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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女友》作者:無法企及的現(xiàn)實主義
來源:澎湃新聞 | 錢戀水 編譯  2022年03月18日14:21

有三十年的時間,意大利小說家埃萊娜·費蘭特(筆名)都是匿名出版,不透露個人信息,不在公眾露面,不接受采訪。1991年她在給出版商的信中寫道:“我相信,書一旦寫成,作者就失去了用處。如果書本身有話要說,它們會找到讀者。如果沒有,必然乏人問津?!?/p>

但是“那不勒斯四部曲”太成功,莉拉和萊努的友誼涵蓋女性一生中將面對的問題,人們無法克制想認識作者的欲望。費蘭特筆下的萊努思考,莉拉實踐,有時相反。她們不姑息自己,因為沒有現(xiàn)成的路,所以獨自走進荊棘。在書中,莉拉和萊努最終老去,能夠平靜地回看自己有過的生活。書之外,最近幾年的埃萊娜·費蘭特愿意跳出作者的身份,多說幾句。她開始接受采訪,內容多收錄于《Frantumaglia: A Writer's Journey》。她為一張報紙撰寫專欄,內容從室內植物到兒童撒謊問題涉獵甚廣。

埃萊娜·費蘭特“那不勒斯四部曲”

費蘭特最近又出版了一本書叫《In the Margins: On the Pleasures of Reading and Writing》,收錄關于寫作的各種想法。小書包括四篇文章,來自四場演講。埃萊娜·費蘭特本人仍未現(xiàn)身,演講由他人代念講稿,英語版本的譯者安·歌斯坦恩擔任翻譯。

第一篇《痛苦和筆》,她寫自己如何在文法學校學習在練習本上寫作。那種練習本有自己的規(guī)制,黑色橫線,縱向紅線。文字被拘在其中,“非常地折磨過我”?!皩懽值牟馁|應該予人啟發(fā),但我們的練習本不是這樣的。如果寫出它規(guī)定的范圍,就會受到懲罰?!痹谶@樣的本子上寫作時,費蘭特經常會分心。她很珍惜本子左邊的空白部分,總是不想破壞它,結果就是字都堆在右邊。練習本的約束感進入費蘭特寫作時的潛意識,成為作者心理的一部分——遵守規(guī)則,渴望混亂。

第二篇《海藍寶石》中,費蘭特講述了她“對真實事物的激情”,以及通過觀察來寫作的方法?!皩ξ襾碚f,寫作時重要的是眼睛:顫抖的黃葉,咖啡機的細部,我母親海藍寶戒指散發(fā)出的海天光芒,姐妹們在空地打鬧,穿藍色罩衫的禿頭男子?!彼M蔀橐幻骁R子,“根據過去和未來的情形收集碎片,確定它們的位置,一個故事就誕生了。故事總是自然地發(fā)生”。

埃萊娜·費蘭特的信念是,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的樣子”。年輕時代,現(xiàn)實主義誘惑她,使她相信現(xiàn)實主義就是文學的全部。當發(fā)現(xiàn)無法用文字準確地描述母親的海藍寶戒指,費蘭特很沮喪。如實地描述,像鏡子般映出他物,是個幾乎無法企及的目標。即使文字無法做到,戒指仍然在那里,在暗處發(fā)出令人心醉的光芒。

如果現(xiàn)實主義是幻影,還能怎么樣呢?后來她試過寫哥特和幻想小說,寫作帶來的滿足感很低。通過大量閱讀,費蘭特開始明白一個道理:“為了寫出真實,你必須接受寫作者是一面扭曲鏡子的事實。”一枚戒指不僅僅是一件首飾。它是經過時間、空間、人和人類情感塑造的產物。由于這些元素都在時刻變化,它的產物亦將如是。接受了這一點之后,費蘭特把努力的重點放在旁白的敘述上。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萊努是敘述者。敘述是她最大的能力。她用這種方式應對混亂無解的人生,應對貧困、暴力和壓抑,應對自己頭腦中的風暴。從小時候和莉拉準備寫書的時候起,萊努就開始鍛煉這種能力,用觀察和分析駕馭無法掌控的部分,創(chuàng)造自己的秩序。

“我在書中使用第一人稱敘述的方式,因為萊努的一生一直被她與世界的頻繁沖撞所激蕩。她很辛苦地建立起這種思考的模式,累累的傷痕激發(fā)出她未曾想過的可能性。當她以這種方式穿越一個愈發(fā)失控的故事時,或許這已經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場旁白和角色糾纏在一起的混沌。作者也不可避免地卷入故事中?!?/p>

埃萊娜·費蘭特不是第一個如此投入其中的作者。有的作家走得更遠,在小說中直接把作者本人也變成角色寫進書里。費蘭特沒有這樣做,相反她長期隱匿自身。就算這樣,在她的書里,作者的個性、經歷、想法依然顯著地存在。

多種身份的交織,成為后兩篇文章的主題。在《歷史,我》中,費蘭特談到對她影響深遠的作家們:艾米莉·迪金森、格特魯德·斯坦和其他。費蘭特在公眾面前隱身,但她不吝分享這些文學脈絡,讓我們能夠從歷史中編織出她的樣子。

采訪中的埃萊娜·費蘭特模糊和多變,在這些談論文學和寫作的稿件中,她顯得更加誠懇和直率,用確定的語言表達,追溯某個靈感的個人與歷史來源。我們可以把猜測當作樂趣:哪個才是更真實的作家本人?

我們知道,四席演講的講者是費蘭特的扮演者。那個握筆的人,真名也不叫埃萊娜·費蘭特。她讓演員Manuela Mandracchia扮演她,在2021年11月做了前三次演講。第四次的講者是學者、批評家Tiziana de Rogatis。在費蘭特和她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中,身份是重要的元素。

莉拉的一生中經歷過很多次身份認同的崩潰和重建。費蘭特用一個詞“smarginatura”形容這種狀態(tài)。這個詞和書名中的“margin”有關,意思是邊界的變化和溶解。莉拉在人生的后半段經常有一種沖動,想把自己刪除,或者變成一本書。萊努則充當寫書的人,消解自己,變成文字。她們不斷地創(chuàng)造,又不斷被剝奪。想要的東西就去努力拿到手,被扔進地窖的娃娃和消失的女兒卻永遠不會回來(真的嗎?)。星空是綴滿碎玻璃的瀝青,莉拉最后如愿以償地消失。她沒有改變世界,老街區(qū)的人似乎還在灰黃的布景中走來走去,但細看,很多人已經死了。

有一次莉拉和萊努吵架,指責她“你們這些人總是喜歡用‘突然、轉眼’的字眼,但事情從來不會突然發(fā)生”。隱身在埃萊娜·費蘭特背后的作者懂得人生的漫長,知道四本書不可能寫出兩個女性的一生,但她還是放手一搏,以自身為扭曲的鏡子,緩緩地寫出一切發(fā)生的過程。