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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芳草》2021年第5期|於可訓(xùn):三十功名
來源:《芳草》2021年第5期 | 於可訓(xùn)  2022年01月25日08:12

於可訓(xùn),一九四七年三月出生,湖北黃梅人。武漢大學(xué)人文社科資深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委員,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長江文藝評論》主編。著有《於可訓(xùn)文集》十卷,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數(shù)十萬字。

 

三十功名

於可訓(xùn)

這不是某些個人的經(jīng)歷,而是一代人的歷史,有緣得與者,各自對號入座。

——作者題記

這一站上下車的人少,他從車上跳下來,雙腳剛踏上路基,就聽見身后空隆咣噹的蹬鉤聲,車輪已經(jīng)緩緩滑動了,接下來是遠處一聲短促的汽笛,這條暗綠色的長龍,就拖著像他一樣疲倦的身體,向前方一站緩緩馳去。

他是從路基那邊下車的。跨過鐵路,才是他要回家的方向。他站在路基中間,習慣性地朝兩頭望望,目力所及,是一片灰蒙蒙的煙塵,這是這座城市的早晨所特有的色調(diào)。從無數(shù)正在生火的煤球和蜂窩煤的爐具中燃起的白色煙塵,混和著被冬日的朝陽烘焙著的霧氣,把鐵路沿線的景物,都籠罩在一團混沌之中。

他喜歡這樣的景致。仿佛什么都看不見,又分明知道什么都隱含其中。就像他腳下的這條橫斷長江,把這座城市切成兩半的鐵路,很少人能說出它的歷史,但誰都知道它是中國最早的鐵路,如今是貫穿南北的大動脈。此刻,在這條大動脈里流淌著多少鮮紅的血液,同樣也無人知曉,但同樣誰都知道,一旦它停止了流動,它深藏其中的這個龐大的身軀,就會陷入癱瘓。他不懂哲學(xué),可他又覺得這仿佛是一個人的命運,你好像不知道它確切的來程去路,但卻又一步一步地走在它的來程去路之上。

他跨過路基,舉起信號燈,朝路橋下面晃了幾晃,一道白色的光柱,穿過麻麻匝匝的煙塵和霧氣,射向一片低矮的樓房和雜亂的棚戶,他的家就在那里。這是他與妻子約定的平安信號,這些年,鐵路安全不好,常出事,妻子時刻為他擔著心,一年四季,不論刮風下雨,總要帶著兩個女兒在路橋下等著他。見到了信號,她才會放心。他想,此刻他們一定等候在路橋下面,于是便加快了腳步,從高高的路橋下到地面。

兩個女兒飛一樣的跑過來,一左一右地拉著他的手。小女兒搶過信號燈,學(xué)著《紅燈記》里李玉和的樣子,邁開大步挺起胸,一步一頓地走著,很有點英雄氣概。大女兒小鳥依人地貼著他的胳臂,亦步亦趨地跟著走,一家人有說有笑,引來了不少路人注目。

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處貼滿標語的圍墻。他下意識地朝圍墻看了一眼。去年的某一天,也是從早晨的交通車上下來,路過這段圍墻,他發(fā)現(xiàn)一條黑字的大標語,中間有四個大人物的名字,歪歪倒倒地寫著,還被打上了鮮紅的叉叉。這可是現(xiàn)行反革命行為啊,誰這么大的膽子呢。根據(jù)這些年的政治經(jīng)驗,他知道,這意味著國家的形勢又要發(fā)生一次天翻地覆的變化。他不敢在這條標語面前過多停留,甚至也不敢多看一眼,就匆匆忙忙地離去。如今,這條標語已被新的標語覆蓋得嚴嚴實實,什么也看不見了。他預(yù)感的那種變化,后來果然也發(fā)生了,可他卻怎么又覺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蛟S生活又該變變了,但究竟怎么變,又有誰知道呢。

他聽不清妻子邊走邊說些什么,只聽見小女兒搖著他的手,大聲地催促他快走,說是今天過早有好吃的。這個城市的人把吃早餐叫過早。他拍拍小女兒的頭,卻對走在另一邊的大女兒說,瞧,你妹妹就知道吃。

女兒說的好吃的,不過是這個城市的人最愛吃也最常吃的一種叫作熱干面的早點。傳說這種早點是早年一個賣粉面的攤主歪打正著的結(jié)果。說是這個攤主有一天把賣剩的面條煮熟了瀝干,晾在案板上準備留到第二天再賣,中間不小心碰翻了案板上的油壺,壺里的麻油都潑到了面條上,攤主只好把面條和麻油拌勻了再晾。第二天早上,攤主把拌了麻油的面條放在開水中一燙,加上平時拌涼粉的各種調(diào)料,香氣四溢,吃起來又爽口,又勁道,結(jié)果便招來了眾多食客。人問這叫什么面,攤主脫口而出說,熱干面,到后來經(jīng)過別的人發(fā)揚光大,就成了這個城市的早餐大多數(shù)人必吃的一道名點。

其實,這道名點對他來說,并不稀罕,每次上早班,他都要到隔壁的飲食店花一毛五分錢買三兩熱干面,再花八分錢買一碗桂花糊米酒,吃飽了,喝足了,再去上班。每天早晨,有這一碗熱干面,一碗糊米酒墊底,這一天,什么樣的臟活重活,就像李玉和說的,他全能對付。這是妻子給他的特殊待遇,自從他到鐵路上班以后,幾年來一直沒變。她娘仨就在單位食堂喝稀飯過早,有時加點饅頭包子什么的,還要找個理由。女兒說,今天過早有好吃的,他猜想大約就是今天過早要吃熱干面。不用找理由,他下夜班按時回家,對妻子來說,這就是吃熱干面最好的理由。往日夜班,要是出了事故,不論大小,早晨下班,都要到生產(chǎn)組去交班,從細微末節(jié)的調(diào)查,到裝孫子的檢討,到聽生產(chǎn)組的人罵娘,不折騰兩三個小時,決不罷休。

一進院門,果然就聞到了熱干面的香味。其實,這香味不是面條的,而是拌面條的芝麻醬的。熱干面發(fā)展定型后的主要調(diào)料,不單單是麻油,還有加小麻油調(diào)好的芝麻醬。雙重的芝麻香,加上香蔥大蒜酸豆角辣蘿卜干和醬油醋,有時還有一些榨菜丁和花生碎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是神仙也擋不住的誘惑。這個城市的人,不論男女老少,也不論身在何處,魂牽夢縈的,就是這一口。他是個外來戶,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歷史不過兩三年的時間,雖然談不上愛好,但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吃熱干面,是他感到最溫暖最幸福的時刻。他珍惜這難得的時刻,他不能像趕著上班那樣狼吞虎咽風卷殘云,他要跟他的妻子女兒一起,一邊說話,一邊細細地咀嚼,慢慢地品嘗,直到碗里的面一根不剩,連抖落在碗底的調(diào)料的碎末子,也用筷子一粒一粒細細地搛到口里。

也許真的是餓了,也許是好久沒吃熱干面,嘴饞,小女兒一坐上桌子,拉過面碗,抓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就往口里塞。堆在面上的調(diào)料紛紛下落,焦黃的芝麻醬糊到嘴唇上,就像上了一層濃妝。一邊吃,一邊還要騰出手來,時不時揉一下鼻尖,發(fā)出嗞嗞的響聲,這是小女兒吃飯的習慣??粗畠旱倪@個吃相,他覺得可愛,又有點心疼。他不忍心打斷她,就對還沒有開始吃的大女兒說,來,我教你,熱干面要這樣吃。一邊說,一邊拿起筷子做示范動作。他把筷子插進面碗里面,把面挑起來,輕輕地抖一抖,把堆在上面的調(diào)料抖落到下面,然后再用筷子左右轉(zhuǎn)動,使調(diào)料均勻地沾著在面條上,這才挑起一箸面來,慢慢地送到口里。見父親這樣不緊不慢地操作,大女兒顯然有些著急,還沒等他放下筷子,就問,爸爸,我可以吃了嗎。妻子接口說,吃,吃,吃個熱干面還搞得這么麻煩,又不是山珍海味龍肝鳳膽。見妻子光顧追著孩子吃,自己卻坐在那里紋絲不動,就說,你也吃,再不吃就涼了。妻子說,我不急,你先吃,你邊吃邊聽我跟你說件事。

見妻子這么正經(jīng)八百地要跟他說件事,他覺得奇怪,有什么事值得這樣煞有介事的,就一邊挑著碗里的面,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說吧,什么事,搞得這么神秘。妻子說,這事是有點神秘,我說了你不要到外面去說。一邊說,一邊對已經(jīng)吃完了面的小女兒說,去,陪你姐到外面去吃,我跟你爸說點事。吃了一半的大女兒就乖乖地拉著妹妹的手,離開了飯桌。他朝妻子瞪了一眼說,你就不能讓孩子吃完了再說。妻子說,不能,這事我今天非得告訴你,等會兒你睡覺,我上班,我還要送她姐倆上托兒所幼兒園,等我倆再坐到一起,怕是明天了。聽妻子這樣一說,他干脆把筷子架到面碗上,說,我也不吃了,什么事,這么重要,說吧,我洗耳恭聽。

妻子朝門外看了一眼,見兩個孩子乖乖地坐在一起,就湊到他的耳邊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要恢復(fù)高考了。他偏過頭,朝妻子白了一眼,說,什么,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妻子說,我說要恢復(fù)高考,我們又可以考大學(xué)了。這回他聽清了,原來是這么回事兒,我當是什么大事,值得這么大驚小怪神秘兮兮的。就伸手從面碗上拿起筷子,一筷子一筷子地朝口里挑面。妻子見他這神情,就說,怎么,你不高興嗎。他依舊若無其事地說,高興,怎么不高興呢,終于又聽到高考這兩個字了,我能不高興嗎。妻子說,我看你不是真高興,這不是你心里話。他說,你要我說心里話是吧,好,那我就跟你說說心里話。說著,又把筷子架到面碗上,用巴掌抹了一下嘴巴說,當初,我們什么都準備好了,政審搞了,體檢搞了,志愿表填了,有的外語口試也面試過了,還有十八天就要進考場了,忽然有一天,校長把我們叫到一起,說上面下來文件,高考要延遲半年,當時我們還瞎高興了一陣,說又多了半年的復(fù)習時間,誰知這一延,豈止半年,二十多個半年都過去了,從校長傳達文件的那天算起,到今年的今日,已經(jīng)是十一年四個月零十四天哪,我的老同學(xué),如今,我們婚也結(jié)了,孩子也有了,都進了而立之年了,天天翹著屁股干活,什么準備也沒有,連課本也都在武斗中丟干凈了,又說要恢復(fù)高考,說延遲就延遲,說恢復(fù)就恢復(fù),恢復(fù)高考,談何容易,你叫我們拿什么去考,就是把我們放在火上烤干了,我看也烤不出半點油星子來。見妻子瞪大眼睛看著他,就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我知道你心疼我,怕我上班出危險,想我盡快離開鐵路,可是要有這個可能哪,你以后就別編這樣的故事來哄騙我了,不如讓我吃了面去睡一覺還實惠些,我又不是三歲孩子,我看我這輩子就沒有上大學(xué)的命,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滿升,那就認命吧。妻子見他說著說著,眼眶里噙滿了淚水,知道他心里委屈,就伸出一只胳膊把他的腦袋摟到自己懷里,一邊輕輕地在他頭上撫摸著,一邊在他耳邊小聲地說,這回真不是騙你,是我親耳聽到的,是人家親口告訴我的,就把昨天她在樓上做衛(wèi)生時經(jīng)歷的那一幕,細細地跟他說了一遍。

他妻子是這個城市一家飯店的服務(wù)員,這家飯店是這個城市最大的一家飯店,飯店的樓房,也是這個城市最高的樓房。當初招工的時候,他妻子只想當一個穿背帶工裝的女工,她喜歡那工裝,覺得穿起來很神氣??墒?,一次又一次,因為視力不達標,工廠都不要她。直到點上的同學(xué)都走光了,幾個月后,才有一個服務(wù)單位去招人。有人教她把視力表背下來,說到時候知道是哪一行第幾個,就知道上下左右怎么指,誰知她一站到視力表前,就什么都忘了,依舊不知道醫(yī)生的棍子指的是哪個方向。體檢的醫(yī)生也有孩子是知青,對招工體檢有抵觸,覺得招工體檢對這些孩子不公平,為什么下鄉(xiāng)的時候不體檢,眼睛近視得看不見路,近視鏡片厚得像酒瓶底子一樣的也要下去,上來當個工人,還要這檢查那檢查的,又不是去當飛行員,有必要搞得這么嚴嗎。在檢查視力的時候,見她一只手在半空中像道士畫符一樣地亂動,知道是背了視力表又忘了的,就拿棍子在視力表上胡亂指點了幾下,提起筆來就給她填了兩個一點二。她拿著表對醫(yī)生表示感謝,醫(yī)生說,謝什么謝,上了班好好工作就是。

她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上班后,就全身心地撲在工作上。她到公司后,分配在這家飯店當服務(wù)員。都說六六屆高中生當服務(wù)員是大材小用,她覺得這比在農(nóng)村強百倍。領(lǐng)導(dǎo)見她在這批青工中文化水平最高,又吃苦耐勞,踏實肯干,就把她分到一個重要的樓層,不久又讓她當了這個樓層的班長。這家飯店雖然也對外接待散客,但那年月自由流動的散客不多,除了因公出差的少數(shù)客人之外,主要就是接待省市一些重要會議,尤其是一年一度的學(xué)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和貧下中農(nóng)代表大會。會議期間免不了有一些領(lǐng)導(dǎo)同志需要與代表分開居住,領(lǐng)導(dǎo)也有一些重要工作需要召開專門會議,安全保衛(wèi)和保密性,都要求很高,所以飯店就單獨開辟了一個樓層供領(lǐng)導(dǎo)使用。這個樓層就被飯店的同事戲稱為領(lǐng)導(dǎo)層,她就在這個領(lǐng)導(dǎo)層擔任班長。她熟悉經(jīng)常在這里出入的領(lǐng)導(dǎo),也熟悉他們的生活習慣和工作習慣,她知道只要接待重要會議,她這個樓層就是這幢大樓的中心和主腦,她為在這個特殊的樓層當服務(wù)員,有一種隱隱的自豪感。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她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原來熟悉的領(lǐng)導(dǎo)都不見了,新來的人,在她們眼里,雖然也是領(lǐng)導(dǎo),但這些領(lǐng)導(dǎo)跟原來的領(lǐng)導(dǎo)不一樣。他們不是年老多病,就是土里土氣,說話低眉順眼,見人點頭哈腰,連對她們這些服務(wù)員也客客氣氣,無論為他們做點什么事,哪怕是服務(wù)員的本職工作,也要說聲謝謝。這些領(lǐng)導(dǎo)不愛開會,但一開會就吵架,不是爭得面紅耳赤,就是跳起腳來罵人,比原來的領(lǐng)導(dǎo)厲害多了。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問飯店的領(lǐng)導(dǎo),飯店的領(lǐng)導(dǎo)說,別問這么多,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就是。

這天上午,她清掃了分配給自己的房間以后,就開始拖走廊的地板。走廊很寬,是水泥地,毛糙,容易臟,拖起來很吃力。她把兩個拖把扎在一起,甩開膀子,一左一右,呼呼啦啦地拖著,像生產(chǎn)隊的社員用腰鐮在湖灘上打草。她見過隊上的社員用腰鐮打草,她就是學(xué)著他們這樣干的。這樣干,速度快,有效率。拖了一會兒,已是滿頭大汗,她正想直起腰來歇口氣,忽然發(fā)現(xiàn)她面前站著一個人。這人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身材微胖,面相和氣,她想,這一定也是個領(lǐng)導(dǎo),就說,對不起,我沒看見您。那人說,我可是看你半天了,你們這些當過知青的年輕人,可真是了不起呀,有文化知識,又吃苦耐勞,真是國家不可多得的人才。見有人夸獎,她有點不好意思,就問,您有什么事嗎。那人說,沒什么事,我想找你談?wù)効梢詥帷Kf,可以呀,正好我也快拖完了。那人說,那就等你拖完了吧,不耽誤工作。她于是又彎下腰去,迅速把她面前的一段走廊拖完了,就回轉(zhuǎn)身來跟那人說,好啦,您說吧。那人指指走廊邊擺著的長椅說,坐下說,坐下說,你也歇歇氣。

坐下以后,那人就單刀直入地問她,想考大學(xué)嗎。她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想起《突破烏江》的電影里,一個當官的問一個小個子兵說,小個子呀,想當官嗎,那小個子兵說,想,做夢都想呢,就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說,想,做夢都想。那人笑了笑說,知道我們在開什么會嗎。她說,不知道,我們這個樓層有紀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那人又笑了笑說,現(xiàn)在不是你問我,是我要告訴你,不算犯紀律。見她瞪著大眼看著他,知道她渴望聽到他要說的事,就說,我們現(xiàn)在正在召開省里的高考招生工作會議,中央最近決定恢復(fù)高考招生,開完了這個會,我們就要組織報考,怎么樣,報名吧,聽說你是六六屆高中生,又是有名的黃岡高中的畢業(yè)生,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猶疑,那人又說,不要有顧慮,這次招生的政策跟往常不一樣,有很多調(diào)整,原則都是鄧小平同志親自定的,為了抓緊時間,不等明年秋季,今年下半年就開考。接著,又跟她講了一些招生政策方面的問題,又問了些同學(xué)們平時對考大學(xué)這件事的議論和看法,包括在知青點上的生產(chǎn)生活和學(xué)習情況。末了,又鼓勵她響應(yīng)號召,積極報名,說經(jīng)過十年動亂,國家急需人才,希望你們這一代人盡快投入學(xué)習,及早成為國家四化建設(shè)的有用之才。

從那年收到招工單位的錄用通知后,她好多年都沒有這樣激動過。按說,這件激動人心的事來得太晚,但盡管過去十一年了,聽到這樣的消息,她還是禁不住心跳。十一年前,臨近高考的前一個月,他們開始分科復(fù)習備考。她和他都報了文科班,他們在班上語文成績都好,作文常常被老師當范文分析。他那時正崇拜魯迅,讀了很多魯迅的書,還仿照魯迅,起了一個從來沒用過的筆名叫吳速。也像魯迅一樣,他用了母親的姓,吳,單名就在迅速二字中,揀了魯迅用剩下的那個速字。在填報志愿的時候,他看到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有一門課叫魯迅研究,就填了南開大學(xué)。她沒有他那樣的雄心,不敢高攀魯迅,但內(nèi)心也有一個隱秘的愿望,想將來從事外貿(mào)工作。那年鼓勵學(xué)生填報外貿(mào)學(xué)院,說是國家急需外貿(mào)人才,她就報了北京外貿(mào)學(xué)院。搞外貿(mào)工作需要外語好,所以她就把復(fù)習的重點放在俄語課上。她的俄語成績本來就好,也喜歡俄語,平時在這門功課上下的功夫也多,有一年暑假,還把從初中到高中所有課本上的俄語單詞,語法規(guī)則,重要練習,都分門別類地做了整理,編成了一個小冊子,背得滾瓜爛熟。俄語老師是個很嚴厲的人,每天早晨到文科班上來輔導(dǎo)早讀,都要拎上兩個開水瓶,把開水倒在漱口杯內(nèi),在講臺上一字兒排開,然后讓同學(xué)們像部隊喊操一樣,扯開嗓子念單詞,讀課文,口干了就去喝水。在學(xué)校里住讀,伙食本來就差,沒有油水,早晨又是空腹,讀著讀著,就唇干舌燥,頭暈眼花,喝再多的水也不管用。俄語單詞中,有個字母P,發(fā)音像鄉(xiāng)下人說的夾巴子說話,要卷起舌頭來打哆啰。俄語老師教了一輩子俄語,也發(fā)不好這個音,卻把他畢生積累的發(fā)音經(jīng)驗,教給他的學(xué)生,要他的學(xué)生照著練。老師說,發(fā)這個音,口里要含著一口水,把頭仰起來,眼睛望著天,一邊從喉嚨里向外送氣,一邊用舌頭配合轉(zhuǎn)動,就像汽輪發(fā)動機一樣。只是這喉嚨送出的氣息與轉(zhuǎn)動的舌頭,往往配合不好,口里含的水,不是咕隆一下吞進去了,就是像水槍一樣,噗哧一聲噴出來了,結(jié)果肚子里灌滿了水,面前的書本噴得透濕,還是發(fā)不出這個音。想想當時的情景,她常常禁不住笑出聲來。

這樣的日子,對她來說,早就成了塵封的記憶。那天校長傳達完文件后,文科班就結(jié)束了,同學(xué)們把各自的課桌,又搬回了原來的班級教室。后來,課桌也不要了,教室也關(guān)不住了,破四舊成了日常功課,砸爛封資修成了最好的課堂,再后來,北上取經(jīng),南下串聯(lián),扯旗造反,文攻武斗,等鬧騰夠了,又一車拉到鄉(xiāng)下,與貧下中農(nóng)一起,戰(zhàn)天斗地,再等招工回城,便到了談婚論嫁,生兒育女的年齡,如今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就算是做過考大學(xué)的夢,現(xiàn)實中也要有這個條件哪。首當其沖的是,兩個孩子誰來管,他在鐵路上班,兩頭不見天,節(jié)假日遇到輪班,也沒有休息,鐵路實行軍事化管理,輕易不能請假。公婆和父母都在工作崗位上,就算是提前退休了,不住在一起,遠水也救不了近火呀。她深知養(yǎng)孩子的難處,不說別的,就是每天早晨送孩子上托兒所幼兒園,就是一件大事。國家提倡只生一胎,可她不小心卻有了兩個。領(lǐng)導(dǎo)說,上面也沒有硬性要求,但上幼兒園的指標只有一個,那一個就只能留在單位的托兒所,一直住到上小學(xué)的年齡。托兒所的阿姨說,你們家的妹妹很不錯,這么多年,我們都讓她當班長,她聽了只有望著阿姨苦笑。她家妹妹永遠都是托兒所的孩子中年齡最大的,可不是年年要她當班長。每天早晨起來,送完了上幼兒園的,又要送上托兒所的,就像打仗一樣,這個掩體打幾槍,又轉(zhuǎn)到那個掩體。遇到孩子有個三病兩痛,顧得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有一次,他在當夜班,大女兒得了急性菌痢,發(fā)著高燒,半夜要送醫(yī)院,公交車都停了,外面狂風暴雨,把小女兒丟在家里不放心,只好懷里抱著大女兒,背上背著小女兒,披著一件雨衣,一口氣跑到兒童醫(yī)院。等醫(yī)生接過她懷里抱的大女兒,再回頭把小女兒從背上放下來,發(fā)現(xiàn)孩子已憋得滿臉發(fā)烏,差點閉死。想想這些,用不著作選擇決斷,事情是明擺著的,像我這樣,還能上大學(xué)嗎??磥?,我今生注定與大學(xué)無緣。罷罷罷,這個大學(xué)我不上也罷,就讓他一個人去上吧,就像當兵吃糧,兩丁抽一,一家有一個代表就行。他也是個近視眼,在現(xiàn)場作業(yè),影響工作,又有危險,就讓他去吧,這樣,也省得我提心吊膽的,每天晚上做噩夢。我得趕快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好讓他早點復(fù)習,早作準備。

恢復(fù)高考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就正式見報了。身邊就有許多人開始復(fù)習,還不時有人來請教問題,要他幫忙輔導(dǎo),說他是老高三,底子好。盡管這些天,她反復(fù)勸說,反復(fù)動員,他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他不能把這個家都丟給她一個人,把撫養(yǎng)孩子的責任,讓她一個人去承擔。再說,他也離不開他的工作,雖然辛苦危險,但卻充滿挑戰(zhàn),充滿刺激,站在奔跑的列車上,他有一種從未經(jīng)歷過的豪邁的感覺。大學(xué)這兩個字,雖然有人提起來,他還不免心跳,但卻引不起他的半點激情。就像他在初中時暗戀的一個女孩,現(xiàn)在也只剩下一個模糊的面容。記得下放農(nóng)村以后,他和她一起去看過一個上大學(xué)的中學(xué)同學(xué),他是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學(xué)什么已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帶他們在校園里轉(zhuǎn)了一圈,校園里到處都是大字報欄,教室食堂和宿舍的門窗,都很破舊,墻壁上寫滿了標語,也貼了大字報,有些墻壁上,還留有武斗的彈痕,這與他在電影里看到的大學(xué)校園,完全不是一個樣子。也看不到電影里常見的,戴著近視眼鏡,抱著一大摞精裝書本,或穿著布拉吉,手拉著手,邊走邊說笑的男女大學(xué)生,更不用說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叼著煙斗的大學(xué)教授了,大學(xué)在他心里就打了折扣。就像當年的歷史老師帶他們?nèi)⒂^一個老宅子,去時想象它的富貴,看到的卻是滿目的破舊。

飯店里有一個老廚師姓季,大家都叫他季師傅。季師傅的資格很老,解放前就在飯店后廚當學(xué)徒。季師傅有個兒子小季,從鄉(xiāng)下抽上來,也在飯店工作,干的是電工。小季下鄉(xiāng)時,只讀到初中畢業(yè),是老三屆初中生中最低的一屆,算起來實打?qū)嵉刂蛔x了一年的初中。聽說下鄉(xiāng)知青都可以報考,小季也躍躍欲試,季師傅于是就找上門來,要他幫忙輔導(dǎo)。跟小季輔導(dǎo),不像別人,只回答一些具體問題,而是要跟他系統(tǒng)講授初高中的所有課程。試了一次,他感到為難,就回去跟她商量。她說,總共就這么點時間,又沒有課本,系統(tǒng)講授不現(xiàn)實,不如把各門功課的主要內(nèi)容,揀要緊的,編出一個大綱,然后再根據(jù)這個大綱跟他做輔導(dǎo)。她是個熱心人,平時跟季師傅關(guān)系就好,生活上也沒少得季師傅照顧。季師傅結(jié)婚晚,就這么一根獨苗,求到門上來了,不能不盡力。她于是就協(xié)助他利用空閑時間為小季編寫復(fù)習大綱。他倆都是名牌高中畢業(yè),那年月,中學(xué)實行少而精的教學(xué)原則,除了課本上的東西,不許看任何課外的參考書和教輔資料,有一次,他買了一本周培源編的物理參考書,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繳了書不算,還專門開了一次班會挨了批,所以他們那幾屆的學(xué)生,就把課本上的東西搞得滾瓜爛熟,不光是那些定理定律公式,連一些典型的習題都背得下來。雖然下鄉(xiāng)前課本和作業(yè),都在武斗中丟得干干凈凈,但下鄉(xiāng)后,在不出工的日子,或閑得無聊的夜晚,背誦這些定理定律公式,演算這些習題,就成了他們打發(fā)多余時光的最好辦法,也是他們在平淡歲月里最大的生活樂趣。有這樣的功夫墊底,所以,沒過多久,他們就按計劃編出了各門功課的復(fù)習大綱。拿到這個復(fù)習大綱,小季自是歡喜不盡,復(fù)習的進度也快了許多。季師傅為了感謝他倆,特意做了一道拿手好菜,還帶了一瓶酒,拉上小季,上門謝師。季師傅說,我家三代都是廚子,也想出個大學(xué)生,改良一下品種,你們幫了我這個忙,就是我們老季家的大恩人,我兒子就拜你為師。說著,就要小季跪下拜師。他知道季師傅喝得有點多,就說,使不得,使不得,我不過是比小季多讀了一個高中,要不是耽誤了十年,小季也早該是大學(xué)生了,碰得好,我倆上了同一所大學(xué),我充其量是他的學(xué)長。季師傅說,使得,使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以后你就跟我平起平坐了,咱倆是一個輩分,他只好對著季師傅呵呵呵呵地傻笑。

跟小季搞了這些日子的輔導(dǎo),他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正有一種力量,在悄悄拱動。這力量,就像青春的荷爾蒙在挑動情欲,又像春天到了,回暖的地氣,在催裂種子發(fā)芽一樣。他把這種感覺跟她說了,她說,你要動什么歪心思,就不要找借口,什么荷爾蒙啊,地氣啊,都是鬼扯,說白了,也就是你那點上大學(xué)的念頭又回來了,你忘了你前幾天還跟我說,這些年聽慣了叫師傅,不管你是干什么的,見人就叫師傅,突然聽見有人叫你叫老師,就覺得新鮮,這是你找回了學(xué)習的感覺啦,你那丟了多年的魂兒又回到學(xué)校啦。他一想,也是,這些年,連老師這個稱謂都變了味兒,都覺得陌生。聽到有人喊老師,不覺得親切,反感到奇怪,本能地覺得這被喊的人有問題。

兩人于是就回憶起中學(xué)的那些老師。他說,你還記得教代數(shù)的華老師嗎。她說,華老師,怎么不記得呢,就是那個戴著厚厚的眼鏡,說話愛指手畫腳的華老師吧,我還記得他教我們怎么記住LOG2和LOG3的得數(shù),說LOG2的得數(shù)是一個人戴眼鏡,左邊的眼鏡架勾住的一只耳朵像3,眼鏡片像0,中間的鼻子像1,鼻子右邊的眼鏡片又是一個0,連起來就是3010,前面加個小數(shù)點0.3010,就是LOG2的得數(shù)。如果要加上后面的約數(shù)3,就是右邊的那只耳朵,合起來是0.30103。又說LOG3的得數(shù)0.4771是孫中山先生做演講,孫先生左手叉腰是4,左右兩個橫著的肩膀和中間豎著的頭頸構(gòu)成兩個倒寫的7,右手拄的文明棍構(gòu)成一個1,連起來加個小數(shù)點就是0.4771,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從教代數(shù)的華老師又想到教化學(xué)的王老師,王老師說原子的結(jié)構(gòu)就像一群漂亮的女孩圍著一個男孩跳舞,男孩是原子核,帶正電,也就是陽電,女孩是電子,帶負電,也就是陰電,同學(xué)們也記得牢。又想到教語文的呂老師,呂老師講魯迅的小說《藥》,只用一些標點符號,就把《藥》的主題思想和寫作特點,都講得清清楚。藥,藥、藥;藥?藥!藥……從藥引起的故事,到這一種藥、那一種藥,兩種藥不同的含義,再到對藥發(fā)問,驚嘆原來是這種藥,最后由藥引發(fā)無盡的思考,抽絲剝繭,循序漸進,層層深入,既通俗,又好懂。只可惜這些老師后來都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王老師因為那個男孩女孩跳舞的比喻,說是在課堂上散布黃色毒素,挨了斗爭,加上解放前的歷史問題,被迫自殺。王老師自殺之前,已接受監(jiān)管,工作組派學(xué)生在王老師門口值班看守。王老師自殺那天,正輪上他值班。王老師見他拿著個體操棒站在門口,怕他累了,還端了個凳子讓他坐一下,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落坐。當天晚上,王老師就喝了氰化鉀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王老師斷氣的時候,他就在身邊,難受得差點哭了出來。呂老師因為講了藥的復(fù)雜性,說是歪曲文化旗手魯迅,也挨了批判斗爭。最有意思的是華老師,學(xué)生揪斗他的時候,說他污蔑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先生,他還犟著脖子用手比劃孫中山先生的演講,說他學(xué)得不像,電影里演員的動作更加逼真。十多年過去了,這些老師都到哪里去了呢,他真想像她說的那樣,再回到學(xué)校去,在教室里再聽聽這些老師講課。

這天下午,睡過倒班覺,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就隨手拿起這幾天正在看著的一本《中國文學(xué)史》,想在床上再賴一會兒。這套文學(xué)史是一個低年級的同學(xué)從學(xué)校圖書館偷出來的。那一陣子,學(xué)校的東西沒人管,有些同學(xué)就把圖書館實驗室的圖書和實驗器材偷出去賣。這個低年級同學(xué)曾經(jīng)問過他一個古文學(xué)習方面的問題,覺得他很有學(xué)問,心想這套書他一定用得著,就有意留下來送給他。這套文學(xué)史共有四冊,藍顏色的封面,是一個叫游國恩的人領(lǐng)頭編的,他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大約就是報上說的那些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吧。他本來不想看這種書,不知道為什么下鄉(xiāng)時卻鬼使神差地帶到了知青點上。點上的同學(xué)看到這套書,竟如獲至寶,比在學(xué)校借小說看還起勁,沒多久就翻得邊卷角卷。有的同學(xué)還把書上舉的例子,一個字一個字地抄下來,沒事時就抱著背誦。有個同學(xué)把抄下來的詩詞散文單獨編成一個小冊子,還給這個小冊子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中國文學(xué)史擷英》。后來別的點上的同學(xué)知道了,也來借閱,這套書就成了一個香餑餑。結(jié)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回城的時候,四冊書只剩了三冊,其中的一冊,有個點上的同學(xué)說,他丟在防汛工地上了。此刻,摸著這一套殘缺不全的文學(xué)史,他禁不住百感交集。

他住的這個棚戶,是飯店的車庫改造的,磚砌的車庫部分做了臥室,臥室前面用牛毛氈搭了一個披廈,兼做吃飯弄飯和會客的地方。因為原來的車庫門前有一排梧桐樹,搭這個披廈時,為了借助這排梧桐樹作支撐,結(jié)果便把這排梧桐樹做進了披廈的正中。有人還在這些樹上掛了一個木牌,在上面寫上各家各戶的門牌號碼,儼然是一排風格獨特的樹屋。微風起處,屋頂隨著樹干輕輕搖動,整個披廈有如嬰兒的搖籃,在母親手中輕輕晃蕩。遇到狂風大作,就像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里寫的,檣傾楫摧,樹搖房動,連正屋也嘎嘎作響。多少年后,他看過一個電視劇叫《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張大民家的房子里就有這樣的一棵大樹,有人覺得奇怪,他笑笑說,我早就享受過這種待遇。

這天的風不大,他斜靠在床頭,還是能感到披廈的房頂傳來的顫動。院子里有人在洗衣服,這多半是黃師傅的愛人。黃師傅是飯店的看門師傅,他愛人是農(nóng)村婦女,沒有工作,生了七個孩子,家大口闊,成天就圍著這些孩子轉(zhuǎn),縫補洗曬是她的日常功課。搓板撞擊木盆的聲音,帶水搓揉衣物的聲音,伴和著房頂輕輕地顫動,就像農(nóng)忙時節(jié)坐著秧船穿過湖面,懶懶的湖風,暖暖的春陽,船槳的咿呀聲時起時落,讓人昏昏欲睡。過了一會兒,門外的洗衣聲忽然停了下來,就聽黃師傅的愛人轉(zhuǎn)過身來,沖著披廈這邊喊道,讓你讀馬列文論,你又讀文學(xué)史,真拿你沒辦法,好好讀,規(guī)定的頁碼沒讀完,不準回去吃飯。接著,洗衣聲又響了起來。他朝披廈這邊一看,發(fā)現(xiàn)喊話的不是黃師傅的愛人,而是班主任劉老師,劉老師一邊埋頭搓洗腳盆里的衣物,一邊說,這些文章你今天可能看不懂,看不懂不要緊,記住了,將來會有用,以后每個星期六下午,都到我這兒來讀馬列文論,我在門口洗衣服,守著你。他只好放下文學(xué)史,去找那本馬列文論。找了半天,沒有找到,突然發(fā)現(xiàn)劉老師正在教室里講馬列文論,就坐下來聽劉老師講課。劉老師說,跟他們講馬列文論,是蛤蟆跳到鼓上,撲通撲通(不懂不懂),他們也記不住這些外國人的名字,你來說說看,這些外國人的名字怎么讀。就轉(zhuǎn)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下了幾個外國人的名字,瑪·哈克奈斯,敏·考茨基,斐·拉薩爾,弗蘭茨·馮·濟金根,他都照劉老師平時教給他的念法,一一讀下來了。劉老師說,怎么樣,我說將來都有用,沒說錯吧。見他兩手空空,劉老師又說,你的書呢。他就又開始找書,找了半天,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拿的文學(xué)史就是馬列文論,只不過包了個文學(xué)史的封皮。就趕緊翻開文學(xué)史的封皮,尋找劉老師講的文章。劉老師說,錯了,你那是文學(xué)史,不是馬列文論課本。他說,是的,我怕同學(xué)借走了不還,包了個文學(xué)史的封皮,就遞給劉老師看。正在這時,旁邊有個同學(xué)說,我看看,我看看,就伸手來接。誰知沒有接住,手里的書叭的一下掉下去了。他正要彎腰去撿,突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伸手一摸,那本文學(xué)史不在,再一看,果然掉到地上去了。

醒來以后,他把這個夢琢磨了半天。心想,中學(xué)沒有文學(xué)史的課呀,更沒有馬列文論,這應(yīng)該是大學(xué)中文系的課程。可是,大學(xué)的課程,為什么是劉老師在講呢,我為什么又跑到大學(xué)課堂上去聽課呢。我睡著了以前,明明看的是文學(xué)史,怎么又變成了馬列文論呢。好好的馬列文論課本,為什么要包一個文學(xué)史的封皮呢。要說同學(xué)借了不還,也該是文學(xué)史,而不是馬列文論,文學(xué)史顯然比文學(xué)理論容易看懂,看著也更好玩。就這樣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名堂。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劉老師每個周六在她住的單身宿舍門口洗衣服,把他關(guān)在房里讀馬列文論這件事,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不知道為什么,班主任劉老師從高三開始,每個星期六上午,都要為他開一個讀書的小灶,往往是劉老師給他布置完要讀的書,就端個腳盆坐在門口洗衣服,他就在劉老師的洗衣聲中把劉老師布置的書一頁一頁地讀下去。畢業(yè)前那段時間,劉老師布置他讀的,就是他夢到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文藝》。再一個,就是他真的像他的妻子說的那樣,上大學(xué)的念頭又回來了。這兩件事攪和在一起,移花接木,張冠李戴,就這么成就了一個夢境。奇怪的事,他后來上了大學(xué)中文系以后,果真有一門馬列文論的課程。任課的老師姓李,是他們那個地方的人,有很重的口音,加上馬恩列斯的文章中,有很多外國人名,老師念起來比外語還難懂。班上的同學(xué)都聽不下來,李老師就笑他們是蛤蟆跳到鼓上,不懂不懂(撲通撲通)。只有他,不但聽得懂李老師的方言,又因為有劉老師在中學(xué)給他做的鋪墊,所以他的馬列文論的課堂筆記,做得又準確又完整,課后也就成了同學(xué)們輾轉(zhuǎn)傳抄的樣本,到復(fù)習考試的時候,更是同學(xué)們爭相借閱的寶典。世事奇妙到如此地步,真叫人琢磨不透。

在床上賴了一會兒,就穿衣起床,吃過鍋里留的飯食,就到了她下班的時間。跟她下班回來的,還有一個人。這人一頭花白的短發(fā),笑起來像一朵經(jīng)霜的菊花。不用介紹,他一下就認出了是中學(xué)的田校長。田校長是當年管教學(xué)的副校長,因為他的學(xué)習成績好,所以給田校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田校長這次是作為省里的代表,上北京參觀剛建起不久的毛主席紀念堂,瞻仰毛主席遺容,就住在她管的樓層,特意要到他家來看看他,動員他去參加高考。田校長說,你們這幾屆學(xué)生,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之后,國家實行“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各方面工作都走上了正軌,教育質(zhì)量抓得最好的一個時期的中學(xué)畢業(yè)生,你們這個年級的同學(xué),基礎(chǔ)扎實,動手能力強,發(fā)展全面,是國家不可多得的后備人才,你們要不去考大學(xué),太可惜了。

沒有什么招待的,就和田校長一起,捧著一杯開水,圍著飯桌,回憶當年的那些同學(xué)。田校長對學(xué)生的情況很熟悉,對他們這些一只腳在大學(xué)門里,一只腳在大學(xué)門外的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更是如數(shù)家珍。問了一些同學(xué)們離校以后的情況,田校長突然提起一個外號叫小凱洛夫的同學(xué),凱洛夫是蘇聯(lián)的教育家,在中國很有名,這位同學(xué)因為善于總結(jié)學(xué)習經(jīng)驗,歸納學(xué)習方法,大家都說他有思想,像個教育家,就把凱洛夫的大名栽到他頭上,叫他小凱洛夫。田校長說,我記得他總結(jié)的學(xué)習經(jīng)驗,歸納的學(xué)習方法,后來還搞了一個材料,在全省中學(xué)生中推廣,產(chǎn)生過很大影響,有些中學(xué)還請他去做過介紹,像這樣的人才,打著燈籠也難找,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見校長問起,他嘆了一口氣說,可惜這位同學(xué)回鄉(xiāng)以后,因為受他父親的歷史問題牽連,政治上一直受壓制,連個民辦老師都不讓他當,至今還是個普通社員。有一次我們?nèi)タ此娝依锔F得一貧如洗,連條坐人的板凳也沒有。他說他學(xué)的東西都丟光了,現(xiàn)在就只知道干活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其實,他父親也沒有什么大問題,不過是解放前輪流頂班當了幾個月的保甲長。田校長聽了,也禁不住感嘆唏噓,說,像你們這些碩果僅存的畢業(yè)生,無論如何,要克服困難,去參加高考,十年啦,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要是再來個什么運動,你們就永遠上不了大學(xué)啦,老師們的心血也就白費了。

田校長從北京回去,又托人帶來了一包復(fù)習資料。田校長是個有心人,就是在關(guān)牛棚,被抄家,挨批判,后來又下放農(nóng)村的過程中,還不忘保存這些知識的火種。據(jù)說,為了保存這些資料,田校長連師母陪嫁的一口樟木箱子,也貼出去了。他對他托付的一個鄉(xiāng)下親戚說,箱子你可以留下,里面裝的資料,一張紙也不能少。后來又聽說,他的這個鄉(xiāng)下親戚把這口樟木箱子,也做了他女兒的陪嫁,卻把那些資料轉(zhuǎn)移到他母親的棺材里面,老人家每天晚上把棺材蓋翻過來當床睡覺,誰也不會想到,里面卻藏著田校長盜得的天火,說來也是一段咸酸苦辣甘五味雜陳的佳話。

佛曰,迷時師度,悟了自度。既然師也度了,妻也度了,時也度了,事也度了,剩下的就是自己把自己度出迷津。她見他心念已動,決心甫下,就協(xié)助他制訂復(fù)習計劃。

復(fù)習的安排頗費周章。車站上的是日夜連班,沒有周末,也沒有節(jié)假日,一個蘿卜一個坑,要請假復(fù)習,根本不可能。再說,自己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給領(lǐng)導(dǎo)為難,就把書帶到班上,趁沒活兒的時候,抽空看上幾眼。因為經(jīng)常被抽出去寫寫畫畫,他在車站有個秀才的外號。同事們都知道,秀才這回要考舉人了,就說,你這樣不行,心無二用,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弄不好,看不進書不說,還容易弄出事故來,干脆,有些活你就別干了,我們替你,你就找個地方安心復(fù)習得了。

同事們大都是從農(nóng)村招上來的青工,雖然是來自四面八方,但不論是下鄉(xiāng)知青,還是回鄉(xiāng)知青,都有過當知青的經(jīng)歷,還保留有知青時代的哥們義氣,平日里也沒少關(guān)照他。他眼睛近視,編車打信號的時候,晚上用信號燈,還能對付,白天用手勢,就全憑估摸。一列貨車,編好了五六十個車皮,里把兩里路長,從車頭到車尾,就站三四個人,上手的人打的手勢信號,他根本看不見,常常不知道怎么往下手傳。同事們怕他錯傳信號,弄出事故,上下手站著的人,就有意向他靠近,結(jié)果便省略了他這個環(huán)節(jié),越過他直接由上下手把信號傳過去了。

對同事們的關(guān)照,他心生感動,有時也想有點回報。他這個車站的秀才,經(jīng)常被辦公室抽去寫個年終總結(jié)或領(lǐng)導(dǎo)講話什么的。同事們都說,秀才的權(quán)力很大,他要領(lǐng)導(dǎo)廢話少說,領(lǐng)導(dǎo)就不能多講,他要總結(jié)大會開短,這會就準定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他在辦公室里高桌子低板凳地坐著,夏天有酸梅湯降溫,冬天有爐子烤火,有茶喝有煙抽,他自己喝了抽了,也不忘帶一點到現(xiàn)場,分給同事們,同事們都覺得他夠哥們。那時節(jié),他正迷著寫詩,以往在農(nóng)村,他也寫,還向報紙投了不少稿,但都沒人理他?,F(xiàn)在不同了,他是產(chǎn)業(yè)工人,產(chǎn)業(yè)工人是工人階級中的老大,最有代表性,所以每到五一國慶這些重大節(jié)日,報紙的編輯都要到車站來,約他寫一首詩,表達工人階級的心聲,他就被叫到辦公室,寫完了才回現(xiàn)場。這時候,同事們就說,這下好了,秀才又可以翹起胯子來喝茶抽煙了。他心里就盼著這重大節(jié)日再增加幾個,他好在報紙上多發(fā)幾首詩,同事們也可以多搞幾根煙抽。

車站很大,方圓數(shù)公里,到處都是穿梭上下的車輛,到處都是叮哩咣啷的響聲,又是風笛,又是汽笛,就像鄉(xiāng)下的草臺班子打鬧臺一樣,白天黑夜都沒個消停,要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復(fù)習,談何容易。就是找到一個偏僻點的地方,不是晚上沒有燈光,就是不斷有人巡查。有一次,扳道的金師傅找到一個廢棄的守車,讓他躲在里面看書。這臺廢棄的守車停在車站的一個盡頭線上,離作業(yè)現(xiàn)場很遠,卻靠近車站的軍用物資倉庫,結(jié)果被保衛(wèi)科的人發(fā)現(xiàn)了,見他又是圓規(guī)又是三角板的,硬說他是在偷畫軍用倉庫的地圖,就不由分說地把他扭送到車站派出所,關(guān)了大半天,直到排除了特務(wù)嫌疑,才放他出來。他所在的調(diào)車組主任去領(lǐng)人的時候,明知他是在利用上班時間復(fù)習,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情,一邊不痛不癢地數(shù)落他,一邊指著他面前放著的一本名叫《春潮激》的小說,對派出所的人說,他就愛看個小說,這些時迷上了這本《春潮激》,就利用休班的時間躲在里面看小說。這本《春潮激》是他從車站文化室借出來的,這天正好帶在身邊,沒想到主任急中生智,竟用它替自己解了圍。派出所的人連看都沒看這本書一眼,就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甩開膀子搞四化建設(shè),你還有閑心思看小說,什么春潮急夏潮急的,我看你一點兒都不急。

連盡頭線上廢棄的守車都藏不住,就沒有別的地方好藏了,金師傅說,我看你也別東躲西藏的了,弄不好,別人還真以為你是什么壞人,干脆,就到現(xiàn)場去,現(xiàn)場這么大,有的是地方藏身,編好的列車又不是馬上就發(fā)出,除了軍用物資,總要等個一段時間,少則幾天,多則十天半月不等,排一年半年的也有,再短也有個大半天,一天的,你就找一個編好的車皮,爬到一個空車里躲起來復(fù)習,誰也看不到你,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沒人會說你,考大學(xué)是上面的號召,又不是什么壞事,班上的事有弟兄們擔著,你就別操心。

金師傅的話,如醍醐灌頂,讓他茅塞頓開。第二天上夜班,干完了上半夜的幾單活以后,跟同事交代了一下,就找到一列編好了的貨車。從對講機里問了站調(diào),站調(diào)說,十天后才發(fā),他就放心地爬上了一節(jié)棚車。這節(jié)棚車是個空車,大約原先裝的是些石材,還留下了一些木條子釘?shù)陌b箱。他把這些包裝箱摞起幾個做了書桌,又用一個豎起來做了坐凳,打開天窗,關(guān)上車門,點上一支蠟燭,攤開復(fù)習資料,就像坐在一個正經(jīng)的書房里一樣。因為有輔導(dǎo)小季的鋪墊,輕車熟路,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感覺,進入了情況。面對這些復(fù)習資料,當年在教室里上課的情景,又回到眼前。他熟悉每一道題的演算方式和解答方法,也記得這些習題的答案,甚至連老師在課堂上講解這些習題的音容笑貌,手勢動作,都記得一清二楚,他覺得此刻他又回到了課堂,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由聽課改成自習罷了。

他已經(jīng)記不得是什么時候離開了這套朝夕相伴的復(fù)習資料,這是歷屆課任老師教學(xué)心得的匯聚,也是歷屆高中同學(xué)學(xué)習經(jīng)驗的結(jié)晶,當年被全校師生稱作鎮(zhèn)校之寶。別人編的參考書和輔導(dǎo)材料可以不要,這些代有傳承的經(jīng)驗,卻須臾不可或缺。在那個力爭上游,互相競賽,又免不了分數(shù)掛帥的年代,他們的升學(xué)率居高不下,靠的就是這點底氣。據(jù)說,這套復(fù)習資料,是田校長組織各科老師編的,不但習題是精挑細選的,解題的方法也是十分巧妙的,為了激發(fā)學(xué)生的創(chuàng)造性思考,還附了不同的解題路徑,供學(xué)生參考。運動開始以后,便有外地的學(xué)生到學(xué)校來造反,逼田校長交出這套資料,田校長說,這套資料不在我這里,在全校師生的腦袋里,你們要有本事,就到他們的腦袋里去取出來,結(jié)果就被生拉硬拽地架到操場上,幸虧本校的學(xué)生組織出面,才制止了一場游斗,難怪田校長把這套資料視作眼珠子一樣珍貴。想到這里,他竟有一種劫后余生重逢故友的感覺。

蠟燭的光亮漸漸暗了下來,肚子里也在咕咕咕咕地叫喚,看看手表,從上班到現(xiàn)在,差不多大半夜沒吃東西了,就從飯盒里取出隨身帶的米飯,胡亂扒了幾口,對著軍用水壺,咕嚨咕嚨喝了幾口水,又繼續(xù)復(fù)習。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覺得眼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冒出一些火星,起先是一個兩個,到后來越集越多,有的不停眨眼,有的胡亂游走,眼前的鉛字,也跟著起舞。漸漸地,便覺得視線模糊,腦袋沉重,再后來,便連頭也抬不起來了,就想趴在面前的包裝箱上睡一會兒,再起來復(fù)習。

他平時瞌睡就大,也很能睡覺,隨時隨地,倒下便著。步行串聯(lián)的時候,甚至邊走邊睡。走在后面的同學(xué)怕他停下了,就用一把雨傘頂著他的后背,推著他,讓他一邊打著呼嚕一邊往前走。這一覺睡得真香,連日來,沒白沒黑地上班,沒日沒夜地復(fù)習,爭分奪秒,見縫插針,連上廁所的時間都用上了。這一覺就像久旱的秧田突然灌滿了雨水,每個細胞,每根毛孔都注足了精氣神兒,溢出的雨水從嘴角流出來,把面前的復(fù)習資料洇濕了一大片。他正在咂吧著嘴,想把流出來的口水嗦進去,突然聽見有空隆空隆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腳下也有起起伏伏的顫動傳導(dǎo)上來,他一個激靈,突然驚醒過來,腦子里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車開了。再一想,大約就是在自己打瞌睡的時候,這列車發(fā)動了。這在調(diào)車場是常有的事,有時是有臨時加掛的急運貨物,有時是不想久等的貨主找站調(diào)吵鬧,遇到這種情況,只要站調(diào)的運行圖排得上,說走就走,是誰也預(yù)料不到的。

他扒在半掩的車門邊,望著像泥漿一樣流動的曠野。從眼前簌簌而過的路樹,在夜光中忽忽飄動,黑影幢幢。機車的煤煙被風裹挾著,時不時撲打到臉上,細碎的煤屑像揚起的沙粒,哨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他不知車行何處,看看表,大約已到河南境內(nèi),就想,等到了下一站,車停了,就扒一個回頭車,再返回車站。

車到下一站的時候,已見到些許天光,車站就在野外,四周都是農(nóng)田。他下車的時候,就見外包線邊的田埂上,有人影游動,形如鬼魅,時不時還可見手電的光亮忽忽閃動,讓人覺得更像荒郊野外的一片墳場。他早就聽說過河南農(nóng)村的鬼市,天未大亮的時候,當?shù)氐拇迕窬桶炎约业某霎a(chǎn),大半是雞蛋和活雞,拿到田間交易,交易活動都在黑暗中進行,只在驗貨和付款的時候,才亮一下手電,天亮的時候,交易的人群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自從割資本主義尾巴后,這個鬼市就開始興盛,至今已有好幾年的歷史,車站的同事,有時也扒車來買些計劃外的物質(zhì)。就想到前幾天聽金師傅說,他老婆就要坐月子了,哪天也想來買點雞呀蛋呀的準備著。正好,今天順道,跟他帶點回去。

金師傅是個熱心人,調(diào)車組無論哪個有事,他都出手相幫,但卻從不接受人家的回報。他家在農(nóng)村,生活困難。有一次,家里的房子被大水沖了,調(diào)車組的弟兄們就湊了些錢,幫他重建,又要利用休班的時間下去幫忙,他卻死活不肯。等弟兄們瞞著他趕到鄉(xiāng)下去,卻發(fā)現(xiàn)他用弟兄們硬塞給他的錢,一人買了一箱板栗。他們那地方的板栗很有名,說是要讓大家嘗嘗鮮。金師傅的為人,大家都很佩服。那年,車站學(xué)雷鋒樹標兵,調(diào)車組的弟兄們都選金師傅,說他就是個活雷鋒。車站的領(lǐng)導(dǎo)說,學(xué)雷鋒主要看毛主席著作學(xué)得怎么樣,在這方面,金師傅還得繼續(xù)努力。他覺得領(lǐng)導(dǎo)的話也有道理,就當金師傅是個好人吧,好人做了好事,總要有個人情,他今天就還金師傅這個人情。

因為是自家出產(chǎn),暗中交易,所以東西都不貴,比食品公司里賣的便宜得多。他買了幾只老母雞,又買了一些雞蛋,回到車站,扒上一列待發(fā)的回頭車,就等著發(fā)車。已經(jīng)出來大半夜班了,就算是調(diào)車組的弟兄們知道,也說不定有多著急?;厝サ穆飞?,他再也不敢看書復(fù)習,一邊看著車外的風景,一邊數(shù)著站名?;氐杰囌镜臅r候,下夜班的弟兄們早都睡凈了。

說話間就到了報名的日子。往日高考報名,最重要的一關(guān)就是政審。據(jù)說,以前的政審結(jié)論,分為四等,第一等是優(yōu)先錄取,第二等是錄取,第三等是考慮錄取,第四等是不予錄取。他沒有見過也不可能見到政審結(jié)論,他有一個同學(xué),在運動初期奉工作組之命,監(jiān)督學(xué)校一個搞政審的領(lǐng)導(dǎo),在這位領(lǐng)導(dǎo)準備銷毀的字紙中,曾看到過這些政審材料的草稿,說確有其事。不管怎么說,一提到政審,總不免讓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尤其對那些出身成分不好,或社會關(guān)系有問題的同學(xué)來說,更是一個沉重的心理包袱。他下放的那個生產(chǎn)隊,就有他們學(xué)校一個上屆畢業(yè)班的校友,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政審沒有通過,結(jié)果沒上成大學(xué),回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這個同學(xué)后來變得很頹廢,經(jīng)常搞作風,用男女關(guān)系來麻醉自己,他們知青點上的同學(xué)還參加過他的幾次批斗會。他記得這個同學(xué)的作文寫得很好,有一篇叫做《湖甸春色》的作文,還當作范文,印發(fā)給全校同學(xué)學(xué)習。后來有一位老師說,這是典型的為地主階級招魂的作品,誰的湖甸,哪個階級的春色,貧下中農(nóng)有湖甸上的大片良田嗎,他們吃不飽穿不暖,還有閑心思去欣賞所謂如畫的春色嗎。他當時覺得老師說的也有道理,下放后一直不敢跟這位高一屆的校友接近。

六六年那次高考前的政審結(jié)論怎么樣,他不得而知。七十年代推薦上大學(xué)時,政審結(jié)果卻讓他嘗到了辣頭。他那次本來有機會上大學(xué),就因為家庭情況不清楚,政審沒過關(guān),只好眼睜睜地讓自己的徒弟取代了他。他那時還在一家機械廠工作,他那個徒弟只上完小學(xué),就因為家庭成分好,有個舅舅又當著軍分區(qū)政治部主任,就被推薦上了。領(lǐng)導(dǎo)跟他說,倒不是你的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有什么大問題,而是情況有點復(fù)雜,不是不清白,屬于不清楚,又不知找哪個單位去調(diào)查,所以就讓你的徒弟去了。他的徒弟覺得過意不去,特意買了一瓶酒來安慰師父,他只好強作歡笑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先去,我后來,都一樣,沒準兒你畢業(yè)留校當了老師,我再去就是你的老學(xué)生了。徒弟說,哪敢哪,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不管走到哪里,您永遠都是我的師父。后來在大學(xué)里,果然就有徒弟當了師父的老師,初中生成了高中生的學(xué)長的事情發(fā)生,那年月怪事多,就不去說他了。

想想自己家的那點事,確實也夠復(fù)雜的。他父親出生于一個地主階級家庭,但他父親本人解放前在外面讀大學(xué)時,就背叛本階級,參加了革命。革命成功后,他父親又背叛了自己的糟糠之妻,在外面組織了新的家庭,從此就再也沒有回家,也斷了音訊。解放后,親戚朋友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這些年都干了哪些事,現(xiàn)在何處,官居何職。有人問起時,并不知情的親朋好友,只能根據(jù)他父親解放前干的兩件事,來推斷他后來的人生狀況。這兩件事在當?shù)囟己苡忻?,一件事是抗日?zhàn)爭時期,他曾以一個富家大少爺?shù)纳矸?,把一隊在武漢保衛(wèi)戰(zhàn)中打散了的國民黨武裝,帶出了縣界,送到了長江那邊。跟著去的人說,大少爺穿著一身白色衣褲,搖著一把折紙扇,那些散兵扮著挑夫,一人肩上挑著一擔豬兒,說是要送到樟樹去賣,混過了日本人的崗哨。另一件事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把從宣化店分散突圍出來的一個班的解放軍,又帶出了縣界,送到了長江那邊。這回賣的不是豬兒,而是藥材,樟樹也是有名的藥材聚散地。這兩件事?lián)f都與大少爺?shù)耐瑢W(xué)有關(guān),前一件事是大少爺有個同學(xué)在碼頭上給日本人當翻譯,看大少爺?shù)拿孀臃胚^去了。后一件事是大少爺另一個同學(xué)的父親,是國民黨的軍官,當時正在碼頭駐防。這兩件事背后的情況,都很復(fù)雜,誰也說不清楚。組織上不說,也不可能有人知道。解放后,當?shù)厝酥荒芨鶕?jù)流行的政治邏輯,做種種推測。有的根據(jù)他救了國民黨的兵,說他后來在國民黨那邊當了官,跟著蔣介石去了臺灣。有的根據(jù)他救了共產(chǎn)黨的兵,說他現(xiàn)在一定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至少也是縣團級以上。他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沒經(jīng)歷過嚴格的政審,他父親行蹤不定,下落不明,也無法外調(diào),這件事就成了一筆糊涂賬。他自己有時候覺得自己是革命干部子弟,學(xué)校也讓他參加過幾次革干子弟座談會,有時候班主任又跟他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政策,既講成分,又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xiàn)。他不敢跟出身好的同學(xué)相比,反倒羨慕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學(xué),覺得那些同學(xué)還可以根據(jù)政策,光面堂皇地去追求政治表現(xiàn),他自己卻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次,班上召開學(xué)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一個出身不好的同學(xué)大講他如何跟惡霸地主家庭劃清界線,他覺得他講的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劃清界線主要是劃清政治思想上的界線,不是不接受家里寄的伙食費就是劃清界線。他也想上去談?wù)勊捏w會,又怕講錯了,結(jié)果跟本來就是革命的父親劃起了界線,所以思想包袱一直很重。

車站管人事的張科長,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有一次趁他到辦公室寫材料,就跟他說,你那點思想包袱可以放下來了,這次高考政審,重在個人表現(xiàn),你的表現(xiàn)一直不錯,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只管安心復(fù)習,一定要考出個好成績,為咱們車站增光,也為調(diào)車組的弟兄們爭口氣。吃了這個定心丸,他就更有信心了。看看考期將至,主任就和書記商量,破例給了他三天假,讓他在家里好好復(fù)習,準備考試。

在家里復(fù)習其實并不比在車站復(fù)習輕松,原因是家里的房子小,沒處藏身。他家隔壁是飯店的理發(fā)室,剛好這幾天理發(fā)室的陳師傅生病請假,她就從陳師傅那里要來了理發(fā)室的鑰匙,把他關(guān)在里面,讓他安心復(fù)習。這些時是會議淡季,理發(fā)室只留陳師傅一個人值班,陳師傅不在,門口掛了暫停牌,沒人敲門打擾,白天夜里都開著日光燈,就像當年坐在教室里上晚自習一樣。

好久沒聽到日光燈嗡嗡嗡嗡的聲音了,多少年前,一聽到這聲音,他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窒息感,總想把這燈光捅一個窟窿,劃一道口子,好讓人出口氣。于是便在靜靜的教室里,刻意弄出一些響動,有時干咳幾聲,有時打個響鼻,有時敲敲桌面,有時晃晃凳子,直到來檢查的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拎著他的衣領(lǐng),把他請到室外,他才覺得他從這慘白的燈光營造的牢房里解放了出來。

此刻,他是多么地熱愛這日光燈。嗡嗡嗡嗡的聲音,就像母親小時候在自己的耳邊哼著鄉(xiāng)村小調(diào),柔和的燈光就像漂白了的夏布蚊帳,把自己罩在寬大的木床里面。他喜歡這蚊帳,他覺得躲在蚊帳里既安全,又可以看到外面的動靜。小時候,夏天的晚上,母親就把他關(guān)在蚊帳里,教他讀書。母親在蚊帳外,一邊做著手里的針線活,一邊教他背誦《三字經(jīng)》《百家姓》,他正式上學(xué)前的一些破蒙讀物,都是在蚊帳里背熟的?,F(xiàn)在,他又被關(guān)在這蚊帳里,只是看不到外面的動靜,也不能弄出聲音,就連背誦俄語單詞,朗讀俄語課文,也只能像帳子外面的蚊子一樣,有一陣沒一陣地小聲哼哼。

終于還是忍不住要走出蚊帳。關(guān)了一天,沒喝一口水,從消化三餐飯菜中溢出的水分,還是脹得膀胱發(fā)疼,就想趁孩子還沒接回家,溜出去上個廁所。誰知門還未拉開,兩個女兒就像兩只猛獸,篷的一下沖了進來,一左一右地扯著他的胳膊說,爸爸在這里,爸爸在這里,抓住你了,抓住你了。他只好把她們讓進理發(fā)室,讓她們像抄家的鬼子兵樣一氣亂翻,等折騰夠了,才想起來問她們,你們怎么不去托兒所幼兒園,妹妹很有點鄙夷不屑地說,這你也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姐姐說,你還說帶我們到中山公園去玩,說話不算話,哼。他只好連連向姊妹倆道歉說,一定,一定,等我考完了一定帶你們到中山公園去玩。為了這個不知什么時候兌現(xiàn)的承諾,又鄭重其事地與姊妹倆拉勾盟誓,這才鎖上理發(fā)室,回家去吃晚飯。

這天晚上,躺在床上,說起白天的事,他心中還滿懷愧疚。連孩子這點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滿足,他覺得他這個父親實在是太不稱職了。她安慰他說,你也別想多了,沒聽說兒女生來就是個討債鬼,前生該他多少債,你說不清楚,他也不告訴你,他自己想要的,你覺得該給他的,都是你欠的債,你怎么還也還不清,不如想開點,能還多少算多少,還不了的就欠著,等到他也生兒育女了,就知道,這個債,他也有還不清的時候。他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就從被子里伸過一只手去,把她攬在懷里,想跟她溫存一下。好久沒有溫存了,他差不多連夫妻之道都記不得了。她順從地靠近他的身子,卻沒有平時那樣的反應(yīng),只把潮濕的嘴唇貼著他一邊的耳根,深深地吻著,然后輕輕地在他耳邊說,留著,就要進考場了,養(yǎng)精蓄銳,爭取考出個好成績,我和你的兩個寶貝女兒在家里等著你的好消息。

這年高考,這個城市設(shè)有好幾個考場。按照就近參考的原則,他本來可以在離家較近一個考場參加考試,無奈他的工作單位在江那一邊,所以就不得不跨過長江,從江北到江南去參考。

考場所在的中學(xué),在一個偏遠的郊區(qū),從江那邊過來,只有一趟公交汽車。車上人很多,里面像筑緊了的腌菜壇子,外面的人還不停地往里擠,實在是擠不進去的,就掛在車門邊上,俗稱掛肉排。掛肉排是這個城市的公交一景。他在中間站上車,也只能掛在車門邊上。好在車門上的玻璃早已不知去向,他就跟著幾個乘客,一手從車門洞里抄進去,扒著半邊車門框子,一手互相把持著對方的肩膀。腳下蹬著了車門沿子的,勉強能站直身子,蹬不著車門沿子的,就只好用膝蓋頂著車門,伸出一只手去,作海底撈針狀,靠傾斜的身子保持平衡。他有幸站直了身子,但腦袋卻像裝了彈簧一樣,車身顛簸一下,就在車門上磕碰一下,想避避不開,想摸一下痛處,又騰不出手來,只好硬著頭皮干挨。

車門里,正對著他,有個小女孩,看上去大約兩三歲的樣子。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自然卷曲。一雙滴溜轉(zhuǎn)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被周邊的卷發(fā)簇擁著,像戴著黑絨帽的瓷娃娃。一路上,他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這小女孩,這小女孩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看久了,時不時會笑一下。要是他的頭磕碰到車門上了,小女孩就笑得更歡。要是連續(xù)磕碰幾下,小女孩就咯咯咯咯地笑出聲來。這時候,她的身子就會往下一挫,像戲臺上的木偶被繩子拽住了一樣。再仔細一看,原來這小女孩是被人抱住了雙腿,趴在那人肩膀上的。他看不到這人的正面,只從背后那一對秧把式的發(fā)辮,看出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就想,帶著這么小的孩子上下班擠公交車,真是不容易。他就看過一個年輕的雙胞胎媽媽,前胸一個后背一個地用布袋子兜著擠車上班,結(jié)果車是擠上了,媽媽和胸前的一個進了車門,背后的一個卻被車門夾在外邊,硬是等到了下一站,松開車門下人,背后的一個才有機會擠進去。正這么想著,忽然聽見那女孩的媽媽在說話,像自言自語,又像在背書。太平天國失敗的原因,一,沒有工人階級的領(lǐng)導(dǎo);二,領(lǐng)導(dǎo)集團的內(nèi)訌;三,中外反動勢力的聯(lián)合進攻。一,沒有工人階級的領(lǐng)導(dǎo);二,領(lǐng)導(dǎo)集團的內(nèi)訌;三,中外反動勢力的進攻。錯了,錯了,是聯(lián)合進攻,中外反動勢力的聯(lián)合進攻。一,沒有工人階級的領(lǐng)導(dǎo);二,領(lǐng)導(dǎo)集團的內(nèi)訌;三,反動勢力的聯(lián)合進攻,不對,是中外反動勢力的聯(lián)合進攻,唉,你怎么這么笨的哪,三,中外反動勢力的聯(lián)合進攻。就這樣,這女孩的媽媽一遍又一遍地背著太平天國失敗的這三點原因。不知為什么,每當她背到第三點的時候,不是掉了中外,就是掉了聯(lián)合,同時又不停地咒罵責怪自己。他實在忍不住了,在她第四遍將要背到第三點的時候,他怕她又重復(fù)前面的錯誤,就脫口而出地插進去說,中外反動勢力的聯(lián)合進攻。三,中外反動勢力的聯(lián)合進攻,女孩的媽媽對他的提示沒有絲毫的意識,也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只顧順著自己的思路不停頓地背下去,好像她這次一字不拉地背下來,原本就是她自己記住了似的。他知道,這種機械的記憶,最容易反復(fù)犯錯。就想,這大概也是過江趕考的考生。等他朝車里一看,竟有不少人都像這樣的考生,有的在勾頭看書,有的舉著紙片,在仰臉記誦,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人家的后背,腦子里不知在轉(zhuǎn)悠些什么,就想到自己的世界地理還有一些沒有背熟,于是不顧車里的動靜,也昂頭向天,去默記那些外國地名。

車到站了,還沒有停穩(wěn),他就跳了下來,接著,身后就有潮水一樣的人群,推著他向前涌動。沒走出幾步,他就聽見身后有個小女孩在喊,媽媽,媽媽,叔叔,頭,頭。又聽見小女孩的媽媽回答說,頭,頭怎么啦。他知道是那一對母女,就回過頭去,朝他們一笑。還沒等他來得及看清那位年輕媽媽的面孔,就又聽見小女孩在喊,叔叔再見,叔叔再見,那母女倆已走到他前面去了,留給他的,依舊是那張戴著黑絨帽的瓷娃娃的臉和一對忽悠著的秧把辮。

車站就在校門旁邊,一下車,他就直奔校門。他知道,他來得太早了。今天早晨,他四點鐘就起來了,趕的是頭班車。趕這么早,車上還擠成這樣,晚點擠不上車,說不定就要誤考。考試前總要看看考場,開個會,講講注意事項什么的,都不能遲到。就想到車上的考生,大約也是他這樣的想法。等到他一腳跨進校門,卻發(fā)現(xiàn)校門內(nèi)外,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迎考的準備和氣氛。適才在車上看到的那些考生,下車后也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大約附近有親朋好友,到他們那兒去暫作休息,或者又轉(zhuǎn)車到別的考場去了,也未可知。就想找個地方,也歇息一時,等著上午的頭一場考試。

正這樣想著,突然聽見有人喊他,嘿,來考試的吧,這么早跑來搞么事,還有兩個多小時呢,來,來,來,到我這兒來坐坐,烤烤火,監(jiān)考的老師還沒來。說話的是個看門的大嫂,人很熱情,話也很多,還沒落座,他就對她的職業(yè)和人生經(jīng)歷,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知道她是這所學(xué)校一個老校工的女兒,一直在郊區(qū)農(nóng)村種菜,剛好她也姓蔡,用她的話說,是個地道的菜(蔡)老板,前年老父親辦了病退,她就接替他當了門衛(wèi),看守這所學(xué)校的大門。說是看門,其實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據(jù)說原來有個鐵柵子門,現(xiàn)在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門兩邊磚砌的柱子,也像破廟里的菩薩,殘缺不全。蔡大嫂的門衛(wèi)值班室就在校門一邊的殘柱后面。

值班室很小,中間有一個裝著煙囪的火爐,靠窗有一個四方的課桌,火爐旁邊放著兩個方凳,都很破舊,看樣子,都是從教室里搬來的。蔡大嫂把他讓進值班室,就忙著擺弄爐子上烤著的幾個小紅薯,這大約便是蔡大嫂的早飯。雖然他早上吃過了熱干面和糊米酒,還是經(jīng)不住烤紅薯的香味的誘惑。蔡大嫂見他眼饞,就把手上的紅薯掰了一瓣給他,兩人就一邊吃著紅薯,一邊說著閑話。

蔡大嫂說,你這早跑來搞么事,在家里多睡一會兒不好,等會考試也有精神。他說,睡不著,也怕睡過了誤事。蔡大嫂說,也是,難得碰上這個機會,又怕考不上,誰心里不打鼓,我那苕兒子昨晚也說睡不著,我說,睡不著也得睡,硬逼著他早早睡下了,睡到半夜,他突然迷迷糊糊地跑到我床面前說,媽,我睡不著,我一看,完了,完了,天都快亮了,還睡不著,再不睡,想睡也沒得睡的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朝他臉上狠狠地摑了一巴掌,咦,你說怪不怪,他不哭,也不叫,來時怎樣,去時怎樣,又迷迷糊糊地轉(zhuǎn)過身去,趴在床上睡下了,到我出門時還沒醒,我家就住在附近,等會我再回去叫醒他。他說,你叫醒他搞么事,年輕人,瞌睡大,我小時候睡著了,耳邊打炸雷也醒不了。蔡大嫂見他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兒子今天也來趕考。他說,是嗎,難怪,搞了半天,我跟你兒子還是個同年。這回輪到蔡大嫂不明白他說的同年是什么意思,就說,我兒子比你小,看樣子,你怕有二十大好幾吧,我兒子今年才十五歲,不會是同年。他不想跟蔡大嫂解釋,就說,是的,我六六年高中畢業(yè),你兒子是今年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我們差著十五歲,我有你兒子兩個大。聽他這樣說,蔡大嫂并不吃驚,又接著他的話頭說,我兒子的老師也像你這樣,是以前的高中生,伢都三個了,今年也來趕考,我兒子就是他輔導(dǎo)的,一會兒也要來。

說話間,果然就聽見外邊有人喊,蔡嫂子呀,在嗎。聽見喊聲,蔡大嫂趕緊站起身,一邊拍著身上的紅薯皮,一邊說,來了,來了,說曹操,曹操到,我兒子的老師來了。

進來的是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大齡考生,甫一落座,就沖著他說,也是來趕考的吧,老三屆,老童生,我一看就知道,跟我一樣,又是一個范進,聽說,今年來趕考的范進很多,就不知道最后誰能中舉。我姓張,你就叫我老張吧。他見他說話爽快,就說,聽說你老兄都是三個孩子的爹,比我還多一個,怎么樣,來趕考沒纏著不讓你走吧。那人說,不瞞你說,我是個回鄉(xiāng)知青,“文革”前沒考上大學(xué)就回鄉(xiāng)了,跟蔡大嫂一樣,郊區(qū)菜農(nóng),結(jié)婚早,生兒子也早,我老婆是挺著大肚子跟我進洞房的,狗日的又會生,頭胎一個單,二胎一對雙,我那大小子比蔡大嫂的兒子大一歲,也是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同班同學(xué),我后來在公社中學(xué)教書,他倆都在我?guī)У陌嗌?,我是他們的班主任,他今年也想來試一試,我沒讓他來,我說,你好歹得給你爹留點面子,跟自己的學(xué)生一起進考場,就夠丟人的了,還要搭上自己的兒子,你是嫌你老子丟人還丟得不夠是怎么的。他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孩子想來,就該讓他來,師生同考,父子同考,到后來,還是一段佳話呢。老張說,佳話個屁,最后要真是兒子考上了,老子沒考上,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還是我老婆懂事,對我兒子說,今年就讓你爹考,你爹考上了,明年跟校長說個情,你不就上了嗎。說得兩人禁不住都哈哈大笑。見兩人說得高興,蔡大嫂就起身去叫兒子,說,你們說,我去叫醒我那苕兒子,再不起來就趕不上趟了。

天大亮了,考生陸陸續(xù)續(xù)從四面八方匯聚攏來,經(jīng)過值班室,朝校園走去。穿便服的,穿工裝的,間或也有戴著帽徽領(lǐng)章的,胡子拉喳的,滿臉稚氣的,間或也有拖兒帶女的,都混在一起,熙熙攘攘,像趕廟會一般??粗@般景象,他禁不住想起九年前的那個早晨,也是在校園里面,也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將要下鄉(xiāng)的學(xué)生,有來送行的老師家長,也有忙出忙進的工宣隊的干部和工人師傅,一列軍用卡車,成一字長蛇,整齊地排列在校園中心的共青道上,車上,車下,抹淚的,揮手的,叮囑的,喊叫的,勾頭抱頸的,扯胳膊拉袖子的,攪成一團。經(jīng)過市區(qū)的時候,街兩邊都站滿了人,搖著旗子,哭的哭,喊的喊。他坐在駕駛室里面,懷里抱著一個灰色的人造革提包,里面裝著的是他們要去的那個公社的知青檔案。到了公社大院,交割了檔案,在一字擺開的長桌上,吃了一頓紅燒肉米飯,就由各生產(chǎn)隊把他們認領(lǐng)回去了。接人的有牛車,有板車,有手扶拖拉機,也有擔挑肩扛的,剎時間便融入了無邊的曠野。他記得他走出公社大門的時候,揭下頭上的帽子,拋到半空,喊了一聲烏拉,眾知青也學(xué)他的樣子喊了一聲烏拉,便揮手告別。從這一刻開始,他覺得,他便起了一個脫胎換骨的變化。如今,這樣的知青帽,還戴在不少入場的考生頭上。藍色帶耳的棉帽,藍色雙排扣的長大衣,是當年下鄉(xiāng)知青的標配。那是一個冬天,是上面給知青配的服裝。如今又是一個冬天,想不到還有人穿著這套行頭,重新走進校園的考場。

頭一場考的是語文。語文試卷差不多整面印的都是基礎(chǔ)知識試題,最后才是一道作文題,答題紙是單發(fā)的,不夠可以再要。十多年沒有進考場了,雖然教室的黑板和課桌課凳,與他當年的中學(xué)沒有兩樣,不知為什么,他卻覺得像這樣正經(jīng)八百地坐著寫字,有些別扭。這個考場的人不多,看上去,大半都是老張說的老童生。把這些人編在一起,不知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是覺得他們好管哪,還是怕他們不守規(guī)矩,或者是讓他們集體重溫一下當年失去的感覺。他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只在落坐之前,很快把教室里的人掃了一遍,不多不少,總共二十八個,加上監(jiān)考的老師,算半個考生,剛好湊足了二十八個半。這不是個好數(shù)字,他想。不過歷史上的二十八個半,到底是布爾什維克,沾上了這些革命家,也許能碰個好運氣。

監(jiān)考的是個年紀大的女老師,果然一開口就說,你們大多數(shù)都是老高三的學(xué)生,身經(jīng)百戰(zhàn),參加過數(shù)不清的考試,知道考場的老規(guī)矩,就不用我多說了。說罷,把手上拿著的一張紙上的考場紀律念了一遍,就說,抓緊時間,現(xiàn)在開始做題。

說實話,那年的試題不難,像他這樣的學(xué)生,只當是一次期末考試。基礎(chǔ)知識部分,不過是些注音填空釋詞造句和古文今譯之類的常識,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最后面的一道作文題,學(xué)雷鋒的故事。按說,寫文章是他的拿手好戲,從工廠到鐵路,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講話,工作總結(jié),經(jīng)驗材料和倡議書祝賀信等重要文稿,大半都是他執(zhí)筆起草的。寫這些文章,也不容易,除了搜集材料,弄清意圖,重要的是吃透上面的精神,尤其是毛主席語錄,黨報的社論和重要文章,要熟讀牢記,寫的時候,文章中的重要觀點和提法,要做到無一字無來歷。有一次,車站要他寫一個職工代表大會的倡議書,他寫了三千多字,為查證其中的觀點和提法,他和工會主席熬了一個通宵,一字一句往毛主席語錄,往兩報一刊的社論上對,有對不上的就改過來,就這樣,抽完了三包煙,喝干了兩瓶水,還吃了一次夜宵,天亮后,會上來催稿,才意猶未盡地交出去。

這樣寫文章,雖然刻板了點,畢竟還有個依據(jù),要憑空編出一段故事來,無證可查,無據(jù)可依,就得靠自己的腦袋去想。偏偏無根無據(jù)的想象,又是他的一個弱項。再說,他對這個題目,也實在是吃不太透。到底是要寫學(xué)習雷鋒活動中發(fā)生的故事,還是要寫雷鋒的故事值得學(xué)習。前一種理解,重點應(yīng)該是寫學(xué)習雷鋒的人,后一種理解,重點應(yīng)該是雷鋒的故事本身。就想起語文老師說的審題,題審對了,寫得好不好,是得分高低的問題,題審錯了,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那就是及不及格的問題了。他們學(xué)校六三屆就有一個同學(xué),平時語文成績很好,作文常常當范文在全校各年級講解,高考時審題不細,把唱《國際歌》時所想起的,寫成唱《國歌》時所想起的,結(jié)果名落孫山。

正這么想著,突然感覺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自己身邊掠過,緊接著,就聽見一聲驚呼,他媽的,這兒還有一道題,我還以為都做完了。他抬頭一看,原來是坐在他后面的一個高個子考生,做完了基礎(chǔ)題以后,就以為完成了答卷,急忙趕去交卷,卻發(fā)現(xiàn)最后還有一道作文題沒有做,只好重新回到座位上去寫作文,一邊寫還一邊小聲嘀咕著,我是說怎么就考這么一點兒,原來大頭在后面。監(jiān)考老師說,不要作聲,小心檢查,沒做好不要急著交卷。他認識身后的這位老兄,是他們車站搞保衛(wèi)的,那次把他當壞人扭送到派出所的,就有他一個,后來也報名參加高考,常來向他請教問題。真是不打不相識,想不到竟坐到一個考場上了。

監(jiān)考老師見他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就用下巴示意他抓緊時間快寫,他卻趁機舉起一只手來,要向老師提問。老師見他舉手,就問,這位同學(xué),有什么問題嗎。他說,老師,可以抽煙嗎,我想抽煙。他本以為老師不會答應(yīng),誰知老師看了他一眼,竟然很爽快地回答說,你想抽就抽吧。他于是趕緊從荷包里掏出香煙火柴,哧的一聲劃著了火,就著煙頭,美美地吸了一口。他的煙癮大,在車站是出了名的,主任說,會寫文章的人都愛抽煙,秀才會寫文章,煙癮大,正常。殊不知,他覺得寫文章和抽煙,壓根兒就沒有半點關(guān)系,相反,還是個惡性循環(huán),越是寫不出來,就越想抽煙,越抽煙就越是寫不出來。只有在調(diào)車場上熬了一個通宵,到天亮交班以后,在已經(jīng)像醬湯一樣渾濁的澡池子里泡了一個熱水澡,然后赤裸著身子,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吸上一口,囫圇地吞咽下去,讓這口煙貫穿天門地竅,游遍五臟六腑,卻連一絲兒也不吐出來,那才是神仙境界。此刻,他又進入了這樣的神仙境界。就這一口煙,竟把他帶回了車站,車站的弟兄們和笑容可掬的金師傅,頓時都來到了他的面前,擠著嚷著要跟他說話。弟兄們說,金師傅可是個好人哪,是學(xué)雷鋒的好榜樣呀,他做的好事數(shù)不清,像戲里面唱的,用車載用斗量。有的說,雨雪天氣,弟兄們上班打濕了衣服,哪一次不是金師傅一點一點跟我們烘干的。有的說,弟兄們中午帶的飯,金師傅怕放涼了吃了鬧肚子,哪一次不是他一盒一盒地幫我們再熱一遍。有的說,就連我家里的那點破事,金師傅也要操心,有一次我家的房子漏雨,金師傅找了一些牛毛氈,下班后跑到我家去幫我蓋上了,有一次我家的菜地長蟲,金師傅又找押車的搞了一點農(nóng)藥,讓我拿回去噴灑,連我爹的關(guān)節(jié)炎,我媽的哮喘病,他也記在心上,時不時要弄些偏方,讓我拿回家去試試,這一試,我爹我媽的病還真的好了很多。

他一邊抽煙,一邊聽弟兄們在他耳邊爭先恐后地講著金師傅的故事。金師傅做的這些好事,他也是受益者,就連自己這次復(fù)習備考,金師傅也沒少幫忙。就想起那天在河南鬼市跟金師傅買的那幾只母雞和一些雞蛋,金師傅非要給錢才肯收下。又想起當年弟兄們湊錢跟金師傅家修房,結(jié)果金師傅都拿來買了板栗回報大家,他們背著他下去幫忙干了一天活,還要大魚大肉地招待。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呢,金師傅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大家都說,學(xué)雷鋒,做好事,金師傅為大家做的這些事,不都是好事嗎。我看這就是雷鋒精神,金師傅確實是學(xué)雷鋒的好榜樣。車站領(lǐng)導(dǎo)說,學(xué)雷鋒主要看毛主席著作學(xué)得怎么樣,那就把金師傅給大家買板栗,改成買毛主席著作就是了。前幾天車站有個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營級干部,不是把轉(zhuǎn)業(yè)安置費都拿出來買了《毛選》第五卷嗎,《毛選》五卷發(fā)行不久,弟兄們手上還沒有,金師傅知道弟兄們需要學(xué)習,也會掏錢去買的,就讓他用買板栗的錢去買吧,別老讓他自己掏腰包,他的生活也有困難。

就在他點著了第三根煙的時候,一篇學(xué)雷鋒的故事,在他腦子里孕育成形了。扳道工金師傅家的房子被山洪沖垮了,同事們湊了一些錢幫他修房子,金師傅不肯接受,同事們就偷偷地放進他的背包里,又背著他約定,一起下去幫忙。休班這天,金師傅一大早就出發(fā)了,同事們登上下一班汽車,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到了金師傅家附近的小鎮(zhèn),下車之后,看到車站旁邊的新華書店門前貼著海報,里面正在賣《毛選》五卷。同事們就想著買了書再下去,順便也幫金師傅帶上一本。等到同事們走進書店,卻發(fā)現(xiàn)金師傅抱著一包書正往外走。原來他在車上發(fā)現(xiàn)了同事們偷偷塞給他的錢,到鎮(zhèn)上后就一股腦兒都拿來買了《毛選》五卷,想帶回去給調(diào)車組的弟兄們學(xué)習。末了,是讓文章中的我送書回車站,弟兄們跟著金師傅到村里去幫他修房子。

他的座位靠窗,窗外,是學(xué)校的操場。操場對面,是一個籃球場,有個男孩一個人抱著籃球,在練習投籃,一次,沒中,又一次,還是沒中,男孩一次次跳起來,籃球一次次彈回來,不是落到男孩腳下,就是落到球場外邊,他模模糊糊地看得見男孩的動作,卻聽不到半點聲響。近處的操場上也是靜悄悄的,冬天的太陽,照在滿是灰土的操場上,像一堆剛燒過的湖糞肥,鋪開在打谷場上,看不到明火的光亮,只有熱烘烘的氣息在向四面發(fā)散。這氣息穿過教室的走廊,從打開的窗口,傳到他的臉上,手上,讓他覺得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他就在這種感覺中編織著金師傅的故事,直到寫滿了三頁紙,把句號劃在最后一行最右邊的角落里,又從頭至尾細細地檢查了答卷,才重新點起一支煙,靜靜地等待著下課鈴響。

下課鈴響了,考生紛紛起立交卷,他回頭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位老兄,似乎還意猶未盡地在奮筆疾書,直到監(jiān)考老師大聲催促,他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來,口里還要嘰嘰咕咕地說,學(xué)雷鋒就學(xué)雷鋒唄,還要講個么故事,我就寫我們保衛(wèi)科有個人,整天有事無事地沖陰溝掃院子,好事是好事,搞得到處臭烘烘灰匍匍的,說穿了,不就是求表現(xiàn)唄。見他在看著他,又不好意思地說,你說這樣寫行不行。他說,交吧,交吧,寫都寫了,不行也沒法改,就拉著他一起到講臺前去交卷。

下午文科考史地,理科考理化,中午有兩個半小時的間歇。沒有指定的休息場所,教室里又不能逗留,考生只好投親靠友,自己解決中飯和午休問題。他在附近沒有親戚朋友,只有一個車站的老同事,姓丁,大家都叫他小丁,后來調(diào)到鐵路局機關(guān)工會工作,先前聽說他的考場就在附近,便讓他有事去找他。心想,正好到他那兒去蹭一頓午飯,于是就穿過一片菜地,到鐵路局去找小丁。

小丁見到他,很高興,也很熱情,當即把他帶到鐵路局食堂,給他要了兩個饅頭,一個腌菜炒肉,一碗胡辣湯。鐵路上北方人多,中原人更多,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的伙食。每次夜班,到了半夜時分,食堂的葉嫂子就挑來一筐饅頭,一桶胡辣湯,就著一把生大蒜,吃得滿頭大汗,渾身通泰,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吃食。小丁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就說,可惜沒有大蒜,機關(guān)的知識分子多,吃不慣,說臭,我看他自己才臭,說得兩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等笑定了,小丁又問,題目難嗎,他說,不難,就當是一個期末考試,我都做下來了。小丁說,你們老高三覺得不難,像我這樣的初中生,恐怕就難上天了。又嘆了口氣說,我要是還在車站,說不定也報考了,現(xiàn)在坐機關(guān),條件好,舍不得丟,人總是免不了患得患失,哪天你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當了領(lǐng)導(dǎo),可別忘了你這個老同事啊。他說,哪能吶,你這樣也不叫患得患失,這叫擇便而行,怎么做好就怎么做,人生的事,總是一時一時的。小丁說,你學(xué)問大,我不懂這些道理,我先就這樣混著,哪天說不定也動了考大學(xué)的念頭,到時你得幫我復(fù)習。他說,好呀,我就在大學(xué)等著你。小丁見他吃完了,打著飽嗝,就說,你先到我宿舍去歪一下,到時我提前叫醒你。他說,不啦,下午考史地,世界地理我還有一些沒復(fù)習好,中午我得再看一下。說罷,就謝過小丁,匆匆趕回校園。

校園里很熱鬧,像他這樣在附近吃過午飯,在親戚朋友熟人家稍事休息的考生,都陸續(xù)回到校園。也有一直沒離開校園的,那大半是帶了孩子來考試的女生,有父母公婆幫忙的,就在校園里找個偏遠的角落帶孩子候著,出來時一家人在一起吃點自帶的飯食,就是午餐。沒人幫忙的,就把孩子寄放在蔡大嫂的值班室,讓蔡大嫂幫忙看著。好在孩子不多,一個兩個的,蔡大嫂還看得住。只是其中有個考生的孩子還在哺乳期,兩個半小時考完了才能喂奶,蔡大嫂怕餓著了孩子,就把早晨從家里帶來的稀飯,在爐子上燒點開水,沖成米湯,時不時喂上幾口,孩子哭了,就抱起來呵一呵,抖一抖,已經(jīng)好多年沒養(yǎng)孩子了,蔡大嫂覺得自己的手藝還沒有生疏。

在校園一角的一排女貞樹下,他碰到了那一對母女。小女孩很機靈,一見他就叔叔叔叔地喊個不停,年輕的母親朝他客氣地點點頭,又隨口問了一句,吃了嗎。他說,吃了。就蹲下去逗小女孩玩耍,一邊逗一邊偏過頭去跟小女孩的媽媽說,太平天國失敗的原因,背倒是不難背,就是不好理解,那時候本來就沒有工人階級,怎么能說失敗的原因是沒有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呢。小女孩的媽媽很吃驚,就說,不要亂說,這是政治問題,書上就是這樣寫的。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接著說,原來在車上是你在給我提詞呀。他也笑笑說,原來你聽見了呀,我看你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小女孩的媽媽說,哪顧得上呀,我得趕著把妞兒安頓好,才能進考場。就問,她爸爸呢,小女孩的媽媽說,在另一個考場,他們單位在江那邊,不用跑過來。他看了看女貞樹旁的沙坑,里面擺滿了各種玩具,有紙蜻蜓,有布娃娃,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紙片,就問,她一個人玩嗎。小女孩的媽媽說,不一個人玩,還有人陪著玩哪,但凡有人搭個幫手,我也不至于帶著孩子跑來考試。又說,不瞞你說,我跟妞兒的爸是在公社的宣傳隊里偷偷談的戀愛,我家出身成分不好,祖父解放后被鎮(zhèn)壓了,父親是右派,屬于有殺關(guān)管問題的家庭,他家里不同意我們結(jié)婚,后來,他抽上來了,我一直上不來,他就每個周末下去看我,再后來就有了妞兒,我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帶著,很艱難,我沒有高的要求,只想通過這次高考從農(nóng)村上來,否則,我們一家三口永遠都別想在一起。聽小女孩的媽媽這樣一說,他心里覺得酸酸的,不知道說些什么安慰的話才好,就輕輕地拍拍小女孩蓬松的卷發(fā),又轉(zhuǎn)頭對小女孩的媽媽說,注意安全,還要考幾場呢,萬一不行,就請門衛(wèi)的蔡大嫂幫忙看看。小女孩的媽媽說,不啦,不麻煩人家,她還好,玩得住,我在鄉(xiāng)下出工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屋里一玩就是一整天,這兒也沒有閑雜人,安全。

離開這一對母女,他心里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鉛。原來想中午再復(fù)習一下世界地理,現(xiàn)在也沒有心情,就找到另一排女貞樹下,靠著樹墻,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書上的插圖。他喜歡這些插圖,雖然只有火柴盒大小,卻比書上的文字,更能挑動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世界是個什么樣子呢,他不敢想,也想象不到。他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最遠的地方,只走出過省界。那還是從縣城到地區(qū)來上高中,中間要在一個碼頭轉(zhuǎn)船,才踏上鄰省的土地,不過只有幾個小時,就又上船離開了,此后就再也沒有走出省界。高中的地理老師說,地理地理,就是地球上的紋理,紋理也就是各種界線。地球本來是混沌一團的,人們在地球上分出了許多界線,地球就有了紋理,這就是地理。一個人在這個地球上,到過多少地方,見過多大世面,不在乎他實際上走了多少路,見過多少東西,而在于他跨過了多少邊界。你把一個縣都走遍了,也只到過一個縣,你從你住的村子到鄰縣的一個村子去了一趟,你就到過兩個縣。他覺得老師講的有道理,可那要離邊界近才行呀,像他們老家有個界嶺鎮(zhèn),鎮(zhèn)上有條界嶺街,據(jù)說從街這邊走到街那邊,就到了另一個省。什么時候要能住到這樣的地方該多好啊,聽說有的地方還是一腳跨三省,一嚏聞三國呢,那就只要往家門口一站,就能見上大世面。

正這么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正翻開一頁書的右上角,有一個插圖,畫的是歐亞兩洲的分界線,土耳其海峽,就挺起身子來,坐直了仔細觀看。土耳其海峽由三部分組成,上面有一個博斯普魯斯海峽,下面有一個達達尼爾海峽,中間是一個馬爾馬拉海。畫面就像鄉(xiāng)下人抽的水煙,上面有一個煙嘴,那就是博斯普魯斯海峽。講究的,下面還有一個頂在桌上或支在腿上的支柱,那就是達達尼爾海峽。中間的馬爾馬拉海,才是這個水煙壺的壺身。這土耳其海峽,不光分開了歐亞兩洲,上面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還分開了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伊斯坦布爾,站在海峽這邊的亞洲人,可以望見海峽那邊的歐洲,站在海峽那邊的歐洲人,可以望見海峽這邊的亞洲。要是想到對面去走個親戚,會個朋友,或者看場電影,買個什么的,坐個渡船就過去了??上ё约核诘倪@個城市,雖然被兩條大河分隔成三處,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在同一個城市轉(zhuǎn)悠。聽說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地方,等到將來大學(xué)畢業(yè)了,有機會都去看看,那該有多好。

下午的史地試題也不難,都是書上的東西,不像做作文,沒有多少可發(fā)揮的。說來也怪,地理部分果然考了土耳其海峽,是個填空題,問是由哪幾部分組成。幸好中午仔細看了那個插圖,否則,光那兩個海峽的名字,就夠難為人的。就想到剛剛做過的歷史部分的試題,卻沒有考太平天國失敗的原因,就有點為那小女孩的媽媽惋惜,可惜她在車上白白地死背了一場。

從考場出來,已近傍晚,天空昏沉沉的,吹著陣陣冷風。他禁不住把工作服往緊處裹了一裹,又朝擠成一堆的公交車站看了一眼,就掉頭朝菜地那邊走去。小丁中午就跟他約好了,下午考完了還到他那兒吃晚飯,沒什么好招待的,饅頭胡辣湯,管飽。吃完了就在他那兒過夜,明天接著考,省得來回跑。

晚餐果然像中午一樣,兩個大饅頭,一碗胡辣湯,外加一盤腌菜炒肉絲。等這幾樣?xùn)|西擺上桌子,小丁又像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瓶酒來,又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包花生米,一包蘭花豆,都擺到桌子上,然后笑瞇瞇地說,來,搞一杯,慶祝初戰(zhàn)告捷。他說,我又沒說考得怎么樣,告?zhèn)€什么捷。小丁說,說不說都一樣,你不告捷誰告捷。兩人于是就著花生米和蘭花豆,一邊喝酒,一邊說著閑話。小丁說,我真佩服你這點狠氣,一邊上班,一邊復(fù)習,要我,就沒有這個勁頭,來,干一個,敬你。他舉起酒杯,跟小丁碰了一下,說,沒有弟兄們幫忙,也不行,我的活他們都干了,主任和書記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跟我打掩護。小丁說,弟兄們真是沒得說的,領(lǐng)導(dǎo)也不錯,來,再干一個,敬車站的弟兄們。又問,弟兄們最近怎么樣,好久沒回車站,聽說還不錯,看簡報上說,事故比以前少多了,偷吃偷拿的現(xiàn)象,也減少了,從前說,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說的就是咱們鐵路調(diào)車場,現(xiàn)在該不敢了吧。他說,那可不是,整頓一下還是要好些,你還記得七五年那次整頓吧,從鐵路開始,連鐵道部部長都下來了,整了一下好多了,可惜三個月后,又死灰復(fù)燃。小丁說,怎么不記得呢,那天夜班,部長微服私訪,穿著個舊棉襖,在開水桶里接水喝,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以為是要飯的,還吼了他一頓。他說,現(xiàn)在的大形勢好多了,搞生產(chǎn)也沒有什么顧慮了,大家都在甩開膀子大干快上,恨不得明天就把四化搞上去,鐵路是四化建設(shè)的先行官,調(diào)車組是前沿陣地的尖刀班,再不好好干,就要拖全國人民的后腿了。小丁說,看來你還真沒少學(xué)習,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比我這個坐機關(guān)的還曉得多。他說,我這也是逼的,明天下午不是要考政治嗎,不背一點東西不行。小丁說,我說呢,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但也不至于進步這么快,像這樣下去,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趕不上。他笑笑說,你們這些坐機關(guān)的,就看這點嘴皮子上的功夫,像我們這些在調(diào)車場上干粗活的,多拉快跑,安全正點,少一次事故,少一點偷拿,那才是進步,這比嘴皮子上的那點進步要難得多。小丁說,那是,那是。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說,你不說,我還忘了,雙喜又被弄進去了,你知道嗎,主任昨天還打電話來,要我?guī)退麑憘€檢討書,說是明天就要交到車站派出所,看他的態(tài)度怎么樣,檢討的深不深刻,有沒有真心悔改的表現(xiàn),否則,他們就要把人送到鐵路公安處,送到處里就不好辦了。他問,又為么事。小丁說,聽說還是偷吃偷拿,老毛病不改。他說,這又不是初犯,以往批評教育一下,寫個檢討就行,也不至于要送到公安處去吧。小丁說,這次不同,以往就是吃點西瓜甘蔗,拿個小東小西什么的,這回是撬了鐵路局一個軍代表搬家的車皮,把里面的縫紉機收音機都拿走了,還拿走了一套馬恩選集,說是要送給你,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偷了自家人,上面一查,就查到他頭上,派出所的人當場就把他弄走了,這回不掉層皮怕是難得過。他說,這個雙喜,我什么時候說要馬恩選集,就是要,自己去買就是,也不用他去偷拿人家的,這下好了,事情鬧大了吧,我看怎么收場,平時跟他說,注意點,注意點,他就是不信,事到臨頭,就求人幫他寫檢討,我看他都快成檢討油子了,光我跟他寫的,就有一大摞。小丁說,事已至此,不檢討又有什么辦法呢,主任說,以往都是秀才幫他寫,秀才現(xiàn)在在考試,只好讓我代勞,雙喜兄弟幫你偷書,也是想報答你,你也不要怪他。他說,我不怪他,誰叫我們弟兄一場呢,也怪我們平時稀拉慣了,我也沒少吃車上的西瓜,絞開鉛封,爬進車門,抓起一個西瓜,一拳劈成兩半,一半洗手,一半進口,還自以為像梁山好漢一樣豪爽,現(xiàn)在想起來,活生生就是一幫強盜。小丁說,你也不要說得太重,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鐵路上亂,現(xiàn)在不同了,再這樣搞,也實在是太不像話。他沒有作聲,默默地舉起酒杯來,跟小丁輕輕地碰了一下,沉默了半晌,說,檢討還是我來幫他寫,你寫不合適,你現(xiàn)在是機關(guān)干部,幫人寫檢討,太沒原則性,再說,你離開車站太久,對下面的情況也不了解,我打個電話問一下主任,這個事就交給我了。小丁說,那怎么行呢,你明天還要考試,他說,不要緊,這比考試重要。

第二天早上,他把連夜寫好的檢討書交給小丁,讓他轉(zhuǎn)給主任,就又穿過菜地去參加考試。上午的一場考得很輕松,數(shù)學(xué)雖然不是他的強項,但他從不偏科,各科成績都比較均衡。數(shù)學(xué)卷子上,有兩道二十分的題,田校長送來的復(fù)習資料上都有,一模一樣,不用細想,望一眼就答上了。有這兩個二十分的大題墊底,其他的題錯一點也差不到哪里去。下午的政治考試,對他來說,也沒有什么難度,平時在車站寫材料,接觸的文件社論多,報紙上的重要文章也沒少讀,考來考去,都是這些內(nèi)容,只是按答題需要臨時組合一下便是??纪炅苏危叱鲂iT,他才有一點告捷的感覺。剩下來的,就是回家去靜靜地等待錄取通知書。

這天回家,車上的人還是多,不過回去不急,沒有來時那樣趕緊。他想看看那對母女是否也在車上,卻發(fā)現(xiàn)保衛(wèi)科的那位高個子老兄就站在他身后。沒等他開口招呼,高個子就說,我真服了你們這些老高三的,進考場就像進茶館一樣,輕輕松松地進,輕輕松松地出,抽著香煙,看著風景,悠閑自在,不像我們,簡直就是犯人收監(jiān),進去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出來后誠惶誠恐,總像身后站著個牢頭禁子。又問,上午那道正弦曲線題,你做出來了嗎,我差不多花了半小時,還是沒做對,二十分哪,割我的肉哇。我看你像做詩一樣,想都不想就往上寫。他說,考完了就別想,回去好好抓革命,促生產(chǎn),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考上了,就為革命讀書,沒考上,就安心搞你的保衛(wèi)工作。高個子說,你這不是廢話嗎,哦,考不上不安心工作,還尋死覓活呀,我又不是老娘們,好歹還是七尺男兒。他說,怕不只七尺吧,你知道歷史上七尺男兒是多高嗎。高個子說,這,我還真不知道。他說,歷史沒學(xué)好吧,回去趕緊查一查,沒準下次就考這道題。高個子說,你這不是咒我這次考不上嗎,想不到你看上去正經(jīng)八百的,還一肚子的壞水。他說,是不是壞水,要拉出來才知道,你又沒嘗過,怎么知道是壞水。高個子說他不過,結(jié)結(jié)巴巴地憋得滿臉通紅,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進院子的時候,他禁不住哼起了民兵訓(xùn)練時經(jīng)常唱的一支歌,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的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35635,65312,愉快的歌聲滿天飛。還沒落音,就聽見院子里兩個稚氣的童聲喊,一,二,三,四。接著,兩個女兒就飛一樣地跑出來,一左一右地抓住他。妻子站在低矮的披廈門口,笑瞇瞇地望著他說,你真幸福哇,到哪兒都有兩個女兒跟你護駕。他示意她看看左右兩邊把他抓得緊緊的兩只手說,這是護駕嗎,是綁架還差不多。

屋子里已備好了一桌慶功宴。一碗干子燒肉,一盤紅燒剝皮魚,一盤清炒菜苔,一盤涼拌豆角,這是他們家日常節(jié)慶的四大諸侯,居中一大碗黃花木耳肉片湯,就做了諸侯簇擁的天子。干子燒肉和紅燒剝皮魚是恒定不變的,干子和肉要票,剝皮魚是海魚,這幾年才上飯桌,八分錢一斤,便宜,菜苔和豆角就依季節(jié)變化,有時也用別的時蔬替代,黃花木耳大半是過年用剩下的。肉片湯中的肉,則選的是肉票買回來的那點計劃肉中的精瘦部分,剩下的骨頭肥膘和肉皮,就用來燒了豆腐干子。通常進餐的程序是,先將湯碗中的瘦肉打撈起來,分給兩個女兒,看著她們吃下去以后,兩個大人才開始動筷。兩個女兒太小,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就問爸爸媽媽為什么不吃,他們中間總有一個回答說,瘦肉塞牙,不喜歡吃。大女兒懂事地點點頭,小女兒還要把頭一昂說,我不怕,我牙齒好。

這天晚上有酒,她破例陪著他喝了一杯。他說,我昨天在小丁那兒喝過了,她說,外面的酒是外面的酒,自家屋里的酒是自家屋里的酒,外面的酒保你升官發(fā)財,自家屋里的酒保你光宗耀祖,都是討個吉慶,都是好兆頭。他說,我不想升官發(fā)財,也不想光宗耀祖,只想圓了你我的大學(xué)夢,也想日后讓你和孩子們的日子過得好一點。

這天晚上,他們睡在床上說了很多悄悄話,直到夜半時分,才溫存了一下。房子太小,又不隔音,不敢有太大的響動,只默默地把積攢了許久的繾綣和激情,都用在相互撫摸上。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屋梁上突然有了一陣響動,接著是一聲貓叫,原來是隔壁黃師傅家的大麻貓在學(xué)著做好事,跑過來幫忙捉老鼠。他倆只好躲在被窩里你胳肢我一下我胳肢你一下地相互取笑。

話說間就到了發(fā)榜的日子。已經(jīng)聽說有人收到錄取通知書了,他的通知書,卻遲遲沒有收到。有一天在飯店大堂碰到小季,也說他收到了通知書,是本市的一家工學(xué)院。還安慰他說,你肯定比我考得好,我是你教出來的,連我這種貨色都錄取了,不錄取你天理難容。他想,也許是他的志愿填得太過專一了,沒有變通的余地,人家不便取舍。他沒填外地的學(xué)校,四個志愿都在本市,第一志愿的三個院系,填的都是本市同一所綜合性大學(xué)的中文系。他這樣填的原因很簡單,他不能離開本市到外地讀書,把家丟給她一個人。當初填志愿的時候,她就說他不該在一棵樹上吊死。他說,本市就這一所大學(xué)是國內(nèi)的名牌大學(xué),這所大學(xué)的中文系,也是全國最好的中文系之一,歷史悠久,底蘊深厚,要讀就讀這樣的大學(xué),這樣的中文系,要么干脆就不讀?,F(xiàn)在想起來,這可能是他這些年來唯一一次表明,他當年的雄心壯志,還未完全消磨干凈。此身猶在,一息尚存。

這天是十五號,是車站每月關(guān)餉的日子。會計室里擠滿了人,都是等米下鍋的,誰家也沒有多少結(jié)余。他這天正好下夜班,下午又不學(xué)習,就想領(lǐng)了工資,再坐交通車回家睡覺。正排隊等著,忽然看見調(diào)車組的同事雙喜笑嘻嘻地朝他走來,手里似乎還拿著什么東西。就問,這些時忘了問你,派出所后來怎么說。雙喜說,還能怎么說,不就是個縫紉機收音機嗎,還回去就是了,總不至于要拉出去槍斃。又說,還是你的檢討寫得好,人家說,都到報紙社論的水平了,再不讓我過關(guān),也太不給秀才面子了。他見雙喜一臉不正經(jīng)的樣子,就問,他們知道是我寫的呀。雙喜說,哪回不知道是你寫的,我一進去,他們就說,叫你們秀才寫個檢討來,我們學(xué)習了就放人。他說,還學(xué)習哪,到底是你犯錯還是我犯錯,是派出所要你寫檢討,還是要你教他們怎么寫檢討。雙喜依舊嘻皮笑臉地說,管他呢,只要他們放了我,怎么說都行,不過,派出所的人是說,要把你的檢討當樣板,給不會寫檢討的人學(xué)習。他見雙喜故意顛三倒四瞎攪爛纏,就說,唉,唉,唉,搞清楚好不好,到底是我自己寫檢討,還是我?guī)湍銓懙臋z討。雙喜說,好,好,好,是你幫我寫的檢討好不好。又學(xué)著電影《抓壯丁》中的王保長,故意點頭哈腰地說,我有罪,我悔過,我有罪,我悔過,引得旁邊排隊領(lǐng)工資的人都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笑過了,鬧過了,雙喜這才把手中拿的東西揚起來,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依舊笑嘻嘻地說,我這不是給你報喜來了嗎,說,怎么謝我。他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信封,里面裝的大概就是他這些時日思夜想的錄取通知書,就伸手去抓,說,給我看看,是好事我就謝你。雙喜見他來抓,沒等他的手碰到信封,就突然一撒手,把信封拋向半空,一邊拋一邊大聲喊著,秀才中舉羅,秀才考上大學(xué)啦。排隊的人就來搶信,會計室里頓時大亂。他這時正好伸手從小窗口接過會計遞出來的工資,剛要轉(zhuǎn)身,就被站在身邊的調(diào)車組的同事一把抓了過去,一邊往外跑一邊喊著其他人,走,買酒去,讓秀才放點血,這么大的喜事,不請我們一頓還行。等到會計室的人都走盡了,他才彎腰從地上撿起被踩得臟兮兮的信封,拆開一看,果然是他報考的那所大學(xué)來的,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上面決定招收走讀生,問他愿不愿意走讀,如果愿意,就給他發(fā)正式錄取通知書。

老鼠跳到糠籮里,空歡喜一場。一個月的工資沒了,就想著這個月一家四口到哪兒去混。同事們也是一片熱誠,決不是有意識占便宜打秋風,他平時得弟兄們的幫助不少,備考時得幫助更多,考上了原也應(yīng)當請他們嘬一頓,感謝感謝,慶祝慶祝。問題是他們連通知看都沒看,是不是錄取了都沒搞清楚,就把他洗劫一空,實在是讓他哭笑不得。

回到家里,她安慰他說,同事們也是開個玩笑,半真半假,哪里就真的把你一個月的工資吃得一分不剩。不剩也不怕呀,我到隔壁黃師傅家去借。他說,黃師傅家大口闊,哪來錯的。她說,你不記得,我這年把時間,每到月底,總要朝黃師傅借五塊錢,發(fā)工資再補上,你還覺得奇怪,怎么一個月一個月地下決心省,就是省不出這五塊錢,你就不知道,什么都要票,按計劃把一個月該買的東西買回來,你我的工資就齊平了,哪一個月少了這五塊錢,以后就永遠得借錢填這個窟窿,怪只怪我當初太好心,借給人家五塊錢,人都有個為難的時候,誰知道她借了不還呢,不急,不急,我這就找黃師傅去借,黃師傅雖然也不富裕,但他家在農(nóng)村,經(jīng)常有人給他送些谷米來,錢的方面,多少有些結(jié)余。

她出門以后,他就想起從前的語文書上,有一篇范進中舉的故事。范進背著他的老丈人胡屠戶,偷偷地應(yīng)了鄉(xiāng)試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已是餓了兩三天,老母親水米沒沾牙,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又不敢再找老丈人借錢,發(fā)榜這天,只好聽母親的吩咐,把家里一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雞抱到集上去賣,想換幾升米回來煮粥吃。恰好這時候報子到了,說范老爺高中了。范進得知消息,歡喜狠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竅,一時竟著了瘋魔。鄰居們只好東家湊一點,西家湊一點,拿些雞蛋酒米,招待來報喜的官人。想想,自己雖然沒落到這步田地,這東挪西借的,境況大抵也差不多。

十一

這天晚飯后,夫妻倆正在商量著如何回復(fù)學(xué)校,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主任來了。就問,這么晚,你怎么來了。主任說,這不是來跟你道喜的嗎。他說,喜從何來,一個普通的征求意見信,又不是正式的錄取通知書。主任說,正式的錄取通知書就在你手上拿著,還說不是。他有些不解,就問,我什么時候拿了正式錄取通知書,不就那封征求意見信嗎。主任說,信上不是說,你只要同意,就給你發(fā)正式錄取通知書嗎。他說,同不同意,我們還在商量呢。主任說,有什么好商量的,同意就是了,像你這樣,拖家?guī)Э诘纳洗髮W(xué),走讀是最合適的了,聽說這還是對你們這些老三屆的大齡生特許的政策,百里挑一,機會難得,要是我,謝恩還來不及呢,早就屁顛屁顛地跑到學(xué)校去說,我同意,我同意。說得他倆都笑了起來。他說,還是主任明白。主任說,我看你是文章寫多了,被墨水糊了心竅,明擺著的事,還要商量,別看平日里我們叫你叫秀才,我看在這件事上,你比雙喜他們都不如,雙喜一看信,就知道你被錄取了,你還在這里商量來商量去。他說,雙喜看了信了。主任說,你以為他們真的是一群哈哈烏,都在為你操著心呢,都像你一樣,天天盼著你的喜訊,終于見到有大學(xué)來信了,能不拆開看嗎。說得他眼眶濕潤潤的,看著主任半天沒有作聲。

主任見他不說話,就說,來給你道喜是真的,還有一項重要任務(wù),我也要完成,你的那幫弟兄們搶了你的工資,并沒有真的去買酒喝,只是開個玩笑,鬧一鬧好玩,你知道他們平時就愛鬧,碰上這樣的大事,那還不鬧上天去,事后,弟兄們一人從工資里拿出五塊錢,湊個份子,一來表示一點心意,其二是也是要讓你放點血,用這個錢請弟兄們嘬一頓,大家在一起樂一樂。說完,就把份子錢連同他的工資,一起遞到他的手里。他說,弟兄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錢我不能要,這頓酒是一定要請的,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請。她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一直沒有作聲,這時也插進嘴來說,擇日不如撞日,就大后天,下一次休夜班。主任說,中。主任是河南人,說急了,就露出了鄉(xiāng)音。

主任走后,她說,你剛才還愁沒米下鍋,怎么,這下就氣壯了,俗話說,人是英雄錢是膽,這話真沒說錯。兩人于是就商量這頓酒怎么請,上餐館去搞,肯定不行,在家里搞幾個菜,又太怠慢,再說,房子小,也坐不下。他就想到鄉(xiāng)下辦紅白喜事吃的棚席,對,就吃棚席,在院子里臨時搭個棚子,架起鍋灶,借兩張方桌擺在里面,廚子也不用請,到時請季師傅掌勺,黃師傅的愛人打個下手,他倆就里外支應(yīng),跑個腿,打個雜。就這么定了,說干就干,明天就開始準備,季師傅和黃師傅的愛人,還得先打招呼,讓人家好有個安排。

同事們想得很周到,除了份子錢,但凡要票買的,也湊些了肉蛋油票,光糧票就湊了二十多斤。一頓飯自然是吃不下這么多大米,就想到這些干粗活的漢子,別看平時大喇喇的,遇到這種事,卻心細如發(fā)。第二天他上白班,她就抽空把要用的食材一一買了回來,黃師傅的愛人又過來幫忙擇的擇,洗的洗,到下一個夜班休息,同事們粗粗睡了一覺,就從家里或從車站招待所休息室先后趕了過來。原計劃就本班組的十幾個弟兄,加上書記主任,還請了小丁和蔡大嫂,想不到機關(guān)和別的班組,也來了一些人,連站長和葉嫂子夫妻倆也來了,只好又添了一張方桌。開席前,大家先圍著方桌坐定,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打牌的打牌,嘮家常的嘮家常,真像鄉(xiāng)下辦喜事一樣。有那屁股坐不住,喜歡看稀奇的,就圍著季師傅的鍋灶轉(zhuǎn),想看看大飯店的名廚,是如何置辦這場家常酒席??偮犎苏f牛刀殺雞,他們今天就想看看季師傅是如何用牛刀殺雞的。

雖然是家常酒席,季師傅這天卻帶上了自己的全副行頭和家伙什,還把他的一個小徒弟帶在身邊,只讓她和黃師傅的愛人,干些粗使的活計。沒有山珍海味,也沒有龍肝鳳膽,用不著使出全身解數(shù),更用不上祖?zhèn)鞯慕^活,所有的食材,看似尋常,但從季師傅的手上一過,就是一道美味佳肴,你看不出其中的道道,卻不能不嘖嘖稱奇。

季師傅知道他不富裕,雖然同事們湊了些錢,但要大家吃好,還得另想辦法,于是就讓他的小徒弟隔夜把后廚的一些下腳料,清出來,洗凈了,用鹵料鹵上,帶到席上擺盤。他知道,來的這些人主要是喝酒,吃飯倒在其次,所以就要多辦些下酒菜。這些下腳料都是些雞頭鴨腳,牛羊雜碎,也有一些紅案上的邊角余料。在小館子里,這都是些下酒的好菜,大飯店不同,都是正餐,又以會議的大鍋菜居多,偶爾有些宴請,也輪不到這些針頭線腦的東西上桌,平時常常丟到垃圾箱里,或分給職工帶回家去加工食用。季師傅聽說他要請客,就讓徒弟刻意留下一些,一來是給酒席添道菜,二來也趁機表達自己的一點謝意。他兒子能考上大學(xué),多虧了他的輔導(dǎo),就算是謝師宴吧,他沒出錢,也該出點力。等會讓兒子也來敬杯謝師酒,順便也沾點喜氣。

菜上桌的時候,圍了三圈,外圈是十幾盤鹵菜,琳瑯滿目,擺法各異,有孔雀展翅,有蛟龍?zhí)胶?,有蒲團坐佛,有頑童戲水,都是車站的弟兄們沒見過的。中圈是幾樣大菜,燒的,炒的,蒸的,煮的,該有的都有,正中間留下一個空檔,菜未上來的時候,都以為是一道必不可少的排骨藕湯,哪知季師傅端上來的,卻是一盤大家從來沒見過的稀罕物兒??瓷先ハ穹劢z盤成的一條長龍,張牙舞爪,曲折盤旋,說是苕粉做的,苕粉沒有這么白晳,說是藕粉做的,藕粉沒有這么勁道,上面披著一層用青綠辣椒絲做成的龍鱗,龍口里還含著一顆用胡蘿卜雕成的珍珠,活靈活現(xiàn),驅(qū)之欲出。眾人就問季師傅這道菜的菜名,又問是么東西做的,季師傅這時才拿出大師傅的架子,輕輕地摘下藍色的袖籠,脫下雪白的外套,讓徒弟把他的紫砂茶壺端過來,松松地把在手心,輕輕地啜了一口,這才慢悠悠地說,這叫玉龍秀色,是我今天自創(chuàng)的一道菜,用的料說起來怕你們見怪,就是丟在垃圾箱里的魚泡。見眾人一陣驚呼,又笑笑說,不要怕,都讓徒弟清洗干凈了,這魚泡原本是極好的食材,有一道名菜叫筆架魚肚,魚肚就是魚泡,只不過做法不同罷了。

見季師傅這樣一說,大家就想嘗嘗這道菜的味道。雙喜是個急性子,說,你們菜名也知道了,做法也曉得了,還等個么事,難不成還要秀才說請才肯動手,就拿起筷子直奔龍背而去。哪知站在旁邊的季師傅卻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說,等秀才摘了龍口里的珍珠,諸位再用。我這道菜名叫玉龍秀色,有個講究,我沒文化,想不出什么好說道,就問徒弟,徒弟說,這個菜名好哇,秀才就是秀色,趴在龍身上,意思就是抱著玉龍?zhí)堥T,這個好,這個好,我就叫了這個菜名,讓諸位見笑了。他雖然覺得季師傅的徒弟這個解釋太過牽強,但也知道是一片好意,就笑著受領(lǐng)了。聽季師傅這么一解釋,雙喜就說,季師傅,你這樣說,我就不懂了,怎么我們這些不跳龍門的,一下手就吃龍肉,秀才這跳龍門的,反倒只能吃塊胡蘿卜。季師傅正要答話,主任卻插進來說,別磨牙了,剛才還猴急猴急的,喉嚨里伸出爪子來了,這會兒怎么又不急了,快吃,快吃,再不吃菜就涼了。

這頓酒席吃了一個下午。開頭還你祝我祝,你敬我敬的,漸漸地便忘了主題。除了小丁和蔡大嫂還有幾分矜持,其他的就光顧著你喝我喝了。再后來,有的便站立不穩(wěn),說話舌頭見大。有的便勾肩搭背,咬著人家的耳朵說個沒完。也有的當場癱軟在地,拽也拽不起來。站長是東北人,塊頭大,酒量也大,喝到后來,雖然還能勉強站立起來,說話卻語無倫次。葉嫂子幾次拉他坐下,他卻偏要站起來喋喋不休。他看看周圍的人都醉得不成樣子,沒人理睬站長說話,就站到站長身邊,故作認真地聽他說,還時不時地應(yīng)答一聲。站長說,我們這些人都是大老粗,我也是,抗美援朝的時候,我入朝才十六歲,跟著師傅當司爐,向前方運送軍用物資,不敢打信號燈,怕美國的飛機轟炸,就用大銅鑼敲,嘡,嘡嘡,嘡,卸車以后,空車皮也不拉回,怕狗日的再炸一次,就掉轉(zhuǎn)車頭,從屁股后面把車皮拱下盡頭線,統(tǒng)統(tǒng)翻到山谷里,車頭再回來拉一趟,可惜了的,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車皮。見葉嫂子又在拽他,說,扯哪去啦,這是送秀才上大學(xué),又不是要你講戰(zhàn)斗故事。站長便低下頭去說,是,是,是,送秀才上大學(xué),不是講故事。又問葉嫂子,我講哪兒啦。葉嫂子就大聲地回答說,你說你們都是大老粗,你也是。站長這才接上先前的話頭說,對,我們都是大老粗,我也是,說不了好聽的祝賀話,也不知道你到大學(xué)里去學(xué)些什么,不敢亂提希望,弟兄們只想跟你說說在一起的事,好讓你日后留個念想。他正在不停地點頭說是,站長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小子差點把我害死了,你還記得啵。他不知道站長要說什么,就拿眼睛去看葉嫂子。葉嫂子說,你別聽他的,他喝多了,還不是那點陳谷子爛芝麻,就是那次導(dǎo)彈車溜放的事,每次安全生產(chǎn)教育,就拿它來說事,耳朵都聽起繭了。他突然想起,他剛到車站上班的時候,業(yè)務(wù)不熟。有一天中午,他急著干完最后一勾活就去吃飯,沒有仔細看他手里的工單,就對著現(xiàn)場的對講機,催駝峰上值班的把車放下來。正好這時候值班的小白去上廁所,站長經(jīng)過那里便進去替換一下。聽底下在對講機里催著溜放,站長想都沒想,就一揮手說,放。負責解鉤的師傅一提手柄,就把車放下去了。下來的是兩個連在一起的平板車,車上運的是一個導(dǎo)彈一樣的東西,載重量大,下來的速度很快。他迎上去,連打兩個鐵鞋,都被碰飛了。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存車,他突然聽見身后傳來叭叭叭叭的幾聲鈍響,然后就聽見吱吱吱吱的一陣響聲,車停住了。原來是先去吃飯的雙喜他們回到現(xiàn)場,沖上來連打幾個鐵鞋,搶救了險情。他探頭一看,離存車只有兩個拳頭的距離,嚇得禁不住一身冷汗,心驚肉跳。這時候,駝峰上的值班室里,負責軍運的駐站軍代表,正拿槍指著站長的太陽穴,氣急敗壞地大吼,瞎了你的狗眼,你沒看見車上運的是什么東西嗎,撞上了整個城市就要毀掉半邊,你不知道重要軍用物資,不能溜放,要用車頭送下去嗎,還他媽是站長,我看你這個站長就別當了。這事后來讓站長向鐵道部作了交代和檢討,不是他當年抗美援朝的老上級保了他,真差點就把他的站長職務(wù)擼掉了。站長把所有的責任都扛下來了,以后每逢安全生產(chǎn)教育,就自己現(xiàn)身說法,要大家引以為戒。這事此刻在他的腦子里只是一閃而過,站長卻結(jié)結(jié)巴巴手舞足蹈地說了半天,中心思想還是要他引以為戒,不能再犯。葉嫂子說,秀才就要上大學(xué)了,不在現(xiàn)場打鐵鞋了,也不會喊你溜放了,想犯也犯不了。站長還要拍著他的肩膀說,記住了好,記住了好。直到散席了,大家都往外走了,臨出院門時,還忘不了回過頭來反復(fù)叮嚀,記住了啊,記住了啊。

客人走后,收拾完現(xiàn)場,已到夜半時分,隔壁黃師傅家都睡靜了,他倆在燈下對坐,卻睡意全無。兩個女兒從托兒所幼兒園回來,看見那么多客人,趕了最后一點熱鬧,也興奮得睡不著覺。她說,你明天該跟學(xué)?;胤庑牛硎就庾咦x。他說,回個什么信,我到學(xué)校去一趟就是了,不是走讀嗎,我就先走走試試。已經(jīng)睡進被窩里的小女兒撿個耳朵說,爸爸明天不是要上白班嗎。正要睡下去的大女兒說,爸爸以后上大學(xué),就不用上班了。小女兒說,也不用上夜班嗎。大女兒說,夜班還是要上的,學(xué)校里的晚自習就是上夜班。聽大女兒這種老成持重的口氣,他倆都感到吃驚。晚自習這三個字,是他們中學(xué)時代吊在口邊上的,他們早就忘得干干凈凈,她又是從哪兒知道的呢。他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大惑不解。她走到床邊,拍了拍兩個女兒的腦袋,又掖了掖肩上的被子說,快睡,快睡,明天早點起來上學(xué)。他順手拉熄了電燈,像對女兒也像對自己說,快睡,快睡,明天早起上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