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拖雷:尋母記
來源:《廣州文藝》2021年第4期 | 拖雷  2022年01月26日08:09

地上起了一陣小旋風,一蹦一蹦的,不一會兒,就不見了,像個過路的魂。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叫花村的地方,這里既沒花又沒草,搞不清是誰起的名字,為什么叫花村。滿眼都是灰突突的,山灰突突,房子灰突突,連老天也是灰突突的。

此時,一大片烏云正像灰色的羊群從西北方彌漫過來。

在村口,我遇到了一個小矮子,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在看我。這里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手里舉著一根蒿子草,在臉上拂擺著。開始時我以為他是個孩子,走近了才看見他唇上濃厚的胡子,他是個成年人,也就是書上通常所說的侏儒。他見我走近了,有點不自在,扔掉手里的蒿子草,然后將兩只手相互插在袖管里,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有點緊張且不懷好意,我微笑地遞了根煙給他。

你是這個村子的人?我問他。

他并沒有抽,而是將煙別在了耳朵上面,然后點點頭。

我問,你認識一個叫劉蘭蘭的人嗎?七十多歲,也可能八十多歲,是個女的。

女的?他舔了嘴唇,讓我驚奇的是他的舌頭很長,幾乎能夠到鼻子。

我很誠懇地看著他,你能幫我嗎,找到了我給你錢。說著,我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你找她干什么?

我皺了下眉,他問得確實有點多余,我很快把錢又裝回口袋,我加重了口氣,你到底認不認識?

他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說不認識。

我覺得這個小矮子是個腦子有毛病的人,不能和這種人磨太長時間,就在我轉(zhuǎn)過身,準備往村子走時,他突然說,這個村子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劉蘭蘭,不信你去問瞎四奶奶。

瞎四奶奶?

就這樣,我跟著小矮子到了瞎四奶奶的家,那是一個低矮的小土房,屋子里有電燈,瓦數(shù)不大,說是昏暗也可以。在這種光線之下,我?guī)缀蹩床磺逑顾哪棠痰哪?,能聽見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很尖很亮,她在斥罵著小矮子,滾出去,你每天就盼我死,來貪圖我的寶貝。

小矮子有點狼狽,他驚慌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聲地走了。我只好大聲對瞎四奶奶說,我是外地人,有事找您。

里面的咒罵聲平息了,我畢恭畢敬地走到了瞎四奶奶面前,把自己的來意對她說了。

她尖亮的聲音又發(fā)了出來,你說你找誰?

我說,劉蘭蘭。

我說完以后,屋里一片寂靜,這寂靜讓我覺得有希望,果真,瞎四奶奶張了口,你找她干什么?

是我大讓找的。

你大是叫個甚?

我把我大的名字告訴了她。

我認識你大。

我心里一陣歡喜,感覺這次沒白跑。

他人呢?

死了,就在不久前。我說。

就著燈光,我看見眼前瞎四奶奶的瞎眼,并不是閉著的,而是睜著的,只不過眼球很渾濁,像有顆花瓣的玻璃球,她的嘴整體陷了進去,嘴唇上布滿了褶皺,她說話的時候,只能看見一條小小的舌頭在嘴里轉(zhuǎn)動著。

她的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像傳說中的摸骨術(shù)那樣,她的手從我手臂一直摩挲到我臉上,這讓我很不自在。

我見你大的時候,他那時候要比你小,二十出頭吧,應(yīng)該是,臉的棱角和你差不多,長你們這種臉的人,倔,你大就是倔……你大是從南面來的,到這里是放羊的,花村的羊都是你大一個人放……你大是個能人,能人懂嗎,就是會做的事多,連鐵鍋漏了,你大都能鉚,你說你大是不是能人……

瞎四奶奶的這些話,事實上我小時候就聽我大說過,我大說他去花村打過草,放過羊……

那你也見過劉蘭蘭?

瞎四奶奶說,見過,你大身邊曾經(jīng)有個女人,她是不是劉蘭蘭,不知道,那個女人不是花村的人,是外面來的,來這里的時候,挺著大肚子。這個女人就在山坡西面的舊土房里住著,家里收拾得很干凈。那會兒你大一個后生,沒事就往人家家里跑。你大臉皮厚,也不怕人說笑,后來人們都說女人肚子里的娃,就是你大的,你大不跟人狡辯。

那是不是我大種下的?

瞎四奶奶撲哧笑了一下,看上去有點羞澀,你這個灰猴,是不是你得去問你大。

我聽見外面響了聲雷,隨后噼里啪啦的雨滴聲從窗戶傳了進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潮濕的氣息涌進屋內(nèi)。

那后來呢?

后來那個女人走了,拖著大肚子,聽她說她是從婆婆家里跑出來的,她是個童養(yǎng)媳,實在受不了婆家的苦,就跑了出來,跑出來的時候,她還偷了婆家一對鐲子……這些都是你大說的,你大還說,她的家人在找她,說找到她后,非得把她腿打斷,看她再跑。

鐲子?我看著瞎四奶奶,什么樣的?

我沒見過,聽人說過,是一對紅珊瑚手鐲。瞎四奶奶用手揉了揉空洞的眼睛,說,那個可憐的女人走了以后,你大放下滿山坡的羊群,人也不見了。有人說,你大跟著那女人走了;也有人說,那女人生娃時大出血,保住了娃娃,沒保住大人……

有關(guān)我去花村的起因,就是我大臨終前的一句話。

入秋后,我大身體垮了,他像一截發(fā)朽的木頭,被時間之水一點點地漚爛。先是心臟,然后是肺,都在一點點衰竭,鮮活的氣息從他身上漸漸褪去。進了醫(yī)院后,他不時地出現(xiàn)昏迷,不吃不喝已經(jīng)有三四天了,能維持他生命的,只能是氧氣和流食。躺在病床上的我大,氧氣罩經(jīng)常有一層迷離的霧,那些霧氣隨著他的呼吸,一會兒變輕一會兒變重,他的眼睛始終緊閉著,跟死了差不多。

昏迷了幾天,那天我大突然一下子清醒過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正好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

我大醒來之后,先是動了下脖頸,看見我在他身邊,就微微抬起左臂。我明白,他在示意我,將氧氣罩摘下來,要和我說會兒話。

摘下他的氧氣罩時,他臉上有道深痕,那是氧氣罩壓出來的。我用一條濕毛巾,擦凈他眼角堆積的眼屎后,他人很精神,眼睛格外亮。他的舌頭由于霧化的原因,有點發(fā)僵,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其間我看見我大的眼睛,有點不安,不時地瞟著門外,我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就跟他說,我媽買燒紙去了,今天是七月十五日。

我大似乎想說什么,因為激動,咳嗽了一下,一串渾濁的痰像蟲子一樣從嗓子里爬出來,我趕緊用紙給他擦凈,吐完以后,他感覺舒服多了,把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抓住我的手說,跟你……說件事……他大口喘著氣,不……許你……跟你媽……說。

他臉上的神情很神秘,這種神秘點燃了我,我精神為之一振,猜想是不是他有一大筆錢在快咽氣的時候交給我。也就是說,這個時候我很緊張,額頭和手心都出了不少汗。還猜想這錢,估計我媽不知道,他是要背著我媽給我。

你說吧,我不說出去。

說完,我的心噗噗地狂跳,這么多年我窮得要命,我盡量掩飾臉上期待的喜悅,不光喜悅,我也很擔心,擔心這個時候,我大話說到一半突然咽了氣,把剩下的話帶進了陰間,那樣的話,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大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這一次比剛才猛烈,我聽見他的胸腔里有破鼓爛鑼在響。我用手捶著他的破鼓爛鑼,過了一會兒,我大擺了下手,我就停止了動作,趕緊給我大掖了掖被角,告誡自己,不能顯得太著急,就是他留給我金山銀山,也不能著急。

我大長長地喘了口氣,他說話了,他的聲音很小,很細,跟他出氣一般,我爬在他的嘴上聽了半天,一句沒聽清。

我就對他說,你大聲點,我聽不清。

我大在攢力氣,停了一會兒,他提高了嗓音對我說,這一回我聽得真真切切,他說,我……還有一個……女人。

我愣住了,不是因為他還有一個老婆的事,而是他臨走前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么一件事。都是什么時候了,說這些有什么用?當然愣住的原因還有一些不小的失望,我以為他會說點意外之喜,可他突然蹦出來一個老婆。

她……是你的親媽。

我覺得我大糊涂了,我媽出去了,怎么會又出來個媽?

我大又開始大口喘著氣,從他的表情看,現(xiàn)在這個媽一定是他后娶的。

我有點不敢再看眼前這個人,他一下子陌生起來。我抓著他的手,有點怨氣地說,那我現(xiàn)在的媽咋也沒跟我說過。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這事你媽一點都不知道,我隱瞞了你和你媽有三十多年,我跟她說你是我撿回來的。說著,他的眼睛里擠出兩滴渾濁的老淚。

他一哭,我的心里也跟亂麻一樣,我怎么會是撿來的,這么多年,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大的氣力有些不夠了,發(fā)光的眼神漸漸滅了,跟外面霧蒙蒙的天氣差不多,也就是我想繼續(xù)再問下去的時候,窗外傳來了雷聲,一道閃電過后,一場瓢潑大雨瘋狂地來臨了,它掩蓋了我的聲音。我大抓住我的手,很用力,他的聲音徹底淹沒在外面的雨聲之中。我只能看見我大的臉皮呼啦呼啦地響著,像一層快要吹破的窗戶紙。

他說,她來了。

我沒搞清楚我大的話,就問誰來了?

我把耳朵貼在我大的嘴上,費了半天勁,我聽見他吐出一個名字:劉蘭蘭。

劉蘭蘭?我急切地問他,劉蘭蘭是誰?

我大沒有力氣說話了,他張了張嘴,眼睛不斷放大,仿佛那個叫劉蘭蘭的女人真的來了。

后來他就昏迷了。

就這樣沒幾天,我大留下一個巨大的疑問,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感覺自己成了沒魂的鬼。

如果瞎四奶奶說的是真的,我無疑就是劉蘭蘭肚子里的那個孩子??赡莻€瞎四奶奶的話是真的嗎?那幾天,我反復(fù)咀嚼著我大臨終前的話,想從他只言片語中找到些有用的話,想來想去,什么都沒有,除了一個叫劉蘭蘭的名字外,什么線索都沒有。我大真是害人,話說了一半就走了,你走了不要緊,可我呢,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你說呀?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真想從墳里把我大揪出來,好好問問他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我悶了很長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基本沒跟人說過話,不光不說話,我連看別人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這么說吧,我除了吃飯拉屎,就是躺在炕上想著我大和劉蘭蘭的事。

那幾天,我翻看過家里能找到的東西,看看有沒有關(guān)于我大和劉蘭蘭的痕跡,什么都沒有。在戶口本上面,我的信息準確無誤,后來我又翻出一張紙,那時公社給他們開具的結(jié)婚證明,在這張發(fā)霉的快要爛掉的結(jié)婚證明上,上面的照片很小,年輕有點羞澀的我大跟我媽規(guī)矩地站在鏡頭前,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出生時間是在他們結(jié)婚后的第三個月。這樣推算的話,他們懷上我應(yīng)該是未婚先孕,這可能嗎?如果不可能,我堅定了我大臨終前的話。

假如事情還原,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結(jié)婚后的某一天,我大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抱到我媽面前,說是路上撿的,怪可憐的,希望我媽把他收養(yǎng)了。心軟的我媽沒多想,就把我留了下來……

為了進一步證實我的猜想,我翻看家里的相冊時,結(jié)果是,我跟我媽長相上確實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以前我也發(fā)現(xiàn)過,比如我媽是高鼻子,我是蒜頭鼻;我媽是方臉,我是細長臉……我問過我媽,她說你是隨了你爹。她的話擋住了我的疑問,我再也沒問過。

打發(fā)完我大后,有天夜里,我夢見我大,他還活著,就跟他臨死前一樣,不同的是,他不是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而是躺在我家的炕上。我呢,就守在他的身邊,突然我大坐了起來,我嚇了一跳。我大用手指了指屋頂,然后咣當一下又躺下了。我大手指的方向是用報紙糊的仰層,仰層北角有一個破洞,那個破洞我小時候就有,我不知道我大為什么指著那個破洞,我就站起身走過去,朝里面看了看,黑乎乎的。我大看著我,他的表情告訴我那里面有什么東西,你去取一下。能有什么呢,我踮起腳尖,還好,我的手正好能伸進去,邊上什么也沒有。我又看了一眼我大,我大還在用眼神鼓勵我,繼續(xù)掏呀,我的手就繼續(xù)往里摸,摸著摸著,我的手突然被什么咬了一下,一陣生疼,我一下醒了。

說實話,我醒來以后,心里很失落。

房頂那個破洞確實還在,跟夢里的一模一樣。我懷疑那里確實藏著什么東西,不然的話,夢里我大為什么臨終前要指向那里?我激動起來,霍地一下從炕上站起來,踮起腳尖,把手伸了進去,意外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在里面摸到了一個小布包,拿著這個小布包,我有點恍惚,我確定自己不是在夢里,是在現(xiàn)實里。

小布包上滿是塵土,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期待里面出現(xiàn)一個顏色不一樣的小布包。事情沒有那樣發(fā)生,里面出現(xiàn)了一只手鐲,紅紅的,像紅珊瑚質(zhì)地的。我端著它,一屁股坐在炕上。

在那塊褪了色的紅布上,我還看見“花村”兩個字。

我想不通這個紅珊瑚手鐲為什么會藏在屋頂?shù)难鰧又?,難道我媽不知道?

那幾天,沒事的時候,我就到我大的墳前坐著,我大的墳在村西面,墳地靜悄悄的,我跪在我大的墳前,給我大燒紙,在煙和紙灰中,我感覺眼前這堆黃土就像我大,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我說,我大呀,你走就走了,為什么告訴我這件破事?

我還說,你知道嗎,就是為了你的話,我茶飯不思,每天活得像個鬼,你說話呀!

我知道自己說這些屁用都沒有,死了的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我就接著說,那個房頂上的手鐲是咋回事,它怎么會放在房頂上?

突然墳里傳來聲響,我以為我大在墳里說話了,可仔細一聽,是墳后的那棵樹苗上掛著引幡在撲啦啦地響。

是不是我大在催我去找劉蘭蘭?

我想說,大呀,世界這么大,你讓我去哪兒找這個叫花村的地方?

當我在花村里四處找劉蘭蘭時,我接到了老家我媳婦的電話,她聲音很著急,她說你媽突然不認識人了。

這個消息嚇了我一跳,以前我媽有點老糊涂毛病,不嚴重,這一回真是厲害了,到了不認識人的地步。我馬上放棄了繼續(xù)尋找我的生母的念頭,急匆匆地往老家趕。

跟我媳婦描述的差不多,我媽呆呆地坐在炕上的一角,這個地方是家里陽光最充足的地方,我媽盤著腿,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木頭一樣坐在那里。我站在我媽面前問,你這是咋了?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媽問,你是誰啦?我就對她說,我是你兒。我媽說,我兒去城里了,你去城里找他去哇。

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淚怎么也管不住了,我媽咋連我也認不出來,她這是咋了?

我抓住我媽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問她這是咋了,以前還是好好的。她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像看個陌生人一樣。我媽確實不認識我了,我聽人說過,這病叫老年癡呆癥,村里有好幾個老人得過這樣的病。

我不敢耽誤,把我媽接到城里的醫(yī)院做檢查。檢查結(jié)果確實是老年癡呆癥。

說起我媽的病,我觀察過她,有些事情不是全忘了,清醒一會兒,糊涂一會兒。說實話,面對我媽的病,我有時候覺得她不是真糊涂了,是裝的,她的樣子沒變,該吃吃該喝喝,生活上一點沒受影響,可發(fā)作的時候,確實能嚇人一跳。比如傍晚時,她正坐著的時候,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來,說,不行不行,我回去還給那個老漢做飯呢。我媽說的老漢是我大,我見她著急的樣子,就跟她說,媽,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大早沒了。我媽愣在那里,過了好長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才緩慢地坐下。

出了醫(yī)院,我媽多數(shù)時候,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坐在城里我家的陽臺上,盯著外面的景色走神,事實上窗外根本沒有什么景色,是一片不高不低的樓房,我媽就盯著這些樓房發(fā)呆。

有一天,只有我和我媽在家,我問起了劉蘭蘭的事。

我媽怔怔地看著我。

您真不認識她?

我媽還是沒有表情。

我就把我大留下的那只紅珊瑚手鐲拿出來,遞到她的面前。

她拿住那只手鐲,眼睛先是活眨了下,似乎要亮起來,但很快就黯淡下來。讓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準備將這只手鐲拿回來的時候,她突然將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咔嚓一聲,摔成三四截。我蹲在地上,心疼地把這個東西撿起來。越看我一肚子的火越旺,要知道這個我大唯一留下來的念想,居然被我媽摔爛了,我站起身來,大聲說著,好好的東西,你干嗎要摔它???

我的聲音顯然把我媽嚇壞了,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嚇得渾身發(fā)抖,眼睛里充滿了驚恐。我擔心自己的聲音會嚇壞她,就忍住不再說了。說實話,那段時間,我很苦惱,劉蘭蘭沒找到,我媽如今又變成六親不認的模樣,我有時候覺得是不是自找苦頭,什么親媽后媽的,找什么找,說不定就是我大臨死前在胡說。

那幾天,我沒事就找劉福貴喝酒,劉福貴算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喝酒的時候,我就把家里發(fā)生的一切跟他說了。他聽完之后,洞察天機般地說,這事你還得去辦。

為什么?

因為是你大臨走前的囑咐,你不辦,你的心會永遠不安的。

也許他跟我媽一樣糊涂了呢?

糊涂?不可能,糊涂的話,那手鐲的事你給我解釋一下。

我啞口無言。

接下來的喝酒就不是喝酒,是哀求,我對劉福貴說,你看在咱倆多年朋友的份上,這事你得幫幫我,真的,我一天不找到劉蘭蘭,就吃不香,睡不著一天……

劉福貴可能被我的話感動了,他說我有個姨姨是大仙,我領(lǐng)你去找找她。

第二天,我和劉福貴提著水果到了他姨姨家。他姨姨住的地方并不遠,但路很難走,拐彎抹角的,到了一片城中村的平房后,劉福貴說到了。劉福貴敲門,門開了,里面出來一個瘸腿的中年人,他看上去不像劉福貴的姨夫,劉福貴跟那人低語了幾句,我倆跟著那人進了院子里,院子不大,里面堆放著各種雜物。

我還沒說話,那個瘸腿的中年人讓我在院中央的水池把手洗干凈,我洗完了,他遞過來一沓黃表紙,領(lǐng)我到一個南房。屋子里很黑,等我適應(yīng)了光線后,瘸腿讓我跪在一個神像前把紙燒了,我心想,看看眼前的神像是誰。

那個瘸腿說,你心要誠,快燒。

我就不敢再作聲,按照他的吩咐,把紙點著。

你閉上眼,想你要實現(xiàn)的事。

我就閉上眼,腦子想我大臨死前的話。

燒完紙,瘸腿領(lǐng)著我和劉福貴進了北房,也就是正房,在房里我看見了劉福貴的姨姨。他姨姨留著寸頭,像是剛服完刑的女犯人,面色黝黑,連嘴唇都是黑的,她手里夾著一根煙,一臉漠然地看著劉福貴,全然不像親戚。劉福貴把我的情況跟他姨姨說了,他姨姨吐了口煙說,按道理我是不能算死人的仙,這不是傷神,是折陽壽。

我趕緊把準備好的五百塊錢放在她面前,然后又說了一大堆可憐的話。

劉福貴的姨姨似乎動了菩薩心,她說行了,你既然是福貴的朋友,我就是折壽,也去請上一次。

她話剛說完,兩只眼睛朝上一翻,渾身哆嗦起來,我被她的樣子嚇壞了,又不敢吱聲。那個瘸腿的中年人一下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我和劉福貴也跟著跪在地上,屋里安靜極了,劉福貴的姨姨仍在渾身打擺子,看這樣子,她的魂已經(jīng)飛到了天庭。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我嚇了一跳,劉福貴也嚇了一跳,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慌忙掛掉電話。

要命的是,電話剛掛掉,又響了起來。

我一看,來電話的是我老婆。

我還是掛了。

等我再抬頭的時候,劉福貴的姨姨已經(jīng)跟正常人一樣,她的樣子像是剛睡醒,不,是被電話吵醒的。她又點著根煙,大聲問,誰的電話在響?

我趕緊跟她解釋,是我的。劉福貴的姨姨說,真討厭,我正跟天上的仙把你的情況說完,仙正要告訴我去哪兒找,只說了“花”字,你的電話就響了。仙一臉怒氣,轉(zhuǎn)身就走,這以后就慘了,我也不好見她老人家了……

從劉福貴的姨姨家出來,劉福貴埋怨了我一路,我也有點搓火,我老婆電話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請仙的時候來。我把電話撥了回去,電話接通后,我還沒張口,我老婆的聲音像是著了火。

你媽丟了。

我老婆一點沒開玩笑,我媽真的丟了。

按照我老婆的話,她上班前,我媽還老老實實地坐在陽臺的座位上,等她下班回家后,見屋門大開著,以為我老家來了什么人,一進屋,屋里沒有人,她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可就是沒有我媽的身影。

樓下我也找了,她哪兒都不在。電話里,我老婆說話有點顛三倒四。

我覺得不可能,我媽一個大活人,怎么會說丟就丟,她又不是三歲的小孩?

我顧不上劉福貴,直接跑回家,家里一片凌亂,像剛被抄了家,我老婆坐在沙發(fā)上哭成一個淚人,這個娘們一著急,除了哭,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對她說,哭管個屁用,找啊。

那幾天,天氣又成了鬼臉天,又是刮風又是下雨,我擔心我媽在外面怎么活呀。我把能找到的人,都找了一遍,就是哀求他們,幫著找找我媽,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他們找了一個遍,根本沒有,他們該想的辦法都想到了,拿著我媽的尋人啟事到處張貼,微博微信到處轉(zhuǎn)發(fā)。劉福貴甚至幫我找到一個他們老家的快手里的大V,她是做情感主播的,據(jù)說她以前就是在二人臺劇團跑龍?zhí)椎?,因為人長得丑,總不讓她登臺,可沒想到自從有了快手這種直播平臺,她每天都玩,架起兩臺手機,做起直播,不是講村里公公爬灰,就是兒媳婦出軌,這種低俗的段子,居然有不少人喜歡看。粉絲多了,她就開始幫人家直播帶貨,后來自己玩不過癮,就找了幾個幫手,不斷編故事,如今她的粉絲有上百萬。

她聽完我的講述后,竟沒有收我錢,免費播了兩天。我以為播出后,會收到良好的效果,可連個回音都沒有,那個胖大V,抱歉地說,她只能幫到這里了,再幫,她會掉粉。

好幾天沒有我媽一點消息。

我的臉色跟天氣差不多,灰不拉幾的,已經(jīng)四天過去了,據(jù)說人不吃不喝的極限是七天,我心里著了火,牙床嘴唇全腫了,夜里我能看見我媽蜷著身躲在一棵樹下,落葉不時從她的頭頂飄過,她身上已經(jīng)落了厚厚的一層,像是一層雪……

那一夜,我夢見我大,他一臉鐵青,拄著拐棍進了我家,我想從床上爬起來,可身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動都動不了,他就用拐棍捅我。

你媽都丟了,你還好意思睡覺?

他因說話激動,嗓子里一串渾濁的痰像蟲子一樣爬出來,他顧不上擦它,而是仍用拐棍打我,其中一拐棍正好打到我的踝骨上。

一陣鉆心的疼很真實。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大叫著,你一會兒讓我找劉蘭蘭,一會兒又讓我找我媽,我都不知道哪個才是我媽。

我的話,讓我大一下子愣在那里,屋里只有他呼啦呼啦的喘氣聲,過了好長一會兒,我聽他說,都得找。

那個夢做了沒多長時間,我就醒了,醒來后,我聞到我大的氣息仿佛還在屋里,我在那里愣怔了半天。

也就是在那天,我在我媽住的房間床頭找到了那只摔碎的紅珊瑚手鐲,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我媽不知道用什么膠水,已經(jīng)把它神奇地粘牢,如果不仔細看,它跟沒摔壞前一模一樣。

我將手慢慢地伸了進去,有點疼,但還是伸進去了。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還是劉福貴提醒了我,他的姨姨說了“花”字,他讓我好好想想,自己跟什么花有關(guān)系。

我突然想到紅布上的花村。我一下激動了,也許我媽和那個劉蘭蘭真的都在花村,這是個巨大的希望,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再去花村一趟,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自從想到花村,我的心怦怦直跳,胸膛里仿佛有只不安的鴿子。我不想耽擱一分鐘,趕緊去。

天上全是鉛灰色的云,看來用不了多長時間,會有一場大雨降臨,我必須要趕在下雨前,找到我媽。

花村還是老樣子,到處都是灰突突的,一副衰敗的樣子,村里巷道里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干枯的落葉被風吹得亂跑,幾只烏鴉呱呱地叫著讓人心煩。

小矮子仍在村口那塊石頭上坐著,手里拿著一根蒿子草,這個樣子跟我第一次見他時一模一樣,仿佛他就沒動過地方。我走到他跟前,遞給他一根煙,這次他沒接,似乎已經(jīng)想不起來我是誰。

我提到了瞎四奶奶。

他說,她死了,就在幾天前。

怎么會?我有點不相信,我朝瞎四奶奶住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已經(jīng)坍塌了一半,沒有一點生氣,像是沒人居住。

我把我媽的照片讓小矮子看了一眼,問他見過這個人嗎,小矮子的鼻子幾乎要貼在照片上,端詳了半天,他搖了搖頭,說沒見過。

看來又是一無所獲,就在我準備離開這里時,小矮子突然叫住了我。

有事?我問他。

他舔下嘴唇,也沒什么,你手上戴著的那只手鐲很好看。

我覺得他很無聊。

他的聲音并沒停止,他說,瞎四奶奶死的時候,也戴了這么一只,跟你的一模一樣。

【拖雷,本名趙耀東,70后,祖籍山西,現(xiàn)居呼和浩特市。寫詩與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尋仇記》及中短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