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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雪封門》(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徐則臣  2022年02月16日15:25

寶來被打成傻子回了花街,北京的冬天就來了。冷風扒住門框往屋里吹,門后擋風的塑料布裂開細長的口子,像只凍僵的口哨,屁大的風都能把它吹響。行健縮在被窩里說,讓它響,我就不信首都的冬天能他媽的凍死人。我就把圖釘和馬夾袋放下,爬上床。風進屋里吹小口哨,風在屋外吹大口哨,我在被窩里閉上眼,看見黑色的西北風如同洪水卷過屋頂,寶來的小木凳被風拉倒,從屋頂的這頭拖到那頭,就算在大風里,我也能聽見木凳拖地的聲音,像一個胖子穿著四十一碼的硬跟皮鞋從屋頂上走過。寶來被送回花街那天,我把那雙萬里牌皮鞋遞給他爸,他爸拎著鞋對著行李袋比劃一下,準確地扔進門旁的垃圾桶里:都破成了這樣。那只小木凳也是寶來的,他走后就一直留在屋頂上,被風從那頭刮到這頭,再刮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爬上屋頂想把凳子拿下來。一夜北風掘地三尺,屋頂上比水洗得還干凈。經年的塵土和雜物都不見了,瀝青澆過的地面露出來。凳子卡在屋頂東南角,我費力地拽出來,吹掉上面看不見的塵灰坐上去。天也被吹干凈了,像安靜的湖面。我的腦袋突然開始疼,果然,一群鴿子從南邊兜著圈子飛過來,鴿哨聲如十一面銅鑼在遠處敲響。我在屋頂上喊:

“它們來了!”

他們倆一邊伸著棉襖袖子一邊往屋頂上爬,嘴里各叼一只彈弓。他們覺得大冬天最快活的莫過于抱著爐子煲雞吃,比雞味道更好的是鴿子?!按笱a,”米籮說,“滋陰壯陽,要懷孕的娘們兒只要吃夠九十九只鴿子,一準生兒子。”男人吃夠了九十九只,就是鉆進女人堆里,出來也還是一條好漢。不知道他從哪里搞來的理論。不到一個月,他們倆已經打下五只鴿子。

我不討厭鴿子,討厭的是鴿哨。那種陳舊的變成昏黃色的明晃晃的聲音,一圈一圈地繞著我腦袋轉,越轉越快,越轉越緊,像緊箍咒直往我腦仁里扎。神經衰弱也像緊箍咒,轉著圈子勒緊我的頭。它們有相似的頻率和振幅,聽見鴿哨我立馬感到神經衰弱加重了,頭疼得想撞墻。如果我是一只鴿子,不幸跟它們一起轉圈飛,我肯定要瘋掉。

“你當不成鴿子。”行健說,“你就管掐指一算,看它們什么時候飛過來。我和米籮負責把它們弄下來?!?/p>

那不是算,是感覺。像書上講的蝙蝠接收的超聲波一樣,鴿哨大老遠就能跟我的神經衰弱合上拍。那天早上鴿子們的頭腦肯定也壞了,圍著我們屋頂翻來覆去地轉圈飛。飛又不靠近飛,繞大圈子,都在彈弓射程之外,讓行健和米籮氣得跳腳。他們光著腳只穿條秋褲,嘴唇凍得烏青。他們把所有石子都打光了,罵罵咧咧下了屋頂,鉆回進熱被窩。我在屋頂上來回跑,罵那些混蛋鴿子。沒用,人家根本不聽你的,該怎么繞圈子還怎么繞。以我豐富的神經衰弱經驗,這時候能止住頭疼的最好辦法,除了吃藥就是跑步。我決定跑步。難得北京的空氣如此之好,不跑浪費了。

到了地上,發(fā)現和鴿子們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它們其實并非繞著我們的屋頂轉圈,而是圍著附近的幾條巷子飛。狗日的,我要把你們徹底趕走。這個場景一定相當怪誕:一個人在北京西郊的巷子里奔跑,嘴里冒著白氣,頭頂上是鴿群;他邊跑邊對著天空大喊大叫。我跑了至少一刻鐘,一只鴿子也沒能趕走。它們起起落落,依然在那個巨大的圓形軌道上。它們并非不怕我,我在地上張牙舞爪地比畫,它們就飛得更快更高。所以,這個場景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群鴿子被我追著跑。然后我身后出現了一個晨跑者。

那個白凈瘦小的年輕人像個初中生,起碼比我要小。他低著頭跟在我身后,頭發(fā)支棱著,簡直就是圖畫里的雷震子的弟弟。此人和我同一步調,我快他快,我慢他也慢,我們之間保持著一個恒定不變的距離,八米左右。他的路線和我也高度一致。在第三個人看來,我們倆是在一塊追鴿子。如果在跑道上,即使身后有三五十人跟著你也不會在意,但在這冷颼颼的巷子里,就這么一個人跟在你屁股后頭,你也會覺得不爽,比三五十人捆在一起還讓你不爽。那感覺很怪異,如同你在被追趕、被模仿、被威脅,甚至被取笑,你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潔感。反正我不喜歡,但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讓我覺得,這家伙也不容易,不跟他一般見識了。如果我猜得不錯,他那小身板也就夠跑兩千米,多五十米都得倒下。他要執(zhí)意像個影子粘在我身后,我完全可以拖垮他。但我停了下來。跑一陣子腦袋就舒服了。過一陣子腦袋又不舒服了。所以我自己也摸不透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撒腿就跑。

第二天,我從屋頂上下來。那群鴿子從南邊飛過來了,我得提前把它們趕走。行健和米籮嫌冷,不愿意從熱被窩里出來。我迎著它們跑,一路嗷嗷地叫。它們掉頭往回飛,然后我覺得大腦皮層上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如果你得過神經衰弱,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們的神經如此脆弱,頭疼的時候任何一點小動靜都像發(fā)生在我們的腦門上。我扭回頭又看見昨天的那個初中生。他穿著滑雪衫,頭發(fā)變得像張雨生那樣柔軟,在風里顛動飄拂。我把鴿子趕到七條巷子以南,停下來,看著他從我身邊跑過。他跟著鴿群一路往南跑。

行健和米籮又打下兩只鴿子。它們像失事的三叉戟一頭栽下來,在冰涼的水泥路面上撞歪了嘴。煮熟的鴿子味道的確很好,在大冬天玻璃一樣清冽的空氣里,香味也可以飄到五十米開外;我從吃到的細細的鴿子脖還有喝到的鴿子湯里得出結論,勝過雞湯起碼兩倍。天冷了,鴿子身上聚滿了脂肪和肉。

如果我是鴿子,犧牲了那么多同胞以后,我絕對不會再往那個屋頂附近湊;可是鴿子不是我,每天總要飛過來那么一兩回。我把趕鴿子當成了鍛煉,跑啊跑,正好治神經衰弱。反正我白天沒事。第三次見到那個初中生,他不是跟在我后頭,而是堵在我眼前;我拐進驢肉火燒店的那條巷子,一個小個子攥著拳頭,最大限度地貼到我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