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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2年第2期|張惠雯:黑鳥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2期 | 張惠雯  2022年02月09日08:42

1

他們第一次去島上那天下著雨。島上的馬路像城里公寓或私人社區(qū)里的小柏油馬路那么窄。路兩邊,雨水“嘩嘩”流進敞開的排水溝。水那么清澈,溝底有碎石和斷枝,看起來不像排水溝,倒像兩條小溪。水溝后面是廣袤的針葉林,氤氳的雨霧里,高大、筆直的松杉仿佛列隊默然佇立,蒼翠延綿無盡,林中不時閃過一條褐色的小徑。在馬薩諸塞州,人們喜歡散步,森林里總有專為散步者辟出的蜿蜒小徑,其寬度容不下兩個并肩的人,因此不能稱之為路,只能說是trail,小徑,上面往往覆蓋著厚厚的、松軟的落葉或松針。他們在雨中走去那房子。格利克不打傘,這樣的雨他說是shower,不屑于打傘。其實雨并不小,她撐著傘跟在后面,聽到裝在格利克夾克口袋里的手機發(fā)出指令——谷歌地圖還在通報路線。

在他們身后,大西洋和天空已連成了一片浩渺煙霧。霧里有一團朦朧的灰色影子,像浮在海面的巨獸,那是他們來時乘坐的船。船應該很老了,噪音大,船身顛簸,但它的底艙里仍然能載小汽車。他們了解到,這艘老船是島上居民出島的唯一工具。居民坐它到對面的鎮(zhèn)上去購買食物等日常用品(島上除了一個小禮品店再也沒有別的商店)、取信、看電影、把車從鎮(zhèn)里開上通往各地的高速公路……在那里,他們才算是登陸了正常世界。

這島上的許多房子是波士頓人為度假買下來的,夏天里的三個月或加上暮春和早秋的一點兒時間,他們不時來這里住一段時間。冬天里,房子多半空著。常住島上的人則過著一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有的人開辟了一個菜園,自己從事一點兒簡單的耕種,有的人則只是退休養(yǎng)老,和島上的風景為伴。

他們要看的那房子是格利克在Redfin上查到的,它是一座深褐色的兩層木屋,外加一個半層閣樓,叫價三十二萬。她覺得在這么荒涼、連郵局都不會送信來的島上,這個價錢一點兒也不便宜。格利克說,他查了近幾年島上房子的交易記錄,這個價格不算高也不算低。他們從船靠岸的地方走過去,大概走了十七八分鐘。當她看到那房子的時候,她有些沮喪。它比照片上顯得舊多了,外墻漆大塊大塊剝落,老式的木窗框因為脫漆也變得顏色駁雜。她看到這種窗戶就想到冬天的寒風從窗戶里鉆進去,讓房子變得冰冷。她當年剛到波士頓時,臨時租住在一棟老房子的一個套間里。房子的窗戶冬天透風,暖氣又老舊,升溫很慢,害得她在房間里也要穿著羽絨馬甲。住滿兩個月后,她就趕緊搬走了。

木屋本身雖然看起來老舊失修,但也還有個亮點,就是院子很大。前院還開辟出一個小花園,收拾得很整齊,花園一角挖了個小小的魚池,周圍擺了一圈大圓石,竟然有點兒東方園林的意思了。他們走過去看,池子里沒有魚,只有一些睡蓮葉子浮在水面。

他們在玄關(guān)那兒套上房主提供的鞋套,進屋參觀。房子內(nèi)部倒維護得不錯,一點兒也沒有外觀那種破舊感。它的擺設,從釘在墻上的原木色畫框,到鋪在木地板上的紅色團花波斯地毯,以及陽臺上擺放的那些參差有序的盆栽,都讓人感到主人是個整潔、有些品味的人。她對房子的印象好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當她提到房子脫落的外墻漆和老舊的窗框時,格利克提醒她說,不可能有完全理想的房子,如果在波士頓,他們花一百萬也買不到這個面積的帶花園的房子。她同意他說的。

后來,格利克試圖挑些毛病把價錢壓低一點兒,但他也沒抱什么希望,只是試試。出乎意料地,房主接受了他的報價,在原來的價格上減掉了三千美金。中介告訴他們,房主住在波士頓,但平常一直請島上的居民來定期打理房子和院子,所以內(nèi)部才維護得這么好,如果不是房主要去外州工作急于賣掉這房子,他們絕不可能以這樣的價錢買到這棟房子。

幾個星期后,他們一起去簽合同。格利克付了房款,戶主寫他的名字。按照他們倆以前的協(xié)議,格利克出房子的錢,她負責翻新和裝修費用。

2

她和格利克之間有很多協(xié)議,主要關(guān)于錢。在很多中國人看來,他們未免把一切分得太清楚了,但她對于這種美式做法很認同,覺得反而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糾紛。從她二十多歲來美國那一刻起,她就決定按照美國人的方式來生活。她在美國結(jié)交的第一個男朋友也是美國人,此后她就習慣了只結(jié)交美國男友。格利克是她的第六個男友,這是指長期交往過的男友。不知怎么回事,她和交往過的男友都沒能結(jié)婚。她和格利克在一起也已經(jīng)七年了,如今兩個人都已經(jīng)五十多歲,到了想有個伴兒一起老去的年齡。但格利克認為婚姻協(xié)議是毫無必要的,她表示贊同。

她知道那些同胞們說起她,都會譏諷地說她是個只找美國男人的中國女人,這其中甚至包括她最好的朋友于淼。她能想象她對別人說起這些事情時那副嘲弄、惋惜的樣子。她們倆在一起時,她也不掩飾這種嘲弄。但她太了解于淼是怎么樣的人了,她雖然愛嘲弄、議論別人,但對人從無壞心眼兒。于淼看不上她這些男朋友,說她不能接受和天天一起睡的男人到餐館吃頓飯還要AA。

她說:“那有什么?我覺得沒什么。憑什么男人就得請女人?”

“你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當然可以請男人,男人也可以請我,但不能剛睡了覺接下來就開始算賬單。我說的根本不是錢的問題,而是那種斤斤計較?!庇陧嫡f。

“你還是沒有接受他們的文化,你這種不愿男人和你算賬的想法還是很中國?!?/p>

“我承認。所以你能和他們處得來啊,我不行。不過,我沒必要全盤接受他們的做法。他們也沒有接受我的啊。”

有一次,她無意間對于淼說起格利克喜歡吃中餐,她經(jīng)常去華人超市買食材,這個錢她一般就不和他算了。而如果換了格利克,他會把所有超市的賬單在月底歸總,然后算出來每人需要分攤的。

于淼立即說:“我就知道,他和你算得那么清,你卻不會和他算那么清。你忘了本杰明的事?”

“我可不想提那個人。”她開始后悔對于淼講那些閑話了。

“我只是有時候懶得去算這些小錢。每個人習慣不一樣。有時候我把收據(jù)都弄丟了。”她又說。

“那你還是不夠美國啊?!庇陧抵S刺她說。

她知道朋友其實是替她不平。于淼尤其不接受格利克始終不愿結(jié)婚這一點,說他只是要找個免費保姆。她當然不同意于淼的說法,但她倆誰也說服不了誰。

買下島上的房子后,他們就一直忙著翻新和裝修。她以為重新刷外墻漆就行了,結(jié)果來檢查的專業(yè)人士說屋頂也不行了,建議換個全新的屋頂。屋內(nèi)雖然保持得不錯,但門窗都相當陳舊,尤其窗子,冬天肯定會鉆冷風,需要換成密封效果好的雙層合金窗。原本廚房是個單獨的小間,和起居室、餐廳各自隔開。而這導致屋里的墻太多,把空間分成了一個個間隔的小塊兒。格利克想讓室內(nèi)的布局現(xiàn)代感一些,成為一個開放的整體空間。于是,他們又得找工程隊拆掉這些墻,把起居室、廚房、客廳完全打通。洗澡間肯定要重新裝修,因為浴缸、馬桶都小而舊了,瓷磚顏色他倆都不喜歡。他們也得重新裝中央空調(diào),靠房子里老舊的取暖器,冬天人會在屋子里瑟瑟發(fā)抖。以前的房主一家只是夏天來度假的,而他們是要常年住在這里,需要它非常舒適,尤其能抗御新英格蘭地區(qū)長冬的嚴寒。

忙碌了兩三個月以后,他們的房子從外面看已經(jīng)煥然一新,里面則現(xiàn)代感十足,舒適宜居。那些日子里,他倆經(jīng)常在屋里屋外逛游,談論著自己的想法、對每一片小空間的規(guī)劃,興奮而滿足。格利克稱它是他倆的nest,說這個就是最堅固、持久的窩了,是他們的養(yǎng)老窩,他哪兒也不會再去了。她說她也一樣。她打算在后院開辟一塊地做菜園,這樣他們經(jīng)常能吃到新鮮的蔬菜,她還想養(yǎng)兩三只母雞,可以給他倆提供新鮮的雞蛋。格利克非常支持她種菜的想法,他一向喜歡她燒中國菜,承認那是他被她深深吸引的原因之一。但對于養(yǎng)雞的想法,他有所保留,擔心會招來浣熊、臭鼬等野生動物。

當然,打造這個窩的花費也不小。按照以往的協(xié)議,里外裝修的這些費用,包括添置新家具的錢,應由她出。她為此花了差不多十五萬美金。不過,她覺得這些錢花得值得,因為這會是她終老的家。

房子整修好了,大件的家具、電器也都買齊了,他們開始添置一些裝飾品和小件日用品,譬如格利克需要的酒架、各式酒杯,她喜愛的餐具,還有屋子里的擺件、室內(nèi)室外需要的新植物。他們之前沒有談及這些東西應該由誰來買,所以格利克說誰買了就保留收據(jù),最后再分攤。但他主張為了避免亂買東西,需要雙方都同意購買才能分擔費用,因此在購買任何家里共用的物件之前,要征得對方同意。她當時正處在裝扮新窩的狂熱中,覺得他定下的這個規(guī)則有些繁瑣,也讓人掃興,畢竟買這些小物件并不需要大筆費用。但她還是同意了。

格利克是個較真得有點兒古板的男人,但也有他有趣的地方。他喜愛觀察鳥,會畫些素描和水彩畫。當然,他稱不上畫家,只是個人的小興趣。他畫的素描通常是鳥和昆蟲,水彩畫則是風景,譬如樹林、湖泊和港口。有時候,他一大早就帶著望遠鏡出門去看鳥了,偶爾也帶著他的畫架、折疊椅去野外寫生。他教會她認識很多鳥:紅翅黑鳥、冠藍鴉、新世界鶯、黑冠小山雀、美國金翅雀……她很難記住這些鳥的名字,但他從來不失耐心地教她。他告訴她無論是對鳥還是其他野生動物,最好的方式就是尊重它們的習性,不要去打擾它們。他非常討厭別人拿面包或隨便什么自己吃的東西喂食野鳥,他看到總會生氣,說這些人只是為了自我滿足,既無知又不負責任,根本不去想這些東西是否適合鳥來吃,它們吃了會不會生病。他也會開房車帶她去林中野營。作為在港口小鎮(zhèn)長大的麻省人,他會玩帆船、汽艇,精通各種水上運動,車子出了簡單問題,他也能自己修理。他幾乎就是她理想中的那種美國男人,除了在金錢上過分認真、和她涇渭分明。但她安慰自己說,她的不舒服只是中國式思維作怪,而這正是她應該擺脫的東西。

3

他們在島上的生活雖簡單,也算得上快樂充實。只要天氣晴朗,他們就出去散步。有時一起,有時分頭行動。他喜歡鉆到林中探索,她喜歡沿著島上的小馬路去看看別的居民區(qū)、別人家的院子和房子。很快,她和島上的常住居民都熟悉了。他們喜歡她、重視她,因為她是小島上唯一的中國人,也是唯一的亞洲人。她花很多時間管理她后院的菜圃,在那里種了絲瓜、長豆角、香菜、蔥、生菜、辣椒、番茄……格利克則負責照顧花木、草坪,清理那個小小的池塘。

她最終說服格利克允許她養(yǎng)三只小母雞,又從網(wǎng)上訂做了一個堅固的雞寮。有天早晨,格利克從窗戶那兒看到一只狐貍從后院跑走。他們趕緊去查看雞寮,發(fā)現(xiàn)三只雞并沒有“遇難”。她每天弄弄菜地,打掃一下屋里衛(wèi)生,負責做三餐,空閑時間里再翻閱她訂的那些烹飪、園藝雜志,一天也就差不多過去了。格利克則會在戶外消耗更多的時間。他也閱讀他的雜志:《國家地理》《鳥與花》《國家野生動物》。因為生活極其規(guī)律,島上又太寂靜,他們通常夜里十點多就上床了。那個屏幕巨大的電視機難得打開一次,格利克說生活安靜得讓他對體育頻道都失去了興趣。每隔兩三周,他們會開車回波士頓一趟,去看場電影或音樂會,或者僅僅是去市區(qū)走走,以便和城市生活不完全隔絕。

轉(zhuǎn)眼就是秋天了,院子里堆滿厚厚的落葉。好幾天里,格利克都在耙樹葉,把樹葉裝進他購買的巨大塑料袋里,足足裝了十六袋。進入冬天,她的花園和菜圃荒蕪了,她把雞寮挪進了車庫。因為門窗的密封性很好,格利克又早早在屋子里生起壁爐,室內(nèi)干燥、溫曖。感恩節(jié)過后,他們?nèi)ゼ~約住了四天,算是度假,然后就到了圣誕節(jié)。第一場雪還未降下,但天氣已經(jīng)冷得無法在外面長久逗留了。格利克比她耐寒,他會穿著厚厚的戶外裝、戴上毛線帽去看鳥。她則整日待在屋里,望著外面荒寂的院子。北方的冬天很漫長,島上的冬天更長。她有點兒想念朋友、想念過去的生活了。閑得無聊的時候,她也會回想過去的幾段戀愛,回想她和那些男友如何相遇,如何同居,又如何爭吵、分手的那些細節(jié)。她想得有些恍惚、感傷,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蹉跎了歲月。

在所有這些男友里,她想得最多的是本杰明。他是她最喜歡的那個,當然也對她傷害最深。她一直不知道在他的密友圈子里,他是人盡皆知的花花公子,而她是遭人恥笑的“那個亞洲傻女人”。在他們同居的時候,他從沒間斷過和別的女人糾纏。很多事她都是和他分手后才知道的。他們同居時,她經(jīng)常幫他還信用卡賬單,因為他自己還不了,他欠了太多錢。他們分手后,她沒有問他要這些錢。她并不在乎這些錢,但當她想到這些錢可能被他拿去和別的女人鬼混,她也會憤怒、傷心。這個性情極端的男人,熱情起來就像一團火,冷酷的時候又像一把冰刀。他那時喜歡唱大衛(wèi)·鮑伊的My Little China Girl和她調(diào)情,她現(xiàn)在還記得那首歌的調(diào)子。他也喜歡陪她逛服裝店、幫她挑選衣服,他眼光極好,再也沒有其他男人陪她做這些有趣的事。和本杰明在一起時,她只有三十五六歲,她自己覺得那就是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候。而現(xiàn)在她五十多歲了,已經(jīng)沒有那令人煩惱的生理期了,住在一個孤島上,過著如此平靜的養(yǎng)老生活,種菜、養(yǎng)雞。如果不出差錯,這樣的生活會周而復始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格利克是她交往過的男友中最穩(wěn)定持久的一個。你可以說他有點兒木訥,也可以說他清高,反正他不會去費勁討好女人,因此也不是個受女人歡迎的男人。他也曾交往過兩三個女友,但幾乎從不提及她們。他唯一提及的一個叫米歇爾,他說初見她會覺得她很普通,但每一次再見到她,都會覺得她更漂亮了,他認為這一點相當奇特。她想,那有什么奇特呢,不就是中國人說的“耐看”嗎?但她沒有說出來,不愿掃他的興。她覺得既然他還記著這些,說明那個米歇爾曾是他的真愛。遺憾的是,和本杰明一樣,米歇爾非??蓯?、有趣,但不忠。

格利克偶爾談到他的愛情觀,說他一旦遇到合適的人,就心無旁騖,想一走到底,因為他不喜歡改變,對他來說,去適應新的人、新的關(guān)系,是巨大的頭疼。他這種感情的“專一”也體現(xiàn)在飲食口味上。譬如,他只喜歡原味芝士蛋糕,每次點餐后甜品,他都會點這種蛋糕。她勸他嘗試別的,他會說,我知道這個好吃,為什么要冒險去吃別的?他喜歡中餐,但最愛吃的菜也總是那幾道。他給她講過一件童年小事。他小時候不吃任何蔬菜,他母親很頭疼,使用了各種方法想讓他吃一點兒蔬菜,但都不奏效。最后,她惱火了,讓他坐在餐桌那兒,在他面前放了一小碟沙拉,對他說,或者吃兩口,或者就一直坐在椅子上不許下來。他那時候只有四五歲吧,他就在那把高椅子上一直坐著,堅決不碰碗里的一根菜。一個小時后,他母親定的鬧鐘響了,他被允許從椅子上下來。反復幾天,他母親終于放棄了。

一月里的某個上午,大風呼嘯,院子的地上落了很多刮斷的樹枝。早餐后,格利克仍然出門了。她洗好餐具,把中午準備做的一條排骨泡在溫水里化凍。忙完這些,她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注意到一只鳥一直在外面叫。她穿上羽絨服走出去查看,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后院傳來的。她繞到后院,看到后院那棵落光了葉子的白橡樹上,一只黑鳥站在最高處那根樹枝上,縮著脖子,倉皇地顧盼,叫聲凄厲。風很大,黑鳥又站在頂端,在那一片透著寒意的青灰色天空襯托下,它顯得孤獨而渺小。她很少看到鳥兒在冬天站在樹巔狂叫,她想大概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兒,譬如它的同伴被浣熊吃了、幼鳥丟了……她在樹下仔細找了兩圈,并沒有看到其他鳥的殘尸或羽毛。她仰頭看看它,它仍然在寒風中呼號。她又去院子里的其他地方找,后來,在靠近房角的一個地方,她看到了一個亂蓬蓬的、被風吹散的鳥窩。她明白了,它住在那棵白橡樹上,但夜里風太大,把它的窩吹掉了。她看著地上摔碎的鳥窩——別在一起的一堆小樹枝,還有些雜草,決定把它捧起來、放回樹下,心想那黑鳥也許能用什么方法把這窩重新粘結(jié)起來、再弄回到樹上。隨后,她又去廚房里抓了一小把藜麥,撒在白橡樹下面,希望它至少能從高冷的枝頭飛下來吃點兒東西。

她回到屋里,從臥室后窗那兒注視著黑鳥的舉動。它沒有降落到它的舊窩那兒,也不去啄地上的藜麥。它一直站在那根旗桿般高高擎起的孤枝上,張望、鳴叫。它顯得執(zhí)倔、古怪、孤絕。她觀望了一會兒,想到早上烘干的衣服還沒有從烘干機里取出來,就去洗衣房了。接著,她又忙了些零碎家務活兒。當她再去后窗那兒查看那只鳥什么情況時,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在了。她跑到外面,來到那棵樹下,想看看它是不是躲到某個避風的地方了。但她沒有找到它。

格利克散步回來以后,她馬上告訴他這件事。

“鳥兒不會再要吹掉的窩?!彼f。

“我們能幫幫它嗎?”她問。

“它沒有受傷,也不是凍僵了,只是窩被風刮掉,我們什么也做不了。盡量別去介入大自然的事。你看,我那么喜歡鳥兒,但我從不亂喂鳥。它們應該按照自然的方式生活。”

“我知道……但它會被凍死嗎?它現(xiàn)在不知道去哪兒了?!?/p>

“它只是飛去別的樹上了。別擔心,它很快就會再蓋一個窩。它總能再找到一個家?!彼麑λf。

4

春天,于淼來看望他們,她說她主要是想來看看他們的“世外桃源”。她和格利克坐船到對面的港口接她。因為島上沒有餐館,她選擇在鎮(zhèn)上一家海鮮餐館吃午餐。她自己叫了龍蝦濃湯和熏三文魚沙拉,于淼叫了蟹肉餅配水煮蔬菜,格利克叫的是炸魚薯條。付賬時,侍者要往格利克那邊走,她趕緊叫住他,把信用卡遞給他。她似乎看見于淼微微一笑。

飯后,兩個女人想在鎮(zhèn)上逛逛。走在街上,她們倆在前,格利克百無聊賴地跟在后面。每次有于淼在場時,氣氛都有些尷尬,因為她這位閨蜜和格利克相互看不慣,而且他們彼此也知道。這時,于淼用中文問她,格利克會不會把他那份餐費還給她。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擰了她一下。

“可是他也吃了,你應該問他要?!庇陧缔揶淼卣f。

“他是陪我們吃的。如果他朋友來了,我們請吃飯,他也會出我那份兒的。很公平啊,對不對?”她低聲說。

“你喜歡就行?!庇陧嫡f。

經(jīng)過一家古董店時,她注意到櫥窗里的一盞復古臺燈,黃銅燈座,燈罩是用教堂手繪彩色玻璃做成的。一盞古樸、美麗的燈!她立即想到可以把小臺燈放在他們的床頭柜上。她告訴格利克說想進去看看這盞燈,他們臥室里也剛好需要一盞臺燈。他點點頭,跟著她倆走進店里。那盞小臺燈標價五十九美金,她問店主能否便宜一點兒賣給她,她知道古董店里一般都可以打個小折。好脾氣的老頭兒笑了,說因為你的眼光好,我只收你五十就行。她轉(zhuǎn)過頭問格利克是否喜歡這盞燈,格利克聳聳肩說如果她喜歡,他也沒有意見?!拔覀兣P室確實需要這個。”她強調(diào)說?!拔也环磳?。”他說。老板用紙仔細地把小臺燈一層層包起來,然后放進一個牛皮紙手提紙袋里。她接過店主遞過來的紙袋。店主看著他們,等有人付錢。她兩手抱住紙袋,站著沒動。格利克走過來付了錢?!靶枰論?jù)嗎?”店主問?!靶枰!彼f。

夜里,她和于淼在客房里聊到很晚。于淼說特別喜歡這個房子,里里外外都好,欣慰她總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告訴好友房子以前的狀況,這些日子里他們?nèi)绾蚊τ诜隆⒀b修,還有她和格利克的經(jīng)濟“分工”。于淼說因為她花了這一大筆錢升級了房子的外觀和內(nèi)部裝修,這房子的市值和他們當初買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將來如果要賣的話,它會值五十萬,而不是三十萬。

“我們肯定不賣,之所以這么裝,就是想一直住下去,住到老?!彼f。

“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這房子有你的投入,所以戶主不應該只放格利克的名字,你也應該是戶主之一,這才公平?!庇陧嫡f。

“這一點兒……我倒是沒仔細想過。當初格利克說他負責買房費用,我負責裝修費用,我就同意了?!?/p>

“所以我才提醒你。既然你們兩個習慣算得很清楚,那你也要考慮事情是否對你公平。你想一想,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和格利克分開了,房子完全在他名下,你裝修花的那么一筆費用就說不清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們畢竟沒有結(jié)婚?!?/p>

“我……大概明白?!彼X得朋友說的的確有道理。

“你應該和格利克談一談,他是個講道理的人。”于淼說。

她回到臥室的時候,格利克還沒有睡著。她躺下不久,他突然翻過身來抱住她。她明白他的意思,但覺得太疲倦,告訴他今天不行。他不強迫她,隨即松開了她。她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不做愛就松開擁抱。難道不做愛就不可以抱一會兒、不可以親吻嗎?其實到了她這樣的年齡,做愛帶給她的快樂沒那么強烈了,她更喜歡那種不以做愛為目的的親密,更單純、溫柔的親密。

從古董店買回來的那盞古董小臺燈已經(jīng)用上了。它身形玲瓏,發(fā)出很淡的橘色暖光,適合當一盞床頭小夜燈。格利克還在翻身,她知道他還沒睡著。

“格利克?!彼傲怂宦?。

“嗯?什么?”他問。

“還沒睡著?”

“差不多快睡著了?!彼卣f。

她覺得她想問的話很難問出口,問了也很可能被誤解。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他:“你喜歡這盞燈嗎?”

“還不錯,”他說,“雖然有點兒女里女氣?!?/p>

“所以這個燈……我們可以分攤吧?”她開玩笑似的問。

“可以?!彼f。

“你就不能送給我嗎?”她依然用那種開玩笑的口氣。

“你想要的話我當然可以送給你。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讓我把你喜歡的每樣東西都送給你,然后我要你把我喜歡的每樣東西都送給我,那樣的話,最后和現(xiàn)在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格利克說。

“格利克,你說得沒錯,但太理性了,你不能偶爾放松一下?”

“親愛的,我一直很放松。”他說。

她想,算了吧,還是不要說。

但過了一會兒,他問她:“怎么了,瑞秋?你想說什么?”

她想,既然他問,就索性說出來吧。

于是,她問他:“你覺得這樣真的舒服嗎?我是說……每個小東西,連一盞臺燈的錢都要分攤?!?/p>

格利克沒有立即回答。

她覺得就像她一開始擔心的那樣,他已經(jīng)誤解了,他不會認為她想開誠布公地談談這個困惑,他肯定把這理解成了她的抱怨。

格利克終于說話了,他說:“我想我們倆在這方面沒有分歧,我們一直以來也是這么做的,我不覺得有什么不舒服。不過,你今天怎么了?是因為那位中國女士說了什么嗎?”

她知道他生氣了,他甚至不愿提于淼的名字,稱她為“那位中國的女士”。

“和她沒有關(guān)系,是我隨便想到這個?!?/p>

“可能你太累了。睡吧?!彼f。

5

又到了夏天,每個星期都會下雨。豐沛的雨水讓樹和草都長得茂盛。從窗戶里看出去,到處蔥蔥郁郁。格利克在前院里種下的鳶尾花、繡球花、玫瑰花一波接一波地怒放。島上的人多起來,往??諢o人跡的沙灘和碼頭都有人來來往往,島上唯一的紀念品商店外面增加了一個賣冷飲和冰激淋的帳篷。鄰居之間開始相互邀請赴茶會和聚餐,每次她帶上她做的中國菜去赴約,都會收獲許多贊嘆。生活重又充滿活力,也十分愜意。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島和他們島上的家,可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和格利克談那件事。在她心里,她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預演”了這樣的交談。一方面,她覺得自己的要求十分合理,幾乎沒有可能被拒絕。但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在極力找借口往后推遲這件事。

那天,她從港口小鎮(zhèn)取回一個包裹,里面是她從一家專門賣歐洲貨的網(wǎng)店上訂購的桌布。那塊橘色雜糅著金黃、充滿抽象圖案的桌布產(chǎn)自葡萄牙,給人的感覺就像夏天的陽光一般絢麗。當她興奮地把桌布拿給格利克看的時候,他說他覺得他們平時用不著桌布。她說或許他們請朋友過來喝茶時可以用一用,它實在太好看了,充滿了異國情調(diào)。格利克淡然地說,那樣的時候恐怕一年也沒有幾回,同時提醒她買之前沒有和他商量,沒有征得他的同意。她這才想起他訂的那個“規(guī)則”。“哦,沒什么,”她說,“我是自己喜歡才買的,這個錢我自己出?!备窭苏f那很好。

她喜歡事先做足準備。一個周末,趁格利克離開島上去探望他母親,她請了一位專業(yè)的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到家里來給房子作估價。那男人沒打領帶,但穿了襯衫和深藍色西裝。他在院子里和房子里到處轉(zhuǎn)著,仔細觀察,在隨身帶的小本上做些記錄。幾天以后,他發(fā)了一份詳盡的評估報告給她。她發(fā)現(xiàn)的確如于淼所說,因為重新翻修,房子增值了很多。有了這份評估報告,她覺得可以和格利克談那個問題了。

她找了個她認為合適的時機。那天晚餐,她做了格利克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和麻婆豆腐。餐后,她煮上咖啡,讓格利克先不要離開餐桌,說她有件事想和他談談,他們可以邊喝咖啡邊談。

“看起來像是很嚴肅的事?”格利克笑著說。

“你先看看這個報告。”她說著,拿出來那份準備好的房子估值報告。

她之前對格利克提起過她給房子作估值的事,所以他不怎么驚訝,只是說:“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么找人來給房子估價,但你說你想要知道它現(xiàn)在的市值,現(xiàn)在好奇心已經(jīng)滿足了?其實,我不需要看這個文件?!?/p>

“你最好看看……現(xiàn)在的估價比我們當初買下來的時候漲了十七萬五千?!彼f。

“那真不錯,你告訴我不就行了?”格利克說,隨便地翻著那幾頁紙。

“這也是我今天想和你談的,之所以增值這么多,是因為我們的房子全面翻新過?!?/p>

“所以?”格利克這時抬起眼睛看著她,似乎有點兒明白她要說的事情比較嚴肅了。

“所以,這個房子目前的價值也包括了我投進去的裝修費用,大約十四五萬。那么。如果我認為我也應該是戶主之一,你不會覺得不合理吧?”她盡量讓自己說得自信、一鼓作氣。

格利克再次翻開那份文件,他比較認真地看了一會兒。

“瑞秋,你改變主意了?我以為我們當初說得好好的?!彼f,果斷地合上文件,把它推到一邊。

“你認為是我改變主意?但你覺得現(xiàn)在這樣合理嗎?在我投入了十幾萬之后,我的名字和房子還完全無關(guān),我沒有一點兒擁有權(quán),你覺得這合理、公平嗎?”

“那我們當初的協(xié)議——至少是口頭協(xié)議——又有什么意義呢?為什么當時你同意而現(xiàn)在試圖改變?那么我們來這么想:我花了三十一萬買下這棟房子,你花了十幾萬來裝修,然后你要求和我一樣成為房主,你覺得這樣才公平。但我覺得除非我們付出了差不多同樣的錢,也就是說,平攤房錢和裝修費,否則我認為這對我并不公平?!?/p>

“是的,我沒有和你完全平攤,因為你當時決定自己買下這房子,你是這么說的。如果你需要……”

“我現(xiàn)在不是在說重新分攤房錢的問題,在我看來,這不是一個選項。我只是說,我不想改變原來的協(xié)議?!备窭舜驍嗨f。

“但為了這棟房子,我也出了十五萬,我的貢獻體現(xiàn)在哪兒?我連戶主都不是。”

“你可以住在這兒,永遠住下去?!?/p>

“所以,”她忍不住冷笑一聲,“我的錢相當于我住在你的房子里所付的‘租金’?”

“我不會這么說。瑞秋,這不像你,講點兒道理。”

“我一直非常講道理。”她提高了聲調(diào)。她想,她從來沒有這樣和他爭執(zhí)過,也許就是因為她太講道理了。

“那很好。我覺得先讓我們都冷靜一下。”

“不,格利克,這一次我堅持。”

他皺起眉頭看她,仿佛在判斷她是不是動真格的。

她有點兒激動地接著說:“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夫妻之間不需要完完全全的‘公平’。你對我講了太多的公平不公平,連一盞燈、一個盤子,我們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以便公平。我不反對??涩F(xiàn)在我也為這房子做了貢獻,你卻不愿把我的名字加上去。在我們中國人來看,夫妻之間還有感情,還有犧牲和付出,不光是要分賬?!?/p>

好一會兒,他沉默不語。然后他說:“我相信你們中國人有你們的方式,但那未必是我們應該采用的方式。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的,我以為你對此沒有異議?!?/p>

說完他站起身,再次聲明他們倆都需要先冷靜下來。他把他的咖啡杯拿去廚房用水管沖洗了一下,倒扣在控水架上,就上樓了,留她一個人坐在餐桌邊。

她獨自坐在那兒,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冰冷、苦澀。她剛才說得太激動,以至于有點兒想哭。但她慢慢地調(diào)勻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感到很不舒服,這個結(jié)果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以為他可能會不高興,可能會提出一些條件,但沒想到他會斷然拒絕。她并不缺錢,她可以現(xiàn)在就跑到樓上去,告訴他她隨時可以扔給他另一半房款。但她不想這么做,因為她覺得他就是應該把她加到戶主名上,即便她不付那筆錢。她知道很多女人一分錢都沒有出,她們的丈夫還是會把她們的名字放在那兒,愿意和她們共有那些東西,可為什么在她付出這么多以后,卻得不到這樣的權(quán)利?她想不通。他們有多年的感情,是他不愿結(jié)婚,現(xiàn)在她只有這么一個不算過分的要求,他卻不予考慮。她真的想不通。

他們隨后又談過這個問題,每次都不歡而散。格利克堅決不讓步,他咬定問題不在他這里,是她變卦了。而她堅持目前的狀況對她不公平,他卻選擇無視。他們卡在了這個坎兒上。最后,她提出了分手。格利克很震驚,說他沒想到她竟然會拿分手來威脅他。她對他說這不是威脅,而是她考慮很久之后的決定,因為她無法接受在這么多年的感情以后,他仍然這么自我中心、完全不替她著想。格利克說這不是自私,只是他有他的原則,他認為兩個人要結(jié)伴生活,就要尊重共同的原則。她說她無法接受,因為這只是他的原則。格利克說他會很難過,但他尊重她的決定……

就這樣,他們分手了。結(jié)束七八年的感情當然讓人痛惜,但她實在想不通為什么他無法對她哪怕慷慨一次,想不通為什么他可以堅守他的原則,而她總得讓步。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但這根刺扎得太深,即使她留下來,它也會一直刺痛她,那種無法吞咽的挫敗感使他們的關(guān)系再也不可能恢復如常。

她要求格利克至少償還一部分裝修費用,他一開始覺得這不公平,說他們之所以在裝修上花那么多錢,是因為這個房子本來就是為他倆準備的,他自己住的話,完全不需要做這些昂貴的裝修。但她堅持說她等于把一切裝修的價值都留給了他,他理應付一半(雖然她只要求他付三分之一),如果他不接受的話,她只能找律師看該怎么解決。他最后同意了,但說他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他會分期還給她。她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其實,和她在一起,他會過得更好些,但他寧可選擇孤獨。從某種程度上,他還是那個寧可坐在椅子上一個小時也不肯吃一片菜葉的固執(zhí)小孩兒。

那天早上,她一個人悄悄地離開島上,沒有向鄰居們告別,也堅持不讓格利克送她,說這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傷心。在此之前,她的東西都已經(jīng)分批打包寄走了。當她站在島上的碼頭等船的時候,她想到他們第一次來島上看房子的那天,雨和海霧連成一片,那時她以為這里就是終點……只有她一個人在等船。大西洋上的晨霧漸漸在陽光中變得稀薄,像牛奶被水稀釋,最終于陽光中消散。她想到過去的那些戀情,那些模糊了的男人的身影、褪色的場景、破碎的片段,它們也像晨霧一樣慢慢稀薄、消散,不留影跡。又一次,她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家。后來,她登上那龐大的破船,獨自一人坐在船艙最后排,在船身震蕩的顛簸和發(fā)動機的轟鳴中離開了碼頭,眼見那熟悉的島越來越遠。她想起去年冬天站在白橡樹孤枝上的那只黑鳥,格利克說過,“它總會再找到一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