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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南:說點與母親有關的往事
來源:《長江文藝》 | 馬南  2022年02月14日08:04

母親曾有過一段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的小老板生涯。一九九一年,鄉(xiāng)政府招待所搞改制,母親承包了招待所的餐館。餐館員工攏共兩個,她和一個外請的四川廚師。廚師只負責顛勺,其余的活兒全歸母親。說是小老板,更像勤雜工。

母親每天五點半起床,捅爐子,揉面,蒸饅頭,買菜。七點一刻賣早點,接著午飯,再就晚飯,一撥又一撥,熄燈關門要到十點以后。母親好像從沒疲倦過,進廚房,做賬本,對客人笑臉相迎,跟菜販子討價還價,每天電量充足。

父親在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班,只在周末回家。母親忙碌之外,還得抽時間來管教我。相比她在餐飲事業(yè)上的細致周全,對我就簡單粗暴多了。那幾年,不知道有多少衣架在我身上一折兩半,手背也經(jīng)常腫到拿不起筷子。偶爾,她也會表達一下母愛,結果卻令人失望。要么是條塞不進去的裙子,要么是雙順風鞋。有一次我穿上她給我釘好紐扣的褲子,竟然發(fā)現(xiàn)肚皮上吊著一枚白晃晃的針。

某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有人溜進餐館,拿走三個賣剩的花卷。街上沒有路燈,母親硬是憑著花卷的氣味追出一里多路。逮住的地點讓人哭笑不得,居然又繞回了招待所,——男的是個外地人,在夜色里兜了個圈。母親拽著他喘了幾口氣,塞給他剩下的幾個花卷,讓他走了。我把這件事寫進了日記,那是我唯一一次贊美她。

母親的辛勞并沒有換來多少回報,刨去開支和承包金,余下來的少得可憐。那時,飯館越開越多,巴掌大的小鎮(zhèn),到處都是吃飯的地方。當然,促使母親果然轉讓的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我和妹妹。我即將中考,成績一路下滑,她擔心妹妹再重蹈我的覆轍。

之后的幾十年,如此一晃而過,似乎也沒什么不好。直到今年夏天,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里,母親二十三四歲的少女模樣,穿著嶄新且合身的連衣裙,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村口。夢醒讓我難過了一陣子。我不得不承認,那五年積攢的耿耿于懷,讓我有意忽略了母親很多柔弱的時刻。她扔掉衣架,轉過身難過落淚。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看著我皺巴巴的試卷委屈無助。她拿著順風鞋去店里調換,在旁人的責備中尷尬賠笑。她忍著身體的各種疼痛,悄悄往嘴里喂止痛藥,繼續(xù)以風風火火示人。我想,如果不是我和妹妹,她是不是會擁有更加豐富的人生?

小說就這樣從心里冒出來。我想用一個虛構的故事,與母親建立起一種秘密的親密關系,以不被察覺的方式去理解她,擁抱她。小說中的“母親”和現(xiàn)實中的母親不時在我心里重疊,她們各自有著難以言說的隱痛,她們勤勞、堅韌、好強、吝嗇對孩子愛的表達,卻又甘愿為他們傾注一切。

有一天我在江邊散步,成群的大雁在空中盤旋,隨后朝遠方飛去。那一刻,我真希望母親這一生,的確有過一次義無反顧的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