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2期|蘇先生:一個人的萬物牧歌
來源:《草原》2022年第2期 | 蘇先生  2022年03月15日08:42

我經(jīng)常午夜夢回,看見另一個我,在莊里每天牽著牲口,早出晚歸。

我想另一個我的一生還在和那些動物們一起生活呢,它們陪著我老,我照看著它們活。

一直都在挨打的馬

我覺得它認識的人比我都多,記住的風(fēng)塵往事和閑言碎語不在少數(shù),對莊里每條路上的深淺腳印的揣摩也費過心思,來一個外莊人,它見一眼便曉得,定也“突突”幾聲以示警告。

它像所有蘇莊的牲口一樣沒有名字,大家都用“紅馬”來喚它。

每次路過一個人的時候,它都會很蔑視地看上一眼,然后高傲地走開,似乎在咒罵所有人,也對這個蘇莊充滿了不屑,該走的路都走了,該下的苦都下了,每個泉眼里的水什么味道都曉得了,冬天時路邊的哪個洞能藏風(fēng)、夏天時哪一眼草棚子能遮住雨也都在它蹄子上印住了。它像個老人一樣,隨時準(zhǔn)備撒手人寰,一副活夠了的樣子。

我有時候想它要是能說話,完全能夠說出蘇莊人的字、輩、名號,在我的記憶中,它除了吃飯干活睡覺外就是挨打,其余時間就是用它那雙鈴鐺一樣的雙眼蔑視人。

我不知道這匹馬什么時間到的蘇莊,我出生時它就在。

母親說我剛會爬時就從院子中間爬到大院門檻上看紅馬走過來走過去地馱麥子,一看一下午,紅馬還舔過我的頭,被主人抽了鞭子。這件事我一直記得。紅馬有頓打是因為我挨的,我欠了它一個“馬情”。人這一輩子很多時候就在不經(jīng)意間欠個情,而后追著求著還,或者被人跟著討著要。

我長到四五歲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它從我家門前走過,一身紅毛,泣汗如雨,威風(fēng)八面。騾子、毛驢和牛早早看到它都低下頭等在路邊,不敢占它的道,我看這景兒上癮,每次都等著紅馬過來,看到它半閉著眼慢步走過去,騾子、毛驢和牛都走了時,我才安心。只有紅馬能享受這幫動物的這等禮遇,這種榮耀其實在后來的人生里每每所見,但都沒有我看到紅馬有這待遇時那般享受。

紅馬的前一個主人我得叫爺,因為年少時被土槍的鋼砂打中了臉,毀了容,我叫他麻子爺。麻子爺每次對我說,滾遠點,小心它一腳送你到西天啊。我吸一口涼氣,倒退兩步,卻又站住瞧它??床坏剿耐L(fēng)勁兒,我一整天渾身不自在,寧可被它踢上天。

紅馬每一處的肌肉都圓潤結(jié)實,那是一種力量的展示,在我的童年里,這種力量給我的是安全感。后來我明白了那是人在弱小時對力量的依靠。

紅馬夏天馱麥子,一次馱的量是其他牲口的三四倍,其他牲口一早上的活它五六趟就干完,其他人還在地里時,紅馬早開始馱水,或者去集市上給麻子爺馱米面去了,用馬當(dāng)牲口的人心氣得多足啊,干啥事都得麻利著,三下五除二就打掃戰(zhàn)場,槍械入庫。秋天耕地,懶的人才出門,紅馬已經(jīng)馱著犁從地里往回走,麻子爺跟在紅馬后面抽著煙桿,見人都會說早點回家去伺候他的那些花花草草。麻子爺養(yǎng)了好多花花草草,很多都是我們沒聽過的品種。按照莊里人說的,那一點地都不夠紅馬把腿伸直的。一到冬天,紅馬就更加威風(fēng),被這個莊里借去裝扮社火,去那個莊里當(dāng)馬隊的領(lǐng)頭,身上總是披著紅綢,頭上戴著大紅花,不論在哪個莊,都走在第一個。都說麻子爺和紅馬就像夫妻,天天在一起,麻子爺把麻子奶都忘記啦。

說起來紅馬在麻子爺手里很少干錯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鲋黄ヱR,把一匹馬該做的事都做到位了。但紅馬也是挨過麻子爺?shù)谋拮拥?,都是因為紅馬不小心碰了人,或者嚇著了小孩子。

麻子爺打它的時候,我偶遇了幾次,拴在門前那棵核桃樹上,那一條短鞭子,在屁股上抽一下,馬就臥倒在地,把嘴戳進土里,兩個眼睛直直往上看,認錯呢。麻子爺罵的更多,打就是意思一下。麻子爺收鞭后,馬會立刻站起來,在樹下站一陣子后被麻子奶牽到圈里去。

麻子爺去世后,紅馬交到了他小兒子萬萬手里,萬萬初中輟學(xué)就在外面打工,只在每年春節(jié)回來一趟。麻子爺一走,家里的地都歸他種。

我頭一次見到紅馬尥蹶子是在莊道上,萬萬牽著紅馬,紅馬不走,他便用韁繩打馬頭,馬被打得只往后退,卻還是不往前走,萬萬又連打十多下,紅馬直接朝著家的方向奔了,把萬萬拽到地上拖行了十多米。萬萬翻身起來后,手上擦出了血,褲子膝蓋部位也裂了口子,老人們看到這情況,勸說,別著急,這馬麻子爺使喚慣了,得慢慢適應(yīng)。

某天早上十一點多,我去集市上買菜,路過萬萬家,看見紅馬被拴在門前的核桃樹上,萬萬拿著長鞭子在抽,連續(xù)十來下,每一下,馬都前蹄揚起一次,慘叫一聲。紅馬被抽得渾身全是道子印,大家都譴講是萬萬耕地方法不對,犁不壓平,立著走,哪能耕勻凈。

這一茬地沒耕完,萬萬就放棄了種地,每天把紅馬當(dāng)交通工具,騎著馬在樹林子里轉(zhuǎn)悠,在公路上疾跑。紅馬不樂意,把萬萬丟下來幾次,萬萬每次就地把紅馬拴在電線桿子上,一頓抽,然后牽著回家。一進莊,只要紅馬身上有印子,就知道紅馬又挨揍了。

翻過年,萬萬覺得自己使喚不住紅馬,每次有人來尋,都把紅馬租出去。

在麻子爺手里時,紅馬去外莊,麻子爺不僅不收錢,且都是跟著一起去,圖個吉利,也圖個樂呵。萬萬卻做了甩手掌柜,收錢就完事,紅馬被牽去外莊干活,無數(shù)次偷跑回家,被人尋來要退錢后,萬萬便把紅馬拴到門前的核桃樹上,再一頓打。

在我的記憶中,那四五年中,紅馬在萬萬手里時,一直在挨打,打完三四天后又在挨打。

它在萬萬手里挨打時一直是站著的,疼得直揚蹄子,直伸脖子也不臥倒,不告饒。

萬萬也是氣得在馬屁股后直哆嗦,打到?jīng)]力氣了坐在旁邊抽著煙,抽完煙繼續(xù)打。麻子奶每次都給紅馬求情,萬萬總說,沒有其他辦法,這馬不聽他的,不認他這個人么。

我離開蘇莊去縣里上學(xué)后,只見過一次紅馬,那是個中午,我從家里出發(fā)去汽車站坐車,路過萬萬家,看見紅馬在核桃樹下站著,不時用前蹄刨地,馬在焦慮不安時會這樣做。

我站在路邊瞧它,它也看到了我,舉頭頂頸盯著我看。它依舊雄壯,我也長大了,想起它在舔我頭時我還在地上爬。

我仰頭看了看那棵核桃樹,都不長葉子。

再后來,就沒再見過紅馬了。偶見有時就是永別,在往后的生活里我格外珍惜心里的最后一次,若我將離開某個城市某個行業(yè),去向他處,便知道這次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人和人,人和生命其實沒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歸于一處的,尤猶今日。

萬萬一家人搬遷去新疆前,把家里的東西全部拍賣,包括紅馬。

莊里想買紅馬的人很多,出價最高的卻還是謝莊一位開馬廠的老漢,老漢說早就想養(yǎng)紅馬,顧慮太多,馬這類牲口一家人使喚過,換一家用不順。他不用紅馬來干農(nóng)活,讓它在馬群里壯個聲勢。

萬萬一家搬走后,院子也換了主人,紅馬回來過幾趟,是謝莊的老漢帶著來的,老漢去鎮(zhèn)里時路過蘇莊,進來看看,每年到蘇莊瞧其他馬時也帶著來瞧瞧。莊里人夸老漢是個好人,老漢說他養(yǎng)馬那么多年,知道馬的記憶是最綿長的,一生的事都記著呢,它家在哪里也記著呢,不帶它回去看看,它也會趁機跑回去看看的,馬可是重情重義的,馬喜歡哪個人,就喜歡一生,不變。

每天傍晚出現(xiàn)的羊

第一次看見二姨家那條山谷時,我就有種想死在那里的想法,充滿了神秘感,不被任何活物打擾,只有草木花香和四季變換。

二姨家那座山在小時候一直是我想象里世界的盡頭。那座山不僅僅有傳說中的樹精,山底下還有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大山谷。之所以有這樣的認識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座山只有通向鎮(zhèn)里這邊的路,沒有去往另一邊的路。那條山谷把人決絕地隔在這邊。

說是山谷根本概括不了它的詭譎,我第一次見到這條山谷是在大霧天,我以為晴天時就能看到它最遠處的邊界,但等晴天時拿望遠鏡看卻也沒有看到盡頭,只看到一眼明晃晃的類似河面的明澈。

山谷里有數(shù)不盡的“土釘子”?!巴玲斪印笔俏覀兡抢锏耐猎挘驗樗男螤铑愃漆斪俞斣谏焦戎?,在空蕩蕩的山谷里被釘了成百上千個。這些土釘子看上去一個個纖細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卻很少被風(fēng)雨侵蝕倒下,山谷深有幾丈,從未有人下去,偶爾有幾只羊不慎跌落進去,也無法搭救。

長大后我才知道這個土釘子其實就是雅丹地貌。只不過一般的雅丹地貌在平地上,而這條山谷里的地貌在懸崖中間,所以地貌的高度就高了很多,我去敦煌的榆林窟時,從入口一下去,看見榆林窟就有很熟悉的感覺。

無可考究二姨家那里的那條山谷之前是什么原因才形成的,有傳言說那里曾經(jīng)發(fā)大水,但目前活著的人從未見到過。山谷里的樹后來也旺壯高粗,打眼能看見的就是洋槐樹,槐花開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白像一整個山谷獨自在下雨。夏天的時候,山谷開滿了狼毒花,太陽一曬,滿山谷的香味就往山頂上飄,那個味道有特別飽滿的日光。我對二姨家那座山的記憶就是那個狼毒花被炙烤后的味道。

二姨家莊里很早就實現(xiàn)了機械化耕種,牲口是極少的。那一年雨水過于豐沛了,機器在地里寸步難行,都被絆住無法使用,于是二姨喊我家牛去翻地。

這年我家同時養(yǎng)著三頭牛,是同一頭公牛配的,但生出來卻有差異。其中一頭是剛出生不久的小牛犢子,是我們家的第三頭牛,毛色發(fā)黃,蔫兒吧唧的,不像它哥哥那樣毛色發(fā)紅。這小牛犢長勢也慢,久久不見拔個頭,是個怪胎,還很貪吃,時不時就去吸奶,沒個夠,母牛不僅要干活還得奶它,被折騰得有些消瘦。

母親為了給小牛犢子“摘奶”,按照慣常的做法在母牛的奶頭上抹油,結(jié)果這小牛犢子根本不抵觸,母牛到哪里它都得跟著,不然就挨餓,吃奶的時期延長了很多。

那年的雨總是在早上下,中午停,然后出太陽。

父親和我在下午三四點趕上三頭牛去二姨家的地里翻地。頭天從靠埂子的地方開始往外翻,天黑前也就只翻了一步寬的地,兩頭牛都走不動,只能歇了。小牛犢剛開始還跟著母牛來來回回,后來就站在地中間不動,左邊踅摸下,右邊嗅一嗅,吃吃槐樹葉子,父親讓我看著它別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太小了看見啥都吃。我真想給它把籠嘴戴上,可手頭的籠嘴都是成年牲口的,給它戴上不頂用,徒添麻煩。我聽說過小牲口被大籠嘴絆倒后掉梗子下摔死的事,心里隱隱作怕,便盯著它,它走哪里我就跟上,距離十多步的位置看著它。它總一副憨憨的樣子,抬頭看看天,低頭用嘴拱拱土塊,這牲口和人一樣,某天“醒”過來才能認識世界呢,沒醒過來前都腦袋空空的。

第二天,地耕到一半的時候,我拔草拔累了,挺直腰看了眼小牛犢,發(fā)現(xiàn)它旁邊站著一只小白羊,個頭和它一樣高,犄角和胡子都有了,是頭成年羊。胡麻地里總有很多冰草需要除掉,不然草根兒攪到犁上犁頭插不進土里。

我朝四周的地里望了望,尋找其他羊,沒見一只,一般羊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沒有誰單獨養(yǎng)著一只羊的。興許羊群路過丟下的,過不了多久便有人會來尋。我還給父親說有一只羊和小牛犢子玩呢!

父親回頭看了一眼說:“哪里來的羊,你眼麻了吧。”

我回頭又看了一眼,確實只有小牛犢子一個在那里站著,在霞光中,小牛犢子的毛色火紅火紅的,終于不黃了。

晚上把牛趕到牛棚后,在燈下,小牛犢子依舊是淺黃色的,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

那晚入睡前我又想到白天看見的那只羊,明明白白地在眼前晃悠呢,怎么突然就不見了。

接下來一天去耕地時,我始終盯著小牛犢子,也盯著地邊的方向,等那只羊出來,等不到那只羊出來我得鬧心病,等得我口渴得不行,心里著急口容易干,大口大口喝水,把父親的水也喝光了。我找借口嫌棄今天中午的飯有點咸了,這把人渴的。

后來我把自己折騰累了,在地腳那里把草鋪成一張床躺下,我怕小牛犢跑太遠,用長繩子給它做了個韁繩,一頭拴在我腳脖子上,睡了一大覺。

當(dāng)我醒來時,看見一只羊站在頭跟前吃我身下的草呢,小牛犢子也站在旁邊。我一把抱住羊羔子喊父親看,父親說他早看見了。

羊羔子和小牛犢子在地里撒歡,你追我趕,把地都踩開了,我說這下好了,太陽一曬,本來這地就硬板,這下給踩囊一點,草也好拔。

一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那只羊就不見了。我回去問二姨,二姨說可能是山背后那獨莊里兩戶人家養(yǎng)的羊,我說山背面還有人家啊,二姨說,是,那里有兩戶人,奇怪的人家,覺得住在大莊里吵,就遷到那邊住了,已經(jīng)住了好些年頭。

第二日,我到了地里后一直三心二意的,趁父親不注意,我把小牛犢子拴路邊的柳樹上,便去尋那兩戶人家。沿著田埂走過一個山灣,就看見溝深處那兩戶人家,兩戶人家住在一個窯凹里,借著窯蓋了幾眼瓦房,我沒往下去就能排除那只羊是這兩戶人家的,因為往下去得走上一個小時才能到,一只羊來回得走兩個多小時。返身回來后,看見那只羊站在小牛犢子跟前,蹦蹦跳跳的,看得我都開心了,我上前解開小牛犢子,它倆迅疾跳進地里又撒開了歡。

接下來的幾日,每當(dāng)我不留心時,羊羔子就不見了。后幾日我扛著鐵鍬給自己壯膽,想去找找附近哪個地里是不是有羊圈,這只羊羔子有可能住在里面,所以來得快,走得也快。

沒想到這一找把我嚇一跳,那附近有幾百個窯,之前都是羊圈,這小羊羔子躲到任何一個窯洞里,我是都尋不出來的。

二姨告訴我,這個莊子之前就是放羊莊,因為偏僻,地薄,大家都放羊,山大,羊在山上啃一天,好放,梯田沒修好之前,站在山腳下都能看見山坡上的羊,眼神好的還能說出個數(shù)來呢。

這下我也安心了,這羊羔子肯定是被落下,躲在窯洞里的。二姨又說,那山谷里掉下去不少羊,有時候還能看見幾頭活著的,有幾個人腰里拴上繩子打算下去抓幾頭回來呢,但下到半中間都上來了,那懸崖看上去就幾丈高,但下到半中間就怕了,崖上的土沒一腳能踩實的,一碰直流,和沙子一樣。

我問,有沒有可能羊能自己上來,羊都能自己上房頂呢。

二姨家的那塊地耕完后,父親和我吆著三頭牛出了莊,上了山頂,小牛犢就停住不走了,站在山頂哞哞叫。我突然想起來,每天這個時間,小牛犢子總和羊羔子在一起玩呢,今天小牛犢子要回家去了。

聲音蕩在山梁子上又飄進山谷里,我也定耳尋聽著溝底的聲音,想聽見一聲“咩”叫,等了好久好久,沒有一個回聲,我給小牛犢子套上韁繩,牽著,也不走,還是哞哞叫。

那一刻我似乎看見一陣風(fēng)掃過一山谷長勢迅猛的狼毒花,花頂?shù)陌最^被掃彎后冒出一山谷粉紅的莖來,而后它們又直起頭,再次白花花一片,一只羊在里面蹦蹦跳跳,好生羨慕。

這頭渾身發(fā)黃的小牛犢子回來后幾個月毛色就變了,紅艷艷的毛很快發(fā)了出來,身材也開始長得高大,是我們家塊頭最大的一頭牛。它的母親老了賣掉后,它的哥哥后來力氣跟不上也賣掉了,而這頭牛在我們家養(yǎng)了好多年,生了好幾頭牛犢子,其他牛耕一茬就賣掉,這頭牛一直養(yǎng)到我母親再也養(yǎng)不動牛了,家里就再沒養(yǎng)過大牲口。

一下雪就回老家的兔子

它逃跑前已經(jīng)懷孕,我看見它大著肚子在門前那條通往田間的路上回頭看了我一眼,告了別,轉(zhuǎn)頭蹦蹦跳跳地鉆進了埂子上的冰草里。

它的上一窩孩子,六只灰兔出生半月后每晚都慘叫一聲死掉一個,一連六天。

它肯定對蘇莊失去了信任,想到蘇莊外面的田間去活余下的日子,不想再做家兔了。

人有時候活煩了還會挑一個新地方繼續(xù)活呢,兔子也有這想法。

秋去冬來,我們本本分分在蘇莊做人,給余下的幾十只兔子喂食,搭窩,鋪草簾子。

只要第一場雪下來,人就可以踏踏實實在家里躺著,時間更替暫時被人們自欺欺人般視而不見,誰也管不了誰,白天叫不醒醉漢,夜晚關(guān)不上酣睡。

誰都無須再考慮地里一絲一毫的事情,莊子外面被老天爺收回去給動物們使用。

男人全部變成了酒鬼,每天湊夠一桌子酒,女人們也就可以圍在炕上天天說話,把這一年的憋屈都說完,再裝下一年的憋屈。

荒野上的動物和家里的男人女人都在等第一場雪,不緊不慢不急不緩。耐心未耗干凈前雪就下來了,蘇莊每年的第一場雪都異常豐盛,不負期待。

有了這場雪,才有了那只懷孕的兔子的消息,它是深灰色的,我沒記錯的話,是我們家第三代兔子,第一代一只淺灰一只白,第二代很多花色,到了第三代進化得很好,這也得益于我弟弟這個飼養(yǎng)愛好者的精心竭力。

現(xiàn)在看,我弟弟身上有遺傳自母親對于喂養(yǎng)這件事的癡迷,有遺傳自父親身上對手工和建造這件事的天分,我們家主動養(yǎng)育生命,每次都是弟弟拿的主意。他在廢棄的舊豬圈里給兔子搭了一座“城堡”。他起初只是用家里閑置的青磚壘各種構(gòu)造的方形通道和“臥室”“走廊”“餐廳”,并給兔子搭了很多可以上躥下跳的臺階以及滑梯還有鉆出鉆進的洞穴,在臥室里鋪了干的麥草,后來不斷進行改良,所有的屋舍都變成了兩層,上面一層用鐵絲網(wǎng)墊底,利于兔子排泄,下面一層空置,排泄物下來后全部到了底下一層,清理方便。之后又有通風(fēng)口,在里面還設(shè)置了近道,聰明的兔子直接可以通過近道從窩最底下徑直走到最頂上。

剛開始是偶爾幾個大人路過時看著兔子們在這個“迷宮”里玩,越看越有滋味,說這不是簡單的養(yǎng)兔子,這是玩出了境界,再之后就有人晚上從地里回來時給這些兔子捎一把青苗,帶一點蘿卜,給點樹梢,把這里當(dāng)動物園看,不要門票的動物園。

后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莊里專門運磚的人給弟弟從鎮(zhèn)里的磚廠送來了一農(nóng)用車的磚,于是兔子的城堡開始了大型的升級改造,弟弟也發(fā)揮了他在建筑設(shè)計上的天分和想象力,讓我也倍感興奮,這一次他開始用混凝土固定了某些地方,不然無法搭到很高。半個月后,一座真正的“兔子城堡”成了。

城堡前面還加了兩道院子,分成了前院、中院,前院里放著莊里人丟下的吃的,中院是一片空地,兔子從城堡出來可以在這里曬太陽,后面的那座巨型城堡里有二十多個形狀各異的臥室,高十多層,有半陽的通道、全封閉的通道,有斜道,還有豎道,出口多達十多處。把一只兔子從正面的入口放進去,便可以盲猜兔子從哪里出來,比玩游戲機還有趣味,兔子窩外面每天圍滿著人。有很多小孩子都不會走路呢,被抱著看,看不夠,不愿意走。

那些時日,我很多次夢到自己成了一只兔子,在城堡里暢游,無比歡脫。

兔子成群繁殖,越來越多,有段時間,兔子開始生病,死了幾只出生幾周的小兔子,大概率是有兔瘟了。

弟弟將馬上要生產(chǎn)的那只灰兔子捉出來放在外面一個挖好的大洞里,還和其他的兔子進行了有效隔離。其余兔子分開裝進紙箱子里,拿到空置的院子里單獨居住半個月。

那只馬上要生產(chǎn)的灰兔生下六只兔子,剛開始幾天平安無事,那一窩全是白色的兔子,品相上佳,體質(zhì)優(yōu)良,預(yù)計十四天可以出窩。可就在某晚,我在入睡前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叫,似乎是貓被咬了的叫聲,我拿著手電站到院子里到處瞧了瞧,找了找,又把所有的屋頂巡查了一遍,沒看到異樣。

第二日,弟弟說小白兔死了一只,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這一窩兔子還得換個地方。余下的五只兔子又挪到了一個紙箱中,放在暖和的地方,白天它們都活蹦亂跳,進食無異常,只要進食正常便能活下來,我們也就安心睡了。后來的每晚,我都能聽見一聲慘叫,只有一聲,那聲尖利似刀子劃破布匹,小白兔都是四肢伸直,側(cè)著身子走了的。

在那幾日里,每晚我都祈求別再聽到那一聲盛大的死亡通知,在空曠的夜里,那一聲如一只錐子插入心臟,如果死亡在短時間范圍內(nèi)是預(yù)知的,痛苦便放大無數(shù)倍,死亡只有拉長到一生那么長,悲傷才得以淡化。

一個月之后,所有的兔子又可以住進它們的“城堡”里,城堡也進行了一次翻修,晾曬,消毒,那只灰色的兔子在秋天的時候又一次懷孕,然后跳出外墻逃到野地里去生活了。

它去野地里后我們也擔(dān)心過它活不下去,冬天馬上來臨,覓食是個很大的問題,野地里的兔子早早就有了著落,它這個時間離家出走,實屬不明智。

直到那年的第一場雪下來,我們才知道它還活著。

一大早我們起來鏟雪,在兔子城堡外看見了一只兔子的腳印,一來一回,來的腳印已經(jīng)被埋淺,回去的腳印是新的,兔子在這里停留的時間很長,它沒有進圈里,估計是怕進去后出不來。

我順著腳印找了過去,走進田間后,眼前白茫茫一片,只有兔子的腳印指引著我,路不遠,走了半小時后,在一個墳地后面的一條空地的旮旯里找到一個洞,腳印就消失在這里,來的時候我一邊走一邊用樹梢子掃掉了腳印,不然兔子會發(fā)現(xiàn)有人知道了它的家,它就得搬家。

我從臺階上去,站在洞口的正上方,把呼吸調(diào)整到最小,站在那里等了將近半小時,兔子才從洞里出來,窩在洞口曬太陽,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果然是那只灰色的兔子。緊接著,后面連續(xù)出來四五只小兔子,個頭有灰兔一半大小,它們一字排開,縮在土墻墻根曬太陽,我向后退步,退了十多步,然后離開了。

其實我相信它之前也回來過,只是沒有雪,留不下足跡。

不知道它有沒有后悔離開,還是在野外收獲的歡樂更多一些,自由更多一些,尤其在春暖花開后。

之后每次下雪,總會留下它的足跡,我都用樹梢掃平,不留痕跡,我怕有人給它在路上設(shè)下套子,它鉆進去而喪命。

一直到來年開春,苜蓿芽從地皮上冒出來時,我在摘苜蓿菜的時候又見過它一次,我心想,這兔子終于可以看看田地里的春天,柳枝冒綠,其他的綠都會跟上,別說一只兔子,萬事萬物都能活下去。

逃離的猴子

猴子夠瘦的了,耍猴的那人比猴還瘦,我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第一次見猴子,不知道其他猴子是個什么樣子,站在邊上把耳朵騰空了仔細聽人家的言傳。

人是夠多的,也是老天爺賞光景呢,一場雨,有了閑也有了這猴看,耍猴的人搬一把椅子放在麥場中間,猴坐在上面,開場各種敲鑼,場面話,俏皮話,說夠說熱鬧后開場。

猴子從椅子上翻個跟頭下來打開放在遠處的木箱子,翻出來一件碎花裙,從頭上套進去,套了半天穿不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猴子聽見眾人笑話它,把裙子脫下來丟了,耍猴人撿起來丟過去,猴子從腿上穿進去,這次穿進去了,再次站到椅子上。

猴者向它一次丟過去三把木刀子,猴子開始一個個拋向空中,耍成一個圈,迎來喝彩,猴者此時拿起銅鑼,反面平舉,圍著人群說,好看的話,給點賞錢啊,各位爺爺奶奶。

轉(zhuǎn)了半圈,銅鑼盤子里也就幾個硬幣。猴者說,看來爺爺奶奶們不滿意啊,上去假裝擰了一下猴子的耳朵,猴子也假裝疼,踢了猴者一腳,跑了。這次大家笑得更厲害,猴者開始哄猴子,猴子又回到椅子上,猴者在三把刀的刀尖處點燃火苗,猴子開始耍三把火刀,速度很快,形成一個火圈。

猴子進而再耍怪,把自己手掌不小心點燃了,跑過去把手伸進猴者的褲襠里,此時觀眾中有些人都笑出了放屁的聲音。

猴子踩上自行車,拿著銅鑼再一次討錢,這一次,銅鑼里的紙票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我把身上僅有的五毛錢也丟了進去。

接下來猴子再圍著人圈里答謝,開始翻跟頭,先是按照“8”字翻了一圈,后又翻了個“2”字,最后翻了一個“3”字。

群眾里有人喊,給猴子抽根煙吧,丟過去一根香煙,猴子撿起來含在嘴里,猴者過去給猴子點上,猴子坐到椅子上蹺著二郎腿吐起了煙圈,抽煙抽得很入迷。

抽煙后,開始舉鐵錘,舉了一陣子后躺在地上不起來了,猴者說:“又假死,每次累了就假死,像不像各位奶奶家的老爺們啊,不干活裝死呢。這種情況該怎么辦啊?”

有婦女喊:“這種情況我一般用鞭子抽?!?/p>

猴者說:“還是奶奶有經(jīng)驗啊?!?/p>

猴者拿起鞭子假意打猴子,猴子一翻身,又躺下,打,故意打不到,來回折騰了好多次,累得猴者直擦汗,群眾都快被笑岔氣了。

猴子耍人比人耍猴更招笑。

最后,猴子跳過去搶了猴者的帽子,圍著群眾又收了一次錢,這次收到的票子都是大面值的,猴子收到錢后舉著帽子拿到猴者跟前,猴者接手的當(dāng)間把錢撒到了地上,帽子被扣到了猴者頭上,又迎來一陣喝彩。

當(dāng)猴者眉開眼笑,低頭彎腰開始撿錢,猴子竄進了人群里,然后上了草垛頂,開始在草垛上奔跑,邁過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還不見下來,人們都以為這是最后的表演,還有人喊,快讓猴子下來啊,草垛上的麥殼踩漏了,草垛會進水的。猴者這才抬起頭,見猴子從一棵榕樹上鉆了進去,榕樹葉子小,密實,根本看不清楚它在里面還是不在。

猴者跑過來,跳上榕樹,一下子踩空,掉了下去,掉到了下面的路上,爬起來繼續(xù)找。

猴子跑了。

之后一個月,猴者就住在蘇莊,天天找猴子,街坊鄰居念叨說,這猴子肯定是平時日子不好過,才跑的。

有人每天報信給猴者,說在廟后面的榆錢樹上看到了它,說在蘋果園子里看到了它,說在溝溝里的水池邊也看到了它,還有人說看到它在水壩里洗澡呢。

猴子每天能流竄好幾處,猴者說:“還好,猴子沒出莊子,出了莊子一個莊子一個莊子地浪下去,那真是找不回了。”猴者還說,蘇莊好玩啊,地勢好,有林子,有山有水,有溝有坎的,猴子看上這地方了不走了。

這一番話讓我們對這只猴子還親近了不少,覺得它是一只獨具慧眼的猴子。

莊子里的人說,讓猴子再耍耍,耍夠就回來了,聰明著呢,天氣冷了,都沒地方去了,還不知道回家嘛!

我獨自見到這只猴子是在我們家玉米地里,那天是到地里去給我種的那只冬瓜翻個面,想讓它長得更大些,結(jié)果就在玉米行的行道里看到了猴子。它躺在那里把玩著一條冬瓜藤上的花,見我后它坐起來,做好跑的姿勢,我緊忙瞥了一眼我的冬瓜,完好無損。

那年到冬天了,猴者還是沒找到猴子,莊里人也沒再見過猴子,整個鎮(zhèn)也沒有猴子的消息。

我想猴子定是下恒心去了更加廣闊的世界,它比我走的路要多,這些年走莊子,走過陜西、山西、甘肅、青海、新疆,搭過那么多長途車,吃過那么多便飯,遭遇過各種各樣的天氣,在各色旅店過過夜,早早知曉了生活的樣貌,看過無數(shù)張笑臉,可能已經(jīng)厭煩,生活被遮蔽了什么,展示了什么,它也一清二楚。它想過一種自由的、安靜的生活,早就做好了要逃離的準(zhǔn)備,在一個雨后,在一個傍晚,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然后去流浪,老去,隱藏戲耍的技能,沉入乞食者中,一程一夜一個白日,看夜空流星,觀日過山頭。

會哭的樹

方圓幾個莊子的人活得潑煩想死的都會去這棵樹上吊死,也不知道為啥,大家走著走著,尋著尋著,選著選著,最后選定這棵樹。

我后來看到這棵樹時才明白,因為這棵樹真的會哭。

二姨夫算過,在這棵樹上上吊的有十七個人之多。

在沒見過這樹之前,我就想過,這樹是不會說話,還會說什么甜言蜜語,要不那么多人死都選它呢。

這棵樹精我是從五六歲聽到了十歲,但聽說過沒見過,第一次聽說是在我表姐她們家隔壁的小姑娘嘴里聽到的,那天我和她坐在秋千上玩,她說,她看見小兔子從樹精里鉆出來過。我說不信,她要帶我去看,我們準(zhǔn)備下午出發(fā)的,她收拾干糧時被她爸媽給發(fā)現(xiàn)了,把她關(guān)在家里,我去她們家院墻外面喊,她說這下出不去了,回頭再說。那片林子深得厲害,要進去也得早上進去,下午進去天黑前出不來就尋不見方向了,走不出來的。

后來每年去我表姐家,都會見到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長得很快,有幾年比我長得都高,很快成了個大姑娘,該有的都有了,我還是個小矬個子,皮膚黝黑。記得后來有一年她給我說,她看見樹精里有一窩蜜蜂。還有一年,她見了我都害羞,不往跟前來了,躲著邊走,我老遠就問她,樹精怎么樣了?。克咝叽鸫鸬睾?,樹精里現(xiàn)在有蛇了,別去看了,很危險。

在二姨夫的口中,那棵樹壯碩,比一般的樹樹皮要黑很多,樹身長滿苔蘚,根部溝壑蜿蜒,枝葉開散,躲在林子的深處,是一些人結(jié)束生命的一個地方。

在表哥表姐口中,那棵樹是他們那一片值得說的一件事情,可能全縣再也沒那么大的樹了。樹上還結(jié)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來,誰也說不準(zhǔn)那棵樹是什么樹,前幾年長得像柳枝,后幾年就變成楊樹葉子,有比較理性的同齡人說就是四棵不同的樹被人種到了一個坑里,所以在不同的方向看上去是不同的樹。

我獨喜歡從那個小姑娘的口中聽她說這棵樹,她口中的這棵樹有時候是家,有時候是寶盒,有時候是礦洞,她說那棵樹會流眼淚。

表姐他們家那座山在我還沒接觸到地圖的時候,一直以為那后面再也沒有人了,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站在那座山最高的地方望向遠方那連綿不絕只接云海的山頭,以為那就是某種邊界,那邊再也沒有人類,因此那座山上的生靈在我心中多了那么幾絲神秘。

因為是新辟的路,地基還沒有夯實,沙子還沒有鋪上,踩上去就像泥漿一樣,我是蹦蹦跳跳,挑被人踩實了的腳印一步一步好不容易到了莊口的,當(dāng)時已經(jīng)精疲力竭。在莊口看見新立的莊名字碑,紅漆在太陽下重新發(fā)散著很重的味道,我往下走了幾十米,在一個凹進去的坑里看見了那棵大樹。

大樹從上面三分之一處被雷擊折了,樹冠的部分斜倒在里面,巨大的樹冠整整遮住了半畝地,幸好倒在了里面,底下壓著十多棵其他樹。茬口有一半被燒焦,火雖然已經(jīng)熄滅但木頭還冒著白氣,另一半透著新劈開木頭的白肉,被雨水澆得有點發(fā)黃,空氣中混雜著灰燼和木屑的味道。

我看到那棵樹的時候有種久違的親切,像見到一個熟人一樣,驚嘆的時候,又有些傷感,我沒有一下子就把它全部看在眼里,而是從它的根往上看,一眼一眼地看。

因為昨夜暴雨,這棵本被埋了一半的樹根被水又沖出了全貌,路在它的腳下斷掉,樹根處如同藤蔓一樣錯綜復(fù)雜,根本理不清哪一根是頭哪一根是尾,亂得讓人心慌,就像上千只雞爪子一樣,瘦骨嶙峋的經(jīng)脈纏繞在一起。經(jīng)過雨水的沖洗,上面的根須絲絲分明。樹皮黑得發(fā)亮,卻很糙,不像楊樹那么光滑,也不像柳樹的皮那么細致有條理,也沒有桃樹的溫潤,每一道凸凹都顯得恐怖,有幾處看上去像張開大口的魔鬼,有幾處看上去像被挖掉眼球的眼睛。這是站在路的正面看到的樹精。

我跑到它的右邊,看到右邊不知何故已經(jīng)被人鋸出了一個豁口,就像把它的肚子掏穿了一樣。我蹲下來,透過這個豁口看過去,看到了那條在群山之下奔騰的河因為雨水的加持激流翻騰。

繼而把頭伸進豁口,看到了年輪,我數(shù)了一數(shù),因為不是整棵樹切開的橫截面,沒辦法算,年輪彎彎扭扭,而且里面的木質(zhì)顏色不一,呈現(xiàn)各種質(zhì)地。

我又轉(zhuǎn)到它的左邊,看到有幾枝纏繞它的枝,也不知道是它自己的枝,還是別的樹的,單獨看某一根就像它的拐杖,但三根連起來看,又像是一個門框,它們長成了一個門框。我想到若在原來的林子里看到這扇門,那鉆進去的話,興許可以到一個奇異的世界中。

我跳進坑里去,這才看到樹的底部有一個洞,洞口被磨得很光滑,是動物常年進出才能磨出來的那種光滑。

之后我聽見有人說話,便從坑里爬了上來,是莊里人來修路了,有人說昨晚半夜就看到這樹被雷擊中,這個山上的樹總遭雷擊,終于輪到了這棵樹。

有人說這樹晦氣,沒人砍,這回被雷給砍了。

我轉(zhuǎn)身打完招呼,往我二姨家走去,走了不一會兒轉(zhuǎn)身又看了一眼樹精,才發(fā)現(xiàn)從這個位置看上去,這棵樹的中間位置長著一只眼睛,下眼角的位置有一道深痕看上去真像一行淚。

不知道那些選它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這只眼睛的緣故,但可以確定的是,每個人心中和口中的樹精都不一樣,在我心中它確實是我在十歲前見過的最大的樹。

這樹在我心里一哭就是幾十年,到現(xiàn)在還眼淚汪汪的。

墳 蝶

前年回家,和父親吃面時他說他和母親的墳地已經(jīng)看好了,就在十年前兌的他同學(xué)旺旺家的那塊窄條地里,因為地方太窄,只能夠埋兩人的。我追問那我們之后就埋不進去了。父親說:“你們的事你們自己到時候再看,說不定那時候都不土葬了。”我沒說話,嘆了口氣,抬頭看見父親額頭上的紋路擰在一起。

父親接著說:“我同學(xué)還說了,咱們家祖墳外面那塊地也是個好地方,正好長十三步?!蔽艺f那是真好啊,祖墳現(xiàn)在滿了,眼瞅著大家都埋不到一起了,那塊地如果可以,晚輩們上墳也方便,不然翻山越嶺的,下雨下雪太費時間。父親聽了,盯了我一眼,說:“你怕是為了捉蝶圖個方便吧。”

我身體感覺到一股灼熱,是十多年前夏天的那種灼熱,進而嗅到一種味道,花草混雜,清香撲面,是園子里蔥葉、韭菜、黃花菜和苜?;ǖ奈兜溃堑乩镉衩酌?、冬瓜藤、大豆稈的味道??帐幨幍奶K莊里人們熟睡了,靜得只有昆蟲飛行的聲音,這時候的天空是天空自己的,大地是大地自己的,天和地之間是所有生靈的。我被這些味道從睡夢里叫醒,走出臥室,走出院子,從家門口的道上端直走向田間,走到我們家祖墳前面,看到那里面蜻蜓林立,蝴蝶翻飛,各類蜂蟲忙得不亦樂乎。

沒注意過這一片墳地里的草這么翠綠,沒注意過這里的草這么繁盛,也沒注意過這里的景致這么清雅,所有的墳頭都被草鋪蓋了,這哪還是一塊墳地啊,這就是一塊童話森林。

整整這一塊被綠草打了個包,像是從某條河上運過來的一座島嶼。我興沖沖跑進去,踩啊,跳啊,讓一眾昆蟲亂了次序,也讓在草里面安歇的動物們驚了心。我看見了長腿兔,看見了小野雞,看見了一只貓,還有幾只松鼠。

它們比人類會享受,躲在這么好的地方休閑,人呢?只能在夏季勞作后臭汗充斥的屋子里窩著。再一想,這也無可厚非,人在田野間總是在獲取,沒明沒夜打擾它們,它們的家越來越小,人類的家越來越大。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經(jīng)常趁午睡的時候,竄進這塊地里,看蝴蝶。

我喜歡看蝴蝶,但不是癡迷研究,就是喜歡追著看。

我在韭菜地里看見過渾身發(fā)黑的蝶,在太陽下翅膀上會出現(xiàn)閃閃發(fā)光的圖案,每只身上的圖案都不一樣,像每只帶著兩個文字,把它們身上的字拼接到一起,就會成為一個句子,每片園子里的蝶就是獨立的一個句子,每天換一句??赡芩鼈兦耙惶焐塘亢昧?,每天十多個字的句子去這片園子,二十多個字的句子去那片園子。

我在苜蓿地里看見過紫蝶,它們在早晨的時候是白色的,太陽出來,它們瞬間變成了淡紫色,很小,飛起來像只兔子,一蹦一跳,看上去笨拙,實際非常機敏,把手伸到它跟前,以為它沒感覺呢,正要捏住它的翅膀,它便一躍而起,又一下子跌下來,栽跟頭一般,抬頭看一整片苜蓿地時,像幾百個乒乓球在案板上跳躍。

在這塊墳地里我看過一只深藍色的蝶,翅膀邊緣是白色,像蕩開的水紋,每只翅膀上還鑲嵌著四只整齊排開的棕色“眼睛”,由三個圈構(gòu)成,最外面是黃色,中間是黑色,最里面是紫色,有時候看上去如同寶石一樣。

黃色的蝶是最多的,翅膀呈現(xiàn)樹葉子般的經(jīng)絡(luò),像蛛網(wǎng),經(jīng)絡(luò)是黑色的,空余處全部是黃色填充,逆光看會呈現(xiàn)透明的感覺,這類蝶的翅邊是由白色的圓點“縫”的,圓點大小不一,規(guī)則也不同,但這類蝶的肚子最大,可能是比較貪吃的一種蝶,需要的食物量多。

還有一種蝶翅膀上有毛茸茸的一層毛,靠頭的前面兩個翅膀是藍底上面加著白色的橫杠,橫杠像剛學(xué)寫字的孩子畫出來的橫線,歪歪扭扭,呈現(xiàn)不規(guī)則的美。到邊緣處,橫杠就斷開,成了一個白點。后面兩個翅膀是黑黃色的,上面像被撒上去了金色的涂料,這種蝶站在花朵上會把翅膀緊緊合起來,猛一看以為是很普通的蝶。當(dāng)溫度高一點,它們展開翅膀后,會美得讓人驚異。它們的肚子上也有不規(guī)則的橫杠,我覺得這類蝶特別像秦腔里的臉譜,似乎每只蝶的圖案呈現(xiàn)了自己的脾氣,有些看上去很兇,有些看上去和藹可親。

蝶多數(shù)都是四只翅膀,某天雨后,我還看到一種只有兩只翅膀的蝶,是黃黑相間的顏色,翅尖的位置遠看是一個圓形的空缺,像是被鳥啄了個窟窿,走近一瞧,那圓形的空點其實是火苗的圖案,它們的翅邊就像紙被燒出的不規(guī)則的邊緣,灰燼一樣的黑,灰燼一樣的焦黃。

有天中午起了大風(fēng),心想沒蝴蝶可看了,懶洋洋出了門,打算去田間溜達,路過墳地,不甘心又上前幾步,瞅瞅,遠遠看見類似掉落的風(fēng)箏一樣形狀的白色東西躺在草頭上,緊忙幾步上前看清楚。我們那時候自制的風(fēng)箏十分簡陋,竹子和麻線扎出一個倒三角,后面學(xué)燕子加上兩根尾,用白紙和糨糊粘上去,再貼上象征尾巴的長長的飄帶。在我的記憶中只放起來過一次風(fēng)箏。

當(dāng)我近前去,先是被嚇得一愣,那不是只風(fēng)箏,而是像我臉一般大小的一只白色蝴蝶。四翅并攏平躺在草上。因翅狀巨大,我心生畏懼不敢再近前一步,立在原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直視著它,因為風(fēng)劇,它無法飛行,只能爪子牢牢系在草尖上,翅膀不知是自己斜下來的還是風(fēng)讓它斜下來的,它在草面之上隨著風(fēng)搖曳著,像湖面上的一輪細月在水波里蕩漾著。

風(fēng)不久就停了,我被那種靜提醒才回過神,抬頭看了一眼四周,那一刻,玉米葉子不再發(fā)聲,周圍的杏樹也不再搖擺,墳地里的松樹柏樹也不做怪發(fā)出嘶嘶的鳴叫。大白蝶在草頭上立了起來,我被眼前的這只大白蝶收走了魂,它翅膀后面有四個翅尖,就像被兩只燕子抬著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有四條翅尖的蝴蝶,后來我覺得我當(dāng)時肯定是喜歡極了,才追上去想捉住它的。

它通體沒有雜色,飛起來就如一朵飄在頭頂?shù)陌自?,我一邊追,一邊伸手捉它,在我追它的時候,它都沒有揮動過一次翅膀,而是如浪頭滑翔一樣,一會兒高升,一會兒下降,我已經(jīng)激動到?jīng)]辦法看腳下的路了。之前從沒爬上過墳頭,都是在各個墳頭之間的空隙里走,這次根本顧不上,我腳下踩了太爺爺?shù)膲烆^,我說,哎呀,太爺爺,你這墳頭最高了,差點絆倒我了;爬上太奶奶的墳頭時,我說,太奶奶,我都沒見過你,看過你照片呢;路過我大爺?shù)膲烆^,我說,大爺,我聽說你那時候是第一個敢去外地打工的,還把大奶奶娶回家了,了不起??;路過二爺爺?shù)膲烆^時,我說,二爺爺你是大年三十早上去世的,那天我們都寫好春聯(lián)了,結(jié)果那年沒辦法貼紅的,放了三年才用上的……

后來大白蝶就憑空不見了,像隱身了一樣。我四處張望,奔跑,跳起蹲下,想再找到它,也不知道我是何時出現(xiàn)在墳地最高處的,看了看被我踩得像麻子臉一樣的墳地,各個墳頭的土都出現(xiàn)了裂紋和新土的牙口。

我長出一口氣,嘆息大白蝶到底去哪里了呢?

很不情愿地回了家。

那一晚睡不著,一直在琢磨,越琢磨心里越翻騰,這到底是我午睡時做的一場夢呢,還是真的。

我等不及了,要去墳地里再探一探。

拿上手電筒,拉下門閂,輕手輕腳地出了門,才發(fā)現(xiàn)月華如晝。

緊忙跑到墳地里,在月下,墳地里的草都成了深淺不一的鏡面,有些閃閃發(fā)亮,上面似乎被嵌上了水晶,有些靜靜地發(fā)黑,還有些被風(fēng)一吹就反一下光,像醒來又昏睡過去的老人,羞答答的。

我確認了墳頭上被我踩出來的那些腳印子,心里踏實多了。緩步走出墳地,打算回家睡覺,又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些老先人,他們有些我見過,有些我未曾謀面,但每年的清明、春節(jié)都來給他們燒香,這一塊墳地也快滿了,留下的幾個位置是我爺爺奶奶還有四爺四奶的。突然覺得人有身歸何處的答案是很幸福的事情,尤其在這深夜的月色下。

我抬頭又看了一眼月亮,和那棵在墳地正中央的酸梨樹,突然發(fā)現(xiàn)有兩只蝶在圍著樹轉(zhuǎn),它們慢慢地變大,慢慢地變近,飛到了墳的上空,我拿手電筒照過去,發(fā)現(xiàn)是白天看到的那種蝶,通體透白,大如風(fēng)箏。我不確定它還是不是白天看到的那只,在月色下,它們的形狀更加巨大。我把手電筒照向另一只,發(fā)現(xiàn)它不是純白色,前面兩只翅膀的邊緣是小黑點“鎖邊”,后面兩只翅膀的黑點在底部,像白紗里面穿了里襯。我這才明白,它們是兩口子,哪只是公,哪只是母,無從知曉,可能純白的是母的,也可能有黑點的那只才是。

它們在墳地上飛來飛去,一會兒來一個長距離的俯沖,一會兒扇動翅膀,一躍一跳地從這個草頭到那個草頭。我跑進去,跟著它們東奔西跑,在墳地里也有了“翻山越嶺”的快感。之后腳下被什么東西絆到,一頭栽在了燒紙的瓦罐上。

第二天醒來時露水很大。我爬起來,渾身濕漉漉的,回家對父親說得整整墳地了。

記憶在此刻結(jié)束。

回到父親說的祖墳前面那一塊空地還可以繼續(xù)用的時候,我心中是興奮的,那是遠在異鄉(xiāng)的人一種豪華的對歸屬的奢求。

那些一年一年去外面討生活的人,出去的時候總覺得時間足足的,日子還長著呢,可是回來的時候,時間都短缺了,甚至有些趕不回來,看不到那一片翠綠和蝴蝶翻飛。

蘇先生,作家,詩人,影視劇制片人,電影編劇。代表作品有《星期一沒有什么故事可說》《沒有街道的城市》《一封來自時間的檢討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