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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3期|傅菲:靈猴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3期 | 傅菲  2022年03月09日08:35

放下銃的一剎那,旦春傻眼了,只見一只短尾猴跪在地上向他作揖。一溜腸子血糊糊地從裂開的下腹淌下來,血水不停地往下滴。短尾猴把腸子撩起來,塞進(jìn)腹部,繼續(xù)對旦春作揖。旦春匍匐在大石墩上,感到有一股血腥氣從喉嚨冒上來,沖潰了堤壩的河水一樣沖出了自己的口腔鼻腔。他狠狠地扇了自己兩耳光。

這是一只老母猴,頭發(fā)稀稀,腦殼露出紅紅的肉斑,寬闊的臉廓蓋了一層紫紅色,兩道眉脊凸起。它的眼睛通紅,血沖漲上來的紅。它眼睛眨也不眨,怔怔地瞪著旦春。它的眼瞼薄薄,如瓜片垂拉下來,顯得很讓人哀憐??梢钥闯鏊鼇碜粤忌频淖迦?。它的耳朵大而薄,如兩把小蒲扇插在頭部兩邊。一撮短短的尾巴縮在臀部。它身上的毛淡黃色,荻草經(jīng)霜秋后的那種淡黃色,淡黃中有泛青的白。它扁塌的鼻子皺起來,可能因為恐懼和驚嚇,它的嘴唇在抖動??諝饫镞€彌漫著炭硝的刺鼻味。硝塵發(fā)白,一絲絲往樹上繞。猴群往后山跑去,邊跑邊吱吱吱地叫著。

旦春放下銃,往樹下走過去,想抱起它。老猴子齜起牙齒,吱吱吱地叫。小猴子縮在老猴子后面,吱吱吱叫。旦春和它對視著,想以眼神震懾它。他父親曾對他說過,獸最懼怕的是人的眼神,而不是人的拳頭或手上的刀具。眼神會露出人的膽魄和心智,眼神是人精氣外泄的一道光。和獸對視,得凝精聚力,凝出刀具的鋒芒。老猴子的眼睛滑下了泡泉一樣的液體。老猴子側(cè)過身,把小猴子抱在胸前。

血水還從它的下腹淌下來。老猴子望著他,以哀求的眼神望著他。

他扭頭跑下山。他的心針扎一樣痛。他殺過多少野豬、多少兔子、多少果子貍,他記不清楚了。每一次獵獲回來,他都洋洋自得。他曾多自豪啊,他是方圓三十里最好的獵手。沒有他殺不了的野獸,沒有他辨不了的獸跡。

在十七歲那年,旦春第一次獨自殺了一頭野豬。在靈山以北山區(qū),哪個大山塢沒有野豬呢?野豬成群結(jié)隊來到山邊的瓜田,一夜糟蹋,瓜瓤四裂。鄉(xiāng)民種下的花生也被野豬糟蹋。他父親斜吊著眼睛,睥睨他,對他說:毛灣塢有一大塊番薯地,野豬肯定會去吃番薯,旦春啊,你有沒有膽量去殺野豬啊。

在他父親眼中,旦春一直是個膽小的人。他多年跟隨他父親上山打獵,每次都是他父親開銃殺獵物。他父親背一桿散眼銃,斜挎一個黑色麻布硝彈袋,腰背插一把彎口砍刀,穿一雙高幫帆布鞋,低躬著身子走路。

他父親走路快眼力好,在山中轉(zhuǎn)十幾個山頭,也不氣喘。在路上遇見動物糞便,他父親蹲下來,捏起糞便,慢慢摩挲,微微一笑。他父親知道是什么野獸在什么時間來到了這里。他在草徑尋找野獸足印,一路追隨。有時追隨了二十余華里,足印沒了。他父親默默地站著,看四周的山形、森林形態(tài)、溪澗流向,然后往森林里鉆,把野獸獵殺回家。

大多時候他父親空手而歸。

他第一次見他父親放銃殺野豬,他還是十三歲。他父親帶他去他外婆家。他父親有一個習(xí)慣,出門翻山,背上都要背一桿銃。他外婆家在一個高山山塢,冬日雪盛。他們沿著峽谷的山道往山上走。雪烏黑黑地從高空旋下來,慢慢白。山道狹窄,雪積得慢,但滑腳。他拽著父親的衣角,走得跌跌撞撞。大雪時,山中有一種著了魔的死寂。他有些害怕。走到灣口,他父親停住了腳步,往灣口下的樹林望。他父親倚著一棵老油茶樹,架起了銃。

“砰砰”。一股硝彈從銃眼散出,呈半扇面向樹林射去。

“嗷,嗷,嗷,嗷”。野豬拼命地嚎叫。

“打到野豬了,打到野豬了?!彼赣H低聲自言自語。但野豬并沒死,在樹林亂竄。他父親拉開銃管,麻利地塞了一把硝彈,三步兩步地跑向樹林。受傷的野豬如猛虎,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嚎叫聲,向他父親猛撲過來。他父親舉著銃逼近它對視它,對準(zhǔn)野豬腦殼,又放了一銃。野豬腦殼炸裂,腦漿血肉四濺。他父親順勢把銃托擠進(jìn)野豬嘴巴,拉起野豬兩只前腿,把它撂翻在地。他父親的臉上和衣服上,沾滿了血漿。

毛灣塢是偏遠(yuǎn)的一個山塢,有一塊黃泥地,種了十幾擔(dān)番薯。霜降前后,番薯甜熟。這個時節(jié),野豬每年都會來拱地。他父親睥睨的神態(tài),讓他受不了。他說,殺有一頭野豬有什么難呢?山里的男人殺不了野豬就成不了男人。

旦春背上銃、硝彈,手上捏了一把砍刀,一個人上山了。毛灣塢是個瓠瓜形的山塢,山上有稀疏的灌木林和竹林。番薯地一壟一壟,高低有致。在山邊,他搭了一個尖塔狀的草蓬。他等待夜晚來臨。鳥叫聲不再出現(xiàn)了,天黑魆魆,半個月亮升上來,山塢有了些澄明,但更陰森。他縮在草蓬,抱著銃。他有說不出的害怕。他聽到了“嗚——嗚——嗚——”的嚎叫聲。叫聲尖利而悠長。這是豺站在山脊上,望月而叫。很多野獸都會望月而叫。風(fēng)搖動著樹枝,樹葉沙沙沙。他在草蓬坐了一夜,也沒等到野豬出來。野豬大多在夜間或凌晨出來活動。

他父親見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說:守獵物就是磨耐心,練膽子,沒有耐心和膽子,當(dāng)不了獵人。

在毛灣塢守了十三個晚上,旦春才守到野豬出來。這是一個野豬群,有三十多頭,在溪澗喝足了水,穿過一片灌木林,進(jìn)入番薯地。旦春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野豬群,大野豬在前面帶路,小野豬在后面哼哼哼地叫。野豬分散在番薯地,肆無忌憚地拱地。旦春端著銃,不知道如何下手。野豬是十分精明的動物,聽覺尤其敏銳。旦春緊張地在草蓬站了幾分鐘,悄悄地爬上草蓬邊的烏桕樹。受傷的野豬會發(fā)怒、瘋狂,對人攻擊。一槍斃不了野豬的命,自己的生命會受到很大威脅。

野豬拱著拱著,拱到了草蓬這邊。一頭三百多斤的野豬拱著地,時不時地仰起頭,昂昂昂地輕叫。旦春把銃架在樹椏上,扣了拉栓,砰砰砰,硝彈飛出,大野豬腦殼炸裂,當(dāng)場倒地。野豬群四散,嚎叫著逃向樹林。旦春站在樹上,腳一直在打抖。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都發(fā)軟了。當(dāng)他看到硝彈轟開野豬腦殼,他又有一種無比的興奮。龐然大物在自己面前,轟然倒下去,那是一種什么感覺?

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體會過。他隨自己父親打獵,很多次目睹大野豬被射殺,但體會不了征服大物的感覺。只有獵殺者才可體會。一個卑微的平凡人,獵殺了大物,突然感覺自己成了征服者,成了悍然主宰大物生死的人。他覺得自己是山林之王。

現(xiàn)在,旦春頹然地坐在門前的石階,雙腿忍不住地發(fā)抖、酸痛。他使勁地搓揉雙腿,也緩解不了那種酸痛。他的老婆麗晴見他滿臉無助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對他說:想不清楚的事,不要去想,喝一杯酒下去,什么事都會在心里散去,風(fēng)吹吹,便沒了。

酒喝了兩口,旦春把酒杯推走了,說:這個酒有苦味,又寡淡。

“神經(jīng)兮兮,你昨天還說這個高粱燒勁道足?!丙惽缯f。

吃了飯,旦春坐在門前的無患子樹下,遙望著對面的靈山。靈山由東向西橫亙,如一簇拋起的巨浪。晚暮的云層飄飄浮浮,遮蓋了山峰,青黛色的山巒如鼓脹的馬臀肌肉。鷂子在屋前山坳盤旋,一圈又一圈,噓噓噓地叫。

無患子樹簌簌簌響,樹葉被風(fēng)翻動。樹葉半青半黃。風(fēng)翻動一次,樹葉飄落幾片。葉落在旦春頭上。旦春感到渾身乏力,他從來沒有這樣疲倦過,便早早進(jìn)屋睡下了。

可入睡不了。他想起了老猴子作揖的神態(tài),那是一種無望的哀求,似乎在對他說:放過我吧,放過我的家族吧,放過我弱小的孩子吧。老猴子把腸子塞進(jìn)腹部、抱緊小猴子的那一刻,旦春在潰敗,像馬蜂飛出搗爛的馬蜂窩。他強(qiáng)烈地想自己的母親。他活了四十余年,母親僅僅是一種稱謂。

在他四歲,他母親帶他下山,去鎮(zhèn)里玩。去鎮(zhèn)里,要走八華里的土公路。公路很少有車輛,偶爾有拉煤的大貨車經(jīng)過,沙塵飛揚(yáng)。孩子好動,喜歡奔跑。他去追麻雀,麻雀飛飛停停。他樂呵呵。他母親也樂呵呵。在塘底(自然村名)的岔路口,猝不及防,一輛大貨車從另一條公路躥出來,拐彎向南。旦春站在路口中間,一時不知所措,嚇得嚎啕大哭。他母親把他拽回了屋角。大貨車掠起的風(fēng)大,卷起了他母親長裙子,卷進(jìn)了車底。

他母親就這樣走了。他對母親毫無印象。除了一堆泥土墳,他母親什么也沒留下,照片也沒留一張。16年前,他娶了老婆,他父親入贅了山下的張家橋頭李氏。他父親對他說:我們山腰人家謀生不容易,來不了錢,打個短工還找不了東家,以后你也來山下安個窩。

這是一個小村子,只有六七戶人煙。斜斜的山腰上,先人墾出了二十余畝山壟田,幾代人在這里安生。父親下山了,把銃交給了他。這是一桿八尺七寸長的長銃,銃眼直徑三公分,銃管兩尺一寸長,銃托是棠棣老木刨出來的,有兩條深黃色的溜肩。他父親喜歡這桿銃,他也喜歡這桿銃。因為多年的油布擦洗,棠棣老木溢出了松脂色的包漿,銃管是生鐵鑄的,烏黑發(fā)亮。旦春每次摸銃管,似乎能聽到硝彈在里面發(fā)熱、呼嘯。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下午的事。為獵短尾猴,他準(zhǔn)備了半個多月。這是一群遷移來黃茅尖的猴群,有十幾只。黃茅尖崖石陡峭,峭石下是喬木參天的叢林。他熟悉黃茅尖,他十幾歲便隨父親去過采石耳。崖石在暮春長石耳,貼著春澗水長,苔蘚一樣吸附在石壁。據(jù)說,在很多年前,黃茅尖有狗熊出沒,但也僅僅是傳言。他父親也沒見過,連狗熊的糞便和腳印也沒見過。叢林陰森森,樹梢上掛滿了薜荔的藤條。樟樹和冬青的樹身上,被斛蕨一層層地包裹著。竹葉青蛇冷不丁地從樹上蕩下來。

猴群來黃茅尖已有半年。發(fā)現(xiàn)猴群的人是老翁師。老翁師是采藥人,在旦春家喝酒。他喝了酒,酒糟鼻通紅。他說,旦春,黃茅尖有猴群,猴子還下山摘玉米棒吃。

旦春還沒看過野猴。他去了黃茅尖。黃茅尖是一座高山的尖峰,野路都沒有一條。在山上尋跡了半天,他才摸到猴群的行蹤。猴群在叢林活動,以一棵高大栲樹為中心,在樹林跳來跳去,在崖石嬉戲追逐。

他去了三次黃茅尖,還蹲守了一天。

第四次,他背上了銃,拎了半蛇紋袋玉米棒,上山了。他把玉米棒撒在澗邊的一小塊空地上,然后隱藏在一塊石墩背后。他戴著樹枝編的帽子,等猴子下來撿玉米棒吃。等了兩個多小時,一只猴子下來,撿了一根玉米棒,往大栲樹跑去,吱吱吱地叫。叫了幾聲,猴群下來了。有的猴子蕩著樹枝下來,有的猴子小跑著下來。猴子撿了玉米棒,扎堆地蹲著掰開吃。

叢林里,秋蟬有些聒噪,吱呀吱呀,叫得光線都有些飄忽。太陽的熱氣被樹林吸得所剩無幾。太陽光像蘆花一樣飄浮。旦春站直了身子,舉起銃,瞄準(zhǔn)了猴群。旦春想,這一把硝彈放出去,至少可以殺三五只猴子。

這時,一只老猴子發(fā)出了吱吱吱的叫聲。它警覺到了危險迫在眼前。它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了旦春。它舉起了前肢,攔在了猴群前面。砰砰砰,銃響了。硝彈散射而去,擊中了老猴子腹部,還擊中了一只小猴子的前右肢膝蓋骨。

其它猴子在四處張望,銃聲突然響起,它們驚慌失措,四處亂跑。旦春拉開銃管,往里面灌硝彈,推實銃管,舉起銃瞄準(zhǔn)。他驚呆了。老猴子在作揖。它多皺的臉在痛苦地扭曲,嘴角往兩邊拉動,不停地拉動,露出粗糲的尖牙。

紅肋藍(lán)尾鴝咕呤呤鳴叫了。天麻麻亮,山脊翻出如絮的白云。旦春從迷迷糊糊中醒來。他吃了碗泡飯,握了一把柴刀,上山了。他去黃茅尖,去找那只老猴子。假如那只猴子還活著,他要抱它去醫(yī)院,縫合傷口,醫(yī)治它。人有冤孽。有時候犯下的冤孽,自己還不知道。像他這樣殺生重的人,犯下的冤孽更重。他是一個獵人,他的職業(yè)就是殺生。見生殺生。

他的胸口在隱隱作痛。猴子怎么會像人一樣作揖呢?它沒法說出人話,沒法和人爭辯。它沒有銃,它只有作揖。它用它的身子擋硝彈,它期望用它將死的肉身換取族群的生命,它只有作揖。它用它的命在哀求他。

在黃茅尖不見猴群了。旦春不知道猴子去了哪里。他找了方圓五華里的尖峰也沒看到猴群。他也沒找到受傷的老猴子。他沿著血跡找,在幾百米之外的一叢樹林里,血跡不見了。那里有一個泉水潭,潭邊有猴子的腳印。他父親曾對他講過,猴子是非常聰明的動物,被毒蛇咬傷了,自己會采草藥救命。但愿老猴子可以救自己的命。

受傷的老猴子走不遠(yuǎn)。沒看到它,旦春不甘心。連續(xù)三天,他去黃茅尖及附近山上,找猴子。石洞、石巖的大裂縫、茅草窩、土穴,他都細(xì)心地看過去。但一無所獲。他又慶幸地想,沒有找到,說明老猴子還沒死。

他老婆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臉色如打蔫了的菜葉,說:丟了魂的人也沒這樣難看的神色,你殺它又要救它,又何苦呢?

旦春扔下手上的事,又去黃茅尖。老猴子跑不遠(yuǎn),應(yīng)該是躲在一個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再不施救,它會死去,那么大的創(chuàng)傷面,血一直在滴,它熬不過去。還有,那只受傷的小猴子去了哪里呢?他心里這樣想。

去了泉水潭,他仔細(xì)地察看了四周。四周是一片蔥郁的灌木林,海棠樹、棠棣樹、荊條樹、硬漆樹、烏飯樹,生得密密匝匝。野山茶開著潔白的花。在林下有一棵粗壯的苦櫧樹,樹冠如席。這是一棵幾百年的老樹。旦春穿過灌木林,一股腐肉的氣味沖了過來。他忍不住捂住了鼻腔。

苦櫧樹根部有一個笸籮大的樹洞,老猴子斜躺在樹洞里,腹部潰爛,流出白白黃黃的腥水。小猴子伏在老猴子的頭上,干癟的身子有蛆蟲在爬。小猴子可能是餓死的,它的臉?biāo)菰陲E骨下面。它守著老猴子而死。它的手(前肢)抱著老猴子的頸脖子。

旦春在泉水潭邊掏泥,用柴刀掏。泥是黃泥,抱在手上有粘濕感。他脫下勞動布外衫,包著泥,埋在洞里。他一包包地拎下去,封住樹洞。他的襯衫蓋在猴子身上。

在苦櫧樹下,他坐了一個中午。他有一種虛脫感。他已打獵二十多年了,他的銃聲震動山野。他憑一桿銃在山林行走。他從不給獵物下套子,他鄙視以套子或陷阱狩獵的人。他有力氣有膽識有腳力有耐力。他曾拜過沙洲的犟老頭為師。

犟老頭是靈山以北最出色的獵人。辨獸跡,辨路徑,他瞭一眼便知道。在空氣中,他可以嗅出野獸的氣味,并以此判斷是何種野獸、藏身的位置。但他不帶徒弟,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教。他在四十多歲時,便不再狩獵了。旦春拜師時,犟老頭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

旦春沒見犟老頭之前,以為他是身材高大、雄猛威武的人,滿臉絡(luò)腮胡,目露兇光。其實不是,犟老頭身材矮小,很精瘦,很和藹。旦春磨了他三天,懇請他收己為徒。犟老頭說,不是自己不肯教,獵人殺生太重,越活面目越猙獰,獵人將死之時,會極端痛苦,咽不了最后一口氣,會和野豬挨刀一樣嚎叫。

旦春說,我不怕挨刀,我喜歡打獵。

“看到野獸在你面前倒斃下去,你是不是很有快感?很興奮?”犟老頭問他。

“是這樣的。這種興奮,別的東西替代不了。烈酒和女人都替代不了。”

“你是看見血興奮,還是看見野獸死亡興奮?”

“是,也不是。我為自己的主宰興奮?!钡┐赫\實地回話。

“我年輕時,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年過四十,我知道人主宰不了自己,也主宰不了別人,更主宰不了山林。山林如大海一樣廣闊,萬物生是天道。我放下了獵槍,以種草藥為生?!标窭项^告誡旦春。

“我沒征服過山林,還沒體會。”

“有一天,你在死去的獵物中,看到了你自己的面目,你會無比悔恨,痛苦無比。那種痛苦像你的親人在面前死去?!标窭项^說。

“如果有這樣的痛苦,我愿意承受?!钡┐赫f。

就這樣,旦春拜了師傅。其實犟老頭也沒教他什么。犟老頭帶他走了方圓三十平方公里的大山,熟悉動物的氣息、路徑、習(xí)性。

在看到老猴子下跪作揖的那一刻,旦春想起了犟老頭的話。當(dāng)他脫下襯衫蓋在猴子身上,犟老頭所說的那種痛苦襲擊了他。猴子哀絕乞憐的眼神,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旦春淚流滿面地回到家,取下鐵錘,頹然地坐在門前石階上,狠狠地砸銃管砸銃托。砸了十幾下,銃砸爛了。他看看自己的手,摸了摸,把右手食指壓在石頭上,左手舉起鐵錘,狠狠地砸下去?!班辍保腹撬榱蚜?。該死的扣扳機(jī)的手指。

雙河口是臨近德興市的一個小村,臨近公路,群山環(huán)繞,距離鄭坊鎮(zhèn)約二十公里。群山如冠冕,山梁如氈帽。

又一年。

旦春去雙河口喝喜酒。他堂姐的女兒在臘月初八出嫁。大寒即將來臨,大雪飛舞,飄了一日又一日。雪從山尖往下蓋,村舍如從雪地浮上來。吃了午飯,旦春沿公路閑走。往北走了4華里,有一個大山塆,溪流從橋下彎過一塊稻田,潺潺而去,沒入狹窄的峽谷。十幾個村民聚集在橋頭,圍著一輛大貨車,議論著什么。旦春近前看。一只大猴被貨車碾壓,肉身四裂,滿地血水。一只小猴子被壓斷了后左腿,癱倒在地,吱吱吱地叫,可憐巴巴地看著人群。

雙河口的高山上,有一個龐大的猴群,已盤踞多年。山高林密,誰也沒上山追過猴,也不知道猴群到底有多少只。但猴群會下山,來村子找吃。

旦春脫下毛衣,包起了小猴子,對村人說:我抱它去醫(yī)院,看看骨頭能不能接起來。小猴子看著地上的“肉餅”,吱吱吱,叫得更兇更悲涼了。

小猴子來到了旦春家里,裹著紗布,撐著支架。醫(yī)生說,小猴膝蓋粉骨性骨折,會落下殘疾,會瘸腿。小猴只有一尺來長,四斤來重,皺起的嘴巴像兩塊鍋蓋。旦春從樓上取下?lián)u籃,給猴子睡。搖籃是他孩子好升出生時用的。好升在縣城讀高中,住校,一年難得回家?guī)状?。旦春給搖籃鋪了稻草衣,對老婆麗晴說:每天熬點骨頭湯給小猴喝喝,傷筋動骨一百天,補(bǔ)一補(bǔ),恢復(fù)得快一些。

“又不是你兒子,哪有那么多骨頭湯給它喝?!?/p>

“好升在外讀書,家里有一只猴子多好啊,有很多歡樂?!?/p>

旦春掰玉米棒給它吃,一粒一粒搓下來,塞給它。小猴子一把搶過來,自己捧在手上吃,一邊吃一邊防著旦春搶回去。旦春給它牛奶喝,它也搶,抱在手上塞進(jìn)嘴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

兩個多月,猴子可以下地了,瘸著腿。旦春吃飯,它也跳上桌。旦春坐下來喝茶,它從香火桌上拿下煙盒,抽一枝出來,遞給旦春。掛在竹竿上晾曬的小河魚,它取下來,撒得到處都是。

天熱了,旦春愛喝啤酒。他騎一輛摩托車,從山下雜貨店買兩箱啤酒放在香火桌下,他餐餐喝一瓶。一個大碗,倒半瓶啤酒,余下的半瓶被猴子搶去,撬起酒瓶,喝得點滴不剩。猴子喝了啤酒,滿臉通紅,暈乎乎,從長板凳上栽下來。

旦春養(yǎng)了二十多頭牛,早上趕牛進(jìn)燕子塢,傍晚牛自己回來。去燕子塢有五里路的腳程,旦春趕一根竹梢,吆喝著:

山轉(zhuǎn)山啊轉(zhuǎn)不完,

牛趕山啊肥得忙。

賣了水牛養(yǎng)個家,

家有糠妻吃不荒。

牛是大水牛,走路悶聲不響,牛蹄踏步沉穩(wěn)。沙子路在牛蹄下,咯噔咯噔地響。澗水聲嘩嘩嘩。山路悠遠(yuǎn)。猴子也跟著去。猴子有時坐在牛背上,有時坐在旦春的肩膀上。猴子蹦跳到牛群前面,蹦跳到路邊的樹上。

猴子壯得快,毛光水漉。旦春給它玉米吃,雞去爭食,它扇雞一巴掌,雞呼嚕嚕跳起來,歪著頭,伸出喙,想啄它,看看,又忍著。旦春給它雞爪吃,狗也去爭食,猴子齜牙皺眉,吱吱吱吱,叫幾聲,狗蕩著尾巴走了。

有一次,旦春在山里栽芝麻,栽到晌午了,還沒栽完。挖出的秧苗不及時栽下去,會脫水而死。他不想來回走路,便空著肚子繼續(xù)栽。猴子來了,脖子上掛著一個飯盒,叮當(dāng)叮當(dāng)。旦春鼻子一酸,說:你怎么知道走這么遠(yuǎn)的路,送飯來呢?他抱起猴子,給它理毛,說:你怎么賴在我家里不走呢?

猴子看著他,齜牙。

有一頭牛犢,四個多月大了,很喜歡蹦跳,小蹄子咯噠咯噠地蹬泥塊。猴子跟它一起跳。猴子和它一起去小河里游泳。河膝蓋深,從村前向南流去。旦春往門前無患子樹下站幾分鐘,猴子便上來,牛犢也回來。旦春拋一個花生過去,猴子雙掌一拍,花生合在掌里。

有一次,牛犢不知道吃了什么,腹瀉很厲害。獸醫(yī)還沒趕上山,牛犢便脫水而死了。旦春把牛犢埋在河邊荒地。猴子每天中午去河邊,圍著那塊荒地蹦跳。

每年的農(nóng)歷九月廿三,旦春都要提一個籃子,帶上玉米棒、蘋果、香蕉、橘子,去黃茅尖,來到那棵苦櫧樹下,搭一個矮石臺,擺上果品,拜祭老猴子小猴子。他跪在石臺前磕頭、上香。黃泥已經(jīng)長滿了斛蕨,蕨衣一層層地黃。他的臉也有了蕨衣般的皺紋。每次來到苦櫧樹下,他忍不住哽咽。他不知道是什么喚醒內(nèi)心的傷痛,而無法自抑。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傷痛是什么。

瘸腿的猴子也跟他去黃茅尖。他帶它去看那個泉水潭,去看那棵高大如九層塔的栲樹,去看廣闊的叢林。曾有猴群在這一帶嬉鬧,“生兒育女”,打鬧嬉戲之聲不絕于耳。除了鳥聲、流水聲和嗚嗚的風(fēng)聲,四處是死亡般的寂靜。他默哀似的站在栲樹前,巨大的痛和悔恨在他內(nèi)心擴(kuò)散。猴子站在他肩膀上,跳上樹枝攀過崖石,在叢林間跳來跳去。

每一次去祭祀,他像受難,又像從內(nèi)心的廢墟中解脫。

有一年,他和猴子一起去黃茅尖,第二天,猴子不見了。他到處找,去燕子塢,去羊角灣,去梨花塢,都沒找到猴子。村子周圍的山梁,他走遍了,也沒看到猴子的蹤跡。他天天失魂落魄,臉色敷了鹽霜一樣難看。他老婆麗晴勸他:猴子是精怪的野獸,走了就走了,千萬別為它著了病。

晚上,他也睡不好,老做夢,夢見他母親,夢見他母親的墳被大水沖了,夢見自己從樹上跌下來,夢見黃茅尖的樹林被燒光了。他的身子被繩子綁住了,野豬撲在他身上,啃他的臉,啃他的手。他在掙扎,滾著身子,嘶聲竭力地喊。醒來,他渾身大汗,衣衫濕透。

他帶了紙、香、酒,和一個豬頭,去給他母親上墳。他母親葬在村后的山坳南坡,荒草萋萋。他母親的墳堆得高高,墓前的兩棵蜀柏高大青蔥。墳有一個碗大的洞,深深地斜進(jìn)去。他低下身子,往洞里瞧,發(fā)現(xiàn)了一窩蛋,蛋殼青白,有暗暗的水波狀藍(lán)色花紋。他認(rèn)識,這是一窩蛇蛋,一窩白花蛇蛋。

上墳回來,他對老婆說:麗晴,我母親是托胎給猴子了,和我們生活幾年,是安慰我,庇佑我。

麗晴說:見神見鬼的,哪有什么托生。

說來也奇怪,自上墳之后,旦春再也不做夢了。

屋前屋后,旦春種了十幾棵梨樹。九月梨熟。梨是大雪梨,小飯碗大。他年年摘梨去街上賣。一棵梨樹結(jié)兩擔(dān)梨。猴子喜歡吃梨。猴子一天吃兩個。它三跳兩跳爬上了樹,坐在樹椏上吃。采梨了,猴子上樹摘,一個個遞給旦春??吹綕M樹的梨,旦春又想起了猴子。

芝麻地后面有一塊茅草地,草是芒草,草高而盛。茅草地有野雞窩,野雞成群,咯咯咯,叫得人心里發(fā)癢。猴子在茅草地捉過好幾次野雞回來。野雞在它嘴邊撲騰,閃著翅膀,閃著閃著,沒了氣息。旦春收芝麻的時候,又想起了猴子。

來年3月。旦春去街上賣石耳,買了兩塊蒸糕回來。麗晴喜歡吃蒸糕,每次上街,他都買蒸糕。過小木橋的時候,他看見一張淺斑紅的臉,從家門前的桃樹上露出來。他揚(yáng)起手,舉著蒸糕。猴子跳下樹,蹦跳著跑向他。他把一塊蒸糕塞進(jìn)了它嘴里,抱住了它。猴子跳了起來,站在他肩膀上,撫弄他的頭發(fā)。

猴子腹部圓鼓鼓,奶頭紅脹脹。他摸著猴子的頭,說:你要當(dāng)母親了。

旦春天天早上去河里摸魚,熬湯給猴子喝。鄰居見他那么上心,說:旦春你是養(yǎng)猴子還是養(yǎng)孩子啊,這么慣養(yǎng)下去,猴子的野性都沒了。

旦春說,猴子很快要奶孩子了,胎要發(fā)育強(qiáng)壯。

過了半個月,母猴生下了小公猴,青黃色體毛,嘴唇下塌,眼睛瞇起來。

過了四個月,旦春挑起籮筐,把兩只猴子挑去了黃茅尖。他不想這一對母子生活在家里。人居之家,不可能繁衍出猴子的家族。

在尖峰下,旦春搭了一個木架棚,兩只籮筐放在棚里。他下山了。兩只猴子追著他,吱吱吱叫。他用竹梢兇它們。猴子又退回去。他繼續(xù)走,母猴帶著小猴又追上來。他用竹梢狠狠地打在樹上,罵它們:你是不是要我留在黃茅尖,你們才了心愿啊。母猴怔怔地看著他,眼里流出了液體。露水一樣的液體。

兩個多月了,旦春再也不去黃茅尖。他很想去看看猴子,有幾次,他快走到黃茅尖了,又折身回來。他害怕看到它們。但又很想看到它們。他又擔(dān)心自己去了黃茅尖,猴子會暴躁,會跟著它回家。

農(nóng)歷九月廿三,旦春提著果品去苦櫧下拜祭。他避開了崖石下的叢林,往另一條山腰上去。他還沒到泉水潭,便看見母猴帶著小猴坐在苦櫧樹下。母猴感覺到了他的氣息,蕩著灌木枝條,爬上了他的肩膀。他抽它,罵它:誰叫你爬上來的?我又不認(rèn)識你。

他又抱它,罵它:你這個猴精,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這里啊。

七十三,鯉魚跳沙灘。這是一句鄉(xiāng)諺。意思是說,七十三歲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年齡。很多老人都死于七十三歲。旦春的父親死于七十三歲。他父親的身體一直好好的,能吃能喝能做。農(nóng)歷十月初七晚上,和鄰居打了幾圈麻將,回家洗澡洗了衣服,上床睡覺,再也沒醒。他老婆叫他吃早餐,他也不應(yīng)聲。他老婆摸摸他額頭,冰涼了。醫(yī)生的說法是死于腦梗,死亡時間約早晨五點。

雖是父親,旦春去山下父親家卻很少。不是父子不和睦,畢竟是兩個家庭有了各自的生活。旦春把父親安葬在母親墓地側(cè)邊,也是對母親的告慰。下午圈墳的時候,母猴帶著小猴子來了。這讓旦春非常詫異。

墓地和黃茅尖隔了四個山頭,猴子怎么知道呢?旦春覺得十分悲酸。自父親去世,剃頭、洗身換衣、入殮、出殯、落棺、筑墳、堆墳,他都沒流眼淚,可出現(xiàn)在墳地,他嘩嘩嘩地哭了。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孤苦的人,沒讀什么書,挑了一輩子的擔(dān)干了一輩子的重活,有了麗晴之后,生活才有了甜味。父親威嚴(yán),并沒給他太多的疼愛。他逞強(qiáng),是覺得心里太苦。世上苦藥難入喉,唯有吞咽的淚水最燒喉。也因為母親去得早,他也很少去外婆家,和幾個舅舅也不相親。

“你怎么突然哭得這么傷心呢?人死不能復(fù)生,最后的獨木橋都是一個人走的?!彼掀虐参克?。

她越安慰,他哭得越兇。

他父親滿七之后,他挑沙挑水泥去黃茅尖,挑了十多天。

一個月后,苦櫧樹下,有了一座矮小的石頭廟。

廟叫“母子廟”。

蔥郁的森林靜默如初。木荷、苦櫧、青岡櫟墨綠墨綠。這是一些高大常綠闊葉樹,在4月,才開始發(fā)油青的幼葉,幼葉一層一層地堆上來,堆出尖塔似的新樹冠。油青轉(zhuǎn)為湛藍(lán)、深藍(lán)、墨綠,季節(jié)的車輪便已駛往初冬。尖峰之上,高大的落葉樹在蛻色,茅栗深黃的葉子慢慢飄零,楓香樹熾燃。禾雀藤、薜荔藤纏繞在老喬木上。森林有了幽深、被時間深度催化的意味。猴子在樹上蕩秋千。它們在樹上曬太陽,在吃野柿子、吃茅栗子。

旦春一個月來黃茅尖兩次,他既是失魂落魄的人,又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他戴著圓頂草帽,穿一雙翻毛的黃牛皮鞋。牛皮鞋穿了六年了,他還穿。他說:這雙鞋子很適合爬山。他去黃茅尖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去了,他心情舒坦很多。他把自己心里的廢渣,排放了出來,他獲得了安謐。在黃茅尖,春天來得遲一個月,冬天又來早一個月。他似乎推遲了或提前了季節(jié)的循環(huán)、轉(zhuǎn)換。森林是寂靜的,除了風(fēng)聲、鳥鳴。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fēng)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