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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禹風:淞滬舊事(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 | 禹風  2022年02月23日08:06

自從落腳上海,喬新甫與喬新成兩兄弟一直住在蘇州河邊。

那天,喬新甫趴在中式飛檐樓斜頂?shù)哪蟼惹嗤呱希惶匠鲱~頭和眼睛,看對岸十九路軍噼噼啪啪跟日本兵開仗。

日本人的炮彈不僅從東邊街巷后頭打來,還從天上嗖啰啰成串往下落;東洋飛機像腦袋長錯地方的紅頭蒼蠅,漫天飛舞打旋,肆無忌憚轟炸民房和十九路軍街頭工事。

三層樓不算高,望不見大片戰(zhàn)場,不過,十九路軍的軍裝顏色比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軍裝顏色深,近河岸的攻防新甫一目了然。廣東兵個頭雖小但陣腳穩(wěn)定,任憑炮彈轟,沒撤退的意思。日本兵沖鋒,起先興頭濃濃,很快就被打退……新甫對十九路軍越來越敬重。

新成一早就去西服公司了,昨晚老板找過他們兄弟倆,問他們有無碰上十九路軍的士兵。其實戰(zhàn)場和英租界僅隔了蘇州河,河面寬百多米,槍炮聲在耳,卻沒槍彈朝南邊來。十九路軍果然嚴守命令,不對英租界放槍;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看來也小心翼翼,不想挑釁英租界。

蘇州河上既有通車設卡的橋,也有草草建造用以兩岸居民互相走動的木橋。這些陋橋從前沒巡捕把守,開戰(zhàn)后工部局捕房匆匆派了些印度人和華捕到喬家兄弟寓所附近的小木橋邊拉起了簡易鐵絲網,放下十幾只沙包,封鎖了木橋?,F(xiàn)在,對岸的人雖能跑過橋面,卻輕易進不了租界。

喬端冕喬老板關照新甫、新成,把店里存的紗布拿出來,分給裁縫師傅們裁成合適尺寸,用酒精消毒,再準備些西藥房出售的藥棉,同繃帶、止痛藥一起放到一些小布袋里。喬老板解釋:“軍人在打仗,難免受傷。你們兄弟倆住蘇州河邊,萬一碰上十九路軍傷兵,這些急救小包就送他們用。”

新成一早去店里拿大家連夜做好的“傷兵袋子”。新甫在家也沒閑著,將小鋪子里買來的一堆洋鐵皮水壺灌滿了涼開水,準備一見十九路軍士兵靠近就送上去。想必巡捕們好商量的,不會阻止這小小的慰問。他等阿弟,聽著對岸槍炮,就爬到屋頂張望。

沒想到阿弟不是一個人回家,一輛小汽車嘀嘀嗚嗚鳴喇叭,開到了蘇州河邊。新甫忙下樓,看見老板喬端冕帶一個七工師傅一起來。

對岸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正在沖鋒,兵士晃動刺刀,刺刀耀起光斑。日本兵的頭盔像扣在頭上的瓦盆,是最顯眼的移動物。十九路軍沒動,全趴在掩體里打槍。打著打著,等互相接近了,就見中國兵們從掩體里跳出來拼刺刀,兩群人糾纏在一起……

還是喬端冕眼尖,他手一指:“有人上木橋了!”

四個人爭先恐后往樓下跑,新甫背著那些水壺;跑到樓下從汽車里拿出特意放著的“傷兵袋子”,各人捧牢,就朝小木橋邊來。很多人也在往橋邊跑,臉上有興奮和迷惘的表情。

確實是十九路軍的十幾個兵士往橋這頭走來,越來越近,還攙扶著受傷的。他們的鋼盔看來比日本兵的好些,有鋼鐵的色澤,但身上軍裝比較馬虎,上身軍服都已皺巴巴,布料很差,下身僅穿長及膝蓋的軍褲,膝蓋以下打綁腿,腳上是蒙灰的布鞋。新甫說:“看,他們斜背的是子彈帶,像沒有子彈了嘛;掛胸口的,那是……每人兩枚手榴彈咯?!?/p>

士兵越接近鐵絲網,臉上越猶豫,他們當中像沒當官的,都是兵士,都像老實巴交的農民,皮膚黧黑粗糙,露出黃黑牙齒。兵士們有幾個身上滲血,血滴落橋面,咧著嘴受痛。

一個華捕對十九路軍的兵士們喊:“這邊是租界,不能進!”

兵士們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種逆來順受的笑。一個年紀大些的喊:“我們不進來,搞點水喝喝,渴死了!”

華捕對著印度人說了幾句,然后大聲回:“這里屬于戰(zhàn)區(qū)之外,我們沒準備水,我們沒水!”

他話音未落,新甫已不管不顧跑了過去:“我有水,我有水!”他撲到鐵絲網上。

巡捕們互相看看,沒攔阻。新甫揮著手,把水壺從鐵絲網上方輕輕拋出去,年輕的兵士們歡呼起來:“謝謝老鄉(xiāng),謝謝老鄉(xiāng)!你救命了!”

喬端冕一步跨到印度巡捕們面前,他穿著好西服打著漂亮領帶,看著就是個上等人。錫客人挺起身,向他莊重地點點頭。喬端冕講英語:“請允許我們給傷兵幾個紗布袋?!?/p>

他們把小小袋子也一一扔過鐵絲網。士兵們喝了水,打開袋子,開始給傷兵裹傷。新成喊道:“袋里有止痛藥,痛得狠了,就吃一粒。”

士兵們立成一排,向鐵絲網這邊的人群敬了軍禮,臉上凝重起來。他們拿起槍,又朝交火的地面跑回去。一下子跑進炸爛的街巷,不見了。

那個三十多歲的華捕搖著頭嘆:“作孽,作孽,里頭那幾個小兵我看才十五六歲!”他大概家里有小囡,小囡年齡恐怕已與兵士接近,心就軟了。

大家站著議論紛紛,這一座橋,封死了兵士逃出戰(zhàn)場的“生路”,大家站在生的一邊,看死亡在橋那邊上演。

喬端冕謝了巡捕,才要轉身,只聽有人急喊一句,聲調恐怖:“日本兵!日本兵過橋來了!”

錫克巡捕們的眸子里不可自抑地閃爍害怕的神色,他們求救地環(huán)顧四周人群:“你們,喂,誰會說日本話?”

很多人不理他們,轉身開始逃跑,像一群雀兒望見老鷹的影子,四散而去。

喬端冕伸出手,像安撫眾人:“我會講日本話,別怕!”

新甫和新成不自覺地挪動身子,站到了老板前頭,像是一對保鏢。

日本兵們正猶猶豫豫走過橋面來,他們抬著兩個倒下的兵士。

他們走近了,頭盔下同樣是農民樣子黧黑的臉龐,他們的軍服比中國兵的好,褲子是長的,小腿上在褲子外邊打綁腿,他們的鞋也是橡膠的。喬端冕看見日本兵腰里扎著皮帶,皮帶上一邊掛短劍,一邊是手槍匣子。他們現(xiàn)在沒端槍,步槍挎在肩上,對這里的人并無惡意。

日本兵一共七個,兩個受了挺重的傷。他們還很猶豫,猶豫著慢慢走近鐵絲網,望著那兩個印度巡捕。

他們開始講話了,只有喬端冕能聽懂。講話的是個低級軍官:“請幫助,傷兵快要死了,我們的救護品用完了!”

喬端冕把他的原話翻譯給了巡捕們。

巡捕的回答和先前一樣:“這里是英租界,我們沒有準備水和藥品。”

日本兵們疲憊地放下他們受傷的同伴,沮喪地站在鐵絲網外面。那個低級軍官凝視著蘇州河黑色的水流,手朝后摸,從手槍袋子里摸出槍來。

他轉身去看那兩個傷兵,蹲下身子,對著傷兵喃喃說著什么。喬端冕仔細聽了一會兒,才聽清他說的是會負責把尸首送回國,現(xiàn)在,他提醒那兩個傷兵,他們需要對天皇說出他們最后的敬意。

傷兵并沒聽從他,一個神志模糊,另一個搖著頭,嘴里喊的是“卡阿桑,卡阿桑(媽媽)”……低級軍官等待了一會兒,手漸漸移動起來,手里的槍拉開了槍栓。

“且慢,”一聲日語從鐵絲網這邊響起,震驚了日本兵們,“不要殺死他們,我這里還有些紗布、繃帶和止痛藥。”

喬端冕看看周圍的中國人,他小心翼翼對新甫講:“把剩下的扔給他們?!?/p>

在所有人瞪圓的眼眸注視下,幾個“傷兵袋子”飛過了鐵絲網。日本兵小心翼翼察看了袋子里的東西,立刻開始給傷兵包扎傷口,還往傷兵嘴里塞止痛藥。

那低級軍官向喬端冕道謝,日本兵們抬起傷員,軍官最后一次回過頭,看著喬端冕:“水?有水嗎?非??柿?!”

喬端冕聽得清清楚楚,不過也回答得明明白白:“急救品可以,救命的。水,恐怕不行。你們現(xiàn)在是在上海,正在殺死我們中國人!”

日本兵們全聽清了,那軍官對著喬端冕微微鞠躬,轉身啞著嗓子喊了一道口令,勉力一起朝對岸戰(zhàn)區(qū)跑回去,也消失在大家的視野里……

姚遠綸第一回看見孔繁玲是在華懋飯店大堂。姚遠綸先到,想想自己輩分比人家高,是阿嫂,對方年齡比自己大,卻做弟妹。

遠綸自己挑了旗袍穿,不曉得孔繁玲會穿啥衣裳。從北平來的少婦,對遠綸而言還是謎。遠綸很興奮,正因百祥的弟媳婦是北方人。

離遠綸同百祥的婚禮還剩十幾天,他這唯一的堂弟便帶著家眷趕來上海。若不是百祥要結婚,新吾怕不會這樣子回來上海灘,他從前在上海灘待過,還有過傷心事。

遠綸不怎么了解細節(jié),全聽百祥說。百祥說舊事不必再提,不過,新吾當初不是為女人,他不是那種容易為男女私情動心的男子,新吾,更像條北方漢子。

那么,新吾是怎樣一個男人呢?

百祥的阿爸和新吾的阿爸是孿生兄弟,這愈發(fā)讓人想看看新吾與百祥的相似處和不同點。說白了,遠綸想看看自己要嫁的男人會不會被他堂弟比下去,或者,如同抽中航空獎券,說不定百祥比他堂弟更出挑。

拿未婚夫同他弟兄比,這是尋找刺激;而遠綸心里更在乎那一點沉沉的壓力,這是自然的咯,既然要男比男,那更會女比女,自己是不是某種心照不宣的較量中勝出的一方,恐怕周圍人人都想獲得直接觀感:姚遠綸和孔繁玲,到底誰更漂亮,誰更迷人?

馬上,如果不出意料,就十來分鐘里頭,新吾和繁玲就該出現(xiàn)在眼前。

仿如跑馬場開賽,所有的駿馬都走出來啦,答案會一目了然。

遠綸想到這點,小心臟就在曲線玲瓏的身體里怦怦速動。

新吾跟繁玲入住理查飯店。這不再是上海灘頂頂舒適的飯店,只因繁玲對外灘抱有浪漫的猜想,第一站不能不在理查飯店駐足。

最早最老的上海英租界就是周圍這一圈,對著飯店古色古香的窗戶,沿黃浦江岸綿延著外灘群樓,是上海有名的Face(臉面)。繁玲一進客房,來不及看房間,先撲到窗臺朝外望:“啊,大上海,洋場十里,買辦世界!”

他倆走出理查飯店時,繁玲還是火車上穿的那身洋裝,白上衣絳紅色裙子。頭頸里垂下的珍珠是她最寶貝的,一粒粒全是東洋海珠,清一色有種淡灰調,與眾不同。

繁玲執(zhí)意捧著給百祥和遠綸帶的禮品,就這樣美物滿懷地走在南京路上,有點像個走丟了跟班的大小姐。沒走幾步路,她只好吐了舌頭:“新吾,我是不是出洋相了?怎么這些走路的女人手里都不拿東西的?”

新吾笑吟吟地接過夫人手里物品:“沒事兒,咱們闊氣,手里就拿上禮物唄!”

繁玲笑得開心,學新吾表情:“咱們闊氣,禮物多!”

她放開了累贅,一陣輕松;左右旋體,滿面笑容,打量周圍洋樓各自建筑上的趣味。

沒幾步,華懋飯店就在眼前,繁玲這才想姚遠綸究竟多大了呢,聽說還是個嬌小姐,典型上海灘的小女子。那么,百祥年紀倒比新吾大,又是個什么樣的買辦先生?聽講,他從小在洋人學堂混大,跟上海灘上華人比誰更洋氣些?

繁玲眼神亮起來,她想看看這兩個人,將來恐怕會和他們很親近呢!

那一天,遠綸一眼看過去,從賓館旋轉門走進來一對璧人,在華懋大堂雅靜燈光下渾身蒙了層輝光。

男的模樣像她聽評書聽來的趙子龍,女的,感覺復雜些,一半是遠綸心里的王熙鳳,另一半卻是孟玉樓。遠綸絕不會說出自己曾偷讀那些亂七八糟的書,只在心里暗笑了一下,納悶自己的直覺,但并不當真。畢竟,對北方女人,遠綸沒閱歷,只有好奇。

繁玲聽身邊新吾朝遠處大喊一聲“阿哥”,順他眼神望去,她先看見百祥。

百祥在玉石燈罩折射的光暈下不像真人,倒像是個剪影。他是這么個淡淡的男人,一身海藍色西服將此君柔和地圍裹在安祥的空氣里,細細瘦瘦的男人沒像新吾那樣大聲回話,只張開了雙臂,朝新吾微笑,也笑吟吟看向她繁玲。

繁玲有一種喜歡百祥的感覺了,可這心緒還沒成形,已被手拿小扇、調皮微笑著歪頭打量自己的女孩子勾住了。想必這個就是遠綸咯,哎呀,畫片上的摩登女郎,燙大波浪頭的旗袍小姐!

繁玲已走到遠綸跟前,嗅到她身上淡淡玫瑰香。

兩個女子拉起了手,眼對眼地笑。繁玲覺得遠綸的手涼涼的,纖細而光滑,她有一雙漾滿甜蜜的亮眼睛。遠綸想繁玲如畫般的大眼睛大嘴巴高鼻梁,確實是北地大美人;她的手怎能如此暖熱呢?暖得一股熱氣進了遠綸手臂,就像繁玲已擁抱她。

新吾局促地捧著禮物,低頭注視遠綸。百祥體貼地從他手里接過東西,讓新吾和遠綸說話。

新吾正經收拾了閑散表情:“嫂子,我這就跪下給你行個大禮吧。”

“???”遠綸嚇得一哆嗦,手里西班牙扇子跳了一跳打在手腕上,“這算啥?我有那么大輩分嗎?千萬不要,千萬……”

新吾登時笑了:“嚇著你了吧?在咱們北方……”他看看繁玲,說下去:“……規(guī)矩大著呢,你年紀再小,輩分可壓著我!”

“不敢不敢,全免全免,這里上海灘,照著上海的規(guī)矩來?!边h綸急忙宣布。

繁玲一直笑著和百祥點頭,這會兒找到了說話的余地:“嫂子,你上新吾的當了,他這是先下手為強呢。”

新吾得意地朗笑起來,百祥一直靜著旁聽,像這一切都不怎么有他的事。等大家笑過,他很溫柔地看著繁玲說:“弟妹,我們等一等一道去福州路上一枝春用餐,現(xiàn)在先到沙遜爵士最得意的咖啡廳吃西點談談心,可好?”

“好好,特別好。”繁玲拉起遠綸的手,走在前頭。

新吾這才側臉對身邊百祥說:“百祥,屋里廂阿爸老頭好?一百年沒見啦!”

百祥笑笑:“你現(xiàn)在這樣真好,老婆交關漂亮,人樣子老好的?!?/p>

不曉得兩個女人悄悄說了啥,一齊在前頭笑起來。

愛神咖啡廳到了,就在華懋飯店二樓。從咖啡廳望出去,正是電氣燈亮堂堂紳士淑女多如過江之鯽的南京路,堪比巴黎的香榭麗舍。

百祥和遠綸的婚禮若換在其他人家想必很難運籌。道理是這樣:做洋服生意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且都是有力之輩,忽來個場面把各路朋友聚一起,內中難免有冤家對頭冷不防照面。若客人們給主人留面子還好,萬一一個沖動,宿仇當場翻臉,豈不把主人的好事給攪黃?

百祥在工部局當差這么些年,其實他發(fā)請柬時心里也沒底。上海灘不是奉化老家。

還好遠綸家是浙地大戶,長輩們見過世面,現(xiàn)當著上海灘銀行家,有底氣就不怕邪。姚家二叔說:“百祥,人人請到,不多不少,擺它一百桌?!?/p>

孔繁玲同姚遠綸談不上一見如故,不過,遠綸終究受教會學堂熏陶,愿意接納北方來的繁玲。圣經上講“愛人如己”哦,放其他人身上或做不到,放到弟妹身上,她心里一百個肯。上海灘北方女人不多,從北方來上海,終究生活習慣差別大,吃又吃不適意,繁玲必定會有煩惱。她越不講,笑嘻嘻對大家,遠綸越去體貼她的辛苦。

可遠綸的難處在于她年紀比繁玲小蠻多。

孔家生意大,新吾夫妻倆并不是純粹來滬吃喜酒。新吾馬虎不得,已經各處出面見人。繁玲的堂伯新從歐洲公干回來,被政府急急地發(fā)布了大官,一時間走馬上任沒半點空。等忙過一陣兒,肯定也要召繁玲帶新吾上門去認親。

繁玲雖不想多受堂伯和堂伯母的擺布,但看看新吾,男人好歹要搏個出身,全需要人舉薦,她也就無可無不可,留起順水推舟的心。

百祥家經營著上海最高檔的洋裝店和布料鋪子,他本人又得工部局董事會青目,這些年順風順水當幫辦,座位穩(wěn)若泰山。妻家從前開大錢莊,如今又合股開新銀行。

繁玲想上海灘與北平不同,百祥家景同北平城里累世官宦存續(xù)下的大戶人家有一比,樣貌不同,但稱得起滬上名門。何況,暫時工夫,就像從前一樣,新吾還靠堂叔和堂兄照顧。堂叔和堂兄對新吾好,親如一家,甚至愛屋及烏來禮待她,繁玲自然要對遠綸生出一片投桃報李之心。

快將成為妯娌的兩個女子,一北一南,你說是飛到一起兩只蝴蝶也好,是狹路相逢一雙花雀也好,反正,正遇上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上海的好日子,日光暖亮,月色撩人,黃浦江上泊滿遠洋大船萬國貨物,租界地夜夜笙歌。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淞滬的炮聲已遠去,閘北炸爛的里弄重建了簇新民居,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仿佛受鮮血營養(yǎng),上演每次戰(zhàn)爭后投資發(fā)大財?shù)睦咸茁罚瓉斫疸y河流和更多華樓麗廈的設計師建筑商。這般金色日子,對富家少婦而言,正是編造熱情縱情享樂的時光。

下午落過一場雨,庭院里的石榴花紅得濕漉漉,石頭地面朱痕點點。遠綸并無倦意,等著恒必祥的旗袍師傅上門。她沒什么事要擔憂,一心冥想自己有無“幫夫運”。

她已問過阿哥三趟,到底啥時候注資給恒必祥,姚喬兩家到底準備合開幾家新店,英租界幾家法租界幾家,找到熱旺市口沒有。

要明白,難得百祥也動了心,對家里產業(yè)有了點熱情。他阿爸年紀大了,總要交班給兒子的。百祥大概在工部局也待夠待膩了,若趁淞滬戰(zhàn)事后作一筆大文章,恐怕他愿意轉過來掌舵。

漫看石榴花想金錢的事,遠綸有過默默的自嘲,不過,對老家是寧波的女人來講,還挺合乎鑲金嵌銀的甬式浪漫。

外頭有人聲飄來,管家婆笑嘻嘻通報:“北平弟妹來了?!?/p>

孔繁玲捧一束紅色鑲黃邊的唐菖蒲高高興興走進來:“遠綸,這是什么花兒?我從前沒見過,太漂亮了。”

花插進玻璃瓶,和房里的林林總總混成一團,頓時就陷落于遠綸放滿漂亮物件的閨房,很難再被注意到。

繁玲說:“我好羨慕你!你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揣摩長輩意思,就舒舒服服等著自己的婚禮?!彼龔难笱b口袋掏出一只小盒子,遞給遠綸。

“是什么?”遠綸打開紫色硬盒。

一只水晶蜜蜂,鑲著小金葉子翅膀。

“送給你了。我婚禮那天,我把它佩在大紅禮服袖子里側,只有我能看見它。我告訴自己不過就是做一只蜜蜂,從這朵花飄到那朵,說什么演什么都是蜂子在花盤上隨心踩踩?;槎Y加喜宴,時間可長了,聽說你要擺下一百桌,那么,小蜜蜂要格外辛苦的?!狈绷嵝?,心有余悸的模樣。

遠綸也笑了,覺得繁玲和自己想得不一樣:“玲,我不怕婚禮人多時間長,本來難得這熱鬧。我聽說還會見到杜月笙,他會送什么禮物呢?我真想事先知道。大家傳說上海灘最會送禮物的人是他,可他才摸不準我和百祥心思呢!”

繁玲忽然想起新吾對百祥的婚禮寄予熱望,他覺得能在婚禮上碰到從前的熟人,一些早已失去聯(lián)絡的熟人。

繁玲曉得新吾的心病,既然自己和新吾都參加過五四事件,她不認為新吾想念那些當了共產黨的老同學們有什么錯。

只是,那些被新吾惦記的人們如今還惦記新吾嗎?

“我大哥擔心有些客人不給姚喬兩家面子,說不定在婚禮上互相鬧,他們因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原因早先結了仇。你看,這是上海灘的特色?!边h綸梳著頭發(fā)笑,“我倒覺得萬一這么熱鬧也是好事,反正,我希望我的婚禮越熱鬧越好,叫大家牢牢地記?。粚砦乙怀雒?,大家就曉得我來了?!?/p>

繁玲笑話遠綸,這么小一個女子,心里藏著老大幻想。

“你留在上海把孩子生下來吧!”遠綸看見做旗袍的師傅來了,就漫不經心伸手在繁玲肚腹上輕輕撫了一把,“上海有更好的醫(yī)生,保母子平安!”

百祥多年未見新吾,初見面,兩個人又都兜五兜六地忙,并沒時間談心。

這日百祥午后抽空,從工部局大樓開車到恒必祥店里,新吾在店里做出席婚禮的禮服,百祥想弟兄可借機敘舊。

百祥上樓,親手給新吾試樣:華達呢禮服,套一套殼子,前片后片再看一眼。新吾不歡喜口袋蓋,寧愿無蓋,不過倒歡喜手巾袋,到時候塞條銀紋手巾,好看,配他的高個子,顯洋氣……

百祥看試衣間無閑人,直截了當問:“新吾,中央軍圍剿紅軍,打得稀里嘩啦了,你的老朋友們還好?你沒卷在里頭吧?聽說戴笠手段兇殘,阿爸老頭跟我談,都擔心你?!?/p>

新吾沒吱聲,他任由百祥從他身上褪下光殼子,轉身用手拈拈那禮服用的呢子。

不過,既然百祥擺出等他回話的腔調,新吾還是說了:“阿哥,不瞞你講,我的痛苦不是通共,我那年回了北京就沒再見過那些老同學,他們像跑離了上海北平這些地方。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曉得,也沒人見我。我想卷進去也沒門路呀?!?/p>

“說起來,你的朋友們是有品的,記得那個湖南人真勇,拿己命換人命,稱得上是個舍生取義的豪杰。”百祥回憶當日,至今感佩。

“阿哥,我無所謂老同學老朋友們認不認我?!毙挛嵬崎_試衣間門,“我現(xiàn)在照著自己想的去做。我準備去櫻井家喝酒,日本人喜歡打聽一切,中國人里里外外的事全被打聽去了,我也要去打聽打聽日本。”

“可是,”百祥示意新吾仍舊合上門,“孔家簡直就是皇親國戚,你娶了繁玲,身份終究不一樣了吧?”

新吾點點頭:“我娶繁玲不是為孔家,我倆很早就認識。阿哥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目。繁玲有喜了,我會好好當家?!?/p>

明明婚禮迫在眉睫,合府上下忙得像只大太陽下的蜂窩。女主角遠綸卻輕輕巧巧跑出門,約了孔繁玲在霞飛路國泰大戲院門口見面。

遠綸惦記盡地主之誼,繁玲難得來上海,馬上又要大肚皮生小囡,現(xiàn)在白閑得一刻是一刻。將來她當孩子媽,看這個新吾面相雖好心眼粗,肯定不太會體恤老婆的,繁玲呀,多半會在北方漸漸變成家里的老媽子。所以,不談將來,只顧眼前,先看胡蝶演的新電影吧!

望見繁玲穿著象牙色旗袍走來,這是她在北平做的旗袍,遠綸心里埋怨自己,沒顧到前日里應同繁玲一道做一身上海流行的款。

現(xiàn)在上海旗袍流行大開叉,開叉高到大腿根,走路只見一條條白腿,好看煞!繁玲只剩一兩個月能穿了,等肚子顯了,乃至生了小孩,她回去北平,哪有穿上海旗袍的機會!

這么想著,遠綸對終日里笑吟吟的繁玲歉疚極了:“玲,電影要開場了,阿拉先去看,胡蝶演的吶??赐觌娪?,就去恒必祥店里,我找老師傅給你趕做旗袍,你穿了來我的婚禮?!?/p>

繁玲嗯一聲,她什么都點頭稱好,從不拗遠綸意思。今天的電影《姊妹花》,市面上都說胡蝶一人演兩姐妹,電影皇后有絕活!

看完電影回到霞飛路,遠綸叫一輛登樣些的甲等黃包車,同繁玲坐了往南京路來,不忘嘆一聲:“電影總演窮人悲苦事,好像家里有點錢就沒好人!”

繁玲笑:“大小姐你看看電影也好,曉得天下有那么多命苦人在掙扎。你拔根毛,確實比人家腿還粗,嘻嘻。說不定將來你就做上海灘慈善會老板娘,窮孩子看你是活觀音娘娘?!?/p>

遠綸嘁一聲,說:“我追著二叔和阿哥早點放款給恒必祥,多開店就多雇人,雇來的人捧起這飯碗,家里老婆孩子就不受窮。阿拉寧波人全是好人,做生意當老板,自家辛苦,替找飯碗的人造飯碗?!?/p>

恒必祥,上海灘上一流的洋裝店,棲身南京路跟靜安寺路交接口上,馬路對面就是跑馬場,整個租界最時髦的闊佬們經常要從店門口經過,不小心就被登樣的櫥窗西服或真人模特勾引進店堂。賭馬贏了的,往往第一件事就是沖出跑馬場跑進恒必祥,選面料做西裝……所謂虛榮,落在男人身上,無非一身洋裝行頭罷了!

華燈初上時分,恒必祥店里電氣燈通亮,明明暗暗各色的高級面料閃爍柔和光澤,顧客盈門,摩肩接踵,喬端冕樂呵呵到處走,同七工師傅們開玩笑。

喬老板高興吶,獨子喬百祥終于要和好人家女兒喜結連理了。親家大手筆,上門就提出合伙擴大恒必祥生意,簡直就是錦上要添花。

上海灘中日一戰(zhàn)打得兇惡,毀了公共租界北岸。但目前就是又一次戰(zhàn)后,如已故大買辦王小虬先生說的,戰(zhàn)爭時間就是谷底,一旦戰(zhàn)爭結束,上海會騰空而起,吸引住地球上的閑錢,變得更富有。

恒必祥歷來謹慎,已錯過幾次機會,這次不能再猶豫。百祥也隱約松了口,答應來挑起家業(yè)重擔。這就是男人好好娶媳婦成立家庭的好處,心收攏,會端正,會想著自己的正經責任!

未過門的伶俐大兒媳同著端莊穩(wěn)重的侄媳一起走進店來,喬老板越看越喜歡。

同公公打過招呼,兩個女郎笑嘻嘻地到后工場找旗袍師傅去了。

原以為這些天孔家堂伯不會有空想到繁玲,沒料到堂伯的秘書老喬給繁玲小住的公寓搖電話:“哎呀,小姐的喜酒沒喝上,我老喬簡直后悔去了歐洲。怎么樣,聽說夫君也姓喬?五百年前是一家咯?!?/p>

孔繁玲在堂伯家處得最好的不是堂弟堂妹們(那幾個都是小怪物),是這個跟著堂伯住在一棟樓里的喬秘書。老喬是喜歡老實本分人的,他對繁玲親切,可能他眼里看多了人的厲害。

老喬說:“先生太太想請侄女婿侄女兒禮拜六到公館吃夜飯。”

繁玲一想到堂伯母,心里就一陣別扭,她靈機一動,問老喬:“喬家大哥過幾天就娶媳婦,我陪著要出嫁的這位小姐寸步不離呢。要不我把準新娘也帶來認認親吧,她家現(xiàn)在上海開著銀行呢?!?/p>

“哦,哪家銀行,老板貴姓?”喬秘書認真問了,“小姐,你等我一等?!?/p>

可能直接問了堂伯,繁玲認定老喬其實問的是堂伯母;老喬喜洋洋端起話筒回話:“來來來,歡迎?!?/p>

遠綸聽繁玲講,立馬弄清楚弟妹要帶自己去赴宴的孔府是哪個孔府,低眉沉吟:“一時間不便答應,新任財政部長家的晚飯不是隨便可以去吃,我還是問一聲二叔為好?!?/p>

不過,遠綸的矜持是不得已的,她早就像一只破繭而出的花蝶子渴望著到處飛了。

……

(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2年第2期)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PADI高階潛水員,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飛魚》《潛》及《夜巡》等,作品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