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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再訪契訶夫:所見是玫瑰與海鷗
來源:文匯報 | 湯擁華  2022年02月27日07:49
關(guān)鍵詞:契訶夫

契訶夫的傳記很多,后來者已不大容易找到伸展的空間,但是北京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顧春芳教授的《契訶夫的玫瑰》(譯林出版社出版)一書仍然稱得上別具一格。這部傳記語言熱烈而華美,顯出傳記作者作為詩人的才情;有關(guān)契訶夫后期劇作的觀點、材料皆見新意,依憑的是戲劇學(xué)者的見識和學(xué)養(yǎng);這部制作考究的書還提供了大量新拍的照片,多方位展示了契訶夫舊居及花園的樣貌,見出美學(xué)教授和美育工作者的情懷。25年來研究戲劇藝術(shù)和俄羅斯文學(xué),作者將這本精神傳記視為稍后出版的戲劇專著《闡釋契訶夫》的一個抒情前言。

特別的一個:區(qū)分新舊,又模糊地延伸

在中國人熟悉的俄羅斯作家中,契訶夫是如此特別的一個。一方面,他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代言人,他的寫作支撐了我們對農(nóng)奴制廢除前后俄羅斯社會的想象,他所再現(xiàn)的人和事具有強大的象征力量,早已成為區(qū)分新舊社會的界碑;但是另一方面,他所塑造的一批徘徊于新舊之間的人物,拖曳出越來越長的身影,至今影響著文學(xué)對世界的感知方式。

契訶夫戲劇中的角色,仍然以戲劇的腔調(diào)對話,但行動的力量早已消融于反諷的潮水;而他小說中的角色,聽憑本能的驅(qū)使,想要為自己創(chuàng)造故事,但是曾經(jīng)屬于他們的情節(jié)早已難乎為繼。契訶夫作品的真正主題不是生活中的沖突而是生活本身,沉浸于那種生活就像是沉浸于水位不斷下降的河流,直到最后一刻也是一成不變的。

花園與海鷗:美好世界與黃金時代的哀悼

在《契訶夫的玫瑰》中,真實與虛構(gòu)不僅形成再現(xiàn)關(guān)系,也構(gòu)成微妙的影射,一部作品往往成為契訶夫人生的隱喻或預(yù)言。這本是契訶夫的傳記作者共同注意的事實,但《契訶夫的玫瑰》更為關(guān)心的是那個聯(lián)通過去與現(xiàn)在的花園?;▓@中有各種喬木與灌木、飛鳥與家禽、生氣勃勃的近景與遠景,當然還有各色各樣的玫瑰。在梅利霍沃,契訶夫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專供寫作的小屋。

《契訶夫的玫瑰》相信,梅利霍沃的這座小木屋既是契訶夫的精神熔爐,又是俄羅斯現(xiàn)代戲劇的“小小搖籃”,正是在這里,契訶夫?qū)懴铝擞绊懮钸h的四幕劇《海鷗》。心懷演員夢的妮娜愛上了一個始亂終棄的中年文人,女兒也不幸夭折,就此跌入人生的谷底。但她不放棄自己的演員夢,不辭辛勞地奔波著演出。而一心想成為作家的中年文人特里勃列夫,也深陷寫作的危機之中,當舊情人重逢時,他意識到兩人已不可能回到過去,毫無征兆地開槍自殺。

為什么會在這明媚的花園中寫出如此悲傷的故事?《契訶夫的玫瑰》給出了層層遞進的解說。它首先提醒我們,雖然花園總讓人想起伊甸園,但是契訶夫的花園并不真的是童話,而更具牧歌氣息。在《萬尼亞舅舅》中,契訶夫借劇中人物之口,贊美了富有屠格涅夫風(fēng)味的帶廢墟的花園。那種“如畫”(picturesque)的風(fēng)景是青春與衰老的疊印,倘若說花園“是人類逃離歷史的喧囂和狂躁的庇護所,是人類對于美好彼岸世界的終極想象”,那么這種逃離與想象的背面,正是對無可挽回的黃金時代的悲悼。

其次,契訶夫沒有屠格涅夫那般天生的貴族意識,對他而言,擁有花園是需要一生勤勉工作才能享受的奢侈。當他終于置得產(chǎn)業(yè),已是沉疴纏身的中年。他的花園寄托了“對大地的依戀和敬畏”,將其視為“大地上所有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象征”。然而人生盛景有時而盡,告別的日子總是比想象來得更早一些。

愛與自由:以一座花園來守護海鷗的回歸

不寧唯是?!镀踉X夫的玫瑰》獨具慧眼地寫道,《海鷗》中的妮娜就是契訶夫筆下出走伊甸園的夏娃。的確,契訶夫作品中的主人公,總是被逐出甚至主動走出伊甸園的人。最令特里勃列夫痛苦的,是他的愛無法給妮娜以庇護,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平庸。契訶夫與好友列維坦曾在打獵時打死了一只美麗的鳥,鳥兒死亡時的景象令人心痛,《契訶夫的玫瑰》相信“這件事深深地印在了契訶夫的心中,也成為后來《海鷗》這出戲的戲核”。倘若玫瑰與海鷗都是愛情關(guān)系的象征,那么在此關(guān)系中有多少不忍,就有多少無奈。

作為一部傳記,《契訶夫的玫瑰》以玫瑰與海鷗的變奏與這位俄羅斯偉大作家產(chǎn)生了一種隱秘的共鳴:他祝福所愛的女性成為光彩奪目的人,卻又害怕她們真的成為這樣的人;他熱愛她們的獨立精神,卻常常為此感覺疲憊;他擔心她們遭受苦難和悲傷,卻也祈愿這苦難和悲傷讓她們成長。他有時會顯得苛刻,甚至過于嚴厲,他真誠地相信,幸福必須與道德結(jié)盟,《契訶夫的玫瑰》十分貼切地引用了小說《醋栗》中的話:“幸福是沒有的,也不應(yīng)當有。如果生活有意義和目標,那么,這個意義和目標就斷然不是我們的幸福,而是比這更合理、更偉大的東西?!逼踉X夫有一種苦行僧式的氣質(zhì),即便在孤獨的小木屋中,他也永遠衣裝整潔,一絲不茍,仿佛隨時準備接受來自更崇高者的質(zhì)詢。然而,他又太過善良,不能心安理得于道德上的居高臨下。

《契訶夫的玫瑰》的作者相信,“人為幸福而生,猶如鳥兒為天空而飛翔。契訶夫的花園和文學(xué)記錄著他對這個世界全部的愛?!奔幢阋磺卸家挠诒刃腋8叩膫ゴ笫聵I(yè),我們也可以說,最偉大的事業(yè)不過是由人類之愛構(gòu)成。在那為天空而張開的翅膀與在槍聲中隕落的小小身體之間,隱藏著契訶夫的期待、焦慮與無邊無際的善良。他是以一座花園來守護,等待那些海鷗般盤旋的人們回返,但即便她們不回返,身為作家的他,也沒有責(zé)備她們的理由。這是在曾經(jīng)的新世紀的晨曦中孕育的一種愛與寬容,我們的文學(xué)與人生至今受惠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