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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2年第2期|謝枚瓊:尋找真佛(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2年第2期 | 謝枚瓊  2022年03月08日08:27

謝枚瓊,中國作協(xié)會員,湘潭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在《人民日報》《中國作家》《文藝報》《北京文學》《詩歌報月刊》《湖南文學》《天津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及獲獎,出版散文集《向陽的山坡》《彼岸的林子》《一路霜晨》等五部,以及長篇小說《生命線》?,F(xiàn)任職于湘潭市稅務局。

尋找真佛

文 / 謝枚瓊

周末駕車回家,半路上母親照例打來了電話,問我會不會回家吃晚飯,我只簡單地回答一個字:“會”。母親便掛斷了電話。這是每逢周末必會發(fā)生的一個簡短情節(jié)。都說娘在哪兒,家便在哪兒。我調離家鄉(xiāng)到市區(qū)工作已經(jīng)十二個年頭了,基本上每個周末都要趕回縣城里的家去。那里有我的老父、老母。從市區(qū)到縣城有五十公里路程,駕車在七八十分鐘的樣子。我已然習慣過這種“周一來,周五回”的生活,有同事笑稱我為“五一”干部。父母始終不愿意隨我去市區(qū),他們有諸般理由作為支撐,譬如話語不通、生活習慣不同之外,還列舉出了一大堆在小縣城生活的好處來,哪條街哪條巷子都熟悉,老鄰居、老伙計能天天見面聊天打閑講,想打牌了一聲吆喝就湊了一桌?!耙请S你去住,每天只怕嘴巴也閉臭了?!蹦赣H說?!鞍炎约哼€不是關進雞籠子里一樣???”父親接過話頭。當作他們作出選擇的堅定注腳。“當然咧,不管你調到哪兒,哪怕調到京城去了,我們都會支持?!备赣H說,母親立馬補上一句:“不過,我和你爺老子反正不去?!?/p>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正是萬家燈火初上時。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父親照例在一旁打下手。見我進得屋,母親停下手中的活,出來迎著我,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左腳一點一點慢慢地移動著。上個周末我離家時還不是這個樣,這是怎么啦?父親告訴我,這兩天還好一點了,可以移一移,早兩天她痛得沾不得地哩。母親在一旁白了父親一眼。不待我開口,她連連說:“莫信你爺老子的,他嘴多屁多。我沒什么事了,好多了,吃了藥,拖幾天就好了?!庇肿匝宰哉Z道:“這人啊,不能老,一老了,毛病也就多了,想想呢,就是一塊鋼鐵也會磨損的?!边@就是人生中蘊含的樸素的哲學吧,如果說一個人的身體是你擁有的固定資產(chǎn),那么年齡肯定是你的累計折舊了,只不過會計學上的累計折舊實際上就是固定資產(chǎn)更新準備金的合計數(shù)??墒侨松墓潭ㄙY產(chǎn)卻只會不斷地減少,身體這臺機器設備無法更新,最終將轟然趴倒。哪怕你有再多的準備金,亦無濟于事。

仿佛一不留意間,父母已經(jīng)真正老了。以往似乎從沒留意過朝夕相處的父母,他們的喜怒哀樂也好,傷風感冒也好,都不會讓我去刻意關注,頂多是不痛不癢的兩句問候。有人說在父母眼里孩子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而孩子呢,沐浴在父母殷殷切切的目光里而安然自得,似乎忘記了自己其實已老大不小了。許是隨著歲齒漸長,一不留神自己也邁入知天命之年,近些年我在身邊日益感覺到了歲月的流逝在父母的臉上刻下的道道痕跡,仿佛遽然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動作什么時候變得這樣遲緩,記憶力什么時候已經(jīng)衰退,聽力又是什么開始了銳減。有時候,還會固執(zhí)得像一個頑童。而自己卻渾然不覺。但他們依然在操持著家務,母親的飯菜做得還是那么可口。我曾經(jīng)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外面的餐館酒店哪怕再怎么美味佳肴,光顧了三五回之后,保準也會覺得乏味,可是,家里的飯菜吃一輩子怎么也不會厭煩。這恐怕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感覺吧。而現(xiàn)在尋思起來,也許正是母親的味道,才是最耐人咀嚼的味道,怎么也吃不厭的味道。不知不覺地,在母親眼里永遠是孩子的自己也年逾半百了,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兒子,在母親的眼皮底下,早已成家立業(yè),可是仍然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父母的“福氣”。與朋友們相聚時,他們幾乎都會用艷羨的口吻對我說,你真是有福哩。此時,我會不無自得地回答,那的確,享父母的福。幾杯小酒灌下脖子后,我回答得則更為高調:我可是有福之人吶!到了這樣一把年紀,看看周圍的朋友們雙親健在的還真是不多了。我的話多少會勾起他們的某種傷感的情緒??晌艺f的卻也是自己最為真切的感受。

我是有福的,而我的福便是父母賜予我的。

母親在我面前刻意掩飾著自己的痛苦,其實只要她挪動一小步,就把她表面上展示出來的輕描淡寫擊得粉碎。她的痛楚霎時暴露無遺。她只是在強撐著病痛的身體,讓我體會到那種一如既往的溫馨的氛圍。我仿佛驀然明白了,我的福,不就是父母一直以來都在小心翼翼地呵護出來的嗎?他們可以經(jīng)常漠視著自己的病痛折磨,對于我身上哪怕只是一點傷風感冒,都會變得異常敏感!我有著嚴重的老慢支,稍有風吹草動,便咳嗽得難受,每每此時,母親心疼得幫我捶捶背。因而平時她總會喋喋不休地叮囑我,千萬不要著涼,要多穿衣服,不要吃咸辣。聽得我耳朵起老繭,心一煩就懟她兩句,真是啰唆。母親閉了嘴,滿眼無奈。父親的聽力越來越衰退了,他拒絕我要為他配助聽器的建議。他的固執(zhí)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可偏偏凡事喜歡打聽,不管與他相關與否。在我復述兩次還沒聽清楚時,弄得我又不耐煩了,可他依然不急不躁的,讓人啼笑皆非。母親顯然早已習慣了父親的這種舉止,她沖我直搖頭,別理他吧。頓了頓,好像對父親講,又好像自顧自地嘆一聲:只怕還有更聽不清的日子來哩,到時候看哪個會有這樣的耐心和你講喲。我一聽不禁心里一凜,這明明是對我說的呀。有人說過那樣一句話,你養(yǎng)我長大,我陪著你慢慢變老。母親的話,讓我思忖了好一陣,父母將越發(fā)地年老,而我準備了那份足夠的耐心嗎?老話曰,家有老,如有寶。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是真的就把“老”當成“寶”了呢?

我五十歲生日那天早上,母親送給我一個金質的菩薩掛件,母親沒有任何收入,她肯定是從我們逢年過節(jié)和平時給她的錢里左掰右摳才買來了這個金菩薩來的。她說:“崽啊,你五十歲了,不知道六十歲的時候,娘還在不在。送個小禮物給你作為念想吧?!蔽冶亲右凰?,怔怔地接過紅色小禮盒,好一陣回過神來,才訥訥地說:“您長命百歲咧!”

母親已經(jīng)七十歲了,當我六十花甲時,母親便是耄耋之年。在人均壽命日漸增長的時代,活上八十,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墒悄赣H體質差,記憶中她從中年起即藥不離身了。一個接一個的毛病從她孱弱的身體里蹦跶出來,像“按下葫蘆起了瓢”。雖不是致命的大毛病,可也是挺折騰人的,近幾年內,就做過腰椎、鼻子、耳朵方面的手術多回,至如腿腫痛、手臂酸麻、胃炎、咽喉炎等問題,更是尋醫(yī)問診未斷,西藥中藥不歇。從縣城到市、省城醫(yī)院,甚至民間方醫(yī)多次就診過了,效果卻不甚明顯。用她自己的話來講就是“沒過幾天清爽的日子”。母親提起生死的話題,嘴上講得輕松:“是人都有那一回的?!笨墒莾刃睦飳崉t挺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和我說起過,我的外公外婆、外太祖、外太婆都命不長,最長命的外公也只活到五十五就去世了。外公去世時我已七八歲了,懵懵懂懂的年紀,猶記得母親撲在外公身上呼天搶地痛哭的樣子。鄰居陽叔對我說了一句,哎呀,不得了,你從此冇得外公了哩。我一聽扯開嗓子跟著母親號啕大哭起來。我知道,言外之意,母親在糾結于家族的遺傳基因?!叭缃袢兆雍眠^了,偏偏又老是出毛病。自己不舒服不講,還盡給你們帶來麻煩?!蹦赣H一臉愁容。她最大的擔心是會拖累后人。這也成了壓在她心頭的一個巨大的包袱。因而,她只要自己能提得起精神,總是掙扎著料理家務。

怕添麻煩,怕給兒女添麻煩!當父母的只要在身體健康狀況允許之時,他們就會默默地給兒女撐開一片晴朗的天空,當父母老得如一頭拉不動一架犁的老牛,他們想到的還是不給兒女帶來麻煩,可憐天下父母心!其實啊,每一個父母的幸福觀無一不是系在兒女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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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讀結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