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 | 徐貴祥:越過歲月的萬水千山,回到孩子們身邊
寫一本適合孩子看的書,是我的夢想。老家有個習俗,孩子滿周歲的時候,要搞個“抓周”儀式,把孩子放在一個大平臺中間,四周放上算盤、印章、書本等物件,孩子抓到的第一個物件,往往被認為預示他未來要走的路。這當然不科學,但是一個孩子在童年時期撞到的第一本書,一定會在他的生命中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進而可以說,看一個人讀什么書,就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很難說小時候讀到的第一本書是哪一本,我可以肯定的是,記憶最深刻的是一本連環(huán)畫,名叫《草上飛》,主人公是戰(zhàn)斗英雄馬俊武和他的戰(zhàn)馬,那馬既英勇又通人性,可以聽懂主人的話,揣摩主人的心思,在需要的時候馱著主人沖鋒陷陣,在危難時刻拯救主人于生死關頭……這本連環(huán)畫對我的影響巨大。整個童少年時期,我的腦海里奔馳著兩大理想,一個是當一個英雄;一個是當一個作家,寫一本連環(huán)畫。
此后的情況是,當兵當了四十年,我沒有成為英雄。當作家當了三十多年,我依然沒有成為一個連環(huán)畫作者。直到前年,接到明天出版社約稿,要我寫一本給孩子看、成年人也喜歡的書,這是給我一個機會,也是對我的一次考驗。調(diào)動記憶,我想起了采訪中到過的大別山深處的列寧小學和希望小學,想起了上個世紀30年代,紅軍在這一帶辦了不少學校,想起了童年做過的英雄夢和文學夢。故事沒有問題,從采訪、從民間收集的、從資料上查詢的、從過去的故事中衍生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和精彩的故事像涓涓細流在我的眼前嘩嘩流過……可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卻發(fā)現(xiàn),“寫一本適合孩子閱讀”的書,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從思想性說,必須是積極的、正能量、真善美、向上向善的,這個不難做到,我本來秉承的就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原則。其次,從藝術性講,要有創(chuàng)新,寫出前所未有的故事和形象,不能落入窠臼,這個也不難做到??墒?,要讓孩子們喜歡這本書、難忘這本書,很多年后這本書依然照耀著他的生活和工作,那就千難萬難了。一句話說到底,寫一本適合孩子們讀的書,你得首先了解孩子們的閱讀興趣。
作為一個在軍隊和作家隊伍里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兵,我的思維方式、對社會和生活的認知、對于價值的判斷和理想的追求,已經(jīng)接近于固化,用這些經(jīng)驗來創(chuàng)作少兒文學作品行嗎?當然不行,我必須擺脫大刀闊斧的書寫模式,必須節(jié)制一瀉千里的敘事方式,必須突破洋洋大觀的軍事文化鋪排,特別要警惕炫技。從思想情感到小說結構,再到故事設計和語言表達,都必須力求簡潔、曉暢。我把宏大的場面和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壓縮到極限,讓戰(zhàn)爭史實僅僅作為時隱時現(xiàn)的背景,只讓人物登臺,上演悲歡離合、愛恨情仇。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不斷問自己,為什么《草上飛》那樣的讀物能夠迅速進入我的心靈,讓我一讀就愛不釋手,讀后久久難忘,因為它適合我那個年紀閱讀,它不僅有個激動人心的好故事,而且結構清晰明白,敘事引人入勝,讀后發(fā)人深省。最重要的是,它滿足了我的精神向往和閱讀渴望。我喜歡那個軍人的驍勇,也喜歡那匹馬的忠誠。壯烈的戰(zhàn)場震撼了我,那匹馬的溫情打動了我。那本連環(huán)畫就像一把鑰匙,開啟了我童年求知的第一扇門扉。那匹馬和它背上的英雄,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在長期的記憶中揮之不去,激勵我生活、戰(zhàn)斗、寫作,直到寫完《琴聲飛過曠野》,我的心里仍然有它奔騰不息的蹄聲。
每個讀者,特別是少年讀者,都有英雄理想,都有追求能力的愿望,甚至希望成為大力士,成為無所不能的超人。當然,童年的思想火花,很多屬于不切實際的幻想,需要正確地引導。如今的孩子需要什么?需要理想信念,特別是高年級小學生和中學生,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是迫在眉睫的任務。培養(yǎng)他們的理想信念,文學藝術具有潛移默化的功能,能夠寓教于樂,能夠通過精美的故事,攜帶積極向上的精神,達到潤物細無聲的神奇效果。
我把《琴聲飛過曠野》的主題確定為向上向善向美向真向英雄——我希望我們的孩子成為英雄,不一定是戰(zhàn)爭英雄,也不一定是彪炳史冊的英雄。只要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完美,給社會增加一縷陽光,他們就是英雄。平凡的英雄也是英雄。
這部作品的主線是革命時期的教育,小說以主人公韓子路為軸心,展開了秋子、白兒扎、姚菊等在紅軍這所學校里成長的故事。韓子路從一個識字不多、被認為沒有藝術前途的山里娃,從一個勉強“濫竽充數(shù)”的樂手成長為可以用二胡傳送情報的特殊文藝戰(zhàn)士……我讓“團結起來到明天”的歌聲一直貫穿作品始終,同惡勢力斗爭,同潛伏在我們心中的魔鬼斗爭,同日本侵略者斗爭,同一切艱難困苦斗爭,都需要這種精神。
通過閱讀資料,我發(fā)現(xiàn),即便是戰(zhàn)爭年代,我們的紅軍隊伍,也已經(jīng)有了相當超前的教育理念。通過支隊司令員韋思源之口,我表達了這樣的觀念:“打仗是大人的事。我們?yōu)橹畩^斗,我們流血犧牲,不就是為了孩子嗎?戰(zhàn)爭遲早要結束,而我們的建設是長期的,需要這些孩子長大。”在危險的戰(zhàn)斗歲月里,韋思源想到的不是急功近利,不是怎么發(fā)揮孩子們的一技之長幫助戰(zhàn)斗,而是讓他們遠離血腥的戰(zhàn)場,去接受難得的教育。孩子們讀了列寧小學,再讀隨營學校,學的不僅是戰(zhàn)爭知識,更多地還是學文化,學藝術,學數(shù)理化,學外文。教官葉晨霞和李桐等人,充分尊重孩子們的興趣,發(fā)揮他們的特長,讓他們釋放潛能。在這樣一個溫暖的大家庭里,一群小紅軍感同身受,用不著講多少大道理,也用不著許多清規(guī)戒律,他們就像春天的樹苗,在明媚的陽光下茁壯成長,成為少年革命者,成為新中國成立之后的棟梁之才,成為自食其力并且報效社會的勞動者。我個人認為,紅軍時期的教育理念,即便在今天,也有很多值得借鑒的地方。
《琴聲飛過曠野》是我公開標榜的第一部寫給孩子們看的書,既是創(chuàng)新,也是回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悟出一個道理,其實,文學沒有那么復雜,復雜的只是準備和積累。不管哪個時代,不管哪個民族,最美的藝術往往是最簡單的。記得曾經(jīng)看過一幅俄羅斯油畫,只有兩種顏色,天空是黑的,月亮是白的,村莊和大地是黑的,彎彎曲曲的河流是白的。就這兩種顏色,勾畫了遼闊的意境,營造了靜謐的氣氛,洋溢著純凈的詩情畫意。
當然,要做到這樣的簡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需要長期的觀察、積累、取舍、錘煉。在簡單的背后,有難以言表的復雜勞動。簡單的是結果,復雜的是過程。作為一個成年作家,要想寫好少兒讀物,最重要的就是回歸,這種回歸不是回到童年和少年的年紀,而是回到童年和少年的夢境,像孩子那樣天真,像孩子那樣純潔,像孩子那樣瞪著一雙清澈的眼睛,打量我們的明天和未來。這種回歸不是說打起背包就出發(fā),馬上就能回到來時的路,它需要越過歲月的萬水千山,拂去世俗生活的塵埃,讓童心回到你的心里,讓童心幫助你呼喚童心,讓童心拉近你和孩子們的距離,回到孩子們的身邊。
孩子們最喜歡的伙伴,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