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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葉淺韻:我該給你獻上什么(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 葉淺韻  2022年03月07日08:41

我上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列火車上。他說,要趕去曲靖血站給一個臨產(chǎn)的孕婦獻血。我把獻血這件事想得太過平常。并不知道,這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故事。下了火車,在凜冽的寒風中,一個倔強而溫柔的背影匆匆而去。

今天,他來找我,帶著六歲的女兒。女兒像只脫兔,與我并不見生。一會兒在我懷里,一會兒在他懷里,一會兒又不知所蹤。他的臉是被太陽光常年照射過的土地的顏色,手臂上的血管凸起,青筋像一個憤怒的中年男人在咆哮。

數(shù)年前,我大舅被牛抵傷,送往醫(yī)院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五臟六腑全無好處,腹腔里充滿了積血。醫(yī)院要求患者親屬立即獻血,以補充血庫輸血的用量。家里的年輕人赤膊上陣,迅速去了曲靖的血站獻血。

病危通知書下了一張又一張,大舅終是被我們從死亡線上救回來了。那個產(chǎn)婦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十五歲了吧。他說,如果不是他及時趕到,兩條人命也許就沒有了。生產(chǎn)大出血像奪命連環(huán)套,套住一大一小兩個在鬼門關上的人。時間是生命,鮮血是生命。好在,她們擺脫了魔鬼的追索。大舅與別人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如果沒有我姐姐家這些娃娃,我墳頭上的荒草都長許多年了。

當時的凄慘,還像一本不能撕去的老歷書。表弟拿著一把刀,瘋了似的要殺了那頭老黃牛,為報父仇。一邊是失去理智的兒子,一邊是生命邊緣的父親。我母親和她的妹妹們用盡力氣頂住這個家庭的最后一根柱子,渾身地緊箍上去。牛,被牽到街上賣了,充抵得一些醫(yī)藥費。母親說,要知道,自己養(yǎng)的牛啊狗啊豬啊鵝啊,通常不會傷害自己的主人,若是它們這么做了,必然是家里有怪事了。

用宿命論來解釋一切災難,是鄉(xiāng)間算命婆婆最靈驗的招式。她們會說,如果不遭遇此劫數(shù),會有更大的劫數(shù)。比如說,丟失些錢財就免了災禍,小災小難就抵了大苦大罪。人們在比較之間獲得安生的心理。我母親深諳此法。血脈相連的親情在一場重大災禍面前,像石榴籽那樣緊密地抱在一起。

有過這一次有驚無險的親情大營救后,獻血就成為家里人的常態(tài)。連續(xù)好幾年,他們爭搶著去。為了達1600ml的獻血量后,配偶和直系親屬都能享受終身免費用血的權利。像是我的親人們在維護一個大家庭的完整而盡力,傷痛之后的覺醒顯得很平常。每當我說要去參加義務獻血大軍時,家里人卻要阻止我。除了血管細這一說,我肥胖時,他們就說我太胖了,我纖瘦時,他們就說我風都吹得倒了。我始終是一個沒有獻血小紅本本的人。

后來,義務獻血就成了眾識。沒有人覺得伸出臂膀獻血會與崇高和奉獻這些詞匯有很親密的聯(lián)系,無非是幾個紅糖雞蛋就能產(chǎn)生的能量。沒有經(jīng)過生命與時間賽跑的人,一切都可以說得輕松。有一次,同事的女兒意外受傷嚴重,她守在醫(yī)院幾夜未合眼,親眼看著血液流進女兒的身體。女兒終于活過來了,她才深深懂得獻血這件事的重大意義。幾乎每一次單位有義務獻血的宣傳時,她都擼起袖子第一個上。每一次她講自己的經(jīng)歷,大家都聽得很沉重。但是,沉重了一會兒之后,每個人又進入自己的生活里,以為疾病和傷害都還離自己很遙遠。

別人身上發(fā)生的事故,被時光發(fā)酵成為故事。我們有太多時候活得昏碌。當他告訴我,他獻的不是普通人的血,而是世界上的稀有血型時,我睜大了眼睛。我悄悄看向他的手臂,幾條看得見的經(jīng)絡里,正在生產(chǎn)著這世界上的稀有血型——Rh(-)o血型。這種血型可與任何Rh(-)血型匹配,屬于稀有血型中的萬能血型。他像一個資深的醫(yī)生,仔細地向我普及關于稀有血型的知識。生怕我弄錯,還必須要寫在紙上。至此,我才知道,屏幕上那些劇情里,兩個人互相輸血的方法是錯誤的,醫(yī)院的操作不可能這樣,需要嚴格檢測。

血緣這種東西在兩個無干的人身上,被一種奇妙的東西排斥著,又吸引著。我們是自己,我們又不僅僅只是自己。忽然想起一個少年在班級里演講時的哽咽,他說他的身體流淌著另一個民族的血液,他的生命是第二次生命。那時我太年少,并不能理解他的痛。如今忽然就懂得了他那雙慈悲而深情的大眼睛,他始終是一個愿意多付出的人,默默地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情。有時,他離群索居,引人誤會,有時,他也談笑風生,讓人開心。這一時刻,我明白了,那是一個少年對生命的禮贊。

他告訴我,這些年連續(xù)不間斷的義務獻血,已經(jīng)獻出好幾千毫升。我又睜大了眼睛。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克制自己。冒昧地問他為什么愿意把身上流淌的鮮血無私地獻給別人,如他的親人擔心的那樣,你這是為了什么。他的眼淚頓時就流了下來。他說他為自己沒有成為一具遺體而流淚。這是幸福的眼淚。死亡曾與他擦肩而過,他慶幸自己還活著。

汶川大地震前一天,他與朋友住在都江堰附近的一個酒店里。當他坐火車抵達昆明時,看見大街小巷都在募捐。他把身上的一萬多塊錢全部捐了,又擼起袖子捐血。他恨不得匍匐在地上,為蒼天眷顧自己的生命敞開胸懷:把我擁有的都拿去吧?;钪?,是上天額外的恩賜,他愿意為此而獻出身上的一切——錢、物、鮮血。那是他第一次獻血,他并不知道他的血型。

開車到曲靖收費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過路費也不夠了。他只好停下車來求助,一再告訴收費的姑娘:我是一個好人,我絕對是一個好人。但“好人”這兩個字沒寫在臉上。站上的負責人來了,看了獻血證書,聽了他的故事,“啪”地敬了一個禮,放他通行。并對他說,這費用如果不能免去,他就自己替他交了。多年以后,講起這些故事,他的眼睛里還閃著光芒。他說,你看,人世間終是好人居多吧。

……

全文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作者簡介:葉淺韻,原名魏彩瓊,曾用筆名大彩, 云南宣威人;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十月》《北京 文學》等刊,曾獲十月文學獎、豐子愷散文提名獎、 徐霞客散文詩歌獎、云南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F(xiàn)居昆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