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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2年第1期|韓浩月:迷茫記
來源:《湖南文學》2022年第1期 | 韓浩月  2022年01月25日08:12

韓浩月,散文作家,文化評論人,影評人。出版有“故鄉(xiāng)三部曲”《錯認他鄉(xiāng)》《世間的陀螺》《我要從所有天空奪回你》等作品二十余種。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獲得者。上海電影節(jié)電影頻道傳媒大獎、白玉蘭獎、華鼎獎等影視獎項選片人、媒體評委。中國電影評論協(xié)會理事。

迷 茫 記

→韓浩月

一位朋友,得了阿爾茨海默癥。不知道用“得了”這個詞來形容合不合適,相比于“患上”,說“得了”還好受一些,就好像走路不小心被絆了一下,沒絆倒,不耽誤繼續(xù)往前走。

也不愿意用“不幸”的態(tài)度,來看待這件事情。不想把它當成一種災難,可是它的確緩慢地、無可阻擋地降臨,像丹尼斯·維倫紐瓦導演的電影《降臨》中深沉宏大的背景音樂一樣,從遠處、從高處、從背后,推進,再推進。

在冬日的一個大風天氣去看他,他送我一幅字(別人委托我向他討要的),而我要送他一副拓片(別人送我,我轉(zhuǎn)送他)。我們約好了在他家樓下見,他告訴我把車停在地庫,然后從某個出口出來,他會在出口處等我。然而那個地庫有兩個出口,當我從假設的那個東出口出來的時候,他跑到了想象中的西出口接我,當我從西出口出來的時候,他又回到了東出口,我們兩個像捉迷藏的孩子那樣,東跑西躲了十多分鐘……

直到我說“你不要走動,讓我跑”。第三次跑出東出口的時候,看見了他站在寒風里,身上穿著單薄的家居棉服??匆娢遥岩粋€牛皮紙袋子交到我手中,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就要回家。我喊住他,把裝裱好的魏碑拓片交給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聽我交代一下來源,他就匆匆走向樓道。我看見他的棉服被風吹得有些飄,心想他可能是怕冷,并不知道,其實從那個時候起,他已經(jīng)開始遺忘了人間許多人和事。

那是二〇二〇年的冬天,疫情斷斷續(xù)續(xù),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年。我們原本一個月至少一次的酒局,變得很難聚齊,尤其是在他開始徹底缺席之后,大家聚會的動力也少了許多。不過,有十多年友情的打底,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陌生,何況,還有聯(lián)系密切的通信工具微信。

每周七天的時間里,至少有三天我們在通微信。多數(shù)情況下,他是在交代稿子的問題,他發(fā)來的公號文章,某一個句子要刪掉,某一個錯別字要改一下。他說完這樣的事情,我會明確地給出“好,收到,馬上改”這類肯定的答復。但過不了一小時,他又會將同樣的話語再發(fā)過來一次,我也在答復的后面加上感嘆號再次回復過去。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發(fā)來了“謝謝”的動圖,來自多年老友的“謝謝”讓我覺得尷尬,為了化解一下,也發(fā)了“耶”或“干杯”的動圖過去,于是,有時候聊著聊著我倆就開始斗起圖來,一斗就是一長串。

一個遠方的我們共同的朋友打電話過來,問詢他的狀況是否屬實,我沉默了幾秒說“是的”,她哭了,繼而跟她說到我和他經(jīng)常斗圖的事情,她又破涕為笑。阿爾茨海默癥,阿爾茨海默癥嘛,我們早晚有一天,也會走在這條路上的,希望到那個時候,我們都還能記得用斗圖來打發(fā)時光。

二〇二一年的冬天,在一個朋友家的別墅聚會,他來了,我們輕聲說著話。我輕聲地問,他輕聲地答,審慎說出的語句,像兩件皮很薄的清脆瓷器在空氣中碰撞,碰到,碎了,我們把它們撿起來,粘合之后再次放到空氣中碰撞。他總是有肩膀往回退縮的輕微動作。我想凝視他的眼睛,好不容易逮到一次他的眼神,他的眼睛整體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清亮,只是多了些迷茫,那迷茫像早上山間的晨霧,不多,飄忽,可總是散不去。

后來他躺在大玻璃窗下的沙發(fā)上休息,向外看著不停走動的家養(yǎng)大白鵝,如釋重負的樣子。我們在旁邊的茶桌上喝著茶,偶爾向他喊話,“你到底來不來喝啊”,他不回答,靜靜地想著事情。

他穿著紅色的外套。窗外的人工湖,被玻璃映射得更加波光粼粼,那些光在無限地擴大、外延,大白鵝展動翅膀的那個瞬間,我看見了時間的大海,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我們都成為了困在時間里的人,我們所在的地方,成了一座孤島,而他的紅外套,是孤島上唯一鮮明的旗幟……

有人喊我的名字,“韓浩月,韓浩月,喝酒”,我從迷茫中醒來,看見桌子對面有人跟我舉杯,他是聚會上剛剛認識的人,我花費了一點時間努力記住了他的名字,但在他找我喝酒的那個瞬間,他的名字仿佛被無形的東西吞噬,我尷尬地起身,走到他的身旁跟他碰杯,嘴里說著“敬您,敬您”?;氐阶约鹤簧系臅r候,我打開手機,找到專為聚會建的一個小群,找到了他的名字,那個時刻,我回到了清醒當中。

忘記了是在哪個城市的高鐵中轉(zhuǎn)站,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局促、不安和孤獨,感到頭暈目眩,仿佛不像是在地球,好比穿越到了某個時空,我成了被丟棄出隊伍的旅人,焦慮地前后張望,想要抓住一個人隨便問一個問題,可路過的人走路的速度都太快了,我親眼看到一個挎著籃子的大嬸,都以貌似七十碼的速度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根本沒法讓她停下來交談幾句。

很少坐高鐵,平時出遠門,要么是飛機,要么是自駕。第一次坐飛機給我留下不太好的體驗,這么多年一直深刻地停留在腦海里。要尋找對應航空公司的柜臺,去排隊打印登機牌;要找安檢入口,并且在去安檢的通道中,不斷在登機牌上搜索候機口——雖然工作人員在登機牌上標示候機口的位置畫了一個圈,但該死的每次我都沒法一下看清這個圈畫在哪里,第一次找到之后,想要第二次查看,又得重新再找一次。有時候還要坐擺渡車,啥是擺渡車,是百度生產(chǎn)的車嗎?機場不是建在陸地上嗎,怎么和船搞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機場擺渡車是干嗎用的這個笑話,曾被朋友講了好幾年。

我特別喜歡小的機場。小機場太可愛了,一切都是迷你的,五分鐘轉(zhuǎn)個圈就把機場逛完了,進了大廳就可以直奔柜臺,拿到登機牌轉(zhuǎn)個身就是安檢口——通常還沒什么人排隊,起飛也比較準時。而且小機場的飛行員在飛行的時候似乎也更利落一些,有種天闊任鳥飛的自在與豪爽——這更符合我在農(nóng)村生活的體驗,少年時扛著鋤頭去玉米地鋤地,出了村口,天地頓寬,怎么奔跑都沒關(guān)系,驚起一灘雀鳥。

那次在高鐵中轉(zhuǎn)站的體驗,精準地喚醒了我已經(jīng)遙遠的農(nóng)民身份。盡管我經(jīng)常自嘲骨子里的農(nóng)民意識與長久難以去除的鄉(xiāng)村生活習慣,但事實上這個人如果坐在你面前,如果他不刻意強調(diào)的話,幾乎沒人會覺得三十多年前他的腿還經(jīng)常被埋進泥土里。城市把我變成一個喝星巴克、用蘋果手機、走進五星級酒店也不再左顧右盼的中年職員。城市生活的規(guī)劃和教訓,使得我處在日常生活的運轉(zhuǎn)軌道當中時,一切會安排得有條不紊。但高鐵中轉(zhuǎn)站破壞了我好不容易在城市里獲得的安全感,它甚至讓我在某一刻覺得自己赤身裸體,雖然旁邊的人沒有一個拿正眼瞧我,但還是讓我覺得羞赧無比。

不得不說我國的高鐵中轉(zhuǎn)站建設實在太扎實、太超前了,它不像是建設于三兩年前的建筑物。如果允許我做一個大膽的想象的話,我認為它出現(xiàn)于二〇五〇年更能符合我的接受度。

之所以數(shù)度強調(diào)高鐵中轉(zhuǎn)站而非高鐵站,是因為中轉(zhuǎn)站只是高鐵的一部分,它為從一個城市跨往另一個城市但兩個城市又暫時沒實現(xiàn)直達的旅客提供中轉(zhuǎn)服務。它其實是整座高鐵站中一個比較小的組成部分,簡單地說,是一個半封閉性質(zhì)的通道。通常我們認為,通道都是狹窄的,比如城市兩座大廈之間的過道,比如馬路下面的地下通道,因為狹窄,我們早已養(yǎng)成遇到通道便快速通過的習慣,以免人群堆積。

但這座高鐵中轉(zhuǎn)站的通道實在是開得太寬了,寬得像北京的一條大馬路,站在這邊說話對面會聽不見,是需要配合著打手勢才能實現(xiàn)溝通的那種寬。我是在剛進入通道第一米的那個瞬間,產(chǎn)生踏空感的,面對這么寬的通道,我瞬間忘記了自己的下一程該往哪里去。我手機里的轉(zhuǎn)站信息清晰地寫著轉(zhuǎn)站入口是18(也可能是28),一眼望去,一排印刷在白色標記牌上的紅色數(shù)字,犬牙交錯地出現(xiàn)在視線里,我要去的入口肯定在這一堆數(shù)字之間,我要找到它。

我舉著手機像舉著探測儀器抑或舉著保護自己的手雷一般向前進。經(jīng)過第一條通道時,用視線的余光看見有高鐵已經(jīng)完成了乘客的換站工作,開始“起飛”——是的,就像飛行員拉升起飛桿那樣,想象中,高鐵駕駛員也拉動了他的起飛桿,列車在鐵軌上以飛一般的速度飛了起來。飛機也好,動車也好,起步的那幾分鐘動靜是最大的,所以出處為《新唐書·南蠻傳中·南詔下》中的“呼嘯”這個詞,在古代被形容為風聲、喊聲、笛子聲、武林人士召集好友打群架時的聲音,而在現(xiàn)代常被用于交通工具身上。

一個寫作者的本能,讓我哪怕意識到自己的緊張與焦慮正在體內(nèi)落葉一般呼嘯、聚集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去觀察眼睛所看到的景象。這條中轉(zhuǎn)通道不僅寬,而且高,高得像教堂的大廳,像夏天中午的晴空,一個成年人向上扔一粒石子,也沒法輕松做到讓石子觸頂。這種高與寬,帶給個體最大的感受,就是覺得自己像只螞蟻,一只徒勞的螞蟻,怎么也追不上、搭不上時代列車的螞蟻。

通道一側(cè)的諸多分岔口,被設計成了拱形門的形狀,這使得它們看上去更具備一種神圣感與莊嚴感。配合這種神圣與莊嚴,乘客必須回報以虔誠與尊重,而尊重的最好方式就是加快通行速度與通行效率。一切都在以精密的形式運轉(zhuǎn)著,在我短暫而又聚焦度很高的觀察里,列車停下了,車內(nèi)人魚貫而出,有人把半個身子探出來,用手捏著煙屁股狠狠地抽了幾口,然后飛快地跑出來把煙蒂扔進垃圾桶再飛快地跑回去,再晚一步列車員就會吹響他的哨子了。車外的人快速有序地進入,在可能連一分鐘都不到的時間里,列車就完成了它的裝卸,像一只精力旺盛的、飛躍到一半不得不落地的、弓腰駝背的貓一樣,把剩下的這一半力氣,一鼓作氣地“發(fā)射”了出去。

我必須要在十五分鐘時間內(nèi)完成換乘,所以不能把太多時間用于滿足好奇心方面,如果時間充足,我可以停留大半天,在這里感受科幻大片一樣的感覺。我一邊不停地記錄與攝入信息,一邊用焦急的步伐趕往自己的18(或28)通道,好在頭腦當中一貫冷靜的那個部分,在空曠與宏大帶來的迷茫中起到了探照燈的作用,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換乘通道,緊三步慢兩步地轉(zhuǎn)入了一個人群聚集口,乘客們在此接受二次檢票。

一個女人絕望的哭聲從人群邊上傳來,這邊的一群人大約二三十人,她自己在那邊組成了“一群人”,這邊的一群人在看著那邊孤獨的“一群人”。之所以把她形容成“一群人”,是因為在她哭泣的聲音里,我瞬間分辨出了或?qū)儆谒虿粚儆谒闹T多身份,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位母親,一個很少出門的農(nóng)婦,一個從中年奔向老年的中老年人。她的哭聲在告訴我許多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在當時我沒法思索,現(xiàn)在可以推測:她可能要去目的地所在城市看望自己上大學的女兒,她的女兒遇到了麻煩需要她去解決;她可能是去一個從未到過的城市看望她離異多年的丈夫,在死之前他希望再見她一面……太多太多可能性了,沒法一一假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被擋在了二次檢票口的門外。

是身份證丟了嗎?是健康碼的顏色變了嗎?是不知道怎么從手機里調(diào)出電子客票了嗎?時間并不允許我過去問她一下,因為我要在幾十秒的時間里讓安檢人員查看健康碼,刷身份證進站。她的哭聲總共在我耳邊響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可是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哭聲在回繞。是的,一個陌生人的傷心與絕望,是如此能夠深刻地刻入另一個陌生人的腦海。

坐在動車座位上的時候,松了一口氣,但整個人并沒有輕松下來,剛剛過去的一切,在迅速地縮小,凝聚成一小團,逐漸變灰變暗,朝著記憶深處消失。我們的記憶,我們的大腦,其實也是片大海,可以分為淺海與深海、前海與后海,在寂靜的深海處,停留著太多聲音、影像、故事與往事的殘骸,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會被翻騰上來,但大多數(shù)時候(百分之九十九),它們?nèi)缤瘮〉膹N余垃圾一樣,慢慢地分解、消失……與此同時,淺海與前海的沙灘上,陽光正好,孩子歡鬧,遮陽傘五顏六色,音樂若隱若現(xiàn)。

迷茫與混沌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迷茫的體積很大,重量又很輕,有一部美國電影,說的是一個小鎮(zhèn)遭遇大霧包圍,電影里的人從始至終都沒有走出那片大霧,看完它之后每次想到迷茫這個詞,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這部電影的畫面。我記不得電影的名字了。

混沌很小,很重,像一棵千年大樹的一個切面,再精確一點形容,就像一塊用了許久的老切菜板,油膩,混濁,不透氣,看著就讓人分外壓抑?;煦鐚儆谀贻p人,迷茫屬于中年人,什么屬于老年人?我還沒體驗過,我猜,那恐怕是清澈。之所以這么猜,是給當下的自己一個暗示:往清澈的方向走,老了之后,把自己變成一攤水、一汪水、一滴水,某個時刻太陽光斑一閃,這清澈就消失了,多好。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混沌,是二十來歲時在我們市里的一個十字街頭,喝醉了,先是在街角的公用電話亭,不停給一位朋友打電話,邀請他出來喝酒,他說他正在上班,我說上什么班啊,上班有喝酒重要嗎?打了幾次之后,電話就再也沒人接了,估計他是把電話線拔了。

于是我很傷心(其實是為撒酒瘋找借口),于是我在我們市里一個交通最為擁擠的十字街頭,把自己兜里有的東西都掏了出來,一邊掏一邊扔,身份證,扔了,錢包,扔了,回縣城的車票,扔了,這些東西扔完之后,感覺把自己也扔了。在意識到再無其他可丟棄的時候,酒醒了,我看見街心站著一個傻瓜,在一番張牙舞爪之后,正垂頭喪氣不知所終,不遠處的警察正在向他逼近。我看見天空盛大、空氣透明,我的五官之間,有不遠處小樹林傳來的花香鳥語在游動。我看見一些東西在從我的身體里撤退,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屬于一個年輕人的混沌,如同一個硬殼一樣,破碎了。

曾經(jīng)被我打電話邀請出來喝酒的那位朋友,幾年前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去世了。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開車走在高速公路上,心里特別痛苦,但車速一如既往,服務區(qū)還遠,沒法停下來大哭一場。雖然我們已經(jīng)多年不再聯(lián)系,但這個事件重新又把我推到了那個時間段。在人開始輕視一切的時候,唯有死亡能帶來一錘重擊。從那之后,每每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都會產(chǎn)生一種迷茫的狀態(tài)(或者叫惆悵也行),希望能夠一直開到世界盡頭,看看那邊,是不是有人在等我。

我居住的公寓樓背后,就有一條高速公路,通過陽臺的窗戶,高速公路上的狀況一覽無余。疫情嚴重困守家中的時候,我時常在陽臺上放一張馬扎,坐在那里向外看許久。我的兩只貓有時候也會陪伴左右,怔怔地望著窗外。

某一天,我把窗外空空蕩蕩的高速公路拍成了一張照片,發(fā)給我那位得了阿爾茨海默癥的朋友看——只有一張照片,沒有附加任何留言,他沒有回復我。

但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