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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2年第1期|宋長征:獨自生長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1期 | 宋長征   2022年03月21日08:08

就在剛才,我從田野散步回來,或者說快走更準確些,我無暇顧及身旁的風景。那些風景對我來說早已諳熟于心,就像所有的鄉(xiāng)間節(jié)氣都已在身體里扎下根來,何時播種,何時收獲,只要稍微斂下鼻息,就能搜索到田野散發(fā)出來的氣息。

時間已近仲夏,即使因為下雨溫度有所降低,空氣中也密布著黏稠的因子,讓人很不舒服。我在等待。最后一位顧客因為下工晚,剛從縣城返回,衣服上點點滴滴的白色灰漿尚未完全風干。他坐在理發(fā)椅上,被剪掉的頭發(fā)紛紛落下。家里或許已備好飯菜,大人在等,孩子們也在等。而我的等待中似有焦灼,刺眼的射燈用近乎讓人目盲的光線點亮房間的每個角落:簡易的妝臺,上面擺放著剃刀、剪刀,和一把把形色各異的梳子,吹風機的吹筒朝下,已經淡卻了熱情;散落的發(fā)茬被收起,裝在一只廢棄的紙箱中——它們的存在價值幾可省略;電腦桌上堆放的書籍,有關于頭發(fā)的,有關于農耕文明的,有期刊、外國文學書籍,龐雜而無序,高高兩大摞,一摞在空無一人的連椅的一端,一摞就在電腦桌上。我是一個在鄉(xiāng)人看來有些裝模作樣的讀書人,所以一旦有人問及讀書的事情,便會模棱兩可地作答。他們也未必就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只不過覺得在當下看來讀書有多么天方夜譚。

我就是那個天方夜譚里的主角。我在焦急等待最后一位理發(fā)的顧客,起身,出門,混入茫茫夜色。而我,也即將在深夜的洋面上升起單薄的風帆,孤獨起航。有多久了?我問自己,這樣的日子如今算來已有十二年之久。十二,在中國傳統(tǒng)習俗中有著獨特的含義,十二生肖,十二地支,十二節(jié)氣,還有好事者總結出來的“戀人”十二畫,“朋友”十二畫,“愛人”十二畫,“家人”十二畫,“故鄉(xiāng)”十二畫。如此看來,以十二作為一次生命中的輪回也未嘗不可,那么,在這不長不短的十二年中,我到底是一副怎樣的容?

我從蘇州返回——我很容易將他人的提醒作為忠告而身體力行。這時的少年同學已成為一位大學講師,每天帶著手提電腦上班下班,不說意氣風發(fā)也在所謂的成功之路上一路狂飆,車子與房子,成功人士的標配一樣也不缺。而我呢?我在逼仄的鎮(zhèn)街一隅,像一只龜縮的爬蟲,每日迎來送往,雖說工作不分高低貴賤,但那只是表面文章,而哪個人骨子里不希望將自己在人世的角色裝扮得更冠冕堂皇一些?這樣看來,我最初的寫作也便有了某種功利的成分。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每個稚氣的孩童都希望挺直腰板在大人面前說,我長大了,卻忽略了世事艱難。

我像一個認真學習的孩子,在某種隱秘的狀態(tài)下并不希望被他人打擾。夜色降下帷幕,我從理發(fā)店出來,去往另外一個地方。那座房屋是我在鎮(zhèn)街上擁有的第一個屬于自己名下的財產,緊靠鎮(zhèn)街通往縣城的公路。前面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每天清晨可以聽見朗朗的讀書聲,以及作為上下課鈴聲的《致愛麗絲》。清脆的鋼琴樂,有時會讓人忽略了城與鄉(xiāng)的區(qū)別,也忘記了自己被歲月鐫下的刻痕。這些,貝多芬一定不會知道,在他失聰后的中年譜下的這首曲子,原本是送給一位名叫瑪爾法蒂的女學生,并沒有留下樂譜底稿,只是在此后的時間里被人發(fā)現,并把原名《致特雷莎》錯寫成《致愛麗絲》,一直流傳到世界的每個角落,流傳到魯西南這座不為人知的小鎮(zhèn),以及不識樂譜的我的耳邊。

我是把音樂作為一種自然所發(fā)出的聲音看待的,每一首曲子的生成與流傳,必定與天籟的細節(jié)有關,通過敏感的鼓膜抵達靈魂,而后由著靈魂的指引,神經的震顫,付諸音樂家靈巧的指端,在月光下匆匆流淌。月光一定看見了當年舊事,當我關上所有的門窗,并非像小時候寫作業(yè)那樣伏于桌案,而是將小學生用的作文本置于雙膝,采取最舒服的姿勢,開始寫作。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根據后來的說法,世界形成了美日歐三足鼎立的局面,中國也完成了歷史巨變,轉入了現代化建設的新時期。而在這一年的農歷七月,我的降生無疑給一個家庭造成更為尷尬的局面。一方面,我的三個哥哥和三個姐姐已經作為先來者奠定了一個多口之家的基礎,他們不需要、也不肯相信還有人會成為貿然闖入者,打破固有的平衡??诩Z捉襟見肘,衣物僅夠遮身蔽體,即使居住的房屋,也已經達到飽和狀態(tài)。一方面是帶給母親的欣喜,即便后來不久父親就身染重病,也沒能沖淡我作為第七個子嗣所帶來的意外之喜。我屬虎,因傍晚出生,母親說是下山虎。有著天生的饑餓感,和對每一絲風吹草動的警覺。而這種警覺表現在現實生活中卻又顯得如此笨拙。我不具備數理家的天分,在練習數學運算時會陷入時間快慢兩個人何時才能相遇的困頓,我也不具備對商業(yè)的嗅覺,常常以為但凡不是以體力勞動換取的所得就有其原罪的成分,我甚至不具備基本的交往能力,在面對陌生人時拙于言辭而因此變得有些口吃。

但我耽于幻想。我會固執(zhí)地以為,母親所說我是蘆葦坑里撿來的孩子是事情的真相。風沙沙響,母親在老河灘上的腳步有些匆忙,她撿到了一塊燙手山芋,她在面對夕陽流水時禁不住發(fā)出一聲嘆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這期間,母親的腦子一定有過激烈的抗爭:留下,還是遺棄?她最終選擇了后者,將我抱至家中。

我在書寫,筆下浮現的是老河灘上的草木與莊稼,以及蘆葦叢中傳來的風聲。我在尋找自己的誕生之地,或者說在過去很多年,我從未停下尋覓的腳步,只是時間尚未出現轉機。我沿著風的方向,夜的方向,聽見晚歸的鳥聲,它們把巢穴做在樹上,做在屋檐下,做在隱秘的草木間。清晨,大鳥出去捕食,在夜幕降臨時歸來,用一只蟲子或幾枚草籽填充小鳥的轆轆饑腸;夜晚,一切都陷入深深的睡眠,而星星還在夜空明滅,不變的星空,在混沌初開時作為生命的永恒指引,包含詩人的苦吟,包含歌者的悲鳴,包含行者的羈旅,也包含著所有舞者與從藝者的姿態(tài)與朝覲。

我當自己是一個虔誠的朝覲者,一步步走向內心的圣殿。

但多么可笑啊,那時的我甚至連電腦如何操作也不懂。我把文字書寫在作文本上,有時由于情緒太過濃烈,寫出的字跡到了第二天自己也看不清楚。我像一頭饑餓的野獸,由于離群索居太久而不得不獨自走出密林。山巒,高崗,隱晦的月光在云層中忽隱忽現,通往山下的小徑,是否有狩獵者設下的埋伏,這一切都未可知。而我仍需前行,貼著山體婆娑的樹影借以掩飾,探聽每一絲風吹草動,鼻息探向虛無的風中,搜尋獵物的所在。寫是寫出來了,打字就成了麻煩事,在買電腦之前,我連網吧也沒進過一次,幸虧拼音功底還好,不會的標點符號在線求助,慢不怕,一個晚上寫出來的東西我會用一周時間打成文字,修改,上傳,以一個初學者的面孔出現在更多人的面前。

有時我想,為什么是我?在時間過去若干年之后,仍念念不忘少年時虛幻的夢想。一個人的真正成長與成熟,不在于肉體的生長,當回首舊年從教科書里學來的那些知識,才發(fā)現面對現實的時候毫無用處——你終于長成一個被禁錮在籠子里的飛鳥,徒有一雙翅膀卻不能展翅飛向空中,你甚至有了專門用來對付生活的技藝,而那固有的一招一式無不具備一臺機械的本能。巨大的悲哀襲來,而真正能有幾人意識到這悲哀的背面是一片空蕩蕩的荒野?

書寫一旦開始,所有的事物便會紛至沓來,這時的我會一次次重返童年現場。我在屋頂,在樹上,在空氣中,在深沉的夜色中,看一個瘦弱的鄉(xiāng)間少年走在母親的身旁。在屋頂時我是一片靜默的老瓦,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看她從田間歸來,抖落身上的月光與疲憊。在樹上時我是一只鳥,一只留守巢穴的幼鳥,用尚未成熟的嗓音等待溫暖與食物。在空氣中我是一只滯留的蜻蜓,探聽季節(jié)的風聲。在深沉的夜里,我是一只探頭探腦走出洞穴的小獸,用警覺的眼神、踉蹌的步伐,學習如何在世間行走。

無疑,這些都是與母親相關的事物,那時的我尚不具備描述事物深層肌理的能力,我只能沿著記憶的線索尋覓,尋覓發(fā)生在兒時或年少時的足跡與光影。我走走停停,像最初蹣跚學步時那般膽怯,卻又初出茅廬般保持著勇敢與熱情。想來,我三十歲之前讀的書實在少得可憐,只有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畫冊與通俗讀物,即便算上后來四處漂泊時所購買的書籍,也不足以支撐一個文學愛好者的書寫儲備。幸好我生在鄉(xiāng)間,幸好我有富足的鄉(xiāng)村經驗,幸好有母親在看似絮叨的講述中所呈現出的鄉(xiāng)土倫理……讓我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在各種文學論壇游走,最初幾年,文學BBS(網絡論壇)已呈強弩之末,只留下一些散兵游勇活動在寂寞的角落。我就是那些寂寞者之一,在看向他人時表現出膜拜之情,看自己卑微得像一只幾可忽略的小蟲。

那時,肇始于八十年代曾經一度風起云涌的文學激情已經漸漸消隱,鎮(zhèn)街,即便是縣城也很難再找到文學書籍的影子。有一年,我做醫(yī)藥營銷,在縣城北部的某座村落遇見一位癡人,他的房間堆滿書籍,有關于氣功、文學、特異功能。他從破舊的書桌抽屜里拿出一沓紙來——就像我現在這樣,將神圣的文字寫在作業(yè)本上。他身材高大,有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從房間的布置和院落來看,他仍然是一個人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他說近幾年一直難以入睡,驚悸,多夢。他說他的書稿曾經寄給國內某家很有名的刊物,后來收到了退稿通知,還有一封充滿鼓勵的退稿信。他說他會堅持下去,只是這身體像是老化的機器般總出毛病。我看過他的字跡,認真、工整,幾乎找不到涂抹的痕跡。我本想借他的一本書看,看他支吾不舍的樣子也便作罷。他最后說,你下次路過一定要來——如果你們的藥物(保健品)有效的話,我很想和你說說文學的事情。

我已不懂文學,我好像也從來不識文學的模樣,我只是喜歡看書,自小養(yǎng)成的愛好,讓我以為在書里可以找到大千世界,找到諸多問題的答案。鎮(zhèn)街上常有一位賣書的小販,和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年輕人差不多年紀,每逢集市,把書攤在摩托三輪上擺開,有《丑陋的中國人》,有《魯迅選集》,有《三俠五義》,也有《聊齋志異》和《三言二拍》,我連租帶買,淘了一些,而賣書的小販此后再也沒有出現。我打問過他的同鄉(xiāng),那人說他早已去了大連,和他河南的連襟一起走街串巷收破爛,收入很是可觀。

鎮(zhèn)街上唯一的新華書店也關閉了,外墻被粉刷成橘紅色,住進了人家。從南到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像一波波潮水,仿佛會持續(xù)幾個世紀。而我在燈光下的書寫幾乎成為某種儀式,我寫下的是與大地相關的事物,我書寫的是寫給母親的《詩經》,從草木到田野,從生靈到舊時風物,無不鐫刻著母親的氣息與刻痕。

2013年秋日的某天,我再次從驚悸中醒來,我夢見了母親。落日將盡,母親出現在理發(fā)店門口,風吹開散亂的鬢發(fā),一只三輪車胎是癟的,三輪車上放著扎好的掛面,和一些雞蛋、鴨蛋,母親不好意思地說,從早晨走到現在,都怨這三輪車壞了。十幾里地母親走了一天,五年間我?guī)缀鯇懕M母親長長的一生。當我想要伸出手把母親迎進店里時,母親倏然不見。我不知道這預示著什么,或許是母親走后的日子寂寞,想要再次走進從前的生活。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我在接過電話之后陷入長長的沉默,我死死盯著白色的天花板,像要從那潔白中用眼神撕開一道裂痕,一道通向往日的裂痕。但沒有,我只能這樣躺著,用一個被空氣凝固后的姿勢躺著,淚水是一條無聲的河流,淚水是一條穿越舊時光影的小溪,淚水是一條無影無形的大河,源自內心的高山或雪原——那是母親歸去的地方。

14號病房,一位新來的女性患者呻吟不已,從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可以看出她正在忍受著巨大的痛楚。從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到縣城醫(yī)院,從縣城再到省城腫瘤醫(yī)院,他們繞了一個長長的圈重又回到這里。曙光漸漸醒來,她的丈夫幾乎一夜未睡,不時起來去詢問醫(yī)生,替患者掖因疼痛掀開的被角,在妻子呻吟時滿臉焦灼徒勞地安慰。母親尚在沉睡,這是母親最后的日子,我讓醫(yī)生開了那種只有通過申請才可獲得的止疼針。母親沒有去省城。自從過了春節(jié),她聲音開始嘶啞吞咽出現困難,就在醫(yī)院查出了甲狀腺癌。我們沒有告訴母親。接著從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轉到了縣城,從春天住到了秋天。那個姓龐的主治醫(yī)師建議,患者由于年齡太大,已不適合手術,只能通過藥物或者放療的方式減輕癥狀及痛苦。其間,母親表現出極為樂觀的心態(tài),說她的父母親都沒活到像她這樣的年紀,說不就是烤電么,我上一次烤電都是自己來,從葛廟上車,到了縣城再轉乘公交車,烤了就回家,一晌午的事情。

母親的樂觀來自十幾年前那次患病,那時也是在鎮(zhèn)街上的醫(yī)院查出不好的病癥,醫(yī)生說可能是食管癌,然后到了縣城醫(yī)院,確診,治療。母親在感覺輕車熟路之后,決定自己一個人去醫(yī)院做放療。十八次,母親記得非常清楚,直至恢復到和從前一樣。同樣,我的勸慰也就有了理由,我相信這次還會發(fā)生奇跡,母親甚至還能一個人乘車,去醫(yī)院,做完烤電平安回家。但事態(tài)的發(fā)展明顯不容樂觀,母親這次在做完第三次放療后就感覺渾身無力,不得不用輪椅推著上上下下。用顏色筆標示出的烤電方位,一個紅紅的十字看起來觸目驚心。經過十幾年前那次患病后,母親信了耶穌,每逢禮拜都會和村里的幾位老人去鄰村的教堂,她在尋找晚年的精神依靠,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祭拜神靈,以求自己與家人安康。

母親醒來,曙光透過窗戶玻璃照射在病房里,那位病重的患者在一夜痛苦的呻吟之后轉入重癥監(jiān)護病房,出來時已經永遠閉合雙眼。我放下手中的《文學回憶錄》。母親整個住院期間我只帶了兩本書,也就是這套書的上下冊,只要一有空閑,就會翻看。我看書的時候母親看我,并不像小時候那樣到了吃飯時間會催促我趕緊吃飯。我知道母親懂我,盡管在輟學問題上留有遺憾,但她依然相信我會因讀書而改變些什么,至少,她認為一個喜歡讀書的人很難會誤入歧途。木心在提及《詩經》時分明有些激動:“《詩經》明明是文學抒情作品,卻被后世的傳道家、辯士、政客,弄成教條?!薄叭绻袊泻陚サ氖吩姡玫娇杀认ED史詩,但不能有中國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詩。怎么選擇呢?我寧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詩經》抒情詩。”木鐸有心,木心的名字,有警醒之意,警醒自己,警醒他人,除了作為理的客觀事物的本身秩序之外,還有作為情的喜怒哀樂在指引生命的進程。

當我回顧我此前的寫作時,明顯有情緒鼓動的原因,那些田野上的事物,那些村莊里的事物,以及與母親相關的種種,都從有形轉化為無形,流水般源源不斷涌進我的腦海。我需要稍微整理思緒,我需要在流水傾瀉時保持內心的克制與安寧,我需要將它們經由一支筆以文字的方式書寫在紙上。無疑,作為最初的寫作,我用自己的方式講述了事物背面所發(fā)生的種種可能,隨著在一些紙媒的發(fā)表,這些情緒性的文字也便有了最初的模樣。它們是我的記憶呈現,也是村莊與鄉(xiāng)土的呈現,從一定意義上也算是我寫給母親的《詩經》。

與此同時,我人生中的第一本書《住進一粒糧食》也在商洽出版事宜,編輯廖小芳老師每天會通過微信告訴我出版的進度,修正某些不恰當的字詞,刪改一些粘連的語句。出版很順利,就在那年的十月初,我的散文集出來了,扉頁上寫著“謹以此書獻給操勞一生的父親母親”,天玄地黃,封面也是我喜歡的樣子,白色代表天空,代表無垠,印有太陽花的黃色代表豐收和喜慶。母親最終沒有看到書的模樣,當我在她的墳前引燃時,那些清晰的字跡漸漸模糊,化為熱烈的火焰,變作一縷青煙飄入浩渺的天空。

我無可抑制地流下淚水,竟然無處傾訴。適才電話中有人告訴我,某個省政府文藝獎項的結果出來了,有你。腦子是空白的,天花板上的潔白旋轉,成為一個隱形的旋渦,歡喜或逃離?還是因意外到來的驚喜而手足無措?都不是,我并不需要太多,從小時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一個易于滿足的孩子,我不會跟他人爭搶,我只珍存屬于自己的事物,我會把我隱秘的想法一直隱藏下去,直到想要出口的那天。領獎臺上,他人的歡喜與我無關,鮮艷熱烈的背景與我無關,身后的贊美與夸獎與我無關,我在想什么——我像一個流浪的吉卜賽人那樣到處輾轉,以生澀的文字彰顯自己的存在,那些選中我文章的人,無疑是藏身時間深處的友鄰,他們或許讀懂了一個鄉(xiāng)下人眼中的鄉(xiāng)村,他們也許就是從鄉(xiāng)間出發(fā),洗去腳上的泥巴,然后以一個工作者的身份遴選需要的章節(jié)。剛剛好,我是遠去的繆斯最后選中的人。

可是現在母親走了。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里,她終于肯來到這座無名小鎮(zhèn),白天在醫(yī)院輸液,晚上住在我們家。二哥的到來給母親帶來些許安慰,在某個清晨他出去買飯的當口,我們永失所愛。

接下來一段長長的時間,我?guī)缀鮼G失了寫作的靈感或激情。每當深夜,在電腦桌前坐下,腦子里便一片空白,或者說到處都是母親的影子,母親藏身在我的每一個字詞里,母親棲居在我的每一個段落里,母親歡喜與悲傷在那本書的每一張紙頁中:從很遠的地方起身,在村莊短暫停留,而后又消失在天際。但總是要繼續(xù)的,我開始收斂心緒——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了另一種寫作方式,就是從原來的紙筆書寫,到直接在電腦上敲擊出每個字符。五年的光陰倏然而逝,我竟然寫了上百個作業(yè)本,有的連反面也用上了,作為展品擺放在省文學館的展窗里。

我希望母親能給予我力量,或者在冥冥之中給予我光明的啟示。我寫下一些簡單自由的事物:馬齒莧、葫蘆、米蒿、狗尾草,它們都是村莊的芳鄰,歲歲在田野搖曳;我寫下羊湯、咸鴨蛋、蔥花面,以及盛放針頭線腦的笸籮,這些散發(fā)母性溫暖的事物,現在以及將來都會永存于我此生的記憶。我不得不承認,那是我最為艱難的一年,在一些零散的書寫中慢慢尋找適合自己的方式。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已經不再適合寫作,短短幾年,我?guī)缀醢阉信c鄉(xiāng)村有關的事物倒騰了一遍。我寫它們的表象,我寫它們的隱喻,我寫每一件事物所蘊含的鄉(xiāng)村美學,我寫里爾克因物的啟發(fā)而揭示的存在之思,我寫漫漫長夜里通向村莊的阡陌蜿蜒不見……我已無可書寫,還是在本不熟悉的文學國度誤入歧途?

轉機浮出水面。接下來由于諸多原因,我有了更多可以接觸外界的機會。如果說學習帶給我更多啟示,那么從小時候的某天,這些未被命名的種子就已經悄然種下。

我那時想,我會成為一名詩人。我在夏天的場院里休憩,時間并不重要,我覺得我和一株草木,莊稼,或者夜空里的星辰沒什么兩樣,我有屬于自己的時空,我可以把肉身舍棄,在某個無人的角落冉冉升起,沒有外力的推送,甚至連風也是虛擬的。我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萬物,總之,在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想或許真正的詩人就是這樣,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我具備詩人的憂郁氣質,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的自閉,讓我以為其他的人或事物并不重要,我只對我,只對這個世界展現自己。我想去參軍入伍,做一名葆有激情的詩人,我想去到處流浪,只要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其他的什么都不再重要。

但這分明是年少時毫無根基的幻想,在以后的日子所有的想法被堅硬的現實一一擊碎。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在無人注視的角落像一只微弱的蟲蟻為生活為自己掙得一點活命的口糧。而希望不滅,希望在熾熱的巖漿下深埋,度過漫長的黑暗,度過孤寂與荒寒。

我在無趣的生活中終于活成一個無趣的人,而恰恰這種無趣在某個瞬間點亮暗夜的星辰。我開始日漸覺得沈從文的“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的重要性,如此說來,我的這本“社會大書”早已向我敞開,不但教會了我謀生的本領,也教會我對待事物的態(tài)度。而記憶原初的那些想法現在看來是多么幼稚,我有屬于自己的生活,我有屬于自己的個體經驗,不能被復制,亦不可能被篡改。

我放棄了成為一個詩人的夢想,或者說青春期原本偏激的某些想法在漸漸稀釋,枯萎的野草在春天復活,我也從時間的泥淖之中折身而起。我做好了最后的打算,鄉(xiāng)間流傳一句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智慧里透著些許狡黠。我需要重新啟動。我嘗試過詩歌,那些幼稚的情緒是少年時的延展,顯得簡單而粗暴;我也在系統(tǒng)讀完莫言的小說作品之后嘗試過寫小說,被傾瀉而下的詞語或情緒裹挾,很難找到清晰的敘事線索。我不得不折返,在散文的清晰脈絡中重新低下頭來,撿拾記憶田野上零落一地的麥穗。我去省城學習,開山——徐志摩墜機的地方,這個人間的浪子在與我的青春期作別多年后,以虛無的方式相遇。山坳里寂靜,草木生長,盛滿我好奇的目光。山外是喧囂,是大學城,是一些青春的身影在夜市上流動。對我有所啟迪?我經常會問到自己這個問題,既然中斷的學業(yè)不能給予我更多學識或思考,那么我將如何吸取相關的養(yǎng)分而促進自己的成長?答案幾乎是肯定的,除了讀書,除了對某些事情做出相應的思考,我沒有別的道路。所謂課堂上的學習,老師在前面一本正經地講,我的思緒卻往往飛向九霄云外。我是不是一個好學生?或者我是不是一個謙虛謹慎熱愛學習的年輕人?我已經失去太多,時間,機遇,甚至某些時候的思考能力,那么,到底什么才能喚醒一個中年男人千瘡百孔的心?

唯有鄉(xiāng)土。我?guī)缀跏窃谒查g對自己做出了定位。在接下來的寫作中,將觸角伸向鄉(xiāng)村更為深層的肌理。我們在大地上勞作,我的父輩祖輩在這片土地上坐井觀天般走過自己短暫的一生。不曾中斷,所有在大地上生活的人們選擇了一種前赴后繼的方式,奔赴火焰,奔赴孤寂,奔赴漫長的孤獨。我曾經很多次提及的那句話——鄉(xiāng)土和孤異是通向普遍世界的唯一道路,至于出自何人之口已無實際意義,它對我的啟蒙就像一道閃電擊破沉悶已久的天空。我開始認真梳理有關鄉(xiāng)土的所有,從《鄉(xiāng)間游戲》到《鄉(xiāng)間炊事》,從《鄉(xiāng)間節(jié)氣》到有涉戲曲的《人間觀戲》,我在營造屬于自己的寬闊空間,也許在別人看來如此沉悶和枯燥,甚至有些老派人士的執(zhí)拗與土氣,但我可以循著那些漸漸消失的事物,一點點復原,一層層構建,曾經、現在以及將來仍然會養(yǎng)育眾多人的鄉(xiāng)村堡壘。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鄉(xiāng)下人,甚至連最后的咸魚翻身也不會出現,當下的一切已經注定了命運。一座現代化圍樓的中央,鏤空的、涂成銀灰的魯迅像在空中高高豎起,不是一個,進得門來有一座鐵質的頭像頗有棱角,先生臉上透出一種冷徹、憤世嫉俗的表情,教學樓門前的那座算是和藹,是看透世間的某種寬恕,而架設在空中的這幅巨大的頭像,凌空而智慧,透著幾分對后輩授業(yè)解惑本職性的親近。我在尋找自己的路上,和一位位現實的、或停留在書中的老師相遇。沒錯,或許我是愚鈍的,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是真誠的,十二年,就像一個待哺的嬰孩到少年,我從我自己的體內降生出一個靈魂的自己,而借用的是母親賜予的肉身。母親在遙遠的天空看著,我把每一本剛出版的書帶到母親墳前,引燃,傾訴,隨著時間的拉長,我們更像是已經真正剝離的母子,以平等的生命與眼神對望。母親是我的引路人,我是母親的送行者,我們終歸會在某天再次相遇。

我在想象平原上的一棵樹,風搖落的種子扎下根來,接著是沉默的生長,生長茂盛的枝葉,以及在泥土中延展的根脈。它孤獨么?它在風雨中的搖蕩會堅持多久?它皴裂的枝干中所包裹的年輪,是否記憶了一生中獨自生長的日日夜夜,在漸趨平緩的思考中,等待刀與火的到來。

宋長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字散見于《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作品》《廣州文藝》等文學期刊,連續(xù)多年收入年度文學選本。著有鄉(xiāng)土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鄉(xiāng)間游戲》《鄉(xiāng)間食味》等多部。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