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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2期|吉米平階:團年(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2期  | 吉米平階  2022年02月15日08:23

吉米平階,藏族,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大學(xué)期間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畢業(yè)后在《民族文學(xué)》雜志社工作。2004年援藏,2010年調(diào)藏工作,現(xiàn)任西藏文聯(lián)黨組成員、副主席、一級巡視員、西藏作協(xié)主席、《西藏文學(xué)》編委會主任,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近年來創(chuàng)作有劇本、電視專題片、系列散文、小說、紀(jì)實文學(xué)等作品,出版長篇紀(jì)實散文《高原明珠日喀則》、文化散文集《尋找朗薩雯波》、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葉巴紀(jì)事》《幸福的旋律》,敘事長詩《娜木納尼的傳說》,電影文學(xué)劇本《風(fēng)雪擦亮的青春》《西藏歲月》《海拔5000米》《拉薩 拉薩》等,拍攝電視專題片《金秋時節(jié)》《鷹翔》、19集系列電視專題片《西藏文化漫談》、六集紀(jì)錄片《天河》等作品。

 

團年

◎吉米平階(藏族)

快到年關(guān),下村的年味兒也漸漸濃厚起來。

好像越是快到年關(guān),沒干完的活兒越多。這不,阿媽剛剛在院子里指揮著家里老二和來幫忙的鄰居擁西,把拆洗的一大堆被褥和藏毯曬到院子里的鐵絲上,一進廚房,就看見對面墻上的木臺上,那幾排大小不一的漢陽鍋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漢陽鍋是一種鋁制的平底鍋,大概最早是在湖北漢陽生產(chǎn)的吧。那些漢陽鍋,經(jīng)過一年的煙熏火燎,個個黑得快要流油了。如果不把漢陽鍋刷洗得锃亮,那叫什么過年呢。阿媽從廚房的窗戶里伸出頭,叫正在院子里跟擁西說笑的老二趕緊去把漢陽鍋刷洗出來。

老二從晾曬的被單后頭答道:“您兩個兒子不是就要回來了嘛,等他們來刷!”

“天曉得他們啥時候才到,電話里又不說清楚,你不要啰唆了。等會兒擁西要幫我搟面翻花茹,你又做不好?!卑屨f。

老二放下手里的活兒,嘟嘟囔囔去廚房,搬出大大小小十來個漢陽鍋,在院子里的水池子里泡上,轉(zhuǎn)眼,人不知哪里去了。

擁西進門來,見阿媽已經(jīng)在廚房里擺開架勢,準(zhǔn)備要炸花茹。

花茹是一種油炸馃子,下村過年必備。炸花茹既是過年的準(zhǔn)備,又是過年的開始。以往,過年炸花茹,是很隆重的事情,一家人無論大小,圍坐在一起翻花茹,家里主事的拿著長長的竹筷,在翻騰的油鍋里查看花茹的成色,很有架勢。

上好的花茹,要在面粉里加雞蛋、酥油、紅糖,搟成黃豆薄厚的面皮,涂上玫瑰花瓣泡出來的食品紅,撒上豆粉防粘連。翻花的時候,對折成兩三指寬的兩層,切開,再在折縫處切出連接的細條,六七八條不等,做成花瓣花茹。做花瓣花茹一定要在接口的地方涂點兒糖水對接粘牢,再翻出五瓣六瓣七瓣等各色花樣,下油鍋炸透,撈起來放在竹筲箕里。還有一種蝴蝶花茹,做法就簡單多了,把涂抹食品紅的面皮卷成圓筒,切出半厘米薄厚的圓片,放平兩手一捏,就成了蝴蝶形狀,精細點兒的再在下方捏出兩個小尾巴來,就更神似。

花茹焦黃香酥,作為過年的上等貢品,神龕前必不可少,供奉,祭祖拜佛。家里來客人,擺上一盤,格外增色。花茹既可當(dāng)糕點,還可以解餓,早餐時抓出一盤花茹泡酥油茶,也是很好的,特別是蝴蝶花茹,酥油茶泡出來,又酥又軟,香甜可口。過年,下村再不濟的人家,也要炸幾斤面粉的花茹。

今年阿媽的花茹炸得多,光面就發(fā)了滿滿兩大面盆,還專門去縣城買了一米來寬的搟面板,客廳里的藏桌已經(jīng)擦得干干凈凈,預(yù)備著放翻好的花茹。

阿媽家已經(jīng)好多年沒這么熱鬧過了。

自從老大結(jié)婚以后,回家過年就稀松,老三高中畢業(yè)出去打工,已經(jīng)有三四年了吧,全家沒有在一起團過年。今年,阿媽早早就給在外面的老大老三說了:天大的事情放一邊去,一定要回家過個團圓年!還有一層意思她沒有說,初二是他們阿爸70歲生日。

想到老頭子,阿媽停下來聽聽動靜,知道他肯定又去村委會扯閑篇去了。從鄉(xiāng)小學(xué)退休下來,老頭子完全不適應(yīng)閑適生活,不像其他老人,去村頭的甜茶館喝喝茶、打打牌、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不然出門旅游也行,他不,整天跑到村委會找那些駐村干部東拉西扯,好在他對村里的情況了解得多,駐村工作隊經(jīng)常有求于他,倒也自在。

阿媽想叫老二去把老頭子叫回來幫忙翻花茹。別的事情他干不了,一輩子拿粉筆,地里家里的活兒,都是她和家里的幾個孩子干了,不過像翻花茹這樣的細巧活兒,老頭子還是得心應(yīng)手。

阿媽看院子里的水池邊,只有水管汩汩流著,不見老二人影,她對翻花茹的擁西說:“你看,這么大的人了,屁股還是坐不穩(wěn)?!?/p>

擁西說:“她老公小廖不回來過年嗎?好長時間沒看見他了?!?/p>

“不曉得。這些年總加班,難得回來住幾天?!卑屨f。

“他們這樣子,啥時候才要得上小孩。”擁西說。老二結(jié)婚也快十年了,翻過年就是本命年,往四十奔的人了。

“就是啊,我看她倒是不操心,整天嘻嘻哈哈。”阿媽說。

“要說人家小廖也不容易,當(dāng)個副鄉(xiāng)長,整天忙得跟跑山神一樣,啥事情都跑不脫?!睋砦魇潜距l(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老二的丈夫廖志遠在金沙江邊的白玉鄉(xiāng)當(dāng)副鄉(xiāng)長。今年,江邊泥石流形成堰塞湖,全鄉(xiāng)干部在山上當(dāng)了兩個月的山大王,等到泄洪結(jié)束老百姓都回到家他們才“解放”,這兩年又是安居房改造,又是脫貧攻堅摘帽,真是忙得夠嗆。

“我們小廖就是哪個都能支使,窩囊!”阿媽這樣說,語氣里卻透著自豪。

“人家好歹是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呢?!睋砦髡f。

正說著,阿爸溜達著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捆碧綠的油菜,說是村委會溫室里種的。

“你咋個不在村委會吃過午飯才回來呢?”阿媽調(diào)侃道,又問,“看見老二沒?”

阿爸說:“我這里有家有室,好意思在人家那里吃午飯?人家的飯錢也是有數(shù)的。”又連忙說,“擁西留下來吃飯啊?!?/p>

“還用你說?正好來翻花茹,我還說叫老二去找你。”阿媽說。

“我看見老二往鄉(xiāng)政府那邊去了。”老頭子說。

“你看這半截子活兒,漢陽鍋還在那里堆著呢?!卑尡г沟馈0诌B忙說:“我去洗我去洗?!闭f完放下手里的油菜忙著刷漢陽鍋去了。阿媽看著老頭子的背影對擁西說:“這女兒都是被他慣壞了?!?/p>

還別說,老二從小到大,阿爸就沒有動過她一根毫毛,村里的人都說,這個在全鄉(xiāng)(過去叫公社)都出了名的壞脾氣,有了老二就變了。

下村四十多戶人家,這些天,家家都有在外工作或者打工的人回來。

雖說現(xiàn)在的生活天天像過年,但真正到了過年的時候,還是不一樣。村邊小河溝總是熱鬧非凡,家里的小媳婦、未嫁女都在那里嘰嘰喳喳,洗各種東西。其實現(xiàn)在每家都通了自來水,聚在河邊的性質(zhì),更多是交換些家長里短。而水泥鋪就的小道,通到了家家戶戶,每家人都把家門口沖洗干凈,在大門上換上新香布,就是那種藏式的門楣簾。

這個靠近金沙江邊,錯落在山坡上的小村子,冬小麥已經(jīng)油綠綠長出來了,不時有小孩子放幾個二踢腳,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兒。

阿媽今天主要的事情,就是準(zhǔn)備古突夜(藏歷十二月二十九晚上)的東西。

古突就是一種面疙瘩湯。做古突時,會在面疙瘩里包上各種不同的小東西,都有不同的含義,誰吃到什么,或者象征他的性格,或者預(yù)示來年的運氣,是一種輕松歡樂的飲食文化。

阿媽把準(zhǔn)備包在面疙瘩里的干辣椒、木炭塊、羊毛一類的小玩意兒都找出來,放在一個瓷碗里。切瑪盒、養(yǎng)著青稞苗的罐頭盒子、彩繪羊頭這些東西都早已備下,花茹炸了整整三大筲箕,還不包括送給擁西家的。

天氣很好。偏西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有點兒發(fā)暗的廚房里,分散成許多細小的光柱,一些平??床灰姷膲m埃在光柱里飛舞,好像快樂的小精靈。這個時候,連村子里的狗都不叫,院子里的藏狗孔老五也懶懶地趴在門檻后面瞇著眼打盹,倆眼眉上的黃點,在陽光的照射下,倒像是睜著的眼睛,顯得炯炯有神。

老二一大早就去白玉鄉(xiāng)看老公去了。

老二的老公廖志遠是阿壩汶川人,“5·12”大地震時在汶川一個學(xué)校教書,忙著搶救學(xué)生,家里雙親都遇難也沒顧得上,重建開始,小廖再也無法在那里待下去,報考了這里的公務(wù)員,分配到白玉鄉(xiāng)工作。因為肯吃苦心眼兒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副鄉(xiāng)長了。

阿媽經(jīng)常為有這個女婿感到安慰。家里老二也不知像誰,在縣里讀完初中死活也不愿意繼續(xù)上學(xué),那些年跟著幾個姐妹在成都的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跟小廖談上戀愛。這樁婚事老兩口還是相當(dāng)滿意的,小廖對老兩口很尊重,老兩口也把他當(dāng)親生兒子。結(jié)婚后,老二就回來在鄉(xiāng)小學(xué)打小工,離家也就幾公里,經(jīng)?;貋碜。@樣老兩口身邊也算有個照應(yīng)。

說起來,這個家在下村,甚至在全鄉(xiāng),也都是讓人羨慕的。老大上學(xué)時,阿爸還在鄉(xiāng)小學(xué)教書,那時候精力旺盛,把兒子的功課抓得緊,老大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州里的單位,娶妻生子,現(xiàn)在是什么副處長了。女婿是鄉(xiāng)干部。老三現(xiàn)在在拉薩打工,聽說也混得不錯。阿爸在村委會進進出出,不時會有人對他恭維幾句,這也是他愿意往村委會跑的動力之一吧。

肯定,他現(xiàn)在又在村委會的院子里。

阿媽到客廳看看掛鐘,搖頭嘆氣。老大今天一早就來電話說出發(fā)了,還說大門和廚房的吉祥圖都等著他來畫,現(xiàn)在還沒有音信。老三前幾天電話里說是跟幾個朋友開車從川藏線出來,按說也該到了。

聽著掛鐘嘀嗒嘀嗒的聲音,阿媽心里七上八下。這時,大門口響起了汽車剎車聲,阿媽趕緊邁過孔老五的狗頭,往院子里迎去。院門打開,白玉鄉(xiāng)的朋友送女兒和女婿小廖回來,老二手里提著幾個點心盒子,小廖扛著一箱啤酒。

“小廖,不是說今年過年值班嗎?”阿媽問。

小廖說:“是值班,我們書記說今天是古突夜,讓我回來陪老人,明天大年三十他回去過年,我去替他。”

“那就好那就好。”阿媽搓著手說。

放下東西,小廖挽起衣袖進到廚房準(zhǔn)備幫忙,看見廚房里堆著的東西,吃驚地叫了起來:“媽呀,您準(zhǔn)備這么多東西,這得吃到什么時候?”

他還沒看見廚房旁的食品倉房,這里光是肉食就有豬牛羊雞鴨魚,還有香腸臘肉各種罐頭,和血腸風(fēng)干牛肉,更別說其他的蔬菜干鮮果品,林林總總堆滿一屋。阿媽說:“今年好不容易大家都回來,我還嫌不夠哪?!?/p>

小廖搖頭道:“您這得花多少錢呀。”

阿媽說:“你阿爸的退休工資,每年都漲一點兒,我今年還賣了兩頭豬?!闭f完推小廖進客廳,“該準(zhǔn)備的都準(zhǔn)備好了,你就歇歇吧,等老大老三到家就開始做飯。老二,給你阿爸打電話,叫他回來和小廖他們先喝著?!?/p>

老大和老三差不多前后腳進的門。

老大開著兩年前買的國產(chǎn)越野車,還沒到家門口就開始摁喇叭,孔老五聽見動靜,一躍身爬起來往大門口跑,阿爸也放下酒杯急匆匆往門口趕去。

此刻那輛白色的越野車已經(jīng)停在大門外,首先下來的是孫子,因為兩年沒見,長高一頭的孫子有點兒靦腆地跟爺爺問好,然后跟藏狗孔老五摟在一起。

“跟你說做人不要張揚,兩里地以外就聽見你來了?!卑钟行┍г沟卣f。

“不是想通知你們一聲嘛?!崩洗蟛灰詾槿坏卣f。這時老大媳婦從車上下來,手上脖子上耳根上金光閃閃,大概車?yán)锖軣?,鮮艷的上衣敞開著,露出豐滿的身材。跟阿爸打完招呼,老大媳婦就忙著指揮從車上往下搬東西。

“又買這么多東西,哪里吃得完?”阿爸看著院子門口包裝得花花綠綠的一堆,搖著頭說。

此刻阿媽、老二和小廖都從屋里出來,阿媽說:“不著急搬東西,先進屋喝口熱茶。”

老大媳婦說:“還是先收拾停當(dāng),不然車沒地方放?!?/p>

因為下村地形不平整,能停車的地方很少,這些年,開車回來過年的人越來越多,這個時候能停車的地方都停滿了。阿爸之前跟村委會打過招呼,在村委會里預(yù)留了一個車位。

搬完東西,阿爸帶著老大停車回來,阿媽已經(jīng)張羅了一桌子酒菜,老大媳婦也換了一身衣服從樓上的臥室下來,大家圍著藏桌坐下,阿媽問:“咋個頂著年關(guān)才回來?”

老大媳婦說:“還不是您兒子,今天早上還到單位去了一趟,不是我催著,現(xiàn)在還到不了呢?!?/p>

“有那么忙?”老二問她哥。

小廖說:“大哥是單位領(lǐng)導(dǎo),忙是肯定的?!?/p>

老二撇了撇嘴:“都像你,攢笨的料?!?/p>

小廖住了嘴,阿媽招呼大家吃喝,突然想起來說:“阿牡丹今年該高考了?!?/p>

“就是啊,最要緊的時候,你們非叫回來?!崩洗笳f。

正跟爺爺說話的孫子阿牡丹此時插嘴道:“也不在過年這幾天?!?/p>

老大橫過去一眼:“這個時候分秒必爭,你看你這個不上進樣,不要像你叔叔,考成高考次數(shù)狀元?!崩先咧挟厴I(yè)后復(fù)考了幾年沒考上,老大著實有點兒看不起他。

“哪個興在背后說人壞話?!痹捯魟偮?,老三推門進來。

“你個短命的……”老二看見老三進來,站起來就叫,說到這兒,意識到現(xiàn)在是過年,趕緊把話音咽下,迎上去說,“還是鬼鬼祟祟的?!崩隙屠先龔男∫黄痖L大,說話沒遮攔,看得出他們感情很好。

門口的老三雙手一攤:“院子門就沒關(guān)?!闭f完往后面招手。

隨著老三的招呼,從門外怯生生挪出來兩個人,一個年輕女子,手上牽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已經(jīng)起身的老兩口身子僵在那里,向老三投去詢問的目光。

“這個是德吉,還有她女兒云珍?!崩先榻B說。

“哎呀呀,這個孔老五越來越不懂事了,來了客人也不吭一聲?!崩洗笙眿D怪罪著藏狗,隨后又熱情地對怯生生的母女說,“快進來快進來,一路肯定辛苦了?!?/p>

一家人如釋重負般紛紛起來讓座,阿媽說:“還是請客人先洗漱一下吧?!闭f完用眼神兒示意老二帶著母女倆去洗漱,老二本來有一肚子話要問老三,此刻萬分不情愿地領(lǐng)著德吉母女去了衛(wèi)生間。

待她們看不見身影了,阿爸問:“這是什么情況?”

“沒什么情況呀,女朋友?!崩先p松地說。

阿媽忍不住問道:“你的女兒?”

“說什么呢?這小孩兒多大了?”老三說。

“???找個二婚的,還‘買一送一’?!崩洗笳f。老三很不高興地看老大一眼,轉(zhuǎn)過頭去。

“這個……德吉,你是認(rèn)真的?”阿媽小心翼翼地問。

“不認(rèn)真我?guī)Щ貋??”老三說。

“她是哪里人?家里情況你了解嗎?爸媽是干什么的?”阿爸插進來問。

老三說:“家是拉薩的,她爸媽我都見過了,挺好?!?/p>

“那在電話里不提前說一聲?!卑屨f。

“電話里又說不清楚。”老三說。

“按你說的,不是幾天前就跟幾個朋友開車過來嗎?”阿爸問。

“加上她們兩個車坐不下。她們也是臨時決定過來的,只能趕長途車,所以耽誤了。”老三說。

“那小孩兒怎么回事?”老大媳婦好奇地問。

“沒怎么回事,就是德吉的女兒,一直跟著她?!崩先f。

“那她的父親呢?”老大問。

“不知道,沒問?!崩先f。

“這個人……”老大環(huán)顧四周,見沒人理會,自言自語道,“太不負責(zé)任了?!?/p>

老三想要搭言,阿媽見不是個事兒,圓場道:“老三你不提前說一聲,這多失禮呀?!?/p>

“反正要成一家人了,不用那么客氣。”老三故作輕松地說。

古突之夜的氣氛,由于德吉母女的到來,有點兒沉悶。

本來,下村人對過年吃古突,可有可無,這個風(fēng)俗也是生活富裕以后興起來的。有的家庭早在下午四五點鐘,就開始張羅晚飯,到天黑時都喝差不多了,加上當(dāng)?shù)亓?xí)俗,大年三十早上,家家戶戶都要上山掃墓祭祖,所以許多家庭吃完晚飯,看會兒電視也就睡覺了。

阿媽家不一樣。阿媽年輕時從江那邊嫁過來,之前過年一直要過古突之夜,到了這里二十九不吃古突,很久不習(xí)慣,所以,下村開始過藏歷新年,她就積極推行吃古突。今年的春節(jié)和藏歷新年正好在一起,加上兒女們都回來,就更搞得隆重些。

還在晚飯時分,為了調(diào)節(jié)氣氛,阿媽讓老大帶著兒媳婦和孫子,在廚房和家門口,用糌粑和石灰畫吉祥圖案和符號,她帶著德吉和老二準(zhǔn)備做古突的面湯,客廳里只剩下阿爸、小廖和老三喝酒扯閑。

“老三你應(yīng)該經(jīng)常給家里來個電話,爸媽平時常念叨你?!毙×尉屏坑邢?,幾杯啤酒下肚,就開始跟小舅子掏心窩。

“來電話就聽他們嘮叨。再說平時也沒時間。”老三說。

“沒時間?你現(xiàn)在在忙啥?”阿爸問。這個小兒子從小不聽話,因為是家里最小的,舍不得嚴(yán)管,結(jié)果高中畢業(yè)考了三年,連個技校也沒考上,前幾年去拉薩打工,平常也沒有幾句真話給家里。

“反正有我的事情?!崩先粷M地說。

“你把人家母女兩個帶回來,拿什么對人家負責(zé)?”阿爸也有些不高興了,他覺得這個小兒子吊兒郎當(dāng),管自己都困難。

“這個不用擔(dān)心,我又不會問你們要錢?!崩先f。

“老三,阿爸也是為你好,少說兩句。”小廖說。

幾爺子在這里拌嘴,那邊老二早把老三在拉薩干什么、混得怎么樣,從德吉嘴里套得清清楚楚,原來老三先跟幾個人合伙開旅游車,這幾年拉薩搞供暖工程,又跟著幾個人在做供暖,干得好像還不錯。德吉嘴甜,沒少說老三的好話,加上有一個小女兒云珍在身邊晃著,幾個女眷周圍的氣氛慢慢輕松起來。

大號的紅雙喜高壓鍋里,骨頭湯里加了牛肉碎、蘿卜絲的古突開始冒氣,牛肉蘿卜混合的面湯香味兒彌漫出來,連剛剛喝得有點兒上頭的阿爸,都從樓上的臥室里踱步下來。數(shù)著人頭,阿媽把10個金邊瓷碗擺好,把藏狗孔老五的飯碗也準(zhǔn)備好,開始給高壓鍋澆水冷卻,老大媳婦和老二在旁邊打下手,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著她們操作。

今天晚飯的座位是這樣的:藏桌在客廳正中靠著北墻,由三張雕花小方柜組成,兩邊是兩張藏床,阿爸和老大分別坐在藏桌北邊的兩頭,孫子阿牡丹坐在爺爺旁邊,老三和德吉母女緊靠著坐下,老大旁邊給老大媳婦留著,然后是老二小廖,藏桌的南頭是一個四方火盆,高壓鍋從廚房煤氣灶上端出來就煨在火盆上,阿媽在南頭忙碌,座位也在那里。

這會兒,熱氣騰騰的突巴(面湯)已經(jīng)上桌,桌子中間還擺著晚飯時剩下的一些涼菜,鹵牛肉、香腸臘肉之類,最顯眼的有兩盤紅彤彤胖乎乎的辣椒,是這里有名的醋海椒,最配面食。

也許剛才只吃菜喝酒了,一家人也不多話,各自端著碗拿著小勺呼嚕嚕吃起突巴來。阿媽給孔老五端了突巴回來,坐下說道:“你們吃慢點兒,里面還包著東西呢?!?/p>

一句話提醒了大伙兒,都在碗里邊吃邊找。

做古突德吉在行。在拉薩日喀則一帶,家家婦女都懂得做古突,當(dāng)然,每家在面團里包的東西不盡相同,所以說辭也都不一樣。剛才,德吉不僅包了阿媽準(zhǔn)備的那些東西,還用面塊捏了太陽月亮、小狗小人混在里面。

大家正認(rèn)真吃著,老大媳婦夸張地驚叫起來:“看我吃到啥了?”

大伙兒都抬起頭,老大媳婦用勺子高高挑起一撮羊毛,左顧右盼。

吃到羊毛代表心腸好,大家紛紛夸她,阿媽看了看,說:“你們不要‘只顧人家碗里的菜,不管自己碗里的肉’?!?/p>

大家又都認(rèn)真在自己碗里挑起來。

一會兒,叫聲此起彼伏,所有的人都有發(fā)現(xiàn),阿牡丹把手舉得老高,說吃到了一粒玉米。大家都看著阿媽,因為過去沒有包過玉米。原來,在剛才做古突的時候,德吉告訴阿媽,說現(xiàn)在他們那里都不包羊毛,嫌吃到嘴里不舒服,用玉米替代了。

這時候阿媽愣了愣,德吉說:“真是好兆頭,玉米代表強大的心臟,說明這個人寬容善良,還有,玉米節(jié)節(jié)高,說明今年高考考得好?!?/p>

老三說:“你還懂得挺多?!?/p>

阿媽意味深長地看了德吉一眼,德吉旁邊坐著的云珍也跳起來說:“我吃到一塊糖?!?/p>

德吉說:“云珍啦就是嘴甜?!?/p>

老二聽德吉用敬語叫自己的女兒,說:“你們那里的人奇怪得很,跟自己的女兒都說敬語?!?/p>

老二剛才吃到了一塊瓷片,瓷片象征游手好閑,大家為此取笑了她半天,這會兒她有點兒不高興。

德吉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時候阿爸插話了,阿爸說:“給孩子說敬語好,教育他們從小就懂得互相尊重?!?/p>

大家都把各自吃到的東西吐出來,放在自己跟前的紙巾上,什么辣椒呀、木炭呀、人參果呀、青稞粒呀,人參果、青稞粒代表有口福,木炭說人狠心黑,辣椒表示此人說話尖酸刻薄。每吐出一樣,就會迎來一家人的品頭論足、哄堂大笑,氣氛越來越熱烈。說也奇怪,這些打趣的象征物,好像總是和吃到的那個人性格有幾分吻合。

“啊呸呸。”阿爸小心翼翼從嘴里掏出一包東西,放在面前,阿媽一看樂了:“哎呀老頭子,你吃到了最吉祥的東西,代表我們?nèi)医衲甓钾S盛,取不盡,用不盡?!?/p>

“那是什么?”小廖問。

“一包鹽!”阿媽開心地說,然后一邊伸長脖子四處看,一邊自言自語,“包的黑豆子沒有出來。”原來,黑豆子象征小氣、吝嗇,被老三吃到,悄悄咽了。

德吉看出了老三的小心眼兒,又不便說明,就說:“我吃到了小面人,該我出節(jié)目,我給大家唱個歌吧?!?/p>

阿媽說:“也是,說不定我舀給孔老五了。孔老五就是個小氣鬼。”又說,“今天大家肯定吃到了好多代表吉祥的太陽月亮,都是德吉捏的呢,現(xiàn)在請德

吉給我們唱歌吧?!?/p>

德吉唱了拉薩流行的酒歌,接著大兒媳婦、小廖都唱了各自家鄉(xiāng)的歌,反倒是阿媽一家子,沒有人出節(jié)目,阿媽說:“老頭子,這下該你表演了?!?/p>

阿爸抹抹嘴,起身上樓拿了一把胡琴下來,抹松香、調(diào)音,認(rèn)真搗鼓了半天,拉起了下村著名的弦子。

悠揚的琴聲響起,一下子就讓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生動起來。阿爸陶醉地隨著琴聲晃著腦袋,不知什么時候,桌上的人,除了德吉母女和老三,都在客廳的另一頭拉起圓圈跳了起來。

年幼的云珍好奇地張大嘴巴:“阿媽啦,他們都會跳耶。”

“他們還都會拉琴呢!”德吉說。

果然,幾首曲子過后,趁阿爸為了防止琴弦劃傷手指關(guān)節(jié),往左手食指中指上纏膠布的時候,老大拿過胡琴拉起來。他拉的風(fēng)格跟阿爸不太一樣,歡快中帶著一絲急躁。女婿小廖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胡琴,在圓圈里邊拉邊唱:

長在石頭上的神樹,已過千年萬年,

我們慈祥的父母,希望也這樣長壽……

一邊是豐盛的餐桌,一邊是歡快的弦子,火盆里炭火熊熊,在這個溫暖的冬夜,這樣的場景,讓人感覺好幸福呀!

云珍興奮地在弦子隊伍里,一會兒跟這個模仿幾步,一會兒又躥出來找吃的,阿牡丹從舞蹈的圓圈里出來,這會兒已經(jīng)完全投入到和同學(xué)的手機聯(lián)機游戲里,周圍的音樂歌舞對他毫無影響。

老三湊近德吉的耳朵:“我沒說錯吧?!崩先?jīng)跟德吉夸耀,說他們那里的人,只要是男人都會拉胡琴,只要是女人都會跳弦子。

德吉推老三起來:“你也去跳呀,一家人這樣,多好?!?/p>

老三輕蔑地撇嘴:“我才不跳這些老土?!?/p>

德吉沒辦法,站起來往廚房走,老三追上去問她干什么。

“我去做驅(qū)魔用的糌粑。”德吉說。

老三攔住她說:“我們這里不興這個。”

德吉說:“剛才我已經(jīng)問過你阿媽了,阿媽說可以?!?/p>

歌舞盡興了,吃古突前的酒也消散得差不多了,阿媽說:“德吉今天帶來了拉薩的風(fēng)俗,我們也都祛祛一年身上不干凈的東西,圖個吉利?!闭f完拿起德吉準(zhǔn)備好的糌粑團,在身上四處滾擦一遍,啐三口唾沫,扔進大家吃古突后倒殘湯剩水的砂罐里,大家學(xué)著阿媽的樣子,紛紛拿起糌粑團,老二一邊滾擦一邊叨叨:“凈整這些沒用的。”

小廖說:“這就是圖個吉利,給過年增加點兒儀式感?!?/p>

都扔完了,足有半砂罐,阿媽叫孫子:“阿牡丹,跟你叔叔去把它丟村口垃圾桶去,記住丟了不要回頭啊?!?/p>

德吉挺好奇地問:“大哥兒子怎么叫阿牡丹呀?不是本名吧?”

老大媳婦說:“他叫洛桑次仁,小的時候我們忙,在老家跟著爺爺奶奶,那時候也沒什么娛樂,天天聽廣播里蔣大為唱‘啊牡丹’,就學(xué)會了,到哪里都唱,結(jié)果叫名字沒人認(rèn)識,叫阿牡丹,都知道是他?!?/p>

阿牡丹正忙著打聯(lián)機游戲呢,很不情愿地說:“叔叔去丟就行了嘛。”

“你是家里的長孫,再說今年要高考,討個吉利。”平常一貫不信這些的阿爸這會兒說。

老三撫弄一下阿牡丹的頭發(fā)說:“走吧,我想一個人丟還沒資格呢?!?/p>

阿媽家的房子是這一帶常見的藏東風(fēng)格小樓。阿媽家人口多,前些年蓋安居房時,為了擴大居住面積,就只留了一個小院落。

蓋房子時老三還在上高中,老大老二都反對蓋這么大,說將來只怕老三也不會回來住,但阿爸阿媽堅決要蓋大房子,說這輩子就這一回了,趕上安居工程的好政策,你們不出錢,也要給你們留出房間,哪怕一年住幾天。所以就蓋成了這樣一樓一底的樓房,樓下正門是客廳,西邊是廚房和食品倉房,東邊是衛(wèi)生間和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樓上東面是兩個老人的臥房,往西縮進去一溜,是四間不大的臥室,一個衛(wèi)生間在樓梯旁邊,三層是一個曬臺,北面起了一個咤口樓,夏天可以乘涼曬東西。

這樣一棟樓,可以說耗盡了阿爸阿媽的心血,也是他們?yōu)橹湴恋募覙I(yè)。他們給每個子女分配了臥室,每間臥室配備了雙人沙發(fā)床,準(zhǔn)備了被褥,只有西頭那一間大一點兒的屋子,放了一套藏柜一套藏床,阿媽在里面安了佛龕,阿爸的很多書刊報紙,也都擺放在書架上。

聽著樓上沒動靜了,德吉脫掉鞋,把兩腿平放在藏床上,靠著床沿輕輕嘆了口氣。

“累了吧?”老三小聲問,“要不你們早點睡?”

云珍放低聲音說:“我們不累,我們不想睡?!?/p>

德吉挺有感觸地說:“你們家真好,你爸媽真好!”

老三不置可否,向德吉做了一個拉易拉罐的動作說:“想不想再喝點兒?”

德吉點點頭。老三從食品倉房抱出幾罐啤酒,小心翼翼放好,拉開一罐,“刺——”,易拉罐開啟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很刺耳。阿媽聽見了樓下的動靜,走到樓梯口說:“在火盆上烤點兒干肉,或者拿點兒零食出來,空肚子喝酒不好?!?/p>

“您就別管了?!崩先f,德吉和云珍對視著吐了吐舌頭,又聽見阿媽說:“德吉,我把你們的電熱毯開到高檔上了,等會兒別忘了調(diào)小,樓上衛(wèi)生間牙刷和毛巾是現(xiàn)成的?!?/p>

“好的嫫啦,我們跟著就睡?!钡录蛑鴺翘蔹c頭說。

老三去把火盆撥開,撥出火種,挑幾根新炭架在上面,一會兒,火勢就起來了。小云珍新奇地看著這炭火,老三把火鉗給她,看她小心翼翼在火盆里夾木炭。藏狗孔老五聽見客廳有響動,扒開大門鉆進來。

德吉看著老三烤干牛肉,說:“你們家好奇怪,狗叫老五,那老四是哪個?”

老三被這個問題問住了,想了一會兒才說:“沒有老四。這個老五跟我們幾個沒關(guān)系,它是孔老五!”

藏狗聽老三叫它,順勢跑過來趴在火盆邊上,要是不來客人,它可沒這個待遇。

“這樣啊。”德吉說著也去撓撓孔老五的大腦袋,說,“也是你家的一分子了。我看你哥哥嫂嫂好像不滿意你?!?/p>

“我哥和我從小就不對付,他覺得他學(xué)習(xí)好,本事大,當(dāng)了個什么副處長,哪個都看不起?!崩先f。

德吉把手指豎在嘴上說:“小聲點兒。我看你跟阿牡丹挺好?!?/p>

“那當(dāng)然,小時候凈是我?guī)鎯毫??!崩先湴恋卣f。

兩個人說話間,云珍在藏床的一角睡著了??粗普涫焖臉幼?,德吉心里百感交集。本來,這次她并沒有打算跟老三來,她還沒有想好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直到跟老三進到這小樓之前,她還沒有想好要不要把她們母女的終身托付給他。她覺得老三處事有些優(yōu)柔寡斷。但自從進了這棟小樓,她立即被一種溫暖厚重的氣息包圍起來,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云珍的生身父親,也是一個康區(qū)男人,那時候跟著他舅舅在拉薩做生意,租住在德吉家里。德吉跟他結(jié)婚時,剛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那個人開朗帥氣,表面豪爽大方,可是好賭好酒,沒有自制力,輸了做生意的本錢,他們結(jié)婚時置辦的一點兒家當(dāng)也輸?shù)镁?,最后打起了她父母財產(chǎn)的主意。德吉毅然告訴那人的舅舅,把他告上法庭判決離婚。

在跟那人共同生活的兩年多時間里,他從沒給她提起過他的父母和家人,讓德吉覺得很古怪,難道康區(qū)男人都是不顧家的?剛跟老三認(rèn)識,覺得老三干事認(rèn)真踏實,沒什么壞習(xí)慣,知道老三也是康區(qū)人以后,她很猶豫要不要繼續(xù)跟他來往,但云珍很喜歡老三,老三也經(jīng)常跟她們講起老家和父母,所以,德吉才下決心跟他來一趟,主要就是要看看這個家庭。

老三拿一床毛毯輕輕給云珍蓋上,然后在火盆架子上烤牛舌和風(fēng)干肉,看著薄薄的牛舌片冒出的油脂,沁潤到干牛肉上,散發(fā)出奇特的香味,德吉食欲來了,她拿過一罐啤酒,用毛巾包裹著打開,坐到火盆邊問老三:“你們這里大年三十上墳,是哪里的風(fēng)俗?”

這又把老三問住了,他想了半天說:“不知道,反正別的地方好像沒有?!?/p>

“其實挺好的啊,在過年之前先祭祖,不忘祖先?!钡录f。

“就是,西藏好多地方?jīng)]祖墳,我也覺得怪怪的?!崩先f。

“風(fēng)俗不一樣吧?!钡录f。

其實,西藏最早是流行土葬的,吐蕃時期留下的藏王墓就是證明。大概是由于西藏地處高海拔,木材稀缺,挖掘墓穴也不容易,土葬的成本實在太高,于是就有了天葬、水葬這樣的替代形式。佛教傳到西藏,賦予了這些喪葬形式一定的特殊意義,使它們更容易讓人接受,這些東西,德吉是不明白的。

“明天我們要一起去嗎?”德吉問。

“我去就行,你們不用去?!崩先f。說到明天早上上墳,老三有點兒興奮,“你不知道,有的家庭四五點鐘就上山了,明早你看吧,天還沒亮,漫山遍野都是手電光?!?/p>

德吉看看手機,過了子夜了,老三幫助抱著云珍上樓,安置娘兒倆睡下,也下來收拾睡了。

早上五點剛過,阿媽就起床下樓,看見火盆呀桌子呀收拾得干干凈凈,老三蜷在藏床上睡得正香,孔老五也伸長了身子,舒舒服服趴在火盆邊。阿媽在廚房燒上水,放上磚茶,在電動酥油茶壺里放上酥油、鹽、碎核桃仁,還沒有等茶燒好,看見德吉從樓上下來,手里還捧著兩樣?xùn)|西。

阿媽輕聲說:“還不多睡會兒,昨晚睡那么晚?!?/p>

德吉惺忪著眼睛說:“我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忙的。這里給您有一個幫典(圍裙),是山南杰德秀的。還有幾斤酥油,禮太輕了,昨天不好意思拿出來。”

“德吉太客氣了?!卑尳舆^禮物說,“幫典正好新年系上!坐長途車還帶酥油,難為你了。酥油真新鮮,今早上就用它打茶?!?/p>

德吉拉開客廳門到院子里四處看,果然看見一面山上手電光閃動,隱隱有人聲傳來,感慨道:“真有早的呢?!?/p>

阿媽出來與德吉并肩站著說:“有些家戶人少,要趕著回來預(yù)備年飯,有的是掃完墓去泡溫泉,所以起得早?!?/p>

“這里每家都有祖墳嗎?”德吉問。

“只要過上兩三代的,都有,過去是土葬,現(xiàn)在是骨灰了。還不知到了我們會是什么樣子呢?!卑尭锌?。

“嫫啦您說什么呢,您和啵啦(爺爺)的身體都好著哪!”

這時候廚房里燒茶的壺哨響起來,兩人反身回屋打茶。阿媽把剛才放好的酥油挑出來,換上德吉帶來的新鮮酥油。打茶的聲音成了起床號角,這會兒,一大家子紛紛起來,在樓上樓下洗漱。

廖志遠在院子里先洗漱好,鉆進儲藏室準(zhǔn)備上墳用的香蠟紙錢,阿媽在廚房裝好了蘋果、桔子、桃干、杏子干、花茹,都放在一個背篼里。

幾個女眷幫著阿媽把花茹、餅子還有幾個冷盤擺上桌子,阿爸見阿牡丹還沒起床,自己上樓去叫,老二給老大媳婦使眼色,意思是“看把你兒寵的”,老大媳婦也用眼神兒回敬,很得意的樣子。

除了還在樓上睡覺的小云珍,一家人又聚集在了餐桌上。因為起得太早,都沒什么食欲,端著碗響聲很大地喝酥油茶。阿爸沒話找話說:“今天的茶很香啊?!?/p>

小廖應(yīng)和道:“就是,加了核桃米就是香?!?/p>

阿媽說:“用的是德吉帶來的新鮮酥油?!?/p>

老二說:“我們拿來的那一包在哪呢?不用的話我?guī)Щ厝パ?。?/p>

小廖說:“德吉她們那里的酥油,跟我們這邊的味道好像是有點兒不一樣?!?/p>

老大抓起幾個花茹泡在酥油茶里,說:“其實都差不多,遠香近臭?!?/p>

見老三要說什么,德吉急忙說:“上山掃墓,我跟云云可以去嗎?”

老大媳婦說:“你去做什么?要不是阿牡丹今年高考,我都不去。”

德吉有點兒尷尬地埋頭喝茶,這時候阿牡丹說:“上山掃墓又不是去賄賂祖先,如果這樣想,我就不去了?!?/p>

老大厲聲道:“你是長房長孫,你怎么可以不去?”

老二譏諷道:“就是啊,我們家墳頭冒青煙還靠你呢?!?/p>

阿媽見不是個事兒,說:“一大清早吵吵吵,你們都快去,我和德吉在家里給你們準(zhǔn)備冒面。”

阿牡丹歡呼道:“太好了,好久沒吃奶奶的冒面了!”

上山掃墓的隊伍出發(fā)以后,屋子里安靜下來,德吉不安地說:“都怪我不好?!?/p>

阿爸說:“別往心里去,跟你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他們是屬刺猬的,近不得,離不得?!?/p>

阿媽被老頭子的話逗笑了,說:“還滿嘴新詞呢。這會兒還早,你們?nèi)ニ瘋€回籠覺,我去清洗佛龕?!?/p>

德吉說:“反正也睡不著了,我?guī)湍??!?/p>

阿爸說:“你別,這件事她誰都不放心?!?/p>

阿媽說:“德吉從拉薩過來的,我就要她幫忙呢。”

阿爸說:“那你們忙,天也快亮了,我正好散步去?!?/p>

德吉跟著阿媽來到二樓西屋,邊收拾屋子邊聊天,德吉知道了阿媽是江對面的人,由親戚介紹嫁到這里,因為兩個地方只隔一條金沙江,風(fēng)俗習(xí)慣都差不多,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些年大家都忙,親戚走動少了,阿媽把心都放在了這個家里。

“嫫啦,冒面就是臊子面嗎?”德吉在拉薩吃過四川臊子面、岐山臊子面,但她不知道拉薩還有鹽井加加面,跟冒面類似。

“冒面你都不知道?”阿媽有點兒吃驚,在她看來,中國人應(yīng)該都知道冒面吧,“好多內(nèi)地人專門過來吃冒面呢?!?/p>

德吉為自己的無知感到不好意思,阿媽說:“今天我專門手工給你和云云搟一刀面。”

待阿爸散步回來,阿媽便指揮他從咤口樓上搬下幾抱燒柴,現(xiàn)在做飯燒茶都用液化氣罐,用土灶的時候很少,為了做出地道的冒面,阿媽讓老頭子專門點燃柴火灶,擺出隆重的陣仗。

阿爸用一小截蠟燭生火。德吉知道點柴火灶要有技巧,有的人一張報紙就可以點著,有的人要不弄得滿屋子濃煙,要不把自己弄個大花臉,像阿爸這樣,用一截蠟燭慢條斯理點著柴火灶的,德吉第一次看見。只見阿爸不慌不忙,拿著一個水桶從院子里提水,德吉連忙去搶,阿爸說:“這點兒小事不用你插手,你去看看冒面是怎么做的?!?/p>

這會兒,阿媽在客廳藏桌上架起那個大面板,開始準(zhǔn)備搟面的工序,德吉在邊上看著,一點兒插不上手。

阿爸那邊已經(jīng)在大鐵鍋里倒了大半鍋水,一邊招呼德吉坐在灶口邊上,一邊給她介紹:這個地方地處茶馬古道干道,歷史上就是四川和西藏的交通咽喉,許多四川陜西地方的客商路過,有的見這里氣候宜人,便停下腳步,在當(dāng)?shù)匕布?,娶妻生子做生意。這兩個地方的人都很會做面食。也因為這里日照充足,氣候溫潤,出產(chǎn)的小麥磨出來的面粉筋道柔滑,所以面食很有名,冒面就是代表。

聽阿爸這么介紹,德吉的好奇心更強了。只見阿媽已經(jīng)盛好了兩盆面粉,加入雞蛋,又從灶膛里篩出灶灰,用水拌了沉淀好,然后潷到面粉里。阿爸和德吉力道大,和幾大坨面,用濕毛巾搭上醒在那里。這時,阿媽已經(jīng)把預(yù)備好的牦牛肉、香豬腿剁成肉丁,在煤氣灶上放上炒鍋,倒少許菜籽油,先把剁好的香豬腿推進去炒出油,再放進牦牛肉碎,炒斷生,撒進去姜蔥末再炒,一會兒,一股濃濃的香味就從鍋里飄出來。

阿爸抽抽鼻子說:“可以了?!睆拇箬F鍋里舀了幾大勺開水加進去,阿媽再往肉湯里加了些昨天的骨頭湯、鹽和胡椒粉,把煤氣關(guān)小慢慢熬起來,德吉看阿爸阿媽在灶臺邊配合默契,簡直是享受。

“這個就是冒面的關(guān)鍵,湯好不好,決定你們家在村子里的地位。”阿爸夸張地說。

接著就搟面。阿媽從面盆里醒著的面里切出一塊,揉過之后拿出一根一米多長的搟面杖搟起來,一邊搟一邊撒上干豆粉防粘連。先上下左右平搟,然后裹在搟面杖上搟,再攤開把面皮換方向搟,一直搟到阿媽氣喘吁吁,一直搟到幾乎都透明了,才算大功告成。但是,且慢,還有一道最見功夫的工序,只見阿媽把搟好的面皮來回折疊成兩寸寬,然后用刀細細地切起來,每一刀下去,出來的是一縷一米來長的金絲,德吉看得倒吸一口氣。

阿媽凝神屏氣一口氣切完,伸直腰桿說:“這就是一刀?!?/p>

“阿嘖,這些面全弄完得什么時候了!”德吉說,就這一刀,快一個小時了。

阿爸搖搖頭:“現(xiàn)在沒這個精力了,有現(xiàn)代化工具?!闭f著從儲藏室拿出一個小型搟面機,固定在面板上,調(diào)好寬窄厚薄,切下一塊塊和好的面,手柄一搖,一縷縷的長面條就出來了。

阿媽一邊在面板上分長面,一邊說:“這一刀手工面是專門給你們做的,快去把云云喊起來,先嘗嘗。吃完了幫我掃陽春?!?/p>

見德吉聽不明白,阿爸解釋說:“就是幫她打掃衛(wèi)生,今天大年三十,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大掃除,我們這里叫掃陽春,應(yīng)該是掃揚塵的意思?!?/p>

德吉趕緊上樓去把云珍叫起來,洗漱完,阿媽已經(jīng)在灶臺上排出一溜漂亮的瓷碗,比喝茶的龍碗大不了多少,見母女倆過來,阿媽抓了幾縷金絲長面放進大鐵鍋,幾分鐘,見長面斷生了,撈起來放入旁邊的涼開水里,“這樣可以漂去堿味?!卑终f。

阿媽在另一個漢陽鍋里舀了些臊子湯,往里面加入切好的番茄,然后把冷水里的面用筷子挑起一撮,手指輕輕一抖,面就理順控干了,阿媽左右層疊把控干的面放進小碗里,將滾開的熱湯舀進去又倒出來,反復(fù)好幾次。

這就是“冒面”的由來吧,德吉心想。

冒好的面碗放在德吉母女倆面前,精致的碗里只有兩三筷子的面條,撒上切碎的香蔥,舀上湯,中間一勺肉丁臊子。

“快吃吧!”阿媽阿爸笑盈盈地看著她們。

云珍端起碗,三兩下一碗就下肚了,伸出碗來:“嫫啦,我還要。”

阿媽已經(jīng)有一個添面的“澆碗”在手里,里面是冒好的面,阿媽把面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云珍碗里,一勺臊子正好在碗的正中?!版评策@里有的是,多多吃!”阿媽一邊對云珍說一邊催促德吉:“涼了不好吃?!?/p>

德吉雙手捧著瓷碗,熱熱的,像帶著兩個老人的體溫。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十一

看見這樣的吃法,德吉有點兒難為情了,照她的飯量,這得吃多少碗哪?!版评?,您給我盛一大碗就行,這樣太麻煩。”

阿爸坐在灶臺前說:“那樣吃就不叫冒面了。冒面不能加醬油,可以來點兒熟油辣椒、香醋,要不要?”

“要!”德吉說,雙手伸出去,她好像要把這種幸福感牢牢抓住。

吃了第七碗,連云珍也吃了四碗,德吉不好意思再添了。大過年的,要吃的東西還多,阿爸阿媽也不勉強,自己冒了面來吃,這時,一起出去的上墳隊伍,稀稀拉拉回來了。

最先到的是阿牡丹,剛進院子門就叫:“奶奶,快冒面!”直奔廚房里來。

“先去洗洗,有你吃的?!蹦棠陶f。

德吉催著要去掃陽春,阿爸說掃陽春大掃除,要一家人都吃完面才開始,德吉不解,阿爸解釋說:“冒面要好吃有三個訣竅,一是灶灰拌,二是柴火燒,再就是揚塵飄,如果沒有點兒揚塵飄進鐵鍋里,就沒有那個味道,所以要等大家吃過第一鍋,然后把搟好的面都煮好涼起來,才能掃陽春?!?/p>

“不要聽他瞎說,照那樣,沒有柴火灶的家里,還吃不成冒面了?”阿媽說。

老二老三一起回來,老三背著背篼,阿媽知道小廖回白玉鄉(xiāng)值班去了。老二老三好像路上慪了氣,老二回來,誰也不理,徑直去樓上的房間收拾東西。德吉用眼神兒詢問,老三轉(zhuǎn)移話題說:“冒面好吃嗎?”

“冒面太好吃了,我還想吃,阿媽啦不讓?!痹普湔f。老三看向德吉,德吉說:“她吃了四碗,我怕她吃撐了。”

老三對云珍說:“這幾天早上天天都要吃冒面,你要吃傷的?!?/p>

“天天吃,我喜歡。”云珍說。

德吉說:“冒面真不一般,還有那么多講究。”

老三不以為然地說:“又是我阿爸跟你神吹吧?”

他們在客廳說話的時候,阿牡丹洗完手,到廚房里跟爺爺奶奶說:“其實我的補習(xí)班過了十五才開始,他們要到我媽家去,又不好明說?!卑⒛档男「鵂敔斈棠?,在兩個老人跟前,稱呼自己父母都用“他們”。

“什么時候去呢?”正在灶臺前收拾東西的爺爺問,阿牡丹愣住了,他不知道父母沒跟爺爺奶奶交底,支支吾吾說:“好像說是明天走?!?/p>

“哐!”阿媽把手里的湯勺和漏勺砸到灶臺上,說:“那還回來做什么?哪有大年初一都出門的道理!”

“算了算了,人家眼里只有媳婦,哪次聽過你的?”阿爸說,“快給阿牡丹冒面吧。”

阿牡丹跑去摟著奶奶:“奶奶別生氣了,我留下來陪你們!”

阿媽嘆口氣,說:“你那個媽我還不知道,你好好考試才是阿彌陀佛?!?/p>

十二

老大兩口子回家進門,感覺氣氛不大對頭,老大媳婦高聲說:“阿媽,你們做面辛苦了,我來給大家冒面?!?/p>

阿媽冷冷地說:“大家都吃完了,你們自己弄來吃吧?!?/p>

老大說:“你們真是,也不等著一起吃?!?/p>

阿爸哼一聲,招呼道:“吃完的動起來,趕緊把揚塵掃完,老三和阿牡丹把春聯(lián)貼了,老二,你不是明天要走嗎,還不幫你阿媽把切瑪盒裝上?!?/p>

老二正埋頭吃面,不吭氣。老大兩口子有點兒不自在了,老大媳婦明知故問道:“老二明天要去白玉鄉(xiāng)?”

老二抬起頭來要發(fā)作,阿媽說:“你們快去冒面吃,吃完該干什么干什么?!?/p>

春聯(lián)是駐村工作隊送的,兩副,一副是“一干二凈除舊習(xí),五講四美樹新風(fēng)”,橫批“辭舊迎新”;一副是“歡聲笑語賀新春,聚集一堂慶豐年”,橫批“合家快樂”。老三和阿牡丹商量半天拿不定主意,老大出來指揮:“合家快樂”貼客廳大門,“辭舊迎新”貼院子大門,“你看嘛,先在大門口辭舊迎新,然后進來合家快樂?!崩洗筮@樣解釋道。

阿爸收拾了一包花茹,把煮好的香腸血腸臘肉什么的各裝一點兒,另一個無紡布包里的小漢陽鍋裝了一鍋臊子湯,鍋蓋上放著煮好的長面,準(zhǔn)備出門。阿媽叫住老頭子悄悄告訴他,讓他順道去小賣部給德吉和云珍買新年禮物,每次過年他們都要給兒孫們準(zhǔn)備禮品,這次德吉母女突然來,有點兒措手不及。

“小賣部有啥好東西?”阿爸為難地說。

“家里也沒有現(xiàn)成的,這咋辦呢?”阿媽也著急了。

“不行你到擁西家看看,他們家女兒在縣城做服裝生意,可能有合適的?!卑殖鲋饕獾溃層X得這個想法不錯,決定抽空去一趟。

看著阿爸提著兩大包東西出門,老二說:“阿爸真把村委會當(dāng)家了,也不知道那些駐村工作隊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p>

“可不好這么說,人家工作隊的孩子們?yōu)榱松?,過年都回不了家,這幾年沒少給村里辦事,虧你還在鄉(xiāng)里工作。再說,工作隊也沒少給你阿爸拿東西?!卑屨f。

下村的習(xí)俗,除夕的晚餐最豐盛,第二天初一的飲食也要準(zhǔn)備出來,阿爸去了村委會,一家人就各自忙碌起來。

老三和阿牡丹從樓上開始,逐個房間撣塵土、拖地,德吉跟在后面擦窗戶桌子。阿媽從藏柜里取出切瑪盒,開始隆重地工作。切瑪盒藏語叫“竹素切瑪”,是一個長方形雕花彩色木斗,中間隔開,一邊裝酥油拌好的糌粑,一邊裝五谷,再插上麥穗、干花和彩色“孜卓”。“孜卓”是令牌一樣的東西,用酥油花裝飾,下村的氣候暖和,用酥油做容易融化,“孜卓”是畫上去的。做完這些,阿媽把切瑪盒擺在客廳藏柜上。因為各懷心事,干活兒的時候,大家誰都不說話,屋里靜悄悄的。

看準(zhǔn)備差不多了,阿媽去隔壁擁西家,也沒跟誰打招呼。老大兩口子和老二看沒什么事,都回屋去補瞌睡,樓房里,就只剩下老三、德吉和阿牡丹在掃尾。最后,阿牡丹接上水管,開始沖洗院子。

他因為心里不高興,拿著水管到處亂滋,阿媽從擁西家回來,在門口默默看了一會兒,走進來問:“你叔叔他們呢?”

剛才老三帶著德吉母女出了門,臨走還打了招呼,阿牡丹沒在意,他說:“好像說出門轉(zhuǎn)轉(zhuǎn)?!?/p>

“兩母女昨天坐了一天車,今天又起個大早,也不讓人家休息一下。你去瞇一會兒?!卑寣Π⒛档ふf。

“我不困,在學(xué)校天天起大早。”阿牡丹說。

這個身邊長大的孫子開始懂事了。阿媽沒進屋,坐在客廳門檻上,看阿牡丹忙活,心里有點兒感慨。

雖然是冬天,但太陽很好,阿牡丹沖洗院子的水一會兒就干了。三十下午,本來應(yīng)該熱鬧的院子現(xiàn)在卻格外安靜,孔老五跟在阿牡丹的身后轉(zhuǎn)悠,也安靜得一聲不吭。

坐在門檻上,阿媽差點兒睡著了,阿爸回來,看見老太婆這樣,說:“哎哎,大過年的,不去做飯,在這兒閑坐,小心感冒。”

樓上睡覺的這會兒都下樓來。老三領(lǐng)著德吉母女回來,說是帶她們?nèi)タ创謇锏娜?。下村的泉水好,冬暖夏涼,從不結(jié)冰,周邊許多村子講究的老人,都到這里打水燒茶。下村出美女,據(jù)說是因為這股泉水。前兩年,駐村工作隊專門花錢把泉眼修葺一新,還把水送到州里省里做了化驗,說要開發(fā)礦泉水,不過還沒有下文。

大掃除,收拾屋子,準(zhǔn)備年飯,年三十的時間過得很快。

下村的除夕比古突之夜要隆重得多。一大早擺上藏桌的花茹呀、水果呀、干果呀,各種冷盤,誰要餓了就去抓幾個填填肚子,五六點鐘,大部分家庭就開始吃團年飯了。這會兒,村子里這里一家,那里一家,陸陸續(xù)續(xù)響起了鞭炮,那是每家開始團年的告示。

阿媽家的團年飯,照例是阿媽主廚,老大媳婦和老二打下手,今年多了一個德吉,廚房里顯得很熱鬧。幾個男的坐在客廳里,電視開著,卻沒人認(rèn)真看。阿爸戴著老花鏡在翻一本雜志;老大一會兒打電話一會兒發(fā)信息;老三不知道跟哪些人在發(fā)語音,沒完沒了;只有阿牡丹,既不看電視,也不玩手機,在藏床上呆呆地坐著,云珍躺在他身邊,睡得很香。

一會兒,菜做好了,呼呼啦啦上來,六個熱菜六個涼菜,月月好,擺得滿滿一桌。酒有老大帶來的綿竹大曲,有村子里自烤的青稞酒,也有新鮮的叫“酉倉”的釀酒,還有啤酒,爺爺還專門從小賣部買了一罐豆奶。下村許多家庭都釀酒,按阿媽家的條件,也應(yīng)該自己釀酒烤酒才對,但阿媽試了好幾次,都不成功。釀酒這件事也是怪得很,同樣的原料溫度,每家釀出來的,口味都不一樣。

全家人坐齊了,老大叫阿牡丹去放鞭炮,阿牡丹才清醒了一樣回過神兒來,老大說:“這小子,也不知怎么了,一整天愣怔怔的?!?/p>

阿媽聽說了,在圍裙上擦擦手,等阿牡丹回來,就把一撮熏香撒在火盆里,讓阿牡丹伸頭熏一熏,說:“上了墳回來,大家都來熏熏?!?/p>

其實,阿牡丹是因為自己跟爺爺奶奶感情深,父母要提前回去,心里不痛快,加上上午掃墓,想到爺爺奶奶年齡大了,又想到了生死這樣沒法悟透的問題,所以有些郁郁的。

上了山的依次都熏了熏,小云云也去學(xué)著,惹得大家都笑起來,氣氛活躍一些。老大說:“我們還是先敬爸媽酒呀?!贝蠹艺酒饋?,有白酒,有釀酒,有啤酒,有飲料,五花八門,依次碰杯,互道扎西德勒(吉祥如意),一時間,好像所有的不愉快也煙消云散了。

吃飯間,老大不斷起身離席,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打電話,有個電話打了將近半小時。老大媳婦殷勤地一邊給大家敬酒,一邊解釋,老大現(xiàn)在提了單位的副處,相當(dāng)于縣里的副縣長了。給老二敬酒的時候就說:“你們家小廖加油哦,級別越落越遠了。”

老二說:“我們家那位,只知道攢笨干活兒。”

阿爸說:“小廖不錯,實在?!庇终f,“老大也不容易,成大干部了,駐村工作隊最大的領(lǐng)導(dǎo)也是副處長。”

一會兒,老大媳婦、老二也不斷起身去接電話,阿媽看著搖頭說:“人被電話牽著走,吃飯都不安生?!钡壤洗蠛屠洗笙眿D都坐定,阿媽挑明了問,“老大你們也明天走?”

老大媳婦說:“是這樣阿媽,阿牡丹的成績我們很擔(dān)心,給他找了老師補習(xí),只有春節(jié)期間有時間?!?/p>

“阿牡丹平時學(xué)習(xí)不是挺好嗎?”阿爸問。

老大說:“你們不知道現(xiàn)在競爭多激烈,只有拼命考個好大學(xué)才有前途,不然……”他看看老三,把話咽回去了。

老三若無其事地喝啤酒,他的跟前已經(jīng)堆了一堆啤酒罐子。

阿牡丹說:“人生也不只讀書一條路。”

老大蹾下酒杯說:“人生不只讀書一條路,你現(xiàn)在的人生就只有讀書一條路!”

老大媳婦忙打圓場:“好了好了,你們兩爺子?!?/p>

阿牡丹說:“還不是你,非要去丹巴!”丹巴是老大媳婦的老家,這句話把老大媳婦弄得很尷尬。老大暴怒道:“你胡說什么,我們還不是為你好!”

“去看看親家也是應(yīng)該的,老大你應(yīng)該提前說?!卑屍届o地說,老大反倒不知說什么了,都沉默下來。

“老二明天怎么走啊,我們可以送你?!崩洗笙眿D轉(zhuǎn)移話題。

“不用,我們幾個伴兒一起走,明天一早去格薩爾機場飛成都轉(zhuǎn)機?!崩隙淅涞卣f。

“這么麻煩?!卑尭袊@道,又說,“大年初一出門,你們都小心點兒?!?/p>

這頓飯吃得冷冷清清,還不到八點,老大推說頭昏,上樓了,大家?guī)兔κ帐巴曜雷?,老大媳婦和老二也上樓去。桌上的許多菜,都還沒動一動。

十三

在下村,除夕團年飯沒這么早就吃完的?!澳觑埬觑?,要吃一年?!卑尠褯]動過的菜都加熱,重新拼了幾個涼盤,把火盆也撥旺,招呼老三、阿牡丹、德吉母女再圍攏來。阿爸一直穩(wěn)坐在他的座位上,不時咂一口青稞燒酒,眼皮也沒抬一下。

老三已經(jīng)完全醉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說自己沒出息,一會兒說要掙大錢孝敬老人。德吉有點兒驚慌失措,倒是阿爸阿媽很鎮(zhèn)靜,讓德吉和阿牡丹把他放在藏床上,用熱毛巾擦把臉,馬上就睡著了。阿媽問德吉:“他在拉薩是不是常這樣?”

德吉說:“過去不清楚,反正我認(rèn)識他之后,這是第一次?!?/p>

阿爸說:“大男人,幾瓶啤酒就醉成這樣?!?/p>

阿媽說:“他心里有事,不痛快。”

“不痛快也不是這樣的?!卑终f。

桌上沒人陪阿爸阿媽喝酒,德吉倒上啤酒敬老人,阿媽問:“還能喝點兒?”

德吉不好意思地點頭,阿媽說:“大冬天不喝啤酒了,我們喝‘瓊擦’(熱酒)。”

阿媽拿一個搪瓷缸煨在火盆上,把酥油化開,加上青稞燒酒、蜂蜜,用木碗盛出來。木碗保溫,喝起來熱乎乎的。德吉在老家初一早上喝過“規(guī)顛”,是用熱青稞酒加甜奶渣、人參果、紅糖拌好,再加糌粑攪成糊糊,味道有點兒像,但瓊擦的勁頭更大。

阿媽說:“明早我們喝的瓊擦,也是加糌粑糊糊的?!?/p>

瓊擦很好喝,云珍搶著喝了兩口,也睡著了。德吉暈暈乎乎,整個人都像要飄起來。阿牡丹喝得臉紅紅的,但還清醒,他一直催著爺爺奶奶去睡覺,“都快11點了?!卑⒛档ふf。

奶奶一點兒事沒有。看爺爺,也像一尊菩薩樣坐著,除了不時咂口瓊擦,動也不動。奶奶說:“守歲守歲,不守過午夜怎么行呢,再說等到了12點,我還要去搶頭水。初一的頭水禮佛,給大家燒茶,最吉祥!”

阿牡丹說:“奶奶,今年我去搶頭水,您就不要去了?!?/p>

阿媽說:“哪年不是我去搶頭水,你一個男孩子搶什么,不過今年你和德吉我們一起去最好?!?/p>

像菩薩一樣坐著的阿爸這會兒說話了:“德吉還不知道搶頭水是咋回事吧,現(xiàn)在不告訴你,等會兒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你們那里肯定沒有?!?/p>

阿媽推老頭子一把說:“會不會說話?”說完起身上樓去拿來一個包袱。她把包袱打開,是一件半新的女式藏裝。

“德吉,我看你這次沒帶藏裝來,本來應(yīng)該給你做一件新的,時間來不及,這一件是我年輕時穿過的,你要不嫌,明天穿這件吧?!?/p>

“我不嫌我不嫌,走得太急沒有帶,正發(fā)愁明天穿什么?!钡录f。

“家里過年,每個人都有我們準(zhǔn)備的新襯衫,也給你和云珍準(zhǔn)備了,在臥室里。”阿媽說。

“阿媽,阿爸……”德吉眼睛紅紅的低下了頭。

阿媽說:“我們也看見了,你跟我們家老三挺好,云云也很乖。我們家老三從小嬌慣了,沒養(yǎng)成好習(xí)慣,但人不壞,以后有什么事情多擔(dān)待他?!?/p>

老三其實已經(jīng)醒了,他靜靜地躺著,任眼淚流下來。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