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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1期|蘇滄桑:向荒野(節(jié)選)
來源:《草原》2022年第1期 | 蘇滄桑  2022年01月17日08:13

要徹底覺察活著的每一天,深刻感受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以及身處其中的自己。

——巡山員藍迪日志

流 沙

那粒沙的位置是:宇宙—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室女座超星系團—本星系群—銀河系—獵戶座旋臂—古爾德帶—本地泡—本星際云—奧爾特云—太陽系—地球—北半球—亞歐大陸—亞洲—中國—內(nèi)蒙古阿拉善—巴丹吉林沙漠— 一座無名沙丘。

我的位置是:宇宙—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室女座超星系團—本星系群—銀河系—獵戶座旋臂—古爾德帶—本地泡—本星際云—奧爾特云—太陽系—地球—北半球—亞歐大陸—亞洲—中國—內(nèi)蒙古阿拉善—巴丹吉林沙漠— 一座無名沙丘。

穹廬般的蒼天,罩著無垠的沙漠,它和我被包裹其中,它是一粒沙,我是俯瞰著它的另一?!吧场薄?/p>

風將它帶到我眼前,一粒沙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浩瀚”這個詞的組成部分,這一秒,它落在我眼前,下一秒,它會被風揚起,也許會落在另一座沙丘的最頂端,最接近蒼穹的位置,再下一秒,它又會落到何處?這些問題對于它沒有意義,就像它的存在對于宇宙沒有任何意義。除非它有靈魂,它有靈魂嗎?如果一粒沙有靈魂,它無比漫長的一生不會只取決于風的方向。

這是我和它的區(qū)別。此時,我不聽從風,我在與風對抗。

他們在沙丘頂端喊我爬上去,只有我一個人落在最后。沙丘很高很陡,他們說沙丘后面是更浩大的荒野,有更壯麗的景色。巴丹吉林沙漠和中國其他沙漠地貌不同,沙丘格外陡峭險峻,連駱駝都會畏懼,它們汗津津地、氣喘吁吁地在之字形的“路”上攀爬,沒有路標,只有風干了的發(fā)白的駝糞,還有臥倒后再也站不起來的一堆堆白骨。我貓著腰努力攀爬,但爬一步退一步,一站起來就被勁風刮倒,跌坐在沙丘的腰部。我盯著那粒隨風逐流的沙,糾結(jié)了大概十秒鐘,聽見風刮過來我蘇氏老本家的那句話“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于是我干脆將身子歪倒,甩脫鞋子,將腳埋進沙里。吸飽了正午陽光的沙們以干燥的溫暖迅速裹住我酸疼的腳踝,我感受到一股來自宇宙深處的能量直抵心窩。

風在我耳邊發(fā)出雷鳴般連綿不斷的巨響,廣袤的天地只有藍和黃兩種顏色,極其單調(diào),極其干凈,極其寧靜,可我知道,這看似靜默的世界并非我想象的那樣毫無生機。

沙丘下有一汪和藍天一樣藍的湖水,風推動著一輪一輪波浪,循環(huán)往復(fù),時針一樣輪回。

一群駱駝如一群螞蟻在地平線上蜿蜒,幾個牧民像更小的螞蟻跟隨其后。

詩人恩克哈達曾看見,沙窩里有兔子或是什么動物的糞蛋,一只小黑蟲正匍匐著爬向駝隊灰色的帳篷,身后留下一道細紋。小海子里有魚兒在游戲,蜃靄中的蘆葦頭在水聲中凝固,幾顆野果在孤獨生長,沉默無語。

陽光為每一粒沙裹上金色,風為每一粒沙制造輝煌的眩暈。沙漠,每時每刻向蒼天供奉著巨幅流沙畫,千千萬萬條世間最流暢最美的S型金色線條,比流水更美,比流云更美。億萬粒渺小的、沒有生命的個體組成的博大和靈動,卻向天地展現(xiàn)了一種生命哲學(xué):攤開手腳,目空一切,無憂無懼,任意東西。假如有永恒的物質(zhì),沙塵算一種吧?它已粉身碎骨,死無可死,它們不與風對抗,不與世間一切抵抗,不與命運對抗,它們在天地間呈現(xiàn)出來的姿態(tài),像一種死心塌地的、極致的愛情。

在遙遠的地方,一些沙會成為摩天大樓的一部分,直抵天空,受著人們的仰望;一些沙會成為沙塵暴,受著人們的嫌惡,怨恨它占據(jù)了土地導(dǎo)致了饑餓和貧窮;有一些雪白的沙或黑色的沙,會成為沙灘的一部分,接受著人們腳底的親吻;而我眼前的沙,守著永恒的博大和安寧。人類的愛與恨,與它何干?一粒沙,不會告訴你它去過多少地方,藏著多少秘密。一粒沙,不會告訴你它有一千歲還是一萬歲。一粒沙看著我時,像一位亙古老人看著一個嬰幼兒,一個會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因此,它的眼神里充滿悲憫和慈愛。

我躺下來,看見了天上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一朵巨大的白云中間,露出了一只藍色的溫柔的眼睛,俯瞰著遠處身披陽光的駱駝群正在晚歸,照拂著茫?;哪纤械暮粑托奶?/p>

他在萬里之外的荒野深處說:“我怎么能自認為比高山野花還重要,比這里所生長的一切,甚至比終將成為沃土孕育萬物的巖石還重要?是因為人有靈魂嗎?然而誰能告訴我,靈魂不會寄居在植物和動物體內(nèi),甚至溪水和山峰里?”

胡 楊

低調(diào)的橄欖色,是內(nèi)蒙古高原最西端、額濟納胡楊林九月底的底色,極致的翠綠和金黃之間的過渡色,令人想起休憩、停頓,戲曲唱段之間的過門。

一大片倒伏在沙地上的枯胡楊,在青灰色的天色里,像古希臘殘缺的人體雕塑群。一棵巨大的枯胡楊橫陳在我腳邊,讓我想起一尊深藏在歐洲某個教堂幽暗地下室的垂死者雕塑,他被從頭到腳覆蓋著薄紗,薄紗亦是雕塑家用玉石雕琢而成,與酮體的質(zhì)感一樣,無與倫比的真實,那層薄紗仿佛隨著垂死者的呼吸一起一伏。

手不由自主向它摸上去。被千年風沙捶打過的樹皮,和它身下的沙塵一樣潔白,和戈壁灘一樣粗糲。這個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神奇樹種,關(guān)于它的傳說總是與鳳凰與鮮血緊密相連,它將樹身掏空,將根極力扎進沙漠深處,在最干旱的季節(jié)用身體里儲存的水活命。生物的多樣性和神奇總是令人匪夷所思,對于胡楊樹而言,這只是一種本能,它拼盡全力活著,站著,在大地上留下自己和后代,不管有沒有所謂的意義,也并不知道,弱水河畔的幾十萬畝胡楊林,阻止著巴丹吉林沙漠向北擴散。

我在死去的胡楊林間穿行,像在一座城郭之中穿行,生者和死者的幻影在我身旁呼嘯而過,還有薄紗下倔強生命最后的喘息聲。

一位內(nèi)蒙古小說家在小說里寫道:“是啊,老奶奶把那棵樹奉封成了神樹了嘛,怎么能隨便砍倒呢……我的兒子,你將來應(yīng)該把所有的樹木全部奉封成神樹呀!”

在我視線不遠的地方,一片橄欖色的、風華正茂的胡楊樹靜靜立在一湖碧水前,它們身后是正在逼近像要吞沒它們的沙丘。樹們看起來像是一群母親,張開雙臂護著一湖碧水不被沙丘吞沒,像奮力護著身后的孩子一樣。

另一個九月,在南太平洋的馬爾代夫,當?shù)厝笋{船帶我們?nèi)ヒ粋€很遠很遠的孤島浮潛。孤島像一個遺世獨立的存在,只有網(wǎng)球場那么大,圓形的白色沙灘像一口小碗懸浮在萬頃碧海之中,“碗”外是深藍色的海水,“碗”里卻是淡綠色的海水,游弋著一些魚蝦。沙灘上空無一物——不,突然,我看見一根一尺來長的白色枯樹枝靜靜擱在沙灘上,與陽光將它在沙灘上投下的陰影相伴。是胡楊的枯枝嗎?它在大海上漂了多少年來到這里?在此擱了多少年?還會繼續(xù)擱多少年?

地球之上,蒼穹之下,“高級”的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低級”的它們永遠在。

他在萬里之外的荒野深處說:“就算我人在山里,只要心情不好或心有旁騖,就聽不見山的聲音,感覺不到山的存在和力量?!?/p>

魔 域

是什么魔力讓兩個女人突然放聲歌唱?

我抬頭尋找鷹的身影時,一座欲傾之城,像崩塌的山體,像海嘯的浪墻,向我俯身壓來。

斷壁,殘垣,佛塔,藍天,陽光,它們從黑水古城廢墟的四面八方灌滿我們的視線,沙灌滿鞋子,風灌滿我的紅裙和披肩,關(guān)于黑城的千年傳奇灌滿耳朵。

鷹從黑城上空掠過,看見千百年前無數(shù)人從阿拉善的歷史畫軸里穿過,從阿拉善高原曼德拉山巖畫的畫廊里穿過,他們分屬羌、月氏、匈奴、鮮卑、回紇、黨項、蒙古等各民族,他們在此狩獵、放牧、戰(zhàn)斗、舞蹈、競技、游樂。如果鷹真能活千年,它會想念一千年前和它一樣年輕的西夏城郭黑水城,這條絲綢之路干線上南北交通的交接點,熙熙攘攘穿行著駐軍、商人、百姓,它目睹人們用馬鞭、弓箭、獵槍、馬頭琴和長調(diào)將繁華喧囂和波瀾壯闊反復(fù)書寫,也目睹黑水城在權(quán)力更替烽火狼煙中灰飛煙滅,成為一座孤城,一片廢墟,灌滿隔世的荒涼。

鷹見過這片古戰(zhàn)場上無數(shù)場戰(zhàn)爭無數(shù)次死亡。沙丘下突然冒出的枯骨,是誰的枕邊人?誰的兒子?鷹用利爪掠殺獵物,卻不懂人類的自相殘殺生靈涂炭到底為了什么。

歌聲突然響起。

穿著綠袍的斯日古冷搖晃著頭,放聲歌唱,她將合十的雙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擠向心窩,像在用力地傾訴、祈禱。風撕扯著她的綠裙和長發(fā),撕扯著她有點沙啞低沉的歌聲,歌聲猶如脫韁的馬,在我們頭頂上空馳騁。

我問穿著藍袍的蘇布道歌詞大意是什么,她回過頭臉紅紅地笑著說,意思是想念他。

斯日古冷呵呵笑說,“對,夢里老是醒來。”

穿紅長裙的我唱起“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時,耳邊響起了另一句歌詞“苦海泛起波浪,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我回頭見穿粉色衣服的居延女子海霞在我們身后正隨著歌聲自顧手舞足蹈。剛才她跟我說,她有一個喜歡寫作的好朋友,現(xiàn)在一個人在胡楊林里牧羊,她很想去看看她。我看著她真摯的眼神說,我也很想去看看她,我還想和她一起放羊。

沙漠上,烈日下,四個女人踩著沙子,走在黑水古城峽谷般的古土墩之間,旁若無人地唱著歌跳著舞,是因為黑城太過死寂,鮮活的人們?nèi)滩蛔∠氪蚱扑鼏??江南女子和蒙古女子原生態(tài)的音色反差很大,也許并不美妙,也許各有所妙。鷹從天上看,看到茫茫荒漠中四個艷麗的點,它覺得自己更喜歡大地上動人的生命樂章。

他在萬里之外的荒野深處說:“山上沒有風,陽光映著白雪射在我們身上,很熱很暖。茱蒂脫下毛衣和襯衫,裸體滑雪。好美的裸體。我本來也應(yīng)該卸下衣物沉浸在晨光里卻選擇爬上湖穴丘,讓茱蒂一個人在滑雪道上曬太陽?!?/p>

......

全文見《草原》2022年第1期

蘇滄桑,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浙江省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在《新華文摘》《人民文學(xué)》《十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400余萬字,在《解放日報》等開設(shè)專欄,出版散文集《紙上》《等一碗鄉(xiāng)愁》等多部。獲“十月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中國故事獎”等文學(xué)獎項。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選集、散文年選、排行榜、教材讀本,并被應(yīng)用于中、高考試題,有作品被譯介至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