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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關于中國兒童文學翻譯、創(chuàng)作與接受的對談
來源:文藝報 | 汪海嵐 趙 霞  2022年02月11日08:36
關鍵詞:兒童文學 譯介

2020年深秋,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播學院副教授趙霞與英國知名翻譯家、大英博物館亞洲貨幣研究員、《青銅葵花》英譯者汪海嵐(Helen Wang)就中國兒童文學的對外翻譯、傳播及中西兒童文學藝術與批評交流等問題,進行了在線的對談。

從中文學習到文學翻譯

趙 霞:我們最早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青銅葵花》。在中國兒童文學界,有那么一段時間,大家好像都在問,誰是汪海嵐?大家知道你是《青銅葵花》的譯者,但搜索不到更多訊息。記得你的專業(yè)是考古學,對嗎?

汪海嵐:我的文學學士是中文,博士學位是考古學。

趙 霞:攻讀學士學位時,你就已經(jīng)對中國文學的翻譯感興趣了嗎?

汪海嵐:我是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獲得的中文學士學位。我從18歲開始學習中文,此前對它一無所知。第一年是在倫敦,第二年我們被送到北京學習。之后我又在北京多待了一年,然后回去讀大三和大四,完成了學位。學習期間,為了理解漢語,我們做了很多翻譯工作。那些日子里,作業(yè)量真的很重,查詞典的工作尤其繁重。這不像查找英文單詞,你得知道漢字的偏旁部首,數(shù)清它的筆畫,你找啊找,如果一不小心忘記了,又得重頭再來。學習漢語是一件苦差——至少在當時是那樣?,F(xiàn)在的區(qū)別是,有許多可供使用的電子工具,但這些基礎性的工作仍然免不掉。

趙 霞:你認為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成了翻譯者?我是指文學作品的正式翻譯。

汪海嵐:我的第一部翻譯作品是在1990年代初出版的,那是一些短篇小說和散文。那時候,人們對此幾乎沒有興趣。如果有稿酬,也是付給中國作者,而不是譯者。出版后也沒什么反響,感覺作品就這樣“死”掉了。作品也許沒有死,但給人的感覺是死掉了。我得謀生,所以開始在博物館工作,后來成了家,拿了博士學位。等我的孩子長大一些之后,我開始重新審視翻譯這件事,跟一些同樣從事翻譯的朋友們見面。我認為,正是因為跟他們在一起,共同組成一個小小的團體網(wǎng)絡,并且不斷成長,我才得以再次提起文學翻譯這件事情。我從一些短篇小說著手,之后很偶然地闖進了兒童文學的世界。

趙 霞:你是先翻譯了不少成人文學作品,后來開始從事兒童文學的翻譯。其間是否有個轉換的契機,還是說一直都有這樣的興趣?

汪海嵐:我的朋友、翻譯家尼基·哈曼(Nicky Harman),是當下英國最活躍的中國小說翻譯者之一。尼基和我是好朋友,我們成立了中國小說讀書俱樂部。這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俱樂部,每隔六到八周,大家聚會一次,談論我們讀過的書。在一次會議上,尼基告訴大家,有家出版商想出版兩部中國的兒童文學作品,一部是沈石溪的,另一部是伍美珍的。我覺得我可以一試,就聯(lián)系了出版社的編輯。他們挑選譯者的過程是這樣的:邀請譯者選擇兩本書中的一本,提交其中第一頁或兩頁的樣本(無償)翻譯。然后,他們會選擇其中六位譯者來翻譯(有償)該書第一章。最后,他們才會選定整本書的譯者。他們的計劃是用接力翻譯的方式,將英文版再譯成其他七種語言,以便在2012年倫敦書展上以八種不同的語言推出這兩部小說。屆時中國將是該書展的主賓國。為了完成這一目標,他們希望翻譯速度足夠快。我以前從未翻譯過整本書,所以我花了一周時間來決定自己是否能夠按時勝任。那是我第一次翻譯長篇小說。書出版了,在倫敦發(fā)行了。然后,什么也沒有。

趙 霞:“什么也沒有”是什么意思?

汪海嵐:什么也沒有指的是反響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我去了當?shù)氐臅辏麄冋f我住在當?shù)?,翻譯了這本書,店主便購進了兩冊《紅豺》。它們靜靜地坐在商店的書架上。幾周后,我去書店買走了一本。幾個月后,我又回去,買走了另一本。

趙 霞:那么這兩本都售出了。

汪海嵐:是的。但是你瞧,我既是推薦人,又是營銷人,還是消費者。可不像人們通常想的那樣,每個人都排著隊去搶購它。

譯者與作品的“關聯(lián)”:《青銅葵花》的翻譯及其他

汪海嵐:2013年夏天,沃克出版社(Walker Books)正在尋找《青銅葵花》的譯者。一位朋友把我推薦給他們。沃克的編輯問我有沒有什么資質,也就是能夠證明你是優(yōu)秀譯者的推薦材料。當然,她想了解我的翻譯質量。她沒法從一冊印刷的英譯版《紅豺》中得知其中包含了多少編輯工作(實際上很少),而那時在沃克,又沒人懂中文。對出版社來說,看不懂原始語言就安排譯者,可能是冒險的。因為我們以前沒有合作過,所以我建議先盡量照著中文直譯第一章,由他們進行編輯,然后我再按照他們的編輯風格來翻譯第二章。第二章之后,他們就高高興興地讓我獨自繼續(xù)下去了。我們說好,我把所有想提的問題留到最后,和編輯一起處理。

趙 霞:翻譯完整部小說費了多少時間?

汪海嵐:這很難說。因為我在博物館專職工作,都是趁著晚上、周末或假日翻譯。而且,一旦你覺得累了就做不下去,必須停下來睡覺休息。我會先擬一個十分粗糙的草稿,基本上是為了記錄情節(jié),理清各部分內容的位置。接著從頭開始,細致翻譯。完成之后,再從頭來過,進行反復的修改和再修改,直到我認為已經(jīng)達到自己的最佳狀態(tài)。然后,我把譯稿發(fā)送給編輯,他們會再檢查一遍。這個階段通常會有一到兩名編輯參與。之后,我們會再次檢查,還有沒有其他問題需要處理。從譯稿提交給編輯到最后的印刷出版,可能需要一到兩年。

趙 霞:我特別想說的是,文學翻譯是有風險的,就像一場冒險,你永遠不知道其間會發(fā)生什么。我總是說,翻譯可以傳播文學作品,也可能殺死文學作品。對于一部兒童文學作品來說,特別是兒童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比如《青銅葵花》,遇到你這樣的翻譯者也是這本書的幸運。我讀你的譯本,真的感到它是對這部小說的某種重新發(fā)明,而不僅僅是使用另一種語言(英語)來傳達作品中的所有內容。在這里,需要的不僅僅是普通的語言知識,還有一種非常深刻的內在的文學感受,才能真正觸及每個詞語的文學內涵。因為在文學作品中,語言的感覺與一般的說話表達十分不同。這也就是為什么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學交流中,翻譯會有這么大的影響,甚至是決定性的。我自己也從事一些翻譯的工作,深感翻譯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汪海嵐:謝謝你這么說。有人稱翻譯為再創(chuàng)造。但也有人討厭和批評這樣的“再創(chuàng)造“。我只能說,這是我現(xiàn)在能做的最好的翻譯。

趙 霞:我知道翻譯理論有不同的分支。有人主張直譯——譯者應該對原始語言進行某種形式的硬拷貝,而不應該更改原語言的任何內容。但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翻譯一旦啟動,語言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某種轉變,無從避免。因此,如果只是進行字面翻譯——實際上,我認為不存在任何這樣的翻譯。對于文學翻譯,我也不接受這一理論。對于兒童文學翻譯,這么做更糟糕。我認為文學翻譯家也是內在的作家,而且是優(yōu)秀的作家。

讀《青銅葵花》的譯文,使我想起很多。它跟閱讀中文版的《青銅葵花》有些不同。這很有意思。因為這是另一種語言體系,當你被這種語言的詞匯所吸引,許多感受都跟西方文學的經(jīng)驗聯(lián)系在一起。當然,原來的故事仍在,但內心深處激起的許多體驗與閱讀中文很不一樣。

汪海嵐:第一次讀《青銅葵花》的中文版,那時我和姐姐在母親的房子里,母親快過世了,我們一起度過了最后的那段時光。那時,我會帶著《青銅葵花》去另一個房間,一次讀一章。等我回去時,她們要我說說故事里發(fā)生了什么。那時我的感覺是,每一章好像都發(fā)生了可怕的事情,那個小女孩總在哭。在這個小女孩的生活中,是一場又一場的災難。她那么小,所有這些糟糕的事情都發(fā)生在她身上,哭泣是可以理解的。我記得我當時曾經(jīng)想,如果我要翻譯這個故事,我得給它一種完全的真實感。這就是我努力在做的。完成了第一稿或第二稿的草稿后,我意識到這部作品不是關于災難的,而是關于人性,關于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與交流,關于善——這個家庭的成員之間彼此照料。我知道曹文軒曾經(jīng)談論過美,關于在苦難中尋找美的事物,關于純文學等等。這部小說最后凸顯的確乎是人性,因此,盡管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場接著一場的災難,但讀到后來,我開始覺得這是一個非??蓯鄣墓适隆T跐櫳途庉嬰A段,每讀一次,我都會更喜歡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好兆頭。有時候,當你把自己的譯文讀了這么多遍之后,就不想再讀了,只想走開。

趙 霞:讀你的譯文能感覺到,每當作者的情感涌動于語詞內時,你總能敏感地捕捉到。

汪海嵐:我認為,作為譯者,你得跟你翻譯的作品建立某種聯(lián)系。這有點像為了歡樂而讀書——你會喜歡上一本書,或者跟這本書發(fā)生某種關聯(lián)。要是我跟一本書沒有關聯(lián),也不想與它建立關聯(lián),恐怕很難去翻譯它。

趙 霞:這就是我為什么說翻譯者實際上是內在的作家,翻譯是某種意義上的再創(chuàng)造。這就像創(chuàng)作一個故事一樣:首先你得喜歡這個故事,然后才有熱情去翻譯它。

汪海嵐:有時候受到翻譯的約請,但出于各種原因,我拒絕了。有時是因為手頭有翻譯工作,無法騰空去做另一本書。有時是因為覺得某本書由我來翻譯,不大相稱。有的書也許很棒,但它要求的某些知識是我不具備的,或者不能讓我感到那種聯(lián)系。要是你得用生命中的幾個月甚至幾年時間與一本書為伴,你肯定希望那是一段愉快的經(jīng)驗。

趙 霞:那些被你婉拒的童書,能舉個例子嗎?

汪海嵐:也許說出來也有意義。最近的例子是黃蓓佳的《我要做好孩子》。這是中文兒童文學的經(jīng)典,非常有名,也很受歡迎。黃蓓佳絕對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她的寫作很漂亮。但是那本書的書名對我來說太不對題了。“我要做好孩子”,我的第一反應是,在英國,沒人會買這樣的書。

趙 霞:它是20多年前出版的。

汪海嵐:一想到要翻譯這樣一本書,可能得改動一部廣為人知的作品的書名,因為光看書名來說,我的閱讀欲望并不強烈。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黃蓓佳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作家,但好消息是尼基·哈曼現(xiàn)在翻譯了這本書。

趙 霞:也許他們得改一下書名。

汪海嵐:尼基堅持要求出版社考慮更改書名,他們確實改了。但是在不確定這部作品從書名到主題會否在英國受到接納的情況下,就為此投入龐大的翻譯工作,我覺得承受不了。但我的想法也充滿矛盾,因為黃蓓佳確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趙 霞:黃蓓佳不僅僅是兒童文學作家,她也寫成人文學作品。她的兒童文學作品不論在語言還是故事層面,以及她所書寫的人生體驗層面,文學性的層次都相當高。

汪海嵐:尼基現(xiàn)在翻譯了黃蓓佳的兩部小說,另一部是《野蜂飛舞》。

趙 霞:這是她的近作,戰(zhàn)爭題材的。我們開過一個《野蜂飛舞》的研討會。過去十年來,方衛(wèi)平主持了一系列中國兒童文學新作的研討會,倡導大家坐下來,坦誠地討論一些知名作家的兒童文學新作。在研討會上,大家就作品各抒己見,尤其是提出批評的意見,把批評當作批評,不是吹捧和宣傳。這些批評的意見,也許是這部作品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也許是與作者、與當下創(chuàng)作有關的重要問題,亟須引起人們注意。

汪海嵐:我還沒讀過這部小說,尼基說非常棒。我翻譯了黃蓓佳的一篇短篇小說,這個短篇小說發(fā)表在利茲大學當代華語文學研究中心的網(wǎng)站上。

文學翻譯的困難與挑戰(zhàn)

趙 霞:翻譯中國兒童文學的過程中,你感到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又或許,你根本不覺得困難,只是享受這樣的過程?

汪海嵐:我的確很享受。但也有很困難的時候。首先是努力理解作家在故事里想要做些什么,說些什么。我永遠不會跟我正在翻譯的作家有一樣的人生體驗。這就像觀畫一樣,哪怕我們看的是同一幅畫,所看見的內容也不盡相同,因為其中融入了我們本人的親身經(jīng)驗,我們的所知和無知都體現(xiàn)在這里。所以,我努力翻譯我在紙面上看到的那些文字。如果我詮釋過頭,可能就會出錯。因此,我是從故事在紙面上的本來樣子著手開始翻譯,有時候會很棘手。為了尋找合適的用詞,我得無數(shù)次地查詢詞典,以確定某些詞是特定地域的特定表達,或者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又或者是另一些我需要知曉的知識。比如我翻譯曹文軒的時候,因為他使用很多詩意的語言,我就得去查,了解它們是否中國讀者熟知的中國文學或典故中的用語。有時書中有許多動植物的名稱,它們的名稱在我的語言中并不廣為人知,我也得花大量時間在網(wǎng)上查看這些植物和動物的圖片,找到它們的拉丁文名。通常它們都會有一個國際通用的科學術語,然后據(jù)此再去找對應的英文名稱。比如,如果查詢到的英文名稱是“中國蜘蛛”,我通常無法在翻譯中使用該名稱,因為那聽上去很不和諧。中國作者不會稱其為中國蜘蛛,他使用的肯定是另一個名字。我就得去查還有沒有別的名稱,也許是地域性的名字或綽號。要是這種蜘蛛實際上并沒有英文名稱,也許我會使用中文名字,或者給它起一個名字,又或者給出它的主要特征。但我不想在這個詞上引起讀者過多的注意,從而破壞故事的節(jié)奏。

最近我在讀《因為爸爸》(我有意翻譯這本書)。我在想它用英語呈現(xiàn)出來會是什么樣子。其中一章有許多南京的菜名。我從沒有嘗過這些菜,就到網(wǎng)上去查它們是不是都有英文名字。要是還沒有現(xiàn)成的名字,我就找到每一盤菜的圖片(實際上每一盤菜都有許多圖片),這樣我就知道它們看起來是什么樣子。接著我再去看具體的菜譜,了解其烹飪方式,以及人們怎么點評它們。最后,我得決定怎么用英語來稱呼它們。菜名太難譯了,難怪飯店的菜單上會有這么多錯誤和笑話。

趙 霞:就算你把這些菜全都嘗遍,翻譯起來還是困難。

汪海嵐:我在想,如果要我翻譯這本書,就得為每個菜找個名字。我不能寫上一整段話來描述菜肴,它得是一個簡短的名字。我得找出這道菜的典型特征,用英語表達出來,這樣讀者就能讀下去。這個過程非常有趣,但也非常耗時。

趙 霞:完全理解。在中國文學中,飲食描寫也是一種現(xiàn)象。中文菜名很多是四字的,讀起來有一定的節(jié)奏和韻律,有種形式的美感??梢哉f,菜肴的名稱不僅是對它的描述,還是一種語言的游戲,能夠帶來特別的閱讀享受。閱讀是頭腦的活動,但當我們讀到這些菜名時,我們的身體也會做出另一種回應。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文學現(xiàn)象,但對翻譯來說,的確很難。

當代中國兒童文學的接受、創(chuàng)作與翻譯

趙 霞:我曾聽慕尼黑國際青年圖書館的露西亞·奧比女士說,曹文軒獲得安徒生獎后,他的作品才開始被翻譯成德語。你能談談中國兒童文學在英語世界的影響和接受嗎?

汪海嵐:我認為這種接受狀況以及跟接受有關的情況,很難衡量。因為一旦這本書出版了,除非有人評論它什么的,否則它就只是在那里而已。有些事情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顯現(xiàn)。曹文軒的《蜻蜓眼》也翻譯成英文出版了。另外,他的一些圖畫書也已經(jīng)翻譯和出版。但對這位高產(chǎn)的作家而言,這些翻譯過來的作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們面臨的困難之一,是如何使這些圖書變得可見。普通人(非專業(yè)人員)只能在書店、圖書館、學校,有時甚至是超市里看到這些書。除非人們開始關注兒童書籍,看看哪些書獲獎了,哪些書被評論了,否則這些圖書的可見度非常低。閱讀童書評論的通常是成人,而不是孩子。如果孩子既看不到這些書,也不知道這些書,他們就不會自己選擇這些書。流行的那些書都是曝光度很高的書。傳播的途徑可能是評論、廣告、營銷以及口碑。要是孩子們喜歡哪些書,他們會去讀,去買,傳播的規(guī)模就越來越大。但是,如果沒有最初的可見度,后面的增長從何而來?所以蔚芳淑(Frances Weightman)和莎拉·多德(Sarah Dodd)在利茲大學所做的一切非常重要。她們跟學校合作,做了許多工作。

趙 霞:相比于英語世界其他對中國兒童文學感興趣的讀者或研究者相比,你跟中國兒童文學界有許多交流。我想,你對中國兒童文學十分了解,而且是同時作為一個讀者、翻譯者和研究者的了解。你怎么看待當代中國兒童文學?或者說,對當代中國兒童文學,你個人有些什么印象?這些年,你還翻譯了不少兒童圖畫書。我感覺你在中國童書領域的介入正越來越深。

汪海嵐:說到圖畫書,這些年的確出了些很棒的作品。記得我的孩子還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試著去買中文圖畫書給他們看。那是在1990年代至2000年代初期。我買回家的這些圖畫書挺難處理的。對英語讀者來說,它們有時候構成了一種暴力與甜膩的奇怪組合。一方面,里頭有一種幼稚的甜膩;但就在同一本書中,也會有暴力。這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但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最近令我產(chǎn)生這種感覺的書,是白冰的《一顆子彈的飛行》。當我拿到這本書時,我有同樣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它,怎么看待它。

趙 霞:《一顆子彈的飛行》也入選了慕尼黑國際青少年圖書館的白烏鴉書目。它的主題很特別——我稱這類圖畫書是關于哲學或觀念的圖畫書。它試圖傳遞一種觀念,而不是描繪現(xiàn)實生活。作者試圖探討暴力,其中的子彈是殺戮(也許是戰(zhàn)爭)暴力的象征。同時,它又采用了童話式的手法,是這兩個方面的特殊混合。

汪海嵐:這本書不但令我困惑,也讓我感到棘手。我絞盡腦汁,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它。我把這本書給我的家人和一些朋友看,他們把它當一本有趣的新書打開來,但是翻著翻著,他們就把書放到一邊,談起別的事來,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談論這本書。有個同事讀了一個小時后,回來跟我講,這是一本很棒的書。第二天,她跟她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談起這本書,她兒子堅定地說,我們需要更多這樣的童書,我們受夠了那些絨毛兔般又軟又綿的童書,兒童圖書應該用人們能夠理解的方式解釋世界,表現(xiàn)真實的生活。圍繞著怎么看待這樣一本書,激發(fā)了許多有趣的對話和很好的討論。

趙 霞:你跟同事、朋友和家人讀的是這本書的中文版嗎?

汪海嵐:它還沒有英文版本,所以我給他們看中文版,告訴他們故事里發(fā)生了什么。我最初在網(wǎng)上看到這本書的介紹,很感興趣,就去光華書店訂購了一冊。大約六個禮拜后,我收到了書。從第一次翻開這本書到現(xiàn)在,我一直想著它,因為它促使我用不同的方式思考。

趙 霞:你也翻譯了《我是花木蘭》《云朵一樣的八哥》。你怎么看這兩本書?

汪海嵐:《八哥》是一本可愛的書,郁蓉的插圖也很可愛?;咎m是一則經(jīng)典的故事,現(xiàn)在也很國際了,這歸功于迪士尼吧。不管怎么評價那部電影,人們總歸知道了這個名字和她的故事。秦文君對故事的處理也很有意思。她也是一位多產(chǎn)的作家。她的作品很多,在中國也很知名,但翻譯成英語的還很少。

趙 霞:秦文君是優(yōu)秀的中國兒童文學作家,作品也很高產(chǎn)。她最知名的代表作是《男生賈里》。這部作品最早出版是在1990年代。在我看來,她是表現(xiàn)中國當代都市童年生活的兒童小說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過去我們讀到較多關于鄉(xiāng)村兒童和童年的故事。這是一個文學寫作的傳統(tǒng)。在中國,城市化是一個過程。那個時候,我們還很難想象一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典型的現(xiàn)代都市。而《男生賈里》里的都市孩子,不是那種從農(nóng)村搬到城市、努力尋求適應城市生活的孩子。她筆下的孩子們來自城市中產(chǎn)階級家庭,享受著相對充裕的物質生活,受到父母的用心照料。由此,他們開始擁有某種突破界限的意識與能力,而不是像過去小說中的許多孩子那樣,總是受到嚴格的規(guī)訓限制。在這一當代寫作的潮流中,秦文君是一位重要作家,她描繪了這一中國童年的形態(tài),并為這類兒童主人公(中國的現(xiàn)代城市兒童)提供了某種形象模式。她后來持續(xù)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都市童年生活題材的兒童小說,但我仍然認為1990年代末的《男生賈里》是她最具代表性的兒童文學作品。

汪海嵐:你剛才提到接受的問題。我有時候會想到今天的孩子如何認識中國——北京奧運會、先進的科學技術以及中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方式。從新聞中讀到的中國,跟他們從書籍中讀到的傳統(tǒng)中國完全不同。對他們來說,中國的地標性建筑可能是上海的東方明珠,但他們在學校讀的書里可能還是古老的寶塔和廟宇。這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道他們如何將城市生活和傳統(tǒng)中國這兩者聯(lián)系在一起。當下中國似乎很強調對傳統(tǒng)的生活、歷史和成就(唐代及其他朝代的各種輝煌)的頌揚。對孩子們來說,既要學習這一切,同時又認識到中國是一個技術進步驚人的現(xiàn)代國家,這是一項不小的挑戰(zhàn)。

趙 霞:我特別期待西方讀者不僅能從中國兒童文學中讀到鄉(xiāng)土童年的故事——這種童年常常是貧窮的、艱難的,同時也能讀到現(xiàn)代都市童年的故事——這里的孩子充滿歡樂和創(chuàng)造力,大膽且具有叛逆精神。我覺得這種精神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受到西方兒童文學,比如《長襪子皮皮》這樣的作品的影響,它會讓我們感到,即便處在各種各樣的壓迫之下,童年仍然是充滿希望的。我的意思是,在今天各種環(huán)境(包括教育環(huán)境)的壓力之下,兒童生存真的不易,但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這樣的童年精神,這個世界沒什么可怕的,孩子能用他/她自己的方式化解這些重負。這一點細想來令人驚訝。我認為這是童年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在鄉(xiāng)土題材的許多兒童故事里,我們常會看到兒童在很小的年齡就成了大人。他們還是孩子,但總是憂心著生存問題,怎么賺錢,怎么為家庭獲取食物,怎么分擔家庭負擔。他們的所做所想就跟大人一樣。在城市題材的兒童小說中,我們可能會感到兒童更像我們想象中兒童應該有的樣子。這兩類寫作放在一起,構成了中國兒童文學和童年更完整的景觀。

汪海嵐: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即便在英國這樣的小國,城市里的孩子也并不都想了解鄉(xiāng)村孩子的生活,反之亦然。所以有更多書籍可供孩子們選擇,相比會讓他們的精神世界變得更加豐富,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