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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1期|曉角:瞧,這些人鄰
來源:《草原》2022年第1期 | 曉角  2022年02月17日08:17

天上的大魚

秋天的小河里又會有小魚吧,一條一條,沉在水底,最好還是從前那樣去撈,拿上草網(wǎng)子。

那時的水真冷啊,早上起來去擔水,得把冰砸開,還沒立冬就這么冷,魚怎么受得了,魚會不會冷到哭泣?除了我沒人知道。

我喝了很多年河里的水,直到后來小河上游來了支淘金隊,又來了挖沙子的,金子用來送給人,沙子拿去建大廈,河水就不能吃了。

河斷了時,魚就沒有了。

我記得那些魚,小小的,腥腥的,淡灰色細須子,無時無刻不在用力呼吸,這些魚長不大,容易死,很丑,但孩子們喜歡。魚找不到母親,河灑滿魚種子,不知道從哪兒流下來,春天就發(fā)芽,往出長魚,草種一樣。一米寬的小河里每年都有很多魚,成群結隊,安安靜靜過著魚日子。

我喜歡這些魚,特別喜歡,我不記得自己抓到過多少條魚,有多少條魚是別人替我抓的,媽媽替我抓的,外婆替我抓的,某些孩子替我抓的,消失在時間里,反正總是會有丑魚陪著我,也許我本身也是一條魚,吃泥吐泥,裝在半個飲料瓶里,養(yǎng)半個月,發(fā)現(xiàn)孤獨了又添進新魚,養(yǎng)一夏天,不寂寞。

那時我經(jīng)常為了死魚哭泣,因為它小小的靈魂是在我眼前升的天。魚死,安葬在白天,蚊蠅帶走血肉,太陽帶走陰冷,魚太小,連骨頭都沒有,至多一小時便消失無蹤。

它們從沒大過或者從不會長大,長到手指粗就消失了,然后會有嶄新的小魚出現(xiàn),冬天一過,來年的魚和草一樣會在春天長出來。

沒有魚的河會死,沒有河的魚不會。

我們知道那些魚并沒有死,只是潛游幾十里地回深水中去接著長大了,因為小河太冷且太容易被捕所以不回來,它們會在深水里長出顏色,光澤,變成彩色的大魚。

終有一天我們也會長大,到那時就約好一起去找彩色大魚。

只是,一個個冬天過去,村里有的孩子再也沒有在春天出現(xiàn)。

有個小男孩,從小就特別瘦弱,多病,但愛笑,有一年他喜歡上了抓鳥,抓各種各樣的鳥,什么鳥都能抓到,他在冬天給它們準備好溫暖的家,放上自己吃的米和水,然后看著鳥兒一天天昏睡,消瘦,他也一點點哭出來,后來鳥兒們都被放掉,有一個孩子永遠站在春天兩手空空,每一場北方的大風里都有他飛走的部分。

河里有月亮,月亮走了,只剩下魚。

等我們長大了,就去找那些彩色的大魚,一年一年過去,大風刮了一年又一年,小河流了一年又一年,河水在告訴我們等是沒有用的,就算晚飯、小鳥、毽子、風箏都停在原地等我們,大魚也不會等我們,那還在這兒干什么呢?是時候了,于是孩子們知道了痛苦。

終于有一天,我和伙伴們等不下去了,把罐子里所有丑魚放回河里,把所有的小鳥送回云朵,然后穿好新鞋沿著河流上路,用一輩子時間尋找天上的大魚。

雀 大

那是一只鳥,很小,但有幸享受一個秋天的飽食,身上頗有些肉,它灰灰的,丑丑的,眼神驚恐,發(fā)抖,在人手里掙扎,大聲慘叫,像小孩子哭,很難聽。我們把它塞進一個舊紗眼袋子里,里面還有不少雜七雜八的鳥,它摔進去后,袋底暴發(fā)出一陣小騷動。

下雪了,捕鳥好時節(jié),火爐上煨一個茶缸,就是好食器,鳥頭扭掉,毛燒水燙掉,再取掉肚腸,鴿子之類大一點的會留翅膀肋骨,小鳥肉少,沒什么可吃的,有時還活著就扔著逗貓狗玩了,不喂貓狗的話就是煮煮塞牙縫,小孩吃著玩,收拾完了,開煮,父親小時候是守在爐邊干等著煮,饑腸轆轆,我是看著電視,烤著爐子煮,比較幸福。

這天傍晚要鏟門外路上的雪,村里有好多人也一起鏟,為的是防止牛羊走在壓實的雪上滑倒。我們一邊戴手套,一邊對著扔在地上的一堆鳥雀說:“今天晚了,明天好好燉一鍋吧?!币估镂覀兠ν昃退擞X,天非常冷,人躺在被子里時還發(fā)僵,鳥特意放在里屋地上,預防凍死。

第二天早起一睜眼又下了雪,天地混沌,一村人什么都做不了,我想起那些鳥雀來,這大冷天煮雀子多好,父親已經(jīng)去燒水了,我下地把袋子打開,在地上等了一夜死的鳥們沒有一只亂飛,靜靜的。

捏起一只在手里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昨天還肥嘟嘟的鳥一夜之間瘦成皮包骨,大的小的都瘦了,眼神也呆滯灰白,使力握一下,不掙扎不反抗,有明顯心跳,快速。

最后這些畏死的瘦鳥都扔出屋去在大雪中凍死,凍成一坨,家里貓狗吃了很長時間,我還扔了幾只給無家可歸的野貓,以致野貓們都不怕我了,后來想想,鳥尸也許還令某只野貓撐過了一冬。

北方嚴冬里,什么都有點恓惶。

小小的雀,大部分時日屬于長空,泥地間很少見,仿佛不入人世。它們很難停下翅膀休息,雪天也得為了活命去覓食,冬風整夜哭號,等放晴了去樹林里走走,常能碰到凍死了的、從天上墜下的鳥雀。

鳥跟人有什么關系呢,以前我吃它,天上鳥代代相接并不會少。后來我不吃它,它在天上飛時,也并不會認出我,更沒必要感謝我,畢竟在天上飛鳥眼里,我也不過是遭什么災都代代不滅的“動物”。人鳥并無不同,都無條件承受天地的不仁,臨死前一夜也會痛苦或哀愁得瘦干渾身肌肉,從未反抗過。

當然,比起脆弱的鳥,還是我比較危險。

小時候,村里有一個獨居的人從不吃鳥,他妻子死得早,一個人帶著女兒,早年出去打工,做苦力,女兒在縣城的初中住校,一年才見一次。每次見面父女倆都抱在一起大哭一場,好像是最后一次見面。后來女兒上了高中,考到很好的學校。他更拼命工作給女兒掙學費,可是他發(fā)現(xiàn)女兒漸漸和他生分了,相處時父女竟如客人一樣。女兒性格孤僻,在學校交不到什么朋友,高三學習壓力又大,她得了抑郁癥,天天寫日記,寫了撕,撕了寫。她自殺過兩次,第一次自殺時父親不在身邊,她被老師救了下來,學校建議休學,可她實在沒地方去。她決定徹底解脫掉自己薄薄的一生,半個月后她第二次自殺,這一次父親來了,父親趕到省醫(yī)院,用力抱著女兒還柔軟的身體不放,這次是最后一次見面。

這人回到村子,像大部分村里人一樣什么都沒掙下,他少言寡語,像空氣一樣希望所有人看不見他,因為他太顯眼了。

他的頭是歪的,疤痕巨大,只有一只眼睛?;卮迩澳衬耆プ詺?,攔火車攔的。

就這么一個人,每年獨自耕地,下種,鋤草,收割,打糧,在土坯屋子里生爐子,整夜枯坐,每晚每晚觸摸著眼前黑夜中女兒的第一次心跳第一聲哭泣第一次歡笑第一場大雨第一場大雪第一個春天第一聲喊爸爸第一場感冒第一場農(nóng)村最常見的百日咳。那么真實,永遠溫熱。

然后天就下雪了,天地一白,賈寶玉走失的白,不容非議的白,什么都浮腫了,全是雪,溢出來的雪,一世界的雪。雪后初晴,天藍到心疼,他上午出門,把純白院子一片片掃開,掃出泥土磚路,掃成一個圓,撒上金黃的玉米粒。鳥雀就來了,各種各樣,齊聚一堂,麻雀慧黠,喜鵲油滑,烏鴉堆墨,鴿子報平安,布谷贊豐收。

一人守著一場雪,每天都喂鳥,鳥守著雪也守著人,人不寂寞,每天有鳥雀陪?,F(xiàn)在這個人去世數(shù)年了,村里也再沒人喂鳥,我也早已不再抓鳥,曾經(jīng),某些冬夜一個孩子在失眠中逐漸長大,為村中老人的善行感動不已,徹夜哀哀,像有只鳥在心里哭,直到今日想一想,也還有鳥在心里哭。

牛姐妹

見過很好看的眼睛,牛眼或母牛眼。

最好是那種三四個月大的半大牛犢,奶和草都還積在身上,油光水滑,腿腳粗圓,虎頭虎腦,眼形非常好,大、媚、亮,睫毛修長。

有時候也想我要是養(yǎng)過馬多好,馬也好看,也有大眼睛,但高貴,馴化情況和牛不一樣,馬是坐騎,是寵物,是幻想,我可以學騎馬,騎著馬去縣城,去省城,買東西,馱糧食,肯定比自行車快——我騎自行車老摔。

我如果是個男人還可以在身后馱個好看的女人,或許能馱一家人,多好。

可惜我沒養(yǎng)過馬,也沒見過草原。

我爸爸說他年輕時候有過一只小馬駒,紅色的,非??蓯?,他那時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很愛護它,從不把它當牲口,每天給它墊細土,添精草,可是它只活了一年半就死了,死時吐白沫,骨瘦如柴,少年為一頭牲口大哭,很多年后想起來還是凄凄然。

爸爸說他一生真無奈,無奈到一匹馬都養(yǎng)不活。

父親后來只養(yǎng)牛。

有這么一對牛,一只青花一只黃花,是兩頭從小一起長大的母牛在同一禮拜生下的,天生姐妹,兩頭牛姐妹從小就認識,一起學會吃草,一起打鬧,一起長出母牛的脆弱酸疼的角,到哪里都相跟著,然后裝上同一輛柵欄車,被賣到我們家。沒有一頭牛生來就是會干活的,只是人告訴它們干活才能活著,牛就習慣了干活。

在我們這里母牛干活,公牛是不用來干活的,只用來繁殖、拉車。

牛姐妹本來很野,不諳世事,喜歡像馬一樣奔跑,完全看不懂正給大地用刑的犁和那腐朽到一碰就碎的木頭兩輪車。但是沒辦法,牛長大了就得干這些,縮不回母牛肚子里。

牛要馴,先是不服,然后是打,打到怕了,就拉石頭,套上車拉幾塊沒有意義的丑石,在村里小路中來回走,走到筋疲力盡,日日如此,腳上還要掛鐵鎖,鐵鎖一擊痛徹骨髓,再不敢快跑,直到學會每走一步都剛好夠拉車的力。馴牛宛如一個陣,牛痛不欲生,終于走出時卻正好練成最合人意的謙遜性格,牛姐妹一個套上老舊可笑的農(nóng)用車,收著勁兒往前走,一個繩索加身,把鐵犁切進初春的凍土里,拼死勁為馴化者開路。一年一年過去,牛從青健變成敦厚,就像一個姑娘,變成媳婦,變成阿婆,溫順勤苦。

牛是最苦的,一生面對的都是最殘酷的東西,比如大地,流水,嚴冬,酷暑和人。它們既承受也沉默,沉默中抵抗痛苦,直到死亡。我曾見過一頭足十八歲高齡的牛,在盛夏,拉了一整天青草,傍晚主人往下解枷鎖,大繩勒緊處,肉磨爛了,長滿蛆蟲。

真是慘烈。我小時候牛姐妹年輕漂亮,還不知道慘烈。

那時我小,跟大人下地,其實什么都不用干,就是一個人在地頭躺著,也沒人管,曬太陽,我覺得一覺就可以睡一天,那時的覺穩(wěn)穩(wěn)的,沒有夢,現(xiàn)在我一睡著就做夢,全是古怪的夢,怎么都醒不過來。

牛姐妹也拴在地頭,我有時閑著沒事就去逗弄它們,我學牛叫,它們瞪大眼看著我,我用土塊砸它們,往它們身上扔東西,脖子上拴東西,牛溫馴極了,不知道其實只一頂就可以要我的命。

我聽說過頂死人的牛,頂完就被開膛破肚。

我很喜歡牛姐妹,不覺得它們是牲畜,畢竟沒有人和我玩。

有段時間我喜歡夜里一個人去院子里坐著,曬月光,那時我們家門前的臺階是幾塊青石,比月亮更涼,我坐在青石上,有時能坐到天空發(fā)白。這個時候牛姐妹已經(jīng)是快步入老年的牛了,靜靜臥在新搭的牛棚里,父親新買的電動三輪車在月光里反著光,時間真快。

村里戶戶都養(yǎng)牛,最多的一戶是一對夫妻,有十幾頭牛,年收入數(shù)萬,為村中首富。夫比妻大十二歲,妻子名字很有意思,叫“喜冬”,喜冬美麗能干,潑辣外向,她丈夫寡言少語,身體不太好。喜冬只有一個孩子,是個女孩,沒上成什么學十幾歲就打工去了,后來失蹤了。

我小時候喜冬很喜歡我,她會剪紙,用紅紙剪山丹丹花,每年端午都剪了送給我。鄉(xiāng)村的紅紙,模仿著大山上一年比一年少的山丹丹,好看極了。

喜冬現(xiàn)在靠養(yǎng)牛在村里扎下根,揚眉吐氣,成了有錢人,但其實她過去并不是農(nóng)村人,她本是縣城的一戶人家的小女兒,不知道怎么就來了農(nóng)村 ,長到二十歲,美麗動人,卻尋不到婆家,也許是因為家里太窮哥哥娶不到媳婦只能拿她待價而沽,竟被父母安排和人家“對流”,就是她去嫁給別人的哥哥,別人嫁給她的哥哥,于是少女過門,整理陋室,過起生活來,他們一度非常窮,連飯都吃不上。

沒人知道他們那些日子是怎么過來的,他們的女兒在那時染上了偷盜的惡習,偷雞蛋,偷衣服。她女兒還是個孩子時就被大家討厭。

我知道,村里人都知道,喜冬在最難的時候,做過皮肉生意。每個村子都會有這樣的女性,承擔一切,把肉身變成養(yǎng)料,讓日子繼續(xù)過下去,就像一頭母牛,把所有血、肉、皮,散發(fā)下去不覺痛苦,告訴自己正恍若成佛。

然而她后來確實渡過難關把日子過起來了,沒人看出她內心的喜悲,她就是分毫無缺地過了一劫,就像一頭長過蛆的母牛,還是能在第二年春天用犁在大地的身上開墾。

我們家的牛姐妹干了很多年活,受了無數(shù)的打罵、累,它們不是馬,不會被某個少年珍視,無福去草原上奔跑,終于有一年為了還三輪車的錢被賣掉,從一輛車被趕上另一輛車,也算一輩子。

牛姐妹不僅耕地,還生犢,奶大了就被人賣掉,有時也會生死胎。

螞蚱秋

在一個秋天都能深居簡出,是難得的福氣。不喜歡吃飯,就昏睡,做夢,一個連一個,直夢到筋疲力盡,醒來時窗外正下秋雨。夢里也下雨;水汽清清楚楚,枕邊堆滿書,人漸漸霉掉,一動不動,安然長白發(fā)。

無數(shù)生命會在同一個深秋蒸發(fā)掉,蒸發(fā)的過程我難去一一細看,畢竟我也在蒸發(fā)。

古詩里有螞炸舟,細窄,寒冷,飄搖,凄凄切切,屬于詩情,屬于秋雨中孤獨的出走。我想每一只螞蚱都會在深秋結束短暫的一生時羽化成螞炸舟,駛向冷雨中、虛無里。

生命存在最微小的形式是什么?鳥雀?游魚飛繭,螞蚱,我覺得應該是螞蚱,細小,酥脆,卑賤,和植物一樣從地里長出又消失在泥土中,少時則為幼兒殘害蛙類吞食,多時則和亂世一起臭名昭著,身體綠色與黃色也天生和草沒有分別,斷裂踩碎也只會滲出點綠汁,就合該是草所變,無來無由。老人說沒長出草的草籽便長螞蚱,草長螞蚱盛,秋來螞蚱衰。

童年最深的記憶是抓螞蚱,蹲在草叢里,夏天除了天空多是綠色,太陽傾瀉綠油油的光,有一只螞蚱停在前頭,復眼,長翅,每一個部分的外殼都嚴絲合縫,嘴腿都有鎧甲保護卻運轉靈活精妙無比,但再怎么進化螞蚱永遠只能被抓住,世上最大的螞蚱也無力敵過一只手。

村中頑童是不善良的,戾氣重,抓住螞蚱丟入火里還算痛快,最多干的是活著扭下雙腿,或者劈胸插上一根草刺然后放走,還有的孩子會用蒲公英乳汁把螞蚱八條腿粘住,如果蹬踹最有力的大腿粘不住,就生生拔掉,然后放到螞蟻窩口,坐在旁邊,看它一點點絕望,一截一截被拖走。

我小時候也干過這種事,有一個初秋我每天都會捉螞蚱,捉到了用柳條先狠抽幾下,螞蚱會心跳變重,瞳仁上翻,然后昏迷,也許它能感覺到痛?昏死過去的螞蚱放在陰涼處,五六分鐘后會醒來,醒來時已經(jīng)僵硬殘疾,奄奄一息,但還會本能地想逃命,用最后的力氣跳一跳,螞蚱很難死,就是再用柳條抽昏一次多等一會兒也還能再醒過來。后來我又想出一個新花樣,先捉只無傷螞蚱,折磨至半死,再用樹葉包住埋進泥土里,埋的地方做好標記,第二天抓只活螞蚱,當著它面把死螞蚱取出來給它看,活螞蚱一時駭極,小小的肢體會猛地僵住,一動不動,嘴會驚得張開。

這種方法玩了幾次,我就莫名做起噩夢來,夢見自己變小了,在一個黑暗角落拼命跑,呼吸全是割草的香味,直到終于跑到一個沒有草香味道的地方,以為得救了,不想低頭一看,地上全是人的枯骨。這夢怪極了,怎么都醒不來,有時醒了發(fā)現(xiàn)只有眼珠能動,喊人也喊不了,日日早晨心悸壓抑,外婆告訴我睡前放本書在枕頭下能辟邪,我照做,時間過去太久也忘了這方法管不管用。

頑童不知何為殘忍。大人從不管兒童的孤獨。

萬物有靈,愧疚愧疚。

后來這種游戲漸漸沒樂趣了,草叢中抓螞蚱的頑童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現(xiàn)在的我?guī)缀跬宋涷剖鞘裁礃幼?,再凝視草叢時也不再想鉆進去,只會覺得迷茫,畢竟這個秋天,我還沒有被蒸發(fā)掉。

人 鄰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那只貓回來了。

它很老,獨自走了幾十里地,幾乎所有肉都瘦光了,面露猙獰,金色毛臟兮兮,煙頭燙、鞭打、踢踹、開水燙,那么多痕跡在一只貓大的地方仿佛一張小小地圖。

可能去過什么地方?菜市場?小賣部?煙酒攤子?縣城?它走錯路了,它要找的那個村子走不了那么遠,只不過是變成了另一個村子。

但它的雙眼依然很亮,和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它時一樣。

我在屋子后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它,當時它臥在地上,很安靜,我過來時它抬頭看了看我,那種單純的眼神屬于畜牲,好像它認識我,可我并不是它主人。當我走遠時才想起來它是誰——我們住的上一個村子里有它,它在那里出生,過流浪、吃垃圾捕鳥鼠也偶爾吃小孩兒施舍的零食的生活,直到去年我們的村子全部移居到新地方建新家了,它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醒在荒野里,地面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初見它時我還是個孩子,它還是只幾個月大的小貓,住在村子一間廢棄的舊房子里,白天出去覓食,晚上臥在土炕上休息,冬天太冷,就鉆到灶臺里。那時我們家的貓也這樣,一到冬天就一身爐灰,太冷了,只有人吃飯的地方暖一點。

它很機靈,沒人喂身子卻長得比別的貓細長,眼睛雪亮,最怪的是,它從未像一般流浪畜牲那樣偷東西,只吃撿來的和抓到的,也許被打過怕被打死,還是覺得不能偷?

那時它還小,肯定是抓老鼠的好手,有個人收留它多好啊,可惜村里的貓實在太多了,大部分小貓生下來,來不及睜眼就埋進土里沉進水里。

我們從前那個村子很小很小,全是廢棄房子,它就住在我們家后面的一座廢棄房子里,很多人見過它,有一段時間我非常同情它,因為我很弱小,它也很弱小,但我們都不偷東西,某一天我決定偷偷拿家里的蒸餅借口喂狗去喂它,我把蒸餅放到它棲息的舊房子門口,趕快跑回了家,因為怕被大人發(fā)現(xiàn)。

其實我并不知道它有沒有吃我的餅,也沒有堅持救濟它,它只是一只貓,且并不為我們家捕鼠,它只為它自己捕鼠,想來也不用靠人生活,不是家畜,只是人鄰。

我問過大人野貓最后會怎么樣,大人說,貓不想捕鼠,離了人,也不要人的寵愛,獨自往林子里走,認識狐,認識獾,年久了就會變成“貍”,尖耳朵,行蹤難覓。

可是那村里常年流浪的小貓沒有去變貍,它就和人一起待在村里過生活,這是為什么呢?一定有原因,于是我開始為它想象身世:從前有一只母貓,因為生的孩子全被人活埋了,所以臨產(chǎn)前一個星期就找一間舊房子躲好,直到生產(chǎn)。母貓生了六只貓崽,待貓崽睜眼,想著主人肯定不會毀滅初初睜眼的活物,于是費大力把貓崽全部運回昔日生產(chǎn)時住的、主人的雜物偏房去,大大方方喂起奶來,沒想到主人一看六只貓崽只覺憤怒,就把它們全扔到一個農(nóng)村的廢舊土坑里,順便把母貓打了一頓,然后這件事便過去了。母貓逐漸衰老,只流產(chǎn),不生產(chǎn),但那坑底的六只貓崽中最頑強一只被母貓用一天一夜時間救了上來,喂奶到能獨立,告別母親,俠客一樣獨自生活。公貓不生養(yǎng),大隱隱于村,隱于人類世界。

另一種可能性是:這貓本不是貓,前世本是一個一生落魄,可能讀過書,可能從過商,但都失敗了最后漂泊到我們村里死去的人,也許覺得村子很好?人很樸實像鉛筆畫,所以魂魄不肯離開變成了貓,偶爾戲戲小孩,與一村人靜靜做鄰居,直到某天村子不復存在。

總之,這貓是存在很久了。它也受傷,被狗咬,從樹上掉下來,某一年的整個冬天都瘸著腿。

我還記得搬家那天,很早就起來,天空青灰青灰的,像一張紙,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夢見為了一件什么事起得極早,傻站在院子里看天上月亮,有時夢里會出現(xiàn)紅色月亮,薄薄亮片,虛無縹緲,有時候也能夢見青的月亮,很高很遠,看著心底發(fā)空。有段時間我覺得夢里的月亮是真的,所以天天堅持早起,四五點跑出去看月亮,其實什么都看不到。

后來大概是搬到另一個村子那年,這種夢突然不做了,至今也沒再做過,甚至我至今沒有再夢到過月亮。

貓回來的第二個星期,我收養(yǎng)了它,它的滿身疤痕會再好起來,只要我夠用心。

對不起,沒有早幾年幫助你。

曉角,本名李華,2003年8月生于內蒙古烏蘭察布市豐鎮(zhèn)農(nóng)村,因家庭緣故未能上學,受外公等人幫助自學識字。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歌、散文若干發(fā)表于《詩刊》《草原》《中國校園文學》《文苑》《南方都市報》《西南作家》《特區(qū)文學·詩》等刊物,并入選《2020年度詩歌精選》《中國女詩人詩選 · 2020年卷》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