都是下棋玩牌的老頭,他不玩。后來他就坐在那塊石頭上死了。石頭被人推進了河里。與死相關(guān)的東西人們還是忌諱。

我匆匆與這些人告別。二大娘的話說得我后背毛茸茸的。

2

成果在門口拾掇小雜魚。門口是一慢坡,被水泥抹得溜平。我能想象成果騎著摩托進出的情景,連車都不用下。在早,他學過獸醫(yī),會給母豬人工授精??墒炙嚳偸遣缓?。比如,我哥當過民辦教師,是科學的堅定信仰者。他左三右四把母豬交給成果,支持他搞事業(yè)。可千辛萬苦等到母豬臨產(chǎn),就生了一個。人還生三胞胎呢,母豬就生一個!把嫂子氣得成宿跟哥吵。生一個跟生十個,那都差著行市了!現(xiàn)在養(yǎng)豬不像我們小時候,一筐青草就是一天的吃食,沒有多少成本?,F(xiàn)在豬吃的都是成品飼料,賒來的。母豬這樣不成功,會造成很多虧空。歸根結(jié)底,還是成果的手藝不行。慢慢的,村里人就不相信他了,而相信走街串巷的豬郎中。它們都長得驢高馬大,被主人用繩子拴住脖子,在街上走得趾高氣揚。那個小眼動物聰明至極,誰家有活干,門兒清。啥事也瞞不了當莊的人,誰家的豬郎中好,全村人都知道。

小雜魚的腥氣遠遠就能聞得到。我媽說得對,這魚真不當吃,那腥氣也不是好腥氣,還含了一股不純粹的臭味。但我不會說,我不能犯我媽的低級錯誤。我朝他走了過去,在幾步遠的地方站下,看著他在小鋁盆里撈了一下,黧黑的手背上沾滿了小魚的魚鱗。一堆內(nèi)臟墨一樣的黑,堆在他的腳邊,招引了好多綠頭蒼蠅。其中一只蒼蠅落在了成果的眉梢上,那里就像長了一個痦子。估計他媳婦已經(jīng)回家了,藍芬姐還陽的事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說,一早你去給藍芬姐聽心跳了?她沒脈搏了?成果又撈起一條小魚,在它的腮下一摳一擠,便有腸肚涌出來了。成果朝我笑了一下,說,那聽診器的橡膠部分都粘連了,足有二十年了??圩幼屛胰ィ也坏貌蝗?。我說,這是人命關(guān)天,你咋輕易就說人死了?扣子說,我不說她人也死了,只不過后來又活了。我說,那就是沒死。成果說,你當時要是在場,也認為她死了。身上哪兒都不動彈,腮幫子都塌陷了。想了想,我沒注意藍芬姐的腮幫子,我只注意了她的小肉鼻子和上面的幾顆淺麻子,卻不小心看見了她的眼,眸子是亮的,骨碌轉(zhuǎn)動了一下。

“只能說,這是一個奇跡?!背晒偨Y(jié)說。他已經(jīng)把最后一條小麥穗收拾完了,它們疊加在一個盤子里,足有一斤多。放到油鍋里煎得兩面金黃,估計也很香。

“你知道她為什么會還陽嗎?”成果有些詭秘地看我,斷定我對他的問題一無所知。成果說,她放不下雙全,所以雙全一磕頭就能把她磕回來。我故意說,你這說法不科學。明天誰家死人了,就讓雙全去磕頭,就能把人磕回來?成果嘴里發(fā)出了“嗤”的一聲,表示不屑。說,你真能抬杠,別人能跟藍芬比嗎?“雙全是藍芬摩挲大的,都是大小伙子了,還跟藍芬不分窩。”他轟了轟落在臉上的蒼蠅,神情有些狎昵?!澳菚r總有人嚼舌頭根子,你可能不記得了。”成果從墻上扯了幾片豆角葉子擦手,那原本舒展的葉子瞬間就被搓揉爛了?!坝休p賤的人問雙全姑姑夜里都摸哪兒,雙全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指。有人指他兩腿間,摸那兒嗎?雙全嘻嘻笑,他只會嘻嘻笑。都說他沒心眼,咋會?!背晒哪樅鋈环撼鲆粚铀?,知心樣地對我說,“你看他家蓋的西廂房,那就是給藍芬住的??圩酉眿D不止一次想給藍芬和那傻子分窩,可分不了。傻子又哭又叫,不眠不休。前半夜分開了,后半夜又去砸門??圩酉眿D在院子里跳腳罵,說,他傻你也傻?左鄰右舍都看著呢!”

這又能說明啥?我不屑。那些事情早就成傳說了,在村里到處流傳。我是喜歡藍芬姐的人,所以我從不把那些傳說當回事。小時候,村里到處都是類似的閑話,下雨天沒事兒,人們就愛蹲屋檐底下編故事。純粹是為了痛快嘴,不說這些說啥呢?我印象中,村里人就愛揣測誰家有扒灰,誰家養(yǎng)小叔子,諸如此類。這是《紅樓夢》里的說法,在罕村,有個別稱叫“掏耙”,其實也是“扒灰”的意思?,F(xiàn)在再沒人關(guān)注這類話題了。所以有些話題與時代有關(guān)。只是沒想到,成果還提這些舊事,倒讓我覺得納罕。藍芬姐就像個謎面,在村里活成了化石,卻沒有誰真正了解她。帶大一個腦癱孩子,那孩子卻不是自己的。她一輩子沒結(jié)婚,年輕的時候誰上門提親都要被罵出門。再早,扣子需要她照應(yīng)。后來,扣子的兒子雙全需要她照應(yīng)。再怎樣也不是她一輩子不嫁人的理由。老街的這一方區(qū)域因為藍芬姐而變得饒有韻味。有時我愛在河堤上轉(zhuǎn),遙遙地能看見藍芬姐裹著頭巾的身影。抱柴、割草、喂牲口,或抱著扣子的孩子蕩秋千??圩蛹遗c河堤之間是一片洼地,長著亂草和寥落的幾棵楊樹。河堤內(nèi)就是扣子承包的瓜園,過去是幾十戶人家的自留地。藍芬姐經(jīng)常一個人在地里翻秧或拔草,裹著寬大的男人衣服,忙個不停??圩蛹易钤缬盟芰媳∧びN,正午的陽光下,整片土地像閃著波光的池塘一樣,藍芬姐就像條魚,在水里鉆上鉆下。

“雙全跟著姑姑長大,他依賴姑姑。這個世界上,他大概也只能依賴姑姑……”我嘆了一口氣。

“沒那樣簡單。”成果很桃色地挑起眉毛,看我。那意思是,我已經(jīng)說得這樣明白了,你咋還不醒悟呢?

我沒理他。成果的桃色眼神讓我覺得很受傷。我轉(zhuǎn)身要走,成果又說:“你知道扣子媳婦最怕什么?”我只得停下了腳步。我確實不知道扣子媳婦最怕什么。我跟她沒多少交往。當年她是被堂姐騙來的。堂姐是被別人騙來的。她們都嫁得不好,跟心理預期有落差。比如,堂姐的婆家裝有錢,結(jié)了婚才知道,家里是大窟窿小眼的饑荒??圩蛹依镉袔卓诖笃ジ?,里面裝滿了水稻。其實,那水稻就浮在表面,下面墊的都是谷草,用布隔開,造成假象。兒子說不上媳婦,那些準婆婆的辦法多了去了。扣子媳婦和堂姐一前一后嫁過來,對周圍的人充滿敵意。后來大概好了,是因為生了孩子。第一胎,堂姐生的是女孩,扣子媳婦生了男孩。那時計劃生育正搞得火熱,第一胎生了男孩的都覺得是個保障。因為家里所有的努力,都為了有個后代。她曾經(jīng)很解氣,覺得自己比堂姐命好,給兒子取名雙全。誰想到會是腦癱呢。一歲多了,頭還耷拉著,挺不起來。醫(yī)生說,這孩子一輩子只能臥床了,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圩酉眿D回來就在院子里挖坑,要把雙全埋了。是藍芬把孩子救下了。

從此孩子就成了藍芬的,只要不下地干活,雙全就長在藍芬的背上。

“扣子媳婦就怕藍芬懷孕,經(jīng)常在飯里給她拌避孕藥?!背晒f時擠眉弄眼,我卻搖了下頭,這更是無稽之談。我對扣子媳婦歷來沒有好印象,我的印象就是村里人的印象。主要還是來自她對藍芬的態(tài)度。她嚷嚷出來的許多事都是故意糟蹋藍芬。再早,她不愿意藍芬嫁。后來又恨不得藍芬嫁。一切都取決于她對藍芬的需要。因為藍芬大她十多歲,她唯恐藍芬成為自己的負擔。姑姑照顧一個腦癱的險遭遺棄的侄子,這有多合情理啊。我打了個哈欠,成果還要說什么,她媳婦出來了。提著一柄木锨,她是來鏟那些魚腸的。成果把鋁盆里的水倒在了墻根的豆角秧下,把盤子坐到盆子里,端了起來。成果媳婦說,家里坐會兒吧?我說,你們該做飯了吧,改天過來串門。

“她一會兒說自己是剛頭,一會兒說自己是小趙??圩酉眿D問她小趙是誰,她嬌滴滴地說,二哥哥呀。噗——”

成果媳婦鼻尖上有顆痣,也像落了只蒼蠅。

“她管你叫彭蓉,她怎么想起管你叫彭蓉呢?你出去了,她還找,說爸、媽,留彭蓉吃飯,我還欠她一頓餃子呢。她管扣子兩口子叫爸、媽。嘻嘻,你要是不走就好了,可以好好問問她?!?/p>

我又起雞皮疙瘩了。我搖手跟他們再見,拐過胡同到了另一條街上,趕緊回家。我媽一準在門外等我。

大堤外邊就是河灘地,被扣子夫妻承包了很多年。種西瓜、種花生、種棉花,都是經(jīng)濟作物。他家的大房子咋蓋起來的,都是地里的出產(chǎn)。藍芬姐就像長在了這片河灘地里,終年在這里勞作。因為開不進來旋耕機,藍芬姐用最原始的方式深翻土地,鋪排糞肥。天旱的年月,她肩挑一副水桶去河里挑水,大片干渴的土地上,就她一個人,像個地撥鼠。村里人說,扣子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有這樣一個不要工錢的長工。一晃就是很多年,是藍芬姐的一輩子。雙全若是不腦癱能娶上媳婦,兒子都會打醬油了。

我心里一動,拿出手機打開了百度搜索。“腦癱患者有性功能嗎?”有四千多條答案備選。第一條這樣回答:腦癱不具有遺傳性,檢查生育能力健全,從醫(yī)學上來說男腦癱病人可以生育,是可以要孩子的。

哦。

藍芬姐的母親,我們叫二嬸子。但大人都叫剛頭媽。剛頭是藍芬姐的哥哥,外號浪里黑條。是小雨的爺爺給起的。那時他爺爺在隊里當保管員,兼說書人。說起誰水性好,就叫浪里白條。剛頭長得黑,就叫黑條。

第一批知青下來是晚秋,我們隊里分來三個人。一個叫張元和,一個叫衛(wèi)子峰,還有一個叫小趙,瘦高的個子,長著牛鈴鐺似的大眼。宿舍還沒修好。隊長讓社員發(fā)揚風格,把知青領(lǐng)回家里住。隊長就是我父親,遺憾地說,我們家房子太小,人口太多,否則說啥也要領(lǐng)回來一個,給大家作表率。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三個知青約好了來我家串門,聽我父親憶苦思甜,講村史家史。罕村是個落道村,解放前盛產(chǎn)要飯的,而且出了個花子頭,統(tǒng)領(lǐng)周圍百十號花子隊伍,所到之處,人鬼都怕。后來這支隊伍去了關(guān)外,想去東北掠一把,回來過個肥年,卻被土匪打得七零八落。逃回來的也就十之二三。罕村很多年不消停,總有外村人到這里找人要人?;ㄗ宇^是藍芬姐的祖爺爺,他從東北帶回個祖奶奶,打大辮,叼長桿煙袋,穿繡花鞋,一副高門大嗓。后來給家人定規(guī)矩,沒事兒不許過那條橫街,那條橫街有長蟲精,能迷人。家里人都知道規(guī)矩是給祖奶奶定的。但外人說,他也怕遭人暗算。

三個知青像傻子一樣專注地聽我父親講古話,表情凝重而虔誠。

大哥那年剛高中畢業(yè),像小公雞一樣愛奓毛。他坐在一只小木柜上,表情一直不屑。他說父親講的這些一點也不符合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他的言外之意是,父親講的這些都屬于封資修。父親很不耐煩,痛斥說,上三天半學,你哪來的那么多主義!

父親很快換了一張面孔,問三個知青在房東家習不習慣?他們一致表示貧下中農(nóng)都很好,對他們很照顧。

問他們有什么困難需要隊里解決。小趙說,他的女朋友分到了二隊,能不能把她也調(diào)到一隊來?

父親沉吟片刻,說出了一番道理。主要是,二隊文盲青年多,女知青在那里可以發(fā)揮作用。年輕人應(yīng)該有遠大理想和志向,漫說一隊二隊相隔不遠,就是分到天南海北,也要想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革命志向高于天。

我們一家人都崇敬地看著父親。知道他跟二隊隊長關(guān)系不好,走碰頭都不說話。這樣的情況下,他咋可能去要人,要了人家也不會給。這都是尋常道理。但從父親嘴里說出來,就不尋常了。

小趙連連點頭,說懂了懂了。

他們走了以后父親說,誰愿意要女知青,嬌滴滴的背不動一筐糞。

小趙被剛頭媽領(lǐng)走了,他家只有一間屋子能住人。有人說,他家不具備讓知青住的條件,可剛頭媽說,我家咋沒條件?我看你家才沒條件呢。剛頭媽從柜子里拿出新被讓小趙蓋,天氣冷了,讓他睡在炕頭上,讓藍芬姐睡炕腳。天氣熱了,讓藍芬姐睡炕頭,讓小趙睡炕腳。別小看這炕頭炕腳,里面的學問大了。一天三頓飯都要燒柴灶,夏天那炕熱得人折餅,咋能睡得好。那時藍芬姐的父親和剛頭都還活著,他們這一鋪大炕,睡得熱氣騰騰。高腰尿桶就擺放在炕沿底下,冬天的夜里能把桶尿滿。每天早晨,藍芬姐都搶在小趙起來之前把尿桶倒進園子里,當肥料用。三個月以后,小趙認剛頭媽做干媽,藍芬姐在隊里干活,總嬌滴滴地喊二哥哥。就有人跟她開玩笑,是二哥哥還是愛哥哥?

藍芬姐好看的面孔飛起紅暈,眼風跟蕩起的秋千一樣。

轉(zhuǎn)年春天,藍芬姐的父親去世了,是肝病。臉黑得像炭一樣。我至今都記得一個夢,在河堤坡道的車轍里,一只蟲子咕囔咕囔往上爬,那蟲子又粗又壯,足有一尺長。潛意識里,這蟲子是從二叔的肝里爬出來的。這個我叫二叔的人,就是藍芬姐的父親。我當時跟家里人說過這個夢,可誰都當沒聽見。他們不覺得一個小孩子做個稀奇古怪的夢有什么好解釋的。就是因為沒人問,被我記了很多年。

這年夏天,山里的洪水下來了。整個河灘地都被淹掉了。河水一寸一寸往上漲,整個大堤岌岌可危。河里不斷漂來西瓜、衣物,或死豬死羊。大家都像過年一樣爭先恐后往河水里跳,打撈。一根松木檁子漂過來時,剛頭眼尖,第一個沖了過去。他頭天剛相看了對象。他一定在想,這樣的松木檁子可是稀罕物,多撈幾根就能翻修房屋。一個浪頭翻起來,木頭就像沖鋒舟一樣高高躍起,又啪地回落,正好杵在剛頭的心口上。當即一口血噴出,剛頭就被卷走了。有人說,剛頭順著水流入海了。

剛頭的墳是個衣冠冢,被小趙托舉著小木箱送到墓地。藍芬姐跟小趙站在一起給哥哥三鞠躬,頭發(fā)上裹著白布條,像在拍電影一樣,因為有小趙的加盟,特別有畫面感。說到底,知青跟罕村的青年不一樣,他們更像演員。

有一天晚上,彭蓉到我家來,我家的疙瘩湯剛出鍋,熱氣騰騰地散發(fā)著香氣。彭蓉用很濃的城市語調(diào)說,小趙應(yīng)該回知青點住,再住藍家不是個事兒。您說說他。父親激靈一下,點點頭。似乎這才意識到,眼下那一家人都是女將,而知青是男將。知青宿舍建好,別人都迫不及待往里搬。只有小趙還住在藍家。父親覺得,這不是大事,人家處得好,是干兒干娘的關(guān)系,愿意住就多住些時日吧。況且因為剛頭的死,這家也需要人照料。既然毛主席說知識青年要接受再教育,多受些教育也沒啥。父親就是這樣想的。那年頭的人,真是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其實,有關(guān)藍家的閑話早就有,說干娘干兒如何,干哥干妹如何,就是沒人往父親耳朵里傳。父親是一個聽不得任何閑話的人,誰往他的耳朵里傳是非,那就準備挨批和挨罵吧。

在父親的心里,天地就是方圓,沒有不方不圓的地方。

我們?nèi)易诳簧铣燥?,彭蓉坐在地下的小木柜上抹眼淚。知青點的飯菜比我家的好,所以沒人跟她客氣,我姐甚至專門跑過去喝人家煮餃子的湯。因為她分在了二隊,我們跟她都不怎么熟,她自己在那兒嘮叨時,我們都沒人接話茬。她說她跟小趙在一個院子里長大,從小就要好。兩家父母費盡心思才把他們安排到一起插隊,就是圖有個照應(yīng)。可小趙自從住到藍家,就跟彭蓉疏遠了。藍家的炕上三個鋪蓋卷,并排。中間那個是小趙的。剛頭媽在炕頭,藍芬在炕腳,小趙在中心。這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

知道彭蓉想歪了,父親沉下了臉。把飯碗一放,父親讓彭蓉跟他走,他們?nèi)チ藙傤^家。父親是想讓彭蓉看看其樂融融的場面。因為隊里人都知道,小趙每天都受特殊的款待,一天吃一個雞蛋,三天吃一頓細米白面,他吃小鍋飯。晚上教藍芬她們學文化,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的典范。城市的孩子下到農(nóng)村來,怎樣優(yōu)待都不為過。父親就是想讓彭蓉受受教育,別凈長歪心思。藍芬姐正端盆熱水伺候小趙洗腳。那是一只黃銅盆,祖上那個花子頭兒留下來的。傳說他走到哪里背到哪里,既可以當湯盆,又可以當鑼用。藍芬姐蹲在小趙面前,一雙手從腳踝捋下來,一個一個搓揉腳趾頭,臉仰著,一邊洗一邊說笑。這種場景卻讓父親受不了,上前一腳就把盆子踢翻了。堂屋地頓時成河,洗腳水淌得比賊跑得都快,盆子骨碌到了碗柜底下,“咣當”坐到了地上。他罵小趙是少爺羔子,資產(chǎn)階級作風,洗腳都要勞動人民伺候,這還了得了!“今晚你就搬家,搬知青點去。早知道你在這里作威作福,就該開你的斗爭會!你把貧下中農(nóng)當成什么了!”

父親氣得呼呼直喘粗氣。他眼里從不揉沙子。

小趙狠狠瞪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彭蓉,賭氣去收拾東西。

父親一直等著小趙把東西收拾完,押解他往知青點走。小趙哭,藍芬姐也哭,她媽拿根雞毛撣子撣浮塵,突然舉起來抽打我父親?!巴醮蠓侥愎纺煤淖佣喙荛e事,干妹愿意伺候干哥,關(guān)你屁事!”

父親躲都沒躲,任由雞毛撣子落在肩上。父親說:“不關(guān)我的事,但做人要有章法,不能壞了規(guī)矩?!?/p>

這件事不久,彭蓉就去當赤腳醫(yī)生了。在縣里的醫(yī)療機構(gòu)學習三個月,回來就把藥箱背在身上,走村串戶。再不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有人看見她從乒乓球案子上往下跳,反復跳,孩子沒掉下來,卻把腳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她是卷頭發(fā),大白臉,戴小紅框的眼鏡。腦門很窄,都讓茂密的頭發(fā)欺負沒了。她見了誰都愛打招呼。大家都說,她是一個好醫(yī)生。傳說她曾經(jīng)找過藍芬姐,說把孩子生下來送給她。藍芬姐說,我自己還生呢。

……

試讀結(jié)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