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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草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3期 | 魏婕  2022年03月15日15:07

夜風咆哮著從松山上滾滾而下,山谷發(fā)出震顫的嗚嗚聲。江風挾裹著沙塵漫天飛舞,江水發(fā)怒地撞擊著崖岸,恐怖的巨浪拍打著崖頭,仿佛要吞噬掉橫在怒江上空的鐵索橋。鐵索橋巨蟒似的橫臥在江霧里,紋絲不動,任憑巨浪咆哮。

晨曦微露,橋頭上方“惠通橋”三個大字清晰可見。

天色漸亮,一切歸于平靜。大埡口村浸在清冷的江霧里,一溜木屋在云霧中一點一點地顯出輪廓。路口拐角處,一棟典型的走馬串腳樓看上去頗有幾分氣勢,因為年代久遠,老宅的內(nèi)部裝飾已看不出底色。門頭木匾上依稀可見姚家溝老宅幾個斑駁的朱漆大字,四合五天井層層疊疊地鋪開,大小房一間接一間。青石條搭建的雞圈、羊圈雜亂無章地歪斜在屋檐下,住在里邊的十來戶人家像五馬分尸似的破壞了老宅原有的格局。

寂靜中,老宅內(nèi)傳出一聲蒼老的哭叫聲。一扇窗子旋即亮起了燈,忽閃的火光像能傳染一樣,幾扇窗子接二連三也透出了光亮。一扇黑漆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又合上,一個人影閃了出來,在草醫(yī)(中醫(yī))竇銀花家門前站住。

竇銀花被一陣雜亂的聲音驚醒,以為是山風打門,定神傾聽,又傳來一陣堅定有力的敲門聲。她披衣打開房門,放羊人袁老二拎著手電筒站在門外,手扶門框,喘著粗氣說:“你二嫂疼得昏過去了?!?/p>

竇銀花腳跟腳地進了袁家門,看到神龕前燃著一炷清香,火塘的熊熊火光舔著漆黑的壺底,火上燒著一壺水,壺嘴像吹口哨似的呼呼往外噴著熱氣?;鹛可戏綑M梁上吊著的臘肉被熏得仿佛蒙了一層霜,散發(fā)出煙熏火燎的香氣,與木柴的松香味交織在屋子上空。

袁老二干咳兩聲,徑直把竇銀花引到床沿邊,床頭一把竹椅上,整齊地碼放著二嫂出嫁時穿的傣錦裝飾的筒裙、筒帕,還有娘家陪嫁過來的銀腰帶、銀泡(肩飾)、鏤空雕花的檳榔盒。二嫂名叫團仙,是漢族老爸和擺依(傣族)媽的后代。雖說嫁到漢族地區(qū),但生活習慣依然保留著潞江壩傣族的風俗。竇銀花納悶地想,翻出這些老古董干什么?她遲疑了一下走近木床,掀起耷拉下來的蚊帳一角,只見二嫂臉色蠟黃地蜷縮在床上。

一陣風吹來,煤油的燈芯搖擺幾下滅了,冒出一股刺鼻的青煙。袁老二手忙腳亂地重新點亮油燈,抬到床邊。

淡黃的燈光下,二嫂麻木地躺著,兩眼出神地望著蚊帳頂,空洞無神的雙眼瞳仁已擴散,沒了反光,臉色黃中帶黑,飽滿的嘴唇癟縮進去,像個癟嘴老奶似的咂吧著嘴唇,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就三五天的工夫,竟病成這樣?竇銀花吃驚地后退兩步,手拄著松木桌,低垂下花白的頭發(fā)。二嫂活不長了,這樣的病人沒有草醫(yī)敢下藥。她二話不說便往外走,袁老二腳跟腳地來到門口,掩上門哀求道:“啊呀,我說大妹子,你就死馬當活馬醫(yī)。她人不壞,就是吃嘴上的虧,人?嘴辣……”說完,深深地嘆了口氣。

“醫(yī)生看病抓藥,她已無藥可救……”竇銀花頓足道。

“如果她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早點找你看看,也不至于拖得這樣重。大妹子,隔壁鄰居難免磕磕碰碰。土改那年,我們姚家溝十來戶人家一起搬進這棟地主老宅,誰家有困難,搭把手才對。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把靈丹妙藥拿出來,讓她少受點苦,這樣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安慰?!痹隙荒樈^望地懇求道。

竇銀花順從地返回屋,坐在椅子上給二嫂把脈:脈窩上摸不到脈搏跳動,翻朝側(cè)邊跳,這種翻梁桿的跳法就是人要死的先兆。

她眼前浮現(xiàn)出二嫂昔日罵自己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母夜叉。自從自己的男人老楊撒手人寰后,袁老二時常接濟孤兒寡母,團仙的醋壇子打翻了。

有一年春節(jié),袁老二偷偷送來小半袋糯米,他前腳才走,消息就傳到二嫂耳朵里。大年三十晚上,團仙站在院心,雙手叉腰,黑布筒裙垮到腰際,像打機關(guān)槍似的破口大罵:“呸,不要以為自己是天不管地不收的王母娘娘就倚老賣老。只聽說過老馬啃嫩草,沒聽說過一把年紀還偷人養(yǎng)漢……戰(zhàn)后守寡幾十年的女人大有人在,人家守得住,你難道就守不???我又不是老變貓(擅長巫術(shù)的人,含有貶義),能變出白花花的大米白送給你?”這個碎嘴婆娘什么難聽話都罵得出來,竇銀花恨得直咬牙,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袁老二的咳嗽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手忙腳亂地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藥房門。頓時,一股藥香味撲鼻而來,一籮一籮的草藥使她邁不開腳,她按標注好的藥名仔細找起來:蓮子草、益母草、白花蛇舌草、五味子、金錢草、回心草、響鈴草、地蔪草、大風草(洗三天、洗七天、滿月洗),醫(yī)治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的竹黃,醫(yī)治破傷風的竹葉防風,還有野菊花、降糖藥翻白草……

她正翻找著,一不留神把晾在竹笆里的金銀花打翻撒在地。前段日子,大埡口四周一地都是熟透了的金銀花,竹笆里的金銀花是中秋節(jié)后才揀回來的。

“有些藥實在難找到,死活找不見安神止痛的藥膏?!彼龂@口氣嘟噥道,目光落在一排倚墻擺放的黑色松木藥柜上,拉開抽屜翻了一遍,還是沒有。無奈之下,她倒了半盅花椒風濕藥酒,腳步錯亂地踩在冒青苔的青石路上,向袁家走去。這藥酒能起到麻醉作用,喝一小口下去三五分鐘就見效,病人馬上感到舒服自在。

當竇銀花從袁家出來時,天色已大亮。看到自家藥地里的石玉長得像芋頭葉一樣又大又團,她的臉上露出幾分喜色。這些從山上石縫里連根挖來栽的石玉,有拔毒功效,蛇咬傷,挖出拇指大的一坨,舂碎后敷在傷口上,幾天就好。爬地生長的野生苦瓜藤結(jié)出了橄欖綠的小苦瓜,小苦瓜苦澀味足,清涼甘甜,顏色轉(zhuǎn)黃變紅后焙干舂成粉末,泡水喝治療脖子發(fā)炎,藥效很好。還有止咳平喘的蕓香草、消炎止血的野辣子、醫(yī)治痢疾的野茼蒿都茂盛地生長著。

竇銀花弓下腰在藥地里拔草,想起碧寨獵人朗大哥今天要來取藥。他孫子前兩天驚嚇著,皮膚黃、眼仁黃,受驚的娃娃像瘟雞一樣長不大。大埡口的娃娃從不敢單獨放進山,因為松山大白天鬧鬼。她深深地嘆口氣,從藥地里摳出一坨黃姜,捧在手心里左看右瞧,越看越喜歡。黃姜剁碎加黃雞樅膽一起燉雞蛋,再加二錢回心草,吃個把星期就能解決問題。她直起身子,看到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娃,抱著一只雞冠紅彤彤的小母雞站在診室門口,竇銀花推開診室門,讓小病人進去。很快,接二連三涌進來幾個病人。

她翻看了一下男娃潰爛的嘴唇,好心勸道:“馬咂嘴用曾瓦蓋上的蒸餾水擦傷口,很快就會好,用不著吃藥。凡藥三分毒,藥吃多了傷胃。”男娃很聽勸,抱著咯咯叫的小母雞走了。

第二個發(fā)燒病人張開嘴讓竇銀花看舌苔,一股臭氣涌出來。她躲閃了一下,診斷結(jié)果為偶感風寒引起發(fā)燒,外加口腔潰瘍,下藥以消炎的涼藥為主。她一邊配藥一邊說:“碎米果配白花蛇舌草煨水喝一個禮拜?!彼炖镎f著,眼睛望著下一位病人。下一位病人是患慢性胃炎的老病號,定期來抓藥。竇銀花包好三包重樓粉加蜂蜜遞給她,說:“老毛病得慢慢調(diào)理,不可能立竿見影。”

就在這時,黑漆大門晃蕩了一下,一名青年背著一位哼哼唧唧的老婦人,步履沉重地走進來。他把她放在條凳上,直起身子揩汗。又是一名風濕病患者,竇銀花馬上想起團仙,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從1980年起,大埡口患風濕病的人潮水般涌來,癥狀驚人地相似。有些人一病不起,癱瘓在床,撐不了多久就命喪黃泉。有些病人醫(yī)得及時,勉強保下一條性命茍延殘喘。

病人的呻吟聲在狹窄的診室里一聲接一聲,蠟黃的臉上,顴骨上兩團黃斑使整塊臉看上去烏紫暗淡。松山戰(zhàn)役后,整個大埡口彌漫在一片恐慌之中,稀奇古怪的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包產(chǎn)到戶讓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村子里那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人喜歡嚼舌頭,流言像風刮過一樣傳得有鼻子有眼:二戰(zhàn)污染毒菌大暴發(fā)啦!尸毒滋生成病菌侵入人體,隱藏四十年終于發(fā)作。不錯,松山戰(zhàn)場上留下許多死人,那年月,兵荒馬亂的,沒人掩埋尸體,尸體腐爛后,毒液被雨水沖刷后四處流淌。惠通橋附近臭氣沖天,尸臭味簡直可以把人熏死。

她正想著,女病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坐到桌子旁。竇銀花回過神來,專注地替她把脈,刺痛使病人不自覺地縮了一下手。病人的手臂摸上去像干柴一樣硬邦邦的,脈象散亂,時緊時松,不勻稱。竇銀花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眉頭。

小青年見狀,替母親介紹起病情:“我媽近些日子,骨節(jié)疼痛酸軟,不靈活,走路走不得……”

“手腳疼痛多久了?”竇銀花抬起頭來望著小青年說。

“有些日子了。我媽怕冷,患的應該是冷風濕。最近這段日子,我在天井搭個小澡堂,用草簾子團團圍住,再用布篷密不透風地蒙起來,把煮大風草的滾水倒進木盆里,讓我媽坐在滾燙的水邊發(fā)汗,熏出一身汗攻毒?!?/p>

看到兒子說得如此詳細,女病人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打起精神插話道:“藥力很快見效,我出了一身汗,滾水也變溫,再下水泡澡。”

竇銀花不以為然地望了一眼小青年,對他這種自作聰明的做法顯然不滿,劈頭蓋臉地教訓起來:“熱風濕和冷風濕不是隨隨便便就判斷得出來。不錯,怒江邊上的老百姓習慣用大風草配松尖煮大鍋水,為月子婆洗身子攆風。女人生完孩子后三天洗一次,七天洗一次,滿月再洗一次就萬事大吉。這個流傳了上百年的土方,家家都在用,主要用來預防婦科疾病,產(chǎn)婦日后不會患風濕病?!?/p>

她越說越解氣,竟提高嗓門罵道:“風濕的治療與月子婆攆風的配方截然不同,如果一副配方真能包治百病,每個人都可以當草醫(yī)了。不要以為醫(yī)病就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這么簡單,病情拖重了麻煩?!闭f完,不自覺地瞅了一眼袁家緊閉的門窗。

小青年一臉愧意地站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讓竇銀花的心一下子軟下來。她很快開出方子,又用眼角掃了一遍:大風草切成片配五加風、九里光……然后,把配好的藥遞給小青年,叮囑道:“除了熬藥吃,每天煮一大鍋水洗身子,最好用溫泉水,洗一個月試試看。”

小青年千恩萬謝后,留下兩塊錢,背著母親走了,拎在手里的兩副草藥在身后晃悠著。

送走病人后,竇銀花悵然若失地坐下來歇口氣。最近,每天都有三五起風濕病人來看病。滾龍坡南岸一年四季生長著大片綠茵茵的大風草,以前,有風濕病人來,提起鋤頭現(xiàn)挖現(xiàn)用,新鮮的大風草像韭菜一樣輕輕一割,割倒一片。最近,大埡口的草醫(yī)像割草機一樣,大風草長得再快也供應不上??粗郴j里的草渣渣,她決定上一趟松山。

冬天,大埡口天亮得早。

雞叫頭遍后,竇銀花窸窸窣窣地穿上青色對襟衣,直起身子拎起青布縫制的大筒褲,兩條細腿在褲子里顯得空空蕩蕩。她摸索著扣上一排布疙瘩紐扣,漂染的土布衣輕柔地將身子包裹起來。這身衣褲雖然有些年頭,但依舊古樸素雅,柔軟耐磨。她穿好衣褲,捻亮油燈,拿起擋在竹椅上的黑布圍腰抖了抖,圍腰腳一串四方形螃蟹花、蕨葉花、螞蚱花、太陽花和百靈鳥一下子躍入眼簾。她感嘆道:“繡功無可挑剔,蜂蠟捻過的繡花線,滑膩膩繡出來的花,逼真得活靈活現(xiàn)?!?/p>

她撫摸著點綴角邊的一溜碎花,蹬形花邊,綴底兩排瓜蔑花和蝴蝶花,無限感慨地絮叨起來:“自己年輕時手巧得像織女,現(xiàn)在老胳膊老腿,已不能穿針引線。扎扎千聲不盈尺……松山一帶的大姑娘要是不會針線活兒,注定嫁不出去?!彼路鹂吹阶约耗贻p時坐在織布機旁,在一片咔嚓聲中織出華麗柔軟的布。

她系好圍腰,炒了個小白菜,就著半碗吃剩的臘腌菜吃了碗冷飯,用竹飯盒包一碗冷飯。松山上泉水不多,她從麻布石水缸里舀出青絲絲的井水灌滿一軍用水壺,背上挖藥的鋤頭、鐮刀和砍刀向屋外走去。當她一腳跨出門檻時,想起上次上山看到一棵肥碩的黃草(石斛),又把鐵絲鉤放進背籮里,自言自語道:“看我這記性,丟三落四的。”

出門看天色。竇銀花站在院心察看天色,盡管家門前這片天云層相當厚,西南風飄動,但松山上空卻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她背起背籮走出雕龍畫鳳的黑漆大門,看到袁老二從羊圈里吆喝出一群黃山羊。他全副武裝的打扮讓她覺得有點滑稽,戴竹帽,披蓑衣,腰間還系根棕皮扣腰帶,一副出遠門的樣子。袁老二咧開嘴苦笑了一下,沒話找話地說:“幾個閨女守著你二嫂,我騰出手去放羊。不管干天還是雨水天都得把羊攆進山吃山草、樹葉子和錐栗果,否則圈養(yǎng)的黃山羊會死掉。羊吃百草百毒不侵,有毒的葉子吃下去也無大礙。”

他望了一眼天,沉下臉說:“出彤溝云要下連天雨,綿綿細雨一下十天半月。前些日子,雨水多得毀田沖地。大妹子,雨水天采下來的草藥泥巴大,容易發(fā)霉?!?/p>

他說這話的意思顯而易見,勸自己改天再上山。竇銀花并不領(lǐng)情,挖苦道:“枯雨季哪來的彤溝云?更不會有連天雨。”

看到她一臉不高興,袁老二被山風吹得枯柴一般的老臉舒展開來,觍著臉說起好聽話:“天黑得快,山路不好走,一個女人早點回。我?guī)Ч愤M山撿松果,馬馱柴,下午四點鐘,羊肚子吃得圓滾滾的就回來。這一季,滇緬公路上方的陰登山一帶草藥多,一地都是白花蛇舌草和大風草?!?/p>

竇銀花心頭一熱,感激地笑了笑。黃山羊已走出百步遠,袁老二牽著馬追上去,掛在馬脖子上的鈴鐺灑下一串響鈴聲。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竇銀花繼續(xù)往前走。穿過綠蔭隧道一般的滇緬公路后,路兩邊變得開闊起來,路邊凹子排水溝流淌著青絲絲的泉水,一塊東倒西歪的公里樁插在排水溝邊上,從石縫鑿出來的鷹嘴崖像老鷹的嘴,勾勾地直插惠通橋。

怒江上空江霧騰騰,霞光穿過迷霧,照在惠通橋的鐵鏈上。云霧飄動著慢慢散開,像裹了一道金邊的白絲帶纏繞在巖縫口,河谷陡坡間斜倚的攀枝花樹上,高大肥碩的花冠燦如火炬。攀枝花火紅的緞帶沿怒江一直延伸到三江口,樹下的怒江水平靜從容地流淌著。

惠通橋旁,兩棵百年千張紙樹冒出新芽,扁長的綠苞苞掛在樹枝上。她停下腳步,從茂密的綠葉中找尋綠苞苞。這兩棵老祖宗留下來的古樹,果實誰采到歸誰。之前過年時,綠苞苞由青泛黃,嫩了采下來藥效不好。她掐指一算,中秋節(jié)前綠苞苞才會變成黑果,采收下來藥效最好。過完年,竇銀花像丟了魂一樣,有事沒事總是到惠通橋邊上轉(zhuǎn)悠,眼睛死死盯著千張紙樹。中秋節(jié)快到了,她迫不及待地背上背簍,帶著孫子阿昌去采果,生怕被人搶了先。他倆穿過鷹嘴崖,很快來到惠通橋旁,阿昌往手心唾了口吐沫,兩手搓了搓,像猴子一樣嗖嗖幾下爬上樹,一苞一苞地往下扔。竇銀花撩起寬大的衣襟下擺,笑盈盈地仰起頭接住綠苞苞。

回家后,她把綠苞苞晾在穿堂風吹過的走廊,晾干后,像紐扣一樣扣起來,用多少拿多少。千張紙樹是醫(yī)治胃病的靈丹妙藥,一棵千張紙樹一年最多結(jié)兩三苞。她正美滋滋地想著,一陣江風刮過,一苞沒來得及扣起來的千張紙被吹得飛起來,幾千張透明白亮的薄紙,像飛絮一樣,風輕輕一吹就四散飄飛。她慌忙東突西撲,好不容易才抓到三張千張紙。

竇銀花冷眼望著眼前的景致,怒江對岸松嶺上,灰撲撲的茅草房升起裊裊炊煙,一棟紅漆松木山家飯店顯得鶴立雞群,門頭上高懸著“永平辣子雞”幾個紅字?;萃蜓亟黄肮麡湎拢募境G嗟那鄻涔?、酸多依果、野楊梅、櫻桃果和胭脂果花開花落,大片的甘蔗林和玉麥(苞谷)地枯葉遍地。一只大青猴坐在路邊巖石上,皺巴巴的臉頰上,肌肉上下抽動著,撕扯一根甘蔗。大青猴左右開弓,嚼完汁吐出甘蔗渣。袁老二揮舞著老拳嚇唬青猴,青猴像觸電般驚跳起來,跳到江邊巖子上仰面躺下,輕蔑地用手指羞他。那神情仿佛在說,有種的過來呀。袁老二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猛跺兩下腳,撿起一塊石頭扔過去。江邊的猴子害怕男人,見到竇銀花則不慌不忙地走了過來,繼續(xù)躺在路邊巖石上啃甘蔗。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一群小黃猴,倒掛在樹枝上蕩秋千,梳毛,撓癢癢,吱吱叫著,不停地打鬧。

合作社時期,成群結(jié)隊的小黃猴下山偷吃玉麥,掰一包丟一包,一片狼藉。生產(chǎn)隊長一怒之下派老楊和袁老二抬著銅炮槍上山守玉麥地,生產(chǎn)隊長咆哮著咒罵道:“合作社有的是人,兩人一組輪流上,看這些小猴子反了不成?”想到這里,她露出了天真的笑,兩排不關(guān)風的牙齒東倒西歪地鋪滿牙床。

就在這時,幾只灰色的野兔一跳一跳地穿過滇緬公路,羊群亂了陣腳。袁老二嘿嘿干吼兩聲,撿起一塊石頭向頭羊砸去,頭羊帶領(lǐng)羊群迅疾朝箐溝小樹林遁去,消失在茂密的雜樹林里。竇銀花滿心空落落地繼續(xù)朝前走,看到一只穿山甲蜷縮著身子,像輪子一樣咕嚕咕嚕地從坡頭滾到坡腳,滾到平坦的公路后動彈不得,過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開始爬行。她瞅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四周,寂靜的山谷連咳嗽聲都聽得到回聲,暗自想到,想必是下雨天山洞進水,穿山甲憋不住爬出來透氣。它以螞蟻為食,哪兒螞蟻多就往哪兒滾??吹酱┥郊状髶u大擺地爬過滇緬公路,眨眼工夫滾下路邊陡坡不見了。竇銀花自說自話:“它運氣好,要是遇到跑長途的司機,準停下車,麻袋一罩,扔上貨箱捎到邊境賣?!?/p>

松山腳下,一片旱地被一溜橡皮蓮團團圍了一道地邊。守山人正在為香樹修枝,看到村里的草醫(yī)上山,沒話找話地說:“阿嫂,你上山采藥,拿幾根修下來的樹杈去做刀把?”

竇銀花望了一眼堆在樹根腳的斷枝,說:“香樹韌性好,做刀把和鋤頭把不容易斷,而且不傷手,可惜我背不動……等曬干后,你拿到臘勐街賣。”邊說,邊向山上走去。

香樹四周,一片翠綠的芭蕉地里冒著濃煙,樹皮枯葉燒得噼啪亂響。松山地下水分足,根深蒂固的芭蕉燒不死,須須根燒成灰,芭蕉葉上的蟲燒死,春天發(fā)得更好。芭蕉地里的煙火被山風刮過來,從竇銀花面前漫過,她被煙嗆了一口,慌忙用手擋住煙,一溜煙逃開了。

老干塘蓄滿了水,枯萎的水草歪倒在塘邊。山箐里,金竹、紫竹、毛竹、瘦蘆葦、劍麻茁壯地生長著。紅土路上滿是野楊梅、飛松、緬桂花樹、大樹杜鵑、菩提樹、酸杷樹和野核桃樹。西面的松樹林里,鳥叫聲不絕于耳。東邊山,漫山遍野的錐栗樹、云南松和櫟樹,東一棵西一棵,像傘一樣撐開。四季常青的樺桃樹邊落葉邊發(fā)新枝,開敗的金銀花像豆角一樣,一串一串地耷拉下來。一片順地長的葉下珠發(fā)出細絲,像小兔子的眼睛紅紅的透著亮光。她順手掐下一大捧葉下珠和野菊花放進背籮里。

竇銀花對松山上的草藥了如指掌,哪一片有什么藥她一清二楚,采藥旺季從五月端午到八月十五,一個月采嫩葉子,一個月采花,一個月采果。萬木凋零的冬天進山,能采到金貴的回花,一年開兩次花的果樹真是可遇不可求,木瓜樹、李子樹的回花,腦梗、腦充血、腦膜炎吃了不再發(fā)病。

眨眼的工夫,竇銀花爬上滾龍坡,看到山凹背陰處一塊土肥地帶,大風草像石榴葉一樣長滿整個山凹。她喜滋滋地蹲下來用鐮刀連桿帶葉割起來,發(fā)現(xiàn)大風草邊上藏著一捧沒有完全枯萎的重樓。她又驚又喜,連根挖下重樓,抖了抖粘在根須上的紅土,嘀咕道:“這捧重樓足夠用半年,重樓有消炎止血的功效,是云南白藥的重要配方,帶回去栽在藥地里保鮮。”

不一會兒,各種草藥已填滿半背籮。她直起身子,望著滿山遍野的珍稀,恨不得把一座山都背回去。

就在這時,飛松樹下,草棵里突然躥出一條麻蛇,她捏起鋤頭想把麻蛇敲死,麻蛇嗖的一聲向前飆去。她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嘆道:“算啦!放它一條生路?!?/p>

到深山老林尋藥,遇到野狗、野貓、穿山甲、野兔、松雞、畫眉和斑鳩不足為怪。她沒走出幾步,上次看到的那棵翠綠肥碩的黃草,從古老的飛松樹上長長地垂下來,開出紫黃色的小花。黃草不容易開花,整座山找不出幾株開花的黃草,藥用價值極高。她砍下一棵竹子綁牢鐵鉤,仰起頭鉤黃草,黃草攔腰折斷,輕飄飄地從樹上跌落下來。她拾起帶露水的新鮮嬌嫩的黃草,慶幸沒有連根拔,否則,來年發(fā)不出新芽。

竇銀花放下背籮坐在榕樹下歇氣。松山戰(zhàn)役后,樹林茂密的整座山被炸得光禿禿,只剩下這兩棵小葉榕和山尖上那棵叫不出名的古樹。三棵百年古樹,見證了1944年的松山戰(zhàn)役。日本人在松山上盤踞了兩年多,山上的老樹都被他們砍了燒炭取暖,還用木材砌了許多地堡。現(xiàn)如今,破敗的地堡不時有村民跑進去躲雨。望著一地的榕樹葉,她想起撿菌子的日子。

雨水天,竇銀花帶著孫子阿昌進松山撿雞樅。

半坡上一片小葉榕樹結(jié)出星星點點的赤色小果,阿昌興奮地在樹下鋪層塑料布,爬上樹拿棍子一陣噼噼啪啪亂敲,果子像雨點一樣落下來。阿昌跳下樹,揀起一顆又大又紅的果子,一口咬下去,齜牙咧嘴地咂巴著嘴,一邊吮吸果汁,一邊不停地嚷嚷道:“又甜又面又酸,好吃極了?!?/p>

吃飽喝足后,兩人往山心走。飛松樹下,雞樅、刷把菌、老母豬菌、青頭菌、蕎面菌、奶漿菌、喇叭菌、胭脂菌、牛肝菌、銅綠菌和黃茸茸的虎掌菌,一朵接一朵隱蔽在松毛下,還有讓人眼花繚亂的雜菌和一些嬌艷的毒菌。黃雞樅、紅雞樅、青雞樅和白雞樅東一壇西一窩破土而出,雞樅認壇,去年發(fā)的地方今年準發(fā)一窩,像她這樣常年鉆大山的草醫(yī)哪有雞樅壇一清二楚。挖雞樅事小,找黃雞樅膽才是大事。黃雞樅膽既金貴,又難找,是醫(yī)治小兒受驚嚇的特效藥。他倆連挖幾窩后,在一棵腐朽的枯樹下,發(fā)現(xiàn)一壇黃雞樅,竟然開出二十七朵!她欣喜若狂,一鋤頭挖下去,挖到兩頭細、中間粗的黑漆漆的黃雞樅膽,掰斷菌桿一看,心果真是白的。兩人相視一笑,覺得運氣不錯。

那天晚上,雞蛋、青辣椒煎雞樅的香氣溢滿整個姚家溝老宅,饞得阿昌直咽口水。

第二天,太陽剛冒山,竇銀花抬一把小凳子坐在屋檐下,耷拉著腦袋曬黃雞樅膽,手里的棍子半天動一下,老眼昏花地望了一眼鋪在塑料布上的黃雞樅膽,打起盹兒來。一只公雞叼起一根黃雞樅膽撒腿就跑,聽到公雞咯咯叫,她從夢中驚醒過來,拎起棍子就追。公雞受到驚嚇,咯咯一叫,黃雞樅膽掉在地上。公雞正想一嘴啄回去,竇銀花一棍子打過去,慌不擇路的公雞撲扇著翅膀沖出黑漆大門。她苦守了兩個白天,小心翼翼地把曬干的黃雞樅膽放進藥柜里,順便把一吊掛在過道上晾干的曇花收進藥房,煙熏火燎的草藥吃了會中毒。

想到這里,她站起身,抖落掉粘在屁股上的草屑,準備采藥。她猛然發(fā)現(xiàn)榕樹后土堆旁長出一株野生曇花,野生曇花燉肉是大補,醫(yī)治頭暈、營養(yǎng)不良癥?!鞍Α!彼龂@氣說,“采曇花可是樁苦差事,每個星期都得進山守著采,像老鴰守死狗一樣?!边\氣好的話,一棵曇花樹一年開十四五朵,一周開一朵花,上次上山采藥,看到小白巖的陡坡上有幾棵曇花樹正打苞。

去年中秋節(jié)前夜,她帶阿昌半夜上小白巖采曇花,一老一少坐在樹旁守著花苞慢慢綻放。皎潔的月光下,月色把山巒的雄姿、婆娑的樹影照得或明或暗,山腳下,怒江水平靜得像一縷藍色的飄帶落在銀河里。她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松山如此美麗。

雨后清亮的天空上布滿繁星,望著星星點點的蒼穹,她感到兩眼發(fā)酸,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兒來。山上寒氣太重,竇銀花不停地咳嗽。趴在她腿上睡覺的阿昌被咳嗽聲吵醒,抬起頭來,睡意蒙眬地冒出一句傻話:“阿奶,你給我講講1944年的松山戰(zhàn)役。老師說,松山是滇緬公路上的直布羅陀,這場戰(zhàn)役扭轉(zhuǎn)了對日作戰(zhàn)的頹勢?!?/p>

“你不是說夢話吧?什么直布羅陀?”

“沒說夢話。”阿昌沒了睡意,跑到草叢里撒尿。竇銀花舉起松樹皮一樣干枯的手背揩去眼垢,用慈愛的目光望著孫子,輕拍著他的脊背講起了往事:“話還得從頭說起,我18歲那年從臘勐街嫁到大埡口三張九李十八楊的楊家,日子過得平淡穩(wěn)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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