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棵樹都是我的孩子
在新疆阿克蘇地區(qū)柯柯牙紀念館展窗內,有一張拖拉機手的照片,這位拖拉機手是柯柯牙“三北”防護林管理站的護林員、柯柯牙紀念館館長宋建江。
照片上是20世紀80年代的宋建江,他滿臉笑容,渾身洋溢著勞動者的青春氣息。彼時,宋建江開著拖拉機,仿佛有使不完的勁,滿載著當?shù)厝罕婑傁蚩驴卵谰G化工程工地。
如今,站在展窗邊的宋建江已年近六旬。30多年來,他的生活一直與柯柯牙、與護林緊密相連,他精心呵護著這片土地上人工栽植的樹林,付出了青春、心血和汗水,回憶起自己剛來柯柯牙時的場景,感覺就像是一場夢。
一
宋建江是柯柯牙綠化工程首批護林員之一。1987年,他從溫宿縣佳木林場來到柯柯牙剛成立的林管站,與他一起從十堰、天山等林場調來的,共有37人。家一安頓好,宋建江就直接進了工地。走進柯柯牙,看到一片荒涼,22歲的宋建江,心涼了半截:鐵鍬下去,顯出一個白點;推土機過去,留下一行白印。這樣的土質,樹能種活嗎?
可正式調動手續(xù)已辦,打退堂鼓已不可能。還能咋辦?安心干吧。
從此,栽樹、放水、當技術員管護負責的樹林等單一重復的工作,成了宋建江30多年生活的全部。春天冷,宋建江穿著皮大衣,從白天放水到晚上,又從晚上放水到天明。夜深了,勞作疲倦了,宋建江就把皮大衣裹在身上就勢歪在地上睡。地涼,水邊更涼。皮大衣蓋了前面蓋不了后面,蓋了上面蓋不了下面。那冷勁兒真是揮之不去。
宋建江就像守在搖籃邊的慈母,每棵樹都是他的孩子,兒多母苦啊。有時水能把宋建江叫醒,畢竟,這來自天山融化的雪水,它們是有生命、有個性的。它們時而溫馴地經(jīng)過宋建江身邊,時而翻個跟頭就到了宋建江腳下,既像是調皮搗亂,又像是打招呼,提醒他別著涼。半睡半醒的宋建江常被涼風般的水霧激醒,一個激靈從地上跳起來,一邊拍打皮大衣上潮濕的塵土,一邊拿起農(nóng)具坎土曼繼續(xù)干活。
柯柯牙栽下的樹,放頭遍水的時候,基本上是一個人管幾片地。一片地也就是一畝二分,放水至少需要一小時。宋建江就這么一片地一片地放水。放水順利還好,要是引水渠被撕開口子,放水的時間和難度就說不準了。
一次,宋建江和同事一起放水的時候,腳下一滑,就摔到了水里。回家換衣服是來不及的,腳下的水已堵不住了。
宋建江和同事?lián)]舞著坎土曼,土不停地被堆向水中,但很快又被激流沖走。看著流走的天山雪水,宋建江很是心疼。從佳木林場來到柯柯牙,他是來栽樹的。如果樹澆不上水,就會旱死。樹死了,還要他宋建江干什么?宋建江顧不得那么多,既然衣服已經(jīng)濕了,索性讓它濕個痛快。他扔下坎土曼,干脆往水里一躺,讓同事趕緊挖土堵上口子。
土從坎土曼上落下,在宋建江的身體邊緣聚集下來。土,因為有了宋建江身體的阻擋,再也沒被沖走。漸漸地,它們形成了一個牢固的堤壩。
水堵上了,又溫馴下來,它們朝著新疆楊、胡楊的根系流去。
我問宋建江:“這30多年您栽過多少樹?”宋建江笑笑,說:“不知道?!蔽矣謫枺骸澳荒暝赃^多少樹?”宋建江說:“不知道。柯柯牙有多少樹,我也不知道?!?/p>
宋建江只知道每20天要給樹喝一次水,只知道要保證栽下的樹都能活下來。新疆楊、胡楊、沙棗樹……各種各樣的樹對水的渴求都是一樣的,宋建江對它們的牽念也是一樣的。既然柯柯牙的溝壑能被填平,樹能在又硬又厚的鹽堿地種上,他就得讓這些樹活下來。
宋建江來柯柯牙的第一年,柯柯牙的樹木成活率就超過87%,這是原來根本不敢想的事。既然樹都這么爭氣,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呢?他決心在這里堅守,養(yǎng)護自己和工友們種下的防護林。
二
3月的阿克蘇,乍暖還寒。宋建江在林地里放了一夜水,直到凌晨5點多。突然,水流不動了,宋建江覺得奇怪,就拿著手電筒過去察看。亮光處,他發(fā)現(xiàn)水直往一個漩渦里進。宋建江想走到跟前看看,不料剛挪動幾步,就連人帶著虛土掉進了一個六七米深的水坑,水一下子就到了他的腰部?;慕家巴?,就宋建江一個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原來,這個水坑是很早以前廢棄的坎兒井,平整土地時沒有將其填平,被推土機推過來的浮土掩埋之后,下面還是空的。所以,放的水也在這兒被“截和”了。
宋建江當時不知道這是廢棄的坎兒井,只知道是個大深坑。看著不斷從漩渦里下沉的水,宋建江努力用手攀住坑的邊沿,使出吃奶的勁往上爬。
坎兒井,早在《史記》中便有記載,時稱“井渠”。吐魯番現(xiàn)存的坎兒井,多為清代以來陸續(xù)修建的。據(jù)《溫宿府鄉(xiāng)土志》記載:清末的溫宿地方官從吐魯番聘請工匠前來柯柯牙開鑿坎兒井,引地下水,墾田造林,因耗資甚巨,半途而廢。那些被廢棄的凹坑一直還在,它們隱秘地匍匐于地下,偶爾張開嘴戲弄一下地上勞作的人們。
天,黑蒙蒙的,四周安靜得可怕。一絲恐懼襲上宋建江的心頭:要是沒有人來,他就會被凍死在這深坑里。宋建江冷得渾身直打哆嗦,他的手抓到哪個地方,哪個地方就是被水泡松軟的泥巴,沒有著力點,但他還是堅持著,邊喊邊爬。
宋建江身處的地方,有半個房子那么大。水已齊腰深,腳下的漩渦隨時有可能把宋建江吞沒。他大聲喊救命,但無人應答。這一片樹林,都是他管。
冰涼徹骨的水讓宋建江的身體漸漸麻木?;囊袄镆黄澎o,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恐懼如水流一樣朝他襲來。宋建江呼喊的聲音快嘶啞了,希望在一點點破滅。
宋建江沒有放棄,還是繼續(xù)喊著。因為坎兒井的“截和”,在宋建江后面地段放水的人發(fā)現(xiàn)突然沒水了,就上來察看。宋建江在水流聲中恍惚聽到了人的腳步聲,他竭盡全力地大聲呼喊。
一個護林員終于聽見曠野里宋建江顫抖的喊聲,但不知道人在哪兒,他警覺地一邊四下打量,一邊喊:“誰在喊?人在哪?”
宋建江用手捶打著井壁,嘴里繼續(xù)呼救著。坎兒井里發(fā)出的聲音終于引起了這位護林員的注意。他拿著手電筒四處照著,發(fā)現(xiàn)了喊聲的來源,連忙想辦法施救,最后拔了一棵樹充當工具,一番努力后,才把宋建江從坎兒井里拉了上來。
瑟瑟發(fā)抖的宋建江驚魂未定,來不及道謝,只知道拼命往家里跑。妻子看見渾身濕透的丈夫,嚇了一大跳:“你咋這樣子了?”
宋建江的聲音仍然在發(fā)抖,說:“我差點命都沒了?!?/p>
妻子沒想到澆水能遇到這么大危險,很是后怕。她趕緊到廚房里給宋建江煮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宋建江吃完面條后終于緩了過來,身體也不再發(fā)抖。
當時,宋建江的女兒剛出生四五個月。他給女兒取名叫宋危,“送走危險”之意,后來想到“?!弊植惶?,就改為薔薇的“薇”。
掉進廢棄的坎兒井,只是宋建江護林生涯中的一個小插曲。事情過去后,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去林子里,水也照舊放。當他再次來到落水的坎兒井前,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被填平,栽上了新疆楊。
三
在柯柯牙“三北”防護林管理站辦公桌上,放著剛從院子里摘的櫻桃,我吃了一顆,脆甜脆甜的。我問宋建江:“您長期放水護林,覺不覺得枯燥?”宋建江說:“我們干的,就是體力活?!背聊肷危又f:“這些樹,就像自己的孩子。要是看見誰鋸一棵樹,就像在鋸我的腿一樣。”
這樣的話,只有深愛樹的人才說得出來。無數(shù)個白天和夜晚,手拿坎土曼的宋建江行走在這些他親手澆灌的大樹中間。那份感情,怎能不深厚?
在坎兒井里被水拖拽淹沒即將失去生命的時候,宋建江到底想了什么?我很想知道,但宋建江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他說:“這輩子,我就待在柯柯牙,守護這些樹,讓這些樹活下去,讓它們在柯柯牙、在阿克蘇、在南疆撐起一片天?!?/p>
護林員雖然平凡,但對于這些樹來說,他,就是它們的守護者。
還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