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1期｜潘向黎：?覓食記（節(jié)選）
推薦語
《覓食記》呈現(xiàn)了一個溫馨細膩的極有生活氣息的都市愛情故事。一對工作地址相近的青年男女，因為臉盲而錯認對方為自己曾經(jīng)的老同學(xué)，從此成為共進中餐的固定飯搭子，漸漸地產(chǎn)生情愫，發(fā)展為一對戀人。小說里穿行著大量密實熨帖的生動細節(jié)，包括兩個年輕人之間鮮活的對話，以及他們隨著時間而滋生的情感和交往中的各種小溫暖小甜蜜。這些情節(jié)含有生活質(zhì)感和心理層次，閱時趣味盎然，讀后回味悠長。
覓食記
□ 潘向黎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午餐吃還是不吃，這不是一個問題。
但午餐怎么吃，對都市里的上班族來說，是一個問題。
幸虧凡事在一定范圍內(nèi)都有選擇，這是城市給人的最大好處。大致有五個辦法。
第一種，吃食堂。這一種方式的好處很明顯：省時間，吃得衛(wèi)生安全，省錢——有的是免費的午餐，憑餐券提供固定餐食，有的是用就餐卡之類的內(nèi)部支付方式，用比較優(yōu)惠的價格在每日更換的菜品內(nèi)挑選。主要缺點很明顯：要排隊。如果為了避開排隊高峰，十二點半再去，就沒有什么好菜了，而且菜都涼了。還有，吃食堂的時間長了，會膩，是那種深刻的膩——想起來都會打一個寒戰(zhàn)的膩法。
有人討厭食堂的氣味，食堂的空氣中有一種濃淡不一的油脂氧化之后的味道，上海人叫做“油蒿氣”。還有人討厭食堂的聲響，人群中嗡嗡嗡的說話聲，像一群馬蜂正在朝自己飛來；或者是金屬托盤碰撞出的聲音，那種聲音會讓整個空間都帶上金屬的冰涼。
當(dāng)然，有些人沒有這么多講究，他們不吃食堂的原因是釜底抽薪式的：單位或者公司沒有食堂。
第二種，叫外賣。早些年是拿著一張菜單，打電話過去點餐，這幾年各種外賣平臺、美食APP盛行起來，都改成了無聲無息地在手機上戳幾下，最后一下總是“需要餐具”或“不需要餐具”，然后就搞定了。午餐時間，無數(shù)寫字樓入口，許多人像地下黨一樣對著暗號——“張先生？”“是我?！被蛘摺笆躯u肉套餐？”“對。拿好?！倍际墙型赓u的。
叫外賣的好處是自由，有很多選擇，豐儉隨意，而且節(jié)省時間，拿了外賣回到某個適合吃飯的座位，很香甜地吃完，二十分鐘足矣。如果吃飯的地方是公司的茶水間，順便用膠囊機再來一杯咖啡，也就是三十分鐘的事情，一氣呵成，而且下午也精神了。所以叫外賣是忙碌時節(jié)的最優(yōu)選。
但是呢？對，城市人都知道，凡事都有“但是”。但是，有一些不可掌控的變數(shù)。比如，飯菜和美食APP上的圖片相差甚大，有點像服裝賣家秀和買家秀的差別，讓人胸悶；又比如，送來的時間有長有短，有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手機上顯示騎手剛剛在店家取貨，有時候自以為運籌帷幄，叫完外賣還要忙一會兒，誰知道外賣飛快地就到了，瘋狂地打你手機催你下樓……還有，畢竟不知道店家用的是什么油什么食材，所以外賣叫多了，心里也會不踏實。
第三種，飯搭子模式。就是固定人，方式和地點都不定。三兩個同事或者三四個朋友固定一起吃飯。上海話，在一起打麻將的叫麻將搭子，一起吃飯的自然就叫飯搭子。飯搭子的重點在這幾個人同進退，每次都有聚餐氣氛，吃什么的重要性退居其次，可能吃食堂、吃附近的餐廳、吃剛發(fā)現(xiàn)的某一家新店……一切皆有可能。結(jié)賬方式有當(dāng)場AA，也有輪流做東。
飯搭子一般不會超過四個人。一方面人多了說話不方便，另一方面這里面隱藏著一個經(jīng)濟學(xué)原理：很多餐廳的火車座或者小桌子，只能坐四個人，出租車最多也只能坐四個人，所以飯搭子當(dāng)然也控制在四個人之內(nèi)是最合理的了。這些地方，上海的上班族都不用動腦子，用膝蓋都能作出正確選擇，而且不論平時為人處世風(fēng)格如何，在這些地方都會有潤滑到輕盈的默契。
第四種，比較小眾，是自己做便當(dāng)。做好便當(dāng)，帶到公司，要吃的時候微波爐一叮就好。自己親手做，或者家里人幫忙做，又安全又健康又美味又省心又省時間。選擇帶便當(dāng)?shù)那闆r也各種各樣：一些對生活品質(zhì)有很高要求、吃有機蔬菜和固定品牌橄欖油、野茶油、核桃油的人，正在按照減肥日程表嚴格計算卡路里的人，正在操練廚藝的人，當(dāng)然也有因為還房貸、生孩子而手頭和心理都緊張的人……缺點，時間和廚藝缺一不可，因此很難堅持。所以這一路的人數(shù)始終不算多。也因此家家都有一到三個好看的便當(dāng)盒，閑置在廚房櫥柜的角落里。
第五種，就是獨行俠了。一個人出去覓食。這種方式的好處很明顯：其一曰自由。想去哪家就去哪家，中途隨時改主意也不用和別人商量。其二曰過癮。理論上可以吃遍周圍的美食——雖然有的地方太貴，有的地方排隊時間太長，這些都只能排除在工作日午餐之外，不過，即使打了這樣的折扣，事實上仍能吃到比食堂更豐富更美味的東西。其三曰放松。暫時脫離工作氛圍，順便透透氣，餐后散個步，一氣呵成。遇到同事和上司的概率也很小，即使遇到，也只是兩個消費者在外面相遇，一般會自覺地坐得遠遠的，互不干擾。
明顯的缺點是：還是比較貴。如果不吃那些優(yōu)惠的單人套餐的話，肯定比吃食堂貴。比較隱蔽的缺點則是，沒法交流即時感受。比如，一口“本日例湯”入口，想說一句：“這家真是業(yè)界良心！老火燉足了時間，而且真的不放味精?！钡菍γ媸且粋€陌生的頭頂，這話就只能卡在喉嚨里。獨行俠喜歡一個人，所以孤獨對他們來說也算是求仁得仁，但是有時候這份“仁”來得太扎實了，也是需要消化一下的。
許多時候，都市里的人就是這樣，一邊頑強地社交恐懼，一邊孤獨得要死。也許，所謂的喜歡獨自一個人，不過是在機場苦苦等候一條船，等著太久了，以至于相信自己真的是在等飛機，只是等的航班遲遲沒有召喚登機而已。
在茶餐廳、速食店、美食廣場、咖啡店、披薩店，你會看到許多單獨覓食的人，個個打扮得整整齊齊，眉眼是眉眼，身材是身材，一個人吃飯，吃得津津有味，似乎生怕被打擾。你問我里面有多少是在機場等船的人？我會說：你猜。他們不喜歡被人看破，所以，不宜判斷，只適合猜，遠遠地，禮貌地。
蘇允沛到了公司隔壁的H廣場的B1層。這一層都是餐飲，但不是那種排檔式的，而是一家一家獨立開店的。有五家中式餐廳，兩家咖啡店，兩家西式快餐店：一家是漢堡，一家是披薩和意面。
五家中式餐廳里面，最大的是一家茶餐廳叫“粒粒米”。這種店一門心思做上班族午餐生意，因此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都有“本日明星套餐”，而且每天五種，五選一，味道不錯，分量足，上餐快，價格呢，從18元8角到38元8角，也是這一帶上班的人樂意接受的。如果不想吃套餐，還有各式面、粉、粥、云吞、三明治。喝的也從竹蔗茅根水、薏米水到港式奶茶、咖啡、花果茶樣樣俱全，吃了飯可以再喝一杯東西，順便休息十幾二十分鐘，然后走回公司，正好消化得差不多，飯后的睏也混過去了。這種地方當(dāng)然人多，十二點到一點半，座位總是滿的，熱氣騰騰，人聲鼎沸。
蘇允沛喜歡這里。她一直一個人吃飯，一方面因為男朋友在外地，沒有人可以一起吃午餐，另一方面，天生一副笑模樣的她其實是輕度社交恐懼癥，不太愿意和同事交朋友，更不愿意邊吃邊聊天，吃飯的時候，她只想自己安安靜靜地享受“吃飯”這件事。一個人吃飯自在，而且在熱氣騰騰的熱鬧中，誰都不注意誰，一個人也不顯眼，讓她覺得很安心。
這種地方吃飯還有一個樂趣，經(jīng)?？梢越嚯x聽到很多有趣的對話。比如有一次，她隔壁桌子的兩個人，應(yīng)該是男女同事，女的抱怨男朋友說：“他說錢都交給他媽媽了，其實就是他自己小氣。不過他這個人一點都不花心的?！蹦械恼f：“媽寶，小氣，這種男人根本沒有人要，怎么花心得起來？他當(dāng)然只有不花心一條出路?！碧K允沛不能當(dāng)場笑出來，只是腹部輕微地抽動了幾下，但一頓飯吃完，心情好很多。
今天是星期二，“本日明星套餐”里面有蘇允沛喜歡的蘿卜牛筋腩套餐。
這個套餐是這樣的：主菜是紅燒牛筋牛腩和蘿卜，很入味，很爛。一個排骨涼瓜湯，用白色小瓷盅盛著，雖然排骨只是一兩塊不規(guī)整的雜骨，而且顏色是廣東燉湯例牌的不好看，但味道不錯，而且是本味。還有一個四喜油面筋，里面有木耳、筍片、香菇陪伴的兩個油面筋。還有一個蔬菜。主食是一團摶成半圓形的米飯，米也不錯，和蘇允沛在家里吃的五常大米不相上下。這樣一個套餐38元8，蘇允沛覺得價格很合理。此刻門口有一些人在排隊，雖然有幾張椅子，但大家都不愿意坐，都站著等。
蘇允沛正在興沖沖地等座位，突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好像是曾經(jīng)很熟悉，但有很長時間沒有遇到過的人，他是……一時想不起來了。她一邊思索，一邊露出了一個含義不確定的微笑：基本上是和陌生人視線相遇、避免尷尬的禮貌微笑，但也隨時可以滑向“好久不見”的驚喜笑容。這時對方也注意到了蘇允沛，似乎也遲疑了一秒鐘，但是馬上露出了含義明確的笑容：“你好啊，老同學(xué)！”這句話一說，蘇允沛想起來了，這不是她高中的同學(xué)嗎？“對對，我們是高中同學(xué)，你叫……”“王力勉?！逼票膸拙淞奶熘?，知道王力勉的公司就在H廣場里，這里就是他的午餐食堂，而蘇允沛告訴他自己在隔壁的大樓，也經(jīng)常來這里吃飯。兩個人一時間有一種重逢的愉快。這時候服務(wù)員來領(lǐng)座，自然而然地把他們當(dāng)成一起來的，就把他們安排在一張小桌子上，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了。
不用和陌生人拼桌了，真好。
一人一托盤的飯菜很快上來了，是一樣的蘿卜牛筋腩套餐。王力勉說：“這個牛肉，和蘿卜燉在一起，真的好吃?！碧K允沛說：“是啊。而且又有牛筋又有牛肉，兩樣都吃到?！蓖趿γ阏f：“就是，兩樣都有，省得糾結(jié)！”蘇允沛用手捂住嘴笑了起來，“就是，要不然我肯定糾結(jié)。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這樣呢！”王力勉說：“怎么會？你沒有那么獨特，好多人都糾結(jié)的。如果這里不是這樣爽爽氣氣來一個牛筋腩套餐，而是賣兩種，一種牛腩套餐，一種牛筋套餐，我估計每到星期二，門口排隊的人進來的速度都變慢了，因為要糾結(jié)??！”蘇允沛趕緊把嘴里的一口菜咽下去，咯咯笑了起來。
一頓飯吃完，兩個人也知道了彼此的午餐規(guī)律。王力勉除了出差，基本上天天在這里吃，而蘇允沛的公司星期一和星期五都忙，會叫外賣或者忙完了隨便吃個餛飩或者超市里買個飯團，所以她一般是周二到周四在這里吃。明天是星期三，于是兩個人約好了明天十二點再一起來吃。蘇允沛說：“就不用和不認識的人拼桌啦?！蓖趿γ阏f：“誰先到誰占位?！眱蓚€人就加了微信和QQ。蘇允沛看到他的名字，心想：還真不記得他叫什么了。王力勉看見蘇允沛的名字，心想：還好剛才只是叫出“老同學(xué)”，要不然就鬧笑話了，因為他看到她的第一個感覺，覺得她是曾經(jīng)坐在自己前面的那個女同學(xué)，好像姓李，叫什么記不清了。誰知道自己連人家的姓也記錯了。
第二天中午，蘇允沛剛到粒粒米門口，微信來了，“進門往里走，左手邊最里面。”她走過去，看見王力勉坐在靠墻的位置，她想：嗯，讓晚到的人坐外面的位置，方便?？墒堑人呓?，他卻站起來，從兩張桌子中間絕不寬裕的縫里走出來，讓她坐到里面那個位置上，自己坐到了外面的位置。蘇允沛說：“為什么要這么麻煩？”王力勉說：“萬一上菜弄臟你衣服。我們今天吃什么？”星期三套餐是油燜大蝦套餐，兩個人也都喜歡，就都點了這一個。
輕松愉快地等餐的時候，蘇允沛說：“你不知道，其實，我有面盲癥的。昨天看你面熟，但要是你不打招呼，我也不敢叫你。”王力勉說：“是嗎？這么巧，我也是面盲癥，重度的！”
“那你怎么認出我了呢？”
“好像是你先認出我的吧？我看見你對我笑的?！?/p>
“我是稀里糊涂隨便笑笑的?！?/p>
“對，面盲癥都心虛，經(jīng)常生怕遇到熟人認不出，所以會先下手為強，先稀里糊涂笑笑再說。這個可以算防御性打招呼?！?/p>
蘇允沛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這時候兩份熱騰騰的油燜大蝦套餐上來了，帶著蔥香和油醬味的鮮香撲上來，兩個人頓時食欲大開，于是開始埋頭吃飯。蘇允沛喜歡先一口氣把蝦殼剝完，然后把蝦一只一只放回湯汁里浸著，然后用濕巾擦手，接下來專心享用剝好的大蝦。但她發(fā)現(xiàn)王力勉是用不銹鋼調(diào)羹很利落地把蝦頭切下來，然后把蝦整只帶殼吃下去。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除了“好吃”“確實”這樣的簡單感嘆，都不怎么說話，估計都是小時候被父母教育過“食不言”的。
到了餐盤收下去，開始喝奶茶的時候，才又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防御性打招呼，會不會也不太好？比如對方倒是和你搭話了，然后你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人，那怎么辦？”蘇允沛說。
“是啊，如果是男人這樣對女人，更傻，人家肯定以為你是閑著也是閑著，隨便撩騷，還很難自證清白?！蓖趿γ阏f。
“女人這樣也很傻啊，人家會覺得你在發(fā)花癡?！?/p>
“要是遇到我，我就不會！我會告訴她，我也是面盲癥，我知道面盲癥有多痛苦，我們會互相同情一番，說不定還能加個微信交個朋友?！?/p>
蘇允沛說：“認錯人要是都遇到像你這樣的人就好了?！?/p>
放松下來，兩個人聊起了高中的往事，卻發(fā)現(xiàn)似乎對不攏。數(shù)學(xué)老師，王力勉說是丁老師，是男的，蘇允沛明明記得是施老師，是女的；高二的春游，蘇允沛說是去佘山，王力勉說高二根本沒有春游。蘇允沛奇怪了，說：“怎么會沒有春游？你把我們延安中學(xué)說得那么慘?！比缓笸趿γ沣蹲×?，“延安中學(xué)？我們不是華模嗎？”一個驚訝的巨浪拍過來，兩個人都被拍得一個趔趄。
蘇允沛還不死心，遲疑地問：“你后來上了哪個大學(xué)？”王力勉說：“同濟。你呢？”蘇允沛說：“我華師大?！本蘩藦氐籽蜎]了他們。等浪頭退去，兩個人好不容易在沙灘上爬起來，重新站穩(wěn)，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互相看了一會兒，同時明白了——他們不是高中同學(xué)，他們也不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們從來就沒有同學(xué)過。他們根本不認識。所謂的重逢，只不過是兩個面盲癥的一次同時發(fā)病。
王力勉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蘇允沛說：“我知道，我知道?！?/p>
王力勉說：“我一般不主動和人家打招呼，昨天覺得很有把握才打招呼的，結(jié)果……”
蘇允沛說：“是我先盯著你看，是我先認錯人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p>
王力勉說：“我知道，我知道。”
蘇允沛說：“我本來不敢和你打招呼，你卻直接叫我老同學(xué)……”
王力勉說：“我記得你姓李，但想不起來你的名字，所以只能那么叫……”“誰姓李？”
“誰是延安中學(xué)的？”
面面相覷?？扌Σ坏谩５@件事滑稽的程度壓倒了尷尬，所以，兩個人終于一起笑了起來，越想越覺得好笑，笑到根本停不下來。
這事太尷尬了，無法解釋，好在兩個人從行為到心理完全同步，所以也不要解釋了。但是這突如其來的巨變需要做點什么來補救來緩沖來適應(yīng)，但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了任何事，除了哈哈大笑。所以他們越笑越響，直到附近的兩桌人都朝他們看過來。
從此他們兩個互稱“老同學(xué)”，這里面包含著自嘲和嘲笑，是他們兩個人自己創(chuàng)造的哏，所以每次一說都會笑起來，顯得每次見面都很高興似的。
王力勉說：“當(dāng)面盲癥遇到面盲癥，就是面盲癥的平方?！碧K允沛說：“鬧出這樣的笑話，實在是丟人丟出了東海，直接丟到太平洋了?！?/p>
因為同病相憐，所以誰對誰都沒有生出鄙視、嫌棄，更不會疑心對方在玩“套路”，所以仍然可以繼續(xù)一起吃飯。
對，就是一起吃飯，就是飯搭子。
雖然不是老同學(xué)，但是兩個人有許多共同點：同歲，都26，都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小囡”，也因此找工作比較有優(yōu)勢，都是本科畢業(yè)就開始工作了。
這樣的人做飯搭子，是再好不過了。他們每星期二到星期四會在一起吃兩到三次飯——一個月總有一兩次在外面辦事情，趕不回來吃飯。所以提前半小時微信里問一聲：“吃嗎？”“吃。”“幾點？”“老時間?！比缓缶腿?，有時候王力勉已經(jīng)占好桌子了，有時候兩個人站在門口等一會兒。每次隨便聊幾句天氣和堵車，偶爾也說說今天的工作順不順利。
人和人就是這樣，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沒有目的，就沒有壓力。飯搭子的好處就在這里：雙方保持無功利的安全距離，因此沒必要表現(xiàn)也沒必要掩飾，很輕松很自在。
蘇允沛有一次自然而然地提起自己的男朋友，王力勉說：“他被公司派去寧波的分公司？那他回來可能會升職?！笨吹酵趿γ氵@樣的反應(yīng)，蘇允沛心里有一種隱秘的高興：反應(yīng)正常，看來對自己沒想法，這個飯搭子可以長久。嘴里回答：“不知道，已經(jīng)去了快一年了，還有一年多?！?/p>
飯搭子之間最主要的話題就是吃。
說到為什么一個人吃午餐，王力勉說：“我不喜歡和同事吃飯。因為同事在一起，肯定會講話，控制不好就會談工作，或者傳辦公室八卦，吃什么都不香?！?/p>
蘇允沛說：“你不喜歡聽八卦？”
王力勉說：“無感。因為有的八卦不是真的，那我為什么要聽要笑？有的八卦是真的，可那是別人人生中的大事情，可能出人命的，我們拿來吃瓜消遣，真的好嗎？何況辦公室的八卦，我奉行一條原則?！?/p>
“什么原則？”
“不知為不知，知之為不知?！?/p>
蘇允沛笑了，覺得他想得很通透，說得很好玩。然后說：“我也不喜歡和同事吃飯，總歸不放松，一頓飯下來，臉都笑得木掉了?！?/p>
“假笑最累，還沒有演出費?！蓖趿γ阊a槍。
他們兩個人笑了起來，這是真的笑。然后蘇允沛說：“不笑了，會嗆著，咱們好好吃飯！”
慢慢地，他們把這幾年吃過的各種好吃的東西回憶了個遍。菜品的色香味、價格，聊得眉飛色舞，也聊到了餐廳，然后漸漸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喜歡過的餐廳和飲食店都不存在了，明明工作才第四年，周圍所有的店都變了，有的店甚至親眼看到它先后變了三次臉，從川菜館變成日本料理，又變成湘菜館，現(xiàn)在是火鍋店。
“經(jīng)常去的店突然關(guān)了門，站在拉下來的卷簾門口，那種感覺，有點像突然被人放了鴿子?！碧K允沛說。
“是啊，每次剛吃出一點感情，點菜摸到一點門道，就又變化了，好像存心不讓人戀舊似的?！?/p>
“戀舊？在上海不可能的。不過很快會發(fā)現(xiàn)新的店，也許更時髦，也許開店搞活動、特別優(yōu)惠，顧客就被吸引過去，趕趕時髦，玩玩概念，很快就把老店給忘了?？腿艘彩菬o情的?！?/p>
王力勉說：“趕時髦，無情，也是被逼的，你不無情，難道不吃飯了嗎？難道要站在關(guān)門了的店門口，一直站成銅像嗎？”
蘇允沛說：“我和我爸媽到歐洲旅行，看到人家有百年老店、老酒館，真喜歡。在那樣的地方，會有老廚師、老酒保、老客人、老座位、老傳統(tǒng)，感覺人的感情就可以扎下根了，人會很安心?！?/p>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有一個老靈魂?！蓖趿γ阏f完，怕她誤會，馬上加了一句：“不過我也是啊，我也是?？吹嚼系胤讲鸬袅耍矚g的店鋪沒有了，會傷感。但是又沒有地方說。好像一個男人這樣多愁善感，說出來也挺搞笑的?！?/p>
蘇允沛說：“說不說都一樣。這么大一個上海，誰在乎我們傷不傷感呢？”
王力勉雙手一攤，“當(dāng)然沒人在乎。所以我們就也做出沒心沒肺的樣子。”
“不然呢？”
兩個人嘆了一口氣。
許多喜新厭舊、無情無義就是這樣來的，因為大城市里一切都在不停地變，所以人也只能跟著變。因為變得快，人也就只能變得快。在效率就是一切的城市里，因為知道回頭、嘆息都沒有用，所以表面上連一次回頭、一聲嘆惜也沒有。但，沒有宣之于口的留戀、傷感和懷舊飄蕩在城市的上空，就像無處不在的一層霧氣。
都說上海的一切都有分寸，這句話肯定不全對，因為上海的夏天熱起來就一點都沒有分寸。
吃飯的時候，蘇允沛忍不住說：“這天真是熱死人，吃不消。柏油路面都融化了?！彼蛔吣敲磧刹铰罚汲龊沽?。
王力勉本來想說：“要不你就躲在公司里吃外賣吧?！币幌牒孟衲睦锊煌?，就沒有說，就事論事地說：“是熱。午餐時間又是氣溫最高的時候。”
蘇允沛說：“你看我這把傘，是超強防紫外光的，廣告說傘下溫度能降十度?！边呎f邊把傘遞過來，王力勉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層全黑的涂層，說：“這么黑乎乎的，還真是‘黑科技’?！碧K允沛說：“我也覺得很厲害的樣子。”她低頭收傘，聽見王力勉說：“據(jù)說夏季應(yīng)該挑選UPF大于40，而且UVA透過率小于5％的傘。”
“你這么專業(yè)？”也許是給女朋友買過這樣的傘吧，蘇允沛想。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他沒有說過，蘇允沛也不好奇。
王力勉說：“不過這些打著黑科技旗號的東西，常常就是好一點點，就貴了很多。這些年，自從有了黑科技這個概念，什么都比過去貴多了。”
蘇允沛被他的新奇說法給逗笑了。
正笑著，蘇允沛的叉燒套餐和王力勉的蝦仁跑蛋套餐來了，蘇允沛說：“你來一片叉燒吧，我還沒動。”王力勉說：“好，謝謝?！比缓笾噶酥肝r仁跑蛋，“來一點？”蘇允沛就也叉了一小團到自己的餐盤上。
兩個人吃飯就是有這個便利，可以自然而然分享菜。別看就是一口，卻能帶來一種非常確切的溫暖感，讓人瞬間覺得不再像一個孤獨的氣泡漂浮在大海之中，而是有了一條小小的船。
飯搭子的存在，可以讓午餐的樂趣大幅提升。這是千真萬確的。
說到戀愛，蘇允沛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面對異地戀。但是男朋友齊月軒突然被公司派到寧波，起初說兩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年半了，卻絲毫沒有讓他回來的消息，而齊月軒也似乎適應(yīng)了那里的生活，不再像一開始那么叫苦不迭和想念上海了，這讓蘇允沛有點悶悶不樂。
齊月軒說，上海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他以后肯定要在上海發(fā)展的，但是男人總得出去闖蕩闖蕩，正好有這個機會，而且自己在總公司沒有太多機會，到了寧波卻很受重視，眼看就要挑大梁，看來也是天意。
蘇允沛問：眼看是多久？挑了大梁之后呢？以后怎么辦？
齊月軒說：當(dāng)然要回上海的。不回上海，父母也不會答應(yīng)。
蘇允沛心里想：上海，就只有你父母嗎？沒有其他人在等你嗎？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她不太愿意說出口。
剛到寧波的時候，齊月軒經(jīng)常說“允寶，我想念你”“現(xiàn)在要是你在就好了”之類的話，蘇允沛一句都舍不得刪，全部保留著。但是正因為這些對話都沒有刪，她慢慢就發(fā)現(xiàn)，分開半年之后，這種話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這種話已經(jīng)沒有了。
他們每天都會聊幾句，兩個地方的天氣，交通，工作順不順利，累不累，煩不煩，然后臨睡前語音通話聊幾句，然后互道晚安。這種在線的方式，讓他們“人在兩地”的感覺似乎沒有那么明確。
但是畢竟不在一個城市。兩個人的關(guān)系看上去沒有什么變化，但是蘇允沛知道，就像一束鮮花，正在徐徐脫去水分，慢慢成為干花。而讓她不痛快的是，齊月軒并沒有迫切地想辦法解決，比如趕緊回上海，或者商量怎么辦。蘇允沛想，如果他兩年以上都不能回上海，他們其實還有出路的：第一條，齊月軒離開現(xiàn)在的公司，回上海另外找工作；第二條，蘇允沛也可以去寧波找工作。雖然絕大多數(shù)上海人都不考慮離開上海，但是蘇允沛覺得，如果一輩子就生活在一個城市也有點沒勁，如果為了男朋友去外地，有一種“為愛走他鄉(xiāng)”的感覺，好像也會讓自己和上海馬路上無數(shù)個女孩子不一樣，因此并不是不可以考慮的。當(dāng)然，如果那樣，父母一定會反對，而且如果去了寧波，最后沒有和齊月軒結(jié)婚，自己就比較沒面子。所以，有許多事情需要兩個人商量的。但是，齊月軒沒有啟動商量頻道，而是一直說“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現(xiàn)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不知道是遲鈍，還是敷衍。
大部分男人覺得現(xiàn)實中的變化和不可控是動蕩，而多數(shù)女人覺得看不到感情的未來、也聽不到對方和自己商量未來，才是動蕩。
而男人總是一根筋的，尤其是年輕的時候，總想著：先讓我對付完面前的這一攤，然后再考慮兩個人的事情。同時決定兩件大事，我怎么應(yīng)付得過來？可惜，人生沒有一個完美的順序。更何況，即使先立業(yè)后成家，立業(yè)談何容易，那是和整個世界角力，更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為了立業(yè)，大多數(shù)男人的好年紀的時間、心力和激情像榨橙汁一樣榨出去，留下皺皺巴巴、筋筋拉拉的橙子渣，怎么可能再做個好戀人？還想認真談個戀愛的女人當(dāng)然會覺得自己被冷落、被忽略。
這還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海面下女性心理巨大的冰山是：誰不要謀一個出路奔一個前程？我就可以把感情放在事業(yè)前面，而你卻不能，明顯是對感情不重視。說到底，你沒有那么愛我。我又不等著你來提供衣食，如果你不能給我明確的、足夠的愛，我又何必遷就和等待？再說了，你弄出一副煞有介事“事業(yè)為重”的樣子，到頭來事業(yè)就比我發(fā)展得好了嗎？并沒有啊。搞笑。唉，無趣。
有經(jīng)驗或者腦子好用的男人不會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而會把自己的忙碌、身不由己和感情聯(lián)系起來，把刻板的朝九晚五或者不停出差的疲于奔命解釋成“為了兩個人的將來而奮斗”，這樣當(dāng)女子覺得孤單、被冷落的時候，就會自動做心理建設(shè)：他這也是為了兩個人的將來在打拼，他很辛苦，我不能不懂事，要好好體諒他……那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兩個人的未來”，就像《一千零一夜》里封住銅瓶子的錫紙，把女人可能翻騰出來的不滿、怨憤和質(zhì)疑封在一個瓶子里，那這些情緒一旦從瓶子里像青煙一樣冒出來，就會飄飄蕩蕩地升到空中，化作一個巨大的魔鬼，幾乎無法對付，更很難讓它回到瓶子里。
很可惜，齊月軒不是這樣的男人，或者說，他還來不及長成這樣的男人。他偶然遇到了蘇允沛，覺得有些喜歡她，然后發(fā)現(xiàn)她好像也喜歡自己，就做了男女朋友。這是都市里常見的一種愛情，合理，平靜，互相捧場，總體順利，雖然沒有覺得自己多幸運，但也覺得還不錯，在一起的時候挺開心，分開了也絕不會活不下去。未來？如果沒有變化，也許他們會結(jié)婚。但兩個人都年齡還小，還不用那么快決定。他沒有想清楚。而且結(jié)婚的事情要看許多外部情況，也不是想就可以想清楚的。然后突然就到了外地，兩個人在物理空間上分開了。蘇允沛有分寸地表示著思念和焦慮，齊月軒也有分寸地解釋著、安撫著，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力做了，蘇允沛是個懂事的女孩子，應(yīng)該也不會認真要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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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一期）
潘向黎，職業(yè)作家，文學(xué)博士。生于福建泉州，十二歲起移居上海至今。出版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愛小丸子》等，專題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散文集《萬念》《如一》等，共三十種。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散文作家、《鐘山》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項。作品五次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作品被譯成英、德、法、俄、日、韓、希臘、蒙古等語種。出版英譯小說集《緬桂花》及俄譯隨筆集《茶可道》?，F(xiàn)供職于上海作家協(xié)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